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气开始转好，他们吃过了压缩饼干煮成的面糊，离开了这座诡异的建筑，沿着峡谷向前走了半天，终于从一个较矮的缓坡上爬了上去，回到了原路。昨天发生的事，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叶璟没有告诉格桑，他只是看着前方老人的身影，觉得似乎有什么藏在他所未知的地方。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只是闷头前行，由于老人的朝拜，两天的路他们走了接近五天。山势开始变缓，周围也渐渐出现了树林，一路的艰辛让叶璟看到前方的木屋时，顿时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结束了。他想，但仅仅是他以为。
第6章 五
一栋猎人居住的山间木屋静立于山野之间，上方冒着缕缕热气，当格桑夹着风尘和雪的寒气推开门时，屋里的人全都转过了头看他。
虽然都穿着御寒的藏袍，但看起来不像全都是藏人。特别是其中一个带着眼镜的黑发青年，明明带着笑意，却让人看不清他眼中深处的东西，带着一种疏远感，让人感到很不舒服。
经过格桑的介绍，叶璟知道了戴眼镜的是内地的朋友，听说格桑要经过这里特地在这里来接应他，叫李沐；另外还有一对猎户夫妻卓木和梅朵，这栋木屋是他们的，每年的这个时间他们都会住在这里。剩下的就是一个年龄和叶璟相仿的藏族少年，留着平头，是夫妇的帮工，大家都叫他南卡。
叶璟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了，只是简单的打了个招呼，而其他人见到格桑倒是很热情，互相拍着肩膀，大笑着用藏语说着什么。叶璟实在疲惫得不行了，于是格桑就让南卡带他进屋休息一下，等他恢复了再找时间送他下山回城。
穿着深色藏袍的少年话不多，只是沉默着带他进里屋。不同于普通猎人歇脚的屋子，这间木屋大上了许多，正屋中央设着火塘，铺着藏毯，放着几件简单的木制家具，上方悬着光影灯。而里屋用毯子隔开，居然还有木床，想必是怕李沐睡不习惯。
叶璟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但这时，外面的骚动吸引了他仅存的注意力。正觉得奇怪，南卡突然淡淡的开了口，一口流利的汉语让叶璟有些惊讶：“……山里缺肉食，他们在杀马，准备一会庆祝格桑的到来。”
叶璟没吃过马肉，一听有些怔然，但见少年开了口，大概是同龄人心里放轻松了些，于是看着墙随口问道：“墙上贴的是日历吗？看起来有些奇怪。”
“……是藏历，藏区多用这个来计时。”南卡回答道。而这时，外面隐隐约约有人在叫南卡的名字，南卡微垂下眸含糊的结束了这个话题，出去后很快端了一碗砖茶进来给他。叶璟道过谢后接过喝掉，没有注意到南卡的表情有点奇怪，他眨了眨眼，觉得似乎更累了，于是在南卡指给他的床上躺下，很快睡着了。
一觉无梦，大概是因为疲惫，亦或是马上可以结束旅程的放松，叶璟觉得身体异常的沉重，大脑也一片空白，感觉整个人都快要陷入被褥之中去了。不知过了多久，他模模糊糊的睁开眼睛，看到眼前似乎有一个人影在晃动，努力睁着眼辨认了一会，才认出是第一次见面的李沐。对方发现了叶璟在看他，于是冲他点头微笑示意了一下。
叶璟觉得他的笑看上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这时，对方很快离开闪进了帘子那边，叶璟也再次陷入了黑暗中。
待他醒来，天色已经渐暗了，外面传来一群人的闹腾声。他扶着头坐起来，睁着眼睛茫然的看了周围一下，觉得有些头疼，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发了一会呆后，他扯着睡皱的衣服慢慢下床，抓着头发打量了一下四周，正准备出去时，瞥见李沐进去的帘子那边似乎有些亮光，于是好奇的撩开帘子的一角看了看，发现竟是一台没完全合拢的笔记本电脑。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心头，叶璟走上去，看了看身后没发现其他人，于是身体像不受控制似的打开了电脑。莹莹的光投在叶璟有些苍白的脸上，他发现电脑并没有联网，桌面上也没有多余的图标，只有一个没有署名的文件夹，看上去十分显眼。
他小心的点开，发现是一些资料。他仔细的看了前面几页，入眼的只是一些藏族的风俗习惯，往后草草翻去，也似乎全是关于西藏的。他挠挠头，又倒回去看开头那几页，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他马上把电脑合成原来的样子，装作刚醒的样子向门外走去，走到门边时发现是李沐。
“你醒了？”戴眼镜的青年笑了笑，“我记得你叫叶璟吧？能跟着格桑走到这里你也算是不错的了。”
叶璟僵硬的笑笑，含糊的应了几句便与他擦肩而过，颇有种落荒而逃的意味。屋子的外面生了一堆篝火，人已经散了，只剩下夫妇中的那个女人在收拾残局，以及坐在火边的南卡。叶璟和妇女点头示意了一下，觉得偷看了别人的电脑又跑出来不知道干什么，只好坐到了熟悉一些的南卡身边。
