问:“小姐,那是你父亲吗?”
女孩子娇蛮的回头啐了一口,喊说:“我爸爸早死了,那是我妈妈养的老白脸!连鸭子都配不上!”
褚颖川再抬眼竟然看见三月站在门口,他以为自己出现幻觉,眨了眨眼。三月还是站在那里,拎着一包行李,乱蓬蓬的辫子,半散开,被灯光留下层层金黄挑染,更加衬得目不转睛的眼,黑的出奇。
护士上前问:“小姐,你是?”
三月笑,只是笑意并没有到达眼底:“那是我父亲。”
医院特有的刺鼻消毒水味道中,哭声吵闹声嘈杂的连救护车的声音,也显得非常飘渺,恍如隔在另一个世界。
主治医生微微上前一步,咳了咳略显尴尬的对三月说:“那个……那个……因为烧伤的面积比较大,我想……要看的话需要一下心理准备。”
三月一笑,声音清脆的问:“死的是陶发,左手没有三只手指,对吗?”
医生愣了愣,才回答:“对。”
“那我就不看了。”
医生的目光此时反倒露出悲悯,大约以为三月年纪轻轻,受的刺激太大,低声问:“就你一个人吗?你母亲或者家里……”
三月平静地说:“我母亲几年前就已经和他离婚,所以跟他没有关系。我爷爷奶奶很早就去世,我都没有见过,我是他唯一的女儿。”
褚颖川看着三月,她离自己不过几步,白炽灯落下的光环罩在她头上。漆黑的眼明明是在看人,却仿佛没有焦点,他疑心这满屋的人,大约谁也无法进入她的眼内。
蓦地,死去女人的女儿尖叫:“不!我不要赔偿,我要告他们!明明就是他们酒后驾驶!明明就是他们不对!!”
三月侧过头去看那哭叫的女孩,别人并没觉得怎样,但褚颖川分明看见三月的瞳孔都开始收缩。
“我要赔偿。”三月低低说:“我不需要走什么法律程序,我只要赔偿。”
女孩的哭叫声戛然而止,猛地扑过来,在被别人拉住后用力吸了口气,高声喊叫:“什么人生什么样的种,就知道钱!那是你爸爸,你爸爸被人害死了,你要钱???!!!”
三月看着她,身穿银色亮片纱衣的美人,连同色的裤子都是散摆,更托出一双细得如筷子般的腿,衬着丰满的胸与臀,很像她的母亲。
其实很久很久以前,她也不过是偷窥过那个女人一眼。
三月低下头,也不做声,只是填写医生递过来的表格。
医生鲜少见如此合作的家属,不禁和声和气的问:“火化日期?”
“这个我不管。” 三月手顿了一下,然后,嘴角向两边微微挑起,眼睛也眯了起来,温和的笑说:“你们随便火化随便扔掉就好。”
医生呆呆地看着三月将填好的表格,随手往桌子上一扔,大约觉得自己听差了,又问一遍:“什么?”
“你们怎么处理无名尸体?”
医生顿时挺直背脊,用严厉且坚定的声音斥责:“百善孝为先!而且,这不合规矩!”
“抱歉,我没有义务和时间处理,我来只是确认尸体。” 三月拿出打火机,点燃一支烟,些微的火星映红了她的眼。
女方亲属呼呼啦啦来了一群,哭叫的女孩声音已经低下去,抽泣着,仿佛是累了。
三月忍不住微笑。想起自己女同学结婚后偷情,被丈夫捉奸在床,盛怒下打电话要叫人,据说她的丈夫在黑道很有些关系,奸夫一时惊吓,顺手拿起床头灯砸了过去,丈夫就再也没有起来。
她那时天真的问同学:“奸夫杀人,被判终身还是死刑?”
同学嗤笑了出来,嘴上迪奥的唇彩看起来就仿佛是她脖子上的足金项链,一样闪闪发亮。
“他家里多的钱打点加赔偿,根本不用坐牢,前两天还满街逍遥呢!”
此刻亲属们七嘴八舌的吵杂,像早晨菜市场里小贩们的开价吆喝。女孩却越来越慌乱,仿佛滑板的人遇到海啸,力单势微的没有了逃脱升天的可能。
三月觉得隐隐头痛,转身离开,恍惚间,听见耳边有人在叫:“三月……”
她忍不住皱起眉,抱住双臂,心中仿佛有一个声音,不停的大喊:不要叫,不要叫!
