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江山如梦》

章回二十《江东之恸》(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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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回二十《江东之恸》(5)

    何若舒见状,连忙过去拍抚他背脊,同时递上温茶与他饮上,蹙眉安抚,「主公身子尚未痊癒,若此时强行动身,怕是会伤了身子的……」心底埋上一层阴郁,她又何尝不是骇得不敢置信──可此时身边没有陆逊,她没法问他,周瑜这次,究竟是真危还是假危……「我去吧、我先前去探望他,待主公身子好些再赶来──无论如何,公瑾大哥……也算是我大哥。」

    眼里思绪纷杂,她微微抿起脣,终究还是担忧。

    他为孙家卖命一生,却是不该落得一个未捷身死的结局……如今孙权只有他能深信,他是真的不能死啊──

    而孙权接过温茶,总算缓了口气后,见那里满脸慌张的侍卫,又看了看神色複杂的何若舒,方谗歎道:「寡人身子不重用……也好,妳带着这儿最好的大夫先过去看一看,有任何消息当随时告知……我随后很快就到。」

    抬眸望她,他神色忧虑沉痛,却也希望这消息只是谬误。

    而她重重颔首,方神色凝重地起身揖道:「练师领命,这便立刻出发。」

    她不相信周瑜会死得这幺快──他才三十六,正值壮年……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像孙策那样短命──

    ◇◇◇

    领着孙权旨意,带京口一带上好的大夫一路快马奔往巴丘──

    直至何若舒随侍卫至巴丘那儿临时驻扎的军营时,却也已是两日后。

    「周都督的情况如何?」着急地先拦下了军医,她问。

    那大夫见她是领主公之命前来,顿然半晌,却终是歎气摇首。「油尽灯枯……老夫,束手无策啊──」

    她不禁愣了。

    这回,竟然不是假的……他再不是用自身病重之名,用以欺骗敌军了幺?

    「……都督身子向来健朗,为何会突然病倒?」皱眉,她一想起周瑜领兵出征前,那般神色奕奕的模样,便觉着难以置信。他虽是身子已不如从前少年时那般了,但也不该至于一场病便能将他折腾如此啊──

    「周都督十年来郁苦操劳,早是撑着样子罢了的,这身子里头啊……是败坏不堪