穿着藏袍的少年抬着头，火光在他脸上镀上了一层流动的色泽。叶璟顺着他的目光抬头，看见一方深邃的夜空，没有星星，暗得仿佛可以把人吞噬，他挠挠头，不知道对方在看什么，这时，南卡已经一言不发的站起了身向屋里走去。叶璟坐在原地有些尴尬，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南卡突然停下了脚步，没有回头，声音淡淡的：“早点休息吧，明天就送你下山。”
叶璟愣了愣，微垂下了眸，看着跳跃的火光不知在想什么。
第二天，南卡来通知叶璟准备下山。叶璟把自己的行李收拾好，走出木门，望着外面的雪原，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现在的思维还是很混乱，这些天发生的一切让他觉得宛若一场梦，他想到那个奇怪的寺庙和真假难辨的金册，心想恐怕这个秘密要烂在心里了，却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望向准备送他下山的南卡：“对了，格桑叔和阿婆呢？”
他想起从昨天起就没怎么看见他们了，想要告个别。
“格桑叔有点事先出去了，不过……”南卡抬起眸，有些疑惑的看向他，“你说的‘阿婆’是谁？”
“唉？”叶璟愣了愣，“昨天我们三人不是一起回来的吗？就是格桑叔的阿妈啊，格桑叔就是陪她去朝圣才顺路搭上我……我记得昨天还是她扶着阿婆进去的。”
说着，叶璟指了指那个女人。被冷不丁指着的妇女一愣，随后笑了笑，用生硬的汉语说道：“你这孩子在说什么啊，我昨天没有扶过什么阿婆啊……还是说你看错了？真是的阿姨我还没有这么老吧~~”
“不是……”叶璟的眼睛微微睁大。他看了看南卡和妇女，两人毫不畏惧的迎上他的目光，一个面无表情，一个带着客套的笑容，但并不像开玩笑的样子，眼中都透出一种茫然。
叶璟觉得头有些昏沉。他觉得肯定是那些地方搞错了，于是上前一步，带着有些慌乱的笑容解释道：“……就是那个阿婆啊……个子不高，穿着深色藏袍满头银发的阿婆……”
“……我不太明白你在说什么，但我的确没有见过什么阿婆。”妇女微微皱起了眉，看向叶璟的目光开始变得有些怪异，然后求证似的看向了南卡，“南卡也一样吧？”
南卡点了点头，说：“叶璟你昨天不是和格桑两个人回来的吗？哪有什么阿婆，你没事……”
“别开玩笑了！”叶璟突然提高音量打断了南卡的话。他后退一步直直的看着两人，指尖有些颤抖，瞳孔有些紧缩。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记忆力，因为一路上藏族阿妈的存在是如此真实。他觉得肯定是有那里弄错了，他也不知道两人为什么要撒谎，但两人眼中的惊讶、疑惑也是如此真实，投向他的目光怪异而让他无法理解。
在一瞬间，他几乎要以为弄错说谎的人是自己了。
“……怎么会……你们再好好想想……”他觉得大脑有些混沌，“开这种玩笑有什么好处……“他坚持着自己的观点，但在孤身一人的情况下，他开始慢慢后退。南卡皱起眉，再次摇了摇头，然后叹了口气，向他走进了一步，似乎想说什么。叶璟也在这一瞬间一把推开他，面色难看的快步向屋里走去。
现在说什么都是徒劳的了，但昨天看到老人的肯定不止他们，只要找到其他人询问，什么都清楚了。叫李沐的眼镜青年不在屋里，叶璟转身去了屋后，发现那个妇女的丈夫正在劈柴，忙一把抓住他问他有没有看到阿婆。
“什么阿婆？我不知道。“男人头也不抬，用些生硬的汉语回了一句。叶璟一愣：“不对，当时你也在场，你再想想！”
男人被他抓得一愣，斧头随着他的动作“哐当”落在地上，差点砸到他的脚。他一把推开叶璟，骂骂咧咧的弯腰捡斧头，没好气道：“没看见就是没看见！我说你小子真奇怪，昨天就你一个人莫名其妙从格桑那里冒出来，哪来什么阿婆？你小子见鬼了？！”
黑发少年的手一僵，不由自主的放开了他，而这时，妇女和南卡追了上来，叶璟神色呆滞的转过头，看到南卡停在了不远处，有些焦急的样子。
他问，叶璟，你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明明是你们怎么了才对……
叶璟有些茫然的一一扫过所有人的脸，各种面孔模糊的交织在一起，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处在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中。他抱头蹲下，神色有些痛苦。
——我怎么了？是我错了吗？根本没有朝圣的老人的存在吗？
第7章 七
“没错，是你错了。”
略微低沉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如同蛊惑一般，带着一种循循善诱般的缓慢。叶璟的眼睛瞬间睁大，转过头，看到南卡向旁边让开了一条路，李沐踩着雪缓缓走来，微低着头，镜片有些反光，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睛“我们都没有看到老人，为什么你看到了？”