从来没有人知道,她讨厌那个名字,带着厌恶的男人女人,想起出生的月份,随意为她起名。仿佛喉咙里的黏痰,咳的一声吐出。
褚颖川也避出门,不远处出了廊道就是医院的环形大厅,明亮的灯吊得格外高,更将黑白相间的理石映照得净明透亮,如同撒上一层白霜。而三月,穿着红色的连衣裙似火红的枫叶,走在霜上。
他忍不住唤她:“三月……”
可她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偏身边的人不合时宜的开口说:“卫少来了!”
褚颖川见三月猛地转过头,静止片刻后,伸出双臂扑了过来。他下意识伸手去迎,三月却错过他,直直扑入卫燎的怀抱。
褚颖川转头,正看见卫燎长长叹出一口气,说:“十五……”
“褚少!”
身边的人有些惊慌失措地提醒,褚颖川这才收回僵硬的手,一点点握紧。他迈步离去的瞬间,已重新恢复滴水不露的神情。可心里混混沌沌,总隐隐觉得哪里有点不舒服,但又说不出是哪里。
卫燎带三月回到家,普通的越层,并没有向小言里,保存以前的点点滴滴。但仍有一样,完全保留了以前的痕迹,就是卧室里的公主床
卫燎拿出一件睡袍将三月推进洗手间,转身又去整理床被。等三月出来时,就看见厚厚如云的床纱散开,折射着床头灯来的淡黄光线,模糊了卫燎侧面的轮廓。
微微高起的颧骨,更显得水一样的眼格外秀长。她想,他瘦了。
她远离家乡,远离亲人,早早已经抛弃自己的父亲,刚刚死去。而他,大概那是过去生活,过去痛苦的唯一痕迹。
卫燎知道她睡觉的时候喜欢有声音,于是找出笔记本给她,哄小孩子似的哄着她躺下。
“睡一觉,醒来一切都会好的。”
三月依偎在卫燎怀里,不禁轻笑,声音如同在医院里一样的清脆:“我并不伤心,你知道,他那种人不值得。”
“十五……”
卫燎叹了口气,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
三月鬼使神差的点出笔记本上的《实习医生格蕾》。其实,那是部有些小白的美剧,男女主角配角,演技并不高超,揭示人性但总有些流于肤浅。但正因为这样浅显易懂,娱乐大众,又带着些童话色彩才成为上榜的热门美剧。
三月喜欢,大抵是因为她那么同情女主角梅瑞德斯的身世。
梅瑞的母亲患上帕金森忘记她,甚至对她说我要是没有梅瑞多好,我不该要孩子。父亲离开她,杳无音信。梅瑞那么勇敢,跑去问二十多年不见的父亲,为什么不要我?童话里的父亲温柔哀伤的说,对不起,我很抱歉。
三月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梦里,竟然见到家乡的桃花。边陲的小城,四季只有冬日亢长,花时也短暂得常常还未注意,就已经杳然无踪。只有三月里的桃花是最鲜艳的,微红、浅粉……因为稀少所有更惹人注目。在她坐在父亲的肩上,一朵朵如团团的云彩,她像个公主,张开手……父亲笑着……
只有那么一次……
后来18岁离开家去上大学,万家灯火呼啸而过,她只有自己,车窗玻璃上倒影的只是一个仍沉睡在梦境的最深处,不肯醒来的女孩。
在那之前,她只坐过一次火车,随着父亲三天三夜的车程,一堆人挨挨挤挤,许多味道混在一起。她才8岁,穿着一条红红的连衣裙,还不及父亲的腿高,在天 安 门前留下一张合影。很多事都忘记了,只记住有十九层的宾馆,电梯坏掉,父亲背着她,一步一步向上攀爬。寂静的廊道里,她趴在父亲背上,不知不觉中,陷入了梦境……
18岁以后,她似乎经常在旅途中,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往往都是几天几夜的旅程,仿佛看不见尽头。
三月以为很长的一个梦,睁开眼天都没亮,原来那么短。
此时万物敛声,空调嗡嗡的吹动床纱,灯光一样的暖色微微摇曳,卫燎就在她身旁和衣守着。
此刻,本应是天上人间。可不知道为什么,三月只是紧紧拢起自己肩膀,像是蜗牛蜷缩进自己壳儿里。
她无法抑制就想起很久之前,幽暗咖啡厅里,他的阿姨石青,声音极慢,一字一句甚为优雅,那么刻薄阴毒的话说出来,竟也动听如歌。
“陶三月,你的父亲是强 奸 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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叹,其实我也舍不得养肥的留言,别嘲笑我,写文这么多年,这文是最肥的……
灰色的世间
中国人似乎是个很奇怪的民族,即使是改革开放三十年后的今天,女人们会为看到别的女人一件低胸装或者透视装,在公共场所吸烟,一段明明没有任何金钱关系的露水情缘而明指暗骂,娼妓。而当真一个女人因为合法不合法的肉体关系从男人那里得来大量的金钱,房产等等实质性的东西,暗地里也会骂,但更多的则是冲上前,谄媚恭喜且青蓝着眼嫉妒着。
更稀奇的是在国人的观点里没有虐待这个一个词汇。
宁拆一座庙不破一桩婚,是老话里根深蒂固的观点,代代传承下来。无论妻子怎么被打,两家人坐起来调停调停,劝和劝和就又过下去。然后接着打接着劝,无论怎么打只会劝,过日子谁没有个磕磕碰碰。劝和好后,女人们转过头暗地里就又会说,那女人这样贱,愿意过下去。
三月的父母就是,母亲无休止似的漫骂,父亲骂急了就去暴打母亲。她小的拉不开他们,于是就要去敲邻居家的门。于是,避无可避的迎上各种各样鄙视鄙夷轻蔑的眼光,又不得不苦苦哀求。
她的父母似乎整个旧式楼区里最出名的一对,最后在亲戚的劝说阻挠中,怎么也无法离婚的父亲,选择跟另一个女人离开。三月无法去怨恨父亲什么,因为母亲怎样都没办法停止的日复一日的漫骂,三月是同情父亲的,离开才是最好的解脱。何况父亲从来不打三月,甚至对她很好很好,在她的记忆力,他是个比母亲好太多的父亲。
但父亲走后,三月的日子并没有好过。
儿童虐待在国人的概念里,是没影的事,自古奉行的是棍棒下出孝子,不打不成才。小孩子要是哭诉被家长打,反而被投以神经病的眼神。
三月的母亲最喜欢扇她耳光,小学一年级做算术题——六加六等于多少,回答错就几个耳刮子扇下去,给出的原因是你不好好学习当然得打你。
小学三年级时,回家上楼时,两个同校的男生找不到朋友家,叫住三月问路,话还没回答完,她母亲就哐的一声推开门,把三月拉进屋里,几个耳光扇下来,大骂:“不要脸,这么小就知道勾引人了?!”
三月努力学习,努力不跟任何男生说话,可还是避免不了各式各样的耳光。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理由,比如在镜子前面站超过三分钟,没有穿母亲选定的衣服……
再后来,三月大一点,母亲喜欢随手抓起东西打,记忆最深的一次,那种第一代吸尘器的硬塑管子,成人手臂粗打不断落在三月的肩膀上,打到裂开。于是,她和母亲一样落下了肩膀痛的毛病。只是,母亲的肩膀是父亲打的,她是母亲打的。
三月熬不过的时候就会幻想,父亲像动画片里的英雄,从天而降,把她带出痛苦。虽然,母亲告诉她,出生时父亲连医院都懒得送,还是母亲自己叫来邻居;几个月时,父亲刚刚用算盘将母亲的胳膊打伤,半夜把尿时,撑不住将三月掉在地上,摔的哇哇大哭,父亲只当听不见不去管;再大一些三月常常生病,母亲都是自己守着三月,父亲守着外面的那些女人,知道也只当不知道。
可三月依旧忍不住去梦想,也无法按照母亲期望的那样去怨恨什么。她那时只是认为自己做错了,自己不应该出生,小小三十平米的房子里,多出一个她,又总是生病,她的出生,连几个阿姨都说犹如扫把星,无可避免让本来和美富裕的家庭走向末路。
她一直一直认为,是自己的错,自己是不应该出生的孩子。直至卫燎的阿姨,石青告诉她:“你的父亲是强 奸 犯。”
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