青年低沉的嗓音随着他的脚步声临近：“你看到了什么？你真的看到了吗？真的……”
“有老人吗？”
最后一个字音落，叶璟的瞳孔骤然紧缩，大脑在一瞬间一片空白，只回荡着李沐的一句句话，如魔咒般，令他几欲窒息。
其他人的神色他已经看不清了，在李沐又上前一步时，他的身体不受控制的弹起。
落荒而逃。
一路冲进雪原，脚下凹凸不平，踉踉跄跄，他却越跑越快，直到心脏开始剧烈跳动，大口喘出的白气模糊了他的视线。
——你在说什么？哪有什么阿婆？
——你是不是看错了？
——你小子见鬼了吗？“
——叶璟，你到底怎么了？
他想起了老人脸上的一丝鬼气，阴影中朦胧的瘦削身影，以及李沐梦魇般的话语。
——真的……有老人吗？
他垂下头，刘海在他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他从喉咙深处爆发出一身低嚎。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就这样不知奔跑了多久，突然，前方蹿出了一个身影，巨大的惯性使他停不住脚一头撞了上去，和对方在雪地里滚作一团。也不知道被哪里的石头磕到了，叶璟耳边顿时嗡了一声，一股热流从他的脸侧滑下，他却全然不顾的爬起来想继续跑。对方见状一把抓住他，他大叫起来，开始拼命挣扎。
“你小子吃错药了？！后面有鬼追吗？”对方骂了几句，叶璟一愣，一听这声音有些熟悉，转头一看竟是不见踪影的格桑。他同样满身狼狈，身上粘着树叶，像是从树林里钻出来的一样，额角还有个不大的伤口，发间也有血向下流，使他不由半睁着眼。
“格……格桑叔？”一见是这群人中最熟悉最信赖的人，叶璟不由松了口气，但紧接着又语无伦次起来，“阿婆……李沐他们……”
“我知道我知道。”男人打了个手势，脱力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捂着伤口龇牙咧嘴起来：“我靠，被摆了一道。”
格桑的叙述有些混乱，叶璟费了好大劲才勉强理清楚。原来昨天晚上叶璟睡下后，格桑悄悄和李沐讲了山崖下寺庙的事，李沐一听来了兴趣。他最近生意投资失败，缺钱，于是也动了歪脑筋，提议他们隔天再摸回去一趟，把里面的油水捞了，那金印要是真货，整出来的钱可够他们花了。
格桑一听，觉得那好歹是别人的东西，再怎么也该上交国家充公，而且被逮到了可没好果子吃，于是不干了。两人后来发生了争执，然后李沐盛怒之下抡起烛台就给了他脑袋几下，等他醒来，发现已经被丢到屋外边的树林里来了。
“想不到那家伙弱鸡一样的体格，手劲可不小，幸好我皮厚。”格桑啐了一口，叶璟赶紧问：“那阿婆……”
“我阿妈是人是鬼我当然清楚。”格桑白了他一眼，“估计是被李沐关起来了，从你刚才说的来看，那群人大概已经全部倒戈跟着李沐了，而你小子在他们看来是最麻烦的一个，一听你要见阿妈，别的理由估计你要起疑心，就干脆集体演了场戏。”
格桑摸出一根皱巴巴的土烟点上，长吸了一口又说：“知道李沐那家伙原来是干嘛的？心理咨询师，最会钻人精神里的空子，结果果然把你小子骗的团团转。”
叶璟有些震惊，一时间呆在了原地，觉得事件的变化让他有点难以消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讪讪的开口：“……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怎么办？”格桑冷笑一声，把烟头狠狠按在地上，“先不说有仇必报，阿妈我肯定是要回去救的。”
叶璟一听就知道他是要回去，刚才发生的事也让他憋了一肚子的气，于是两个人又一路摸了回去，但奇怪的是，等到回到小木屋时，竟没看到一个人了，仿佛在一瞬间，所有人都蒸发了。
“大抵是动身去山崖下了。”格桑沉吟了一下，说道，“老人带上行动不方便，阿妈大概还在屋里。”于是两人开始在屋子里寻找，一边找，格桑一边问道：“叶璟，你最后一次见到阿妈是在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吧，我进去睡觉之前。”叶璟想了想后说道，格桑又自然的继续问道：“那在那之前，阿妈有说过什么吗？”
“唉？”听他这么一问，叶璟愣了一下，然后立刻想起了那晚在山崖下老人的古怪举动，一想这可能也会成为线索，于是便把这个本打算保密的事情说了出来，然后在格桑的提议下开始翻背包，把那个转经筒递到了他的手上。
格桑看到叶璟竟是把转经筒塞到空的保温水杯里，再藏到了夹层塞到了最下面，不由若有所思的道：“这转经筒对于阿妈来说很重要，想不到竟给你了，不过你小子倒藏得挺严的。”叶璟干笑一声，催促格桑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格桑仔细打量了一下后却也摇摇头，叶璟有些失望，两人只得继续在屋内的寻找，但仍一无所获。
“他们别把我阿妈也丢外面去了，她跟我不一样，冻坏了可就糟了。”格桑有些着急了，叶璟安慰了他几句，说：“要这样做，他们当晚就把阿婆和你一起丢出去了，再好好想想，这屋里还有那些没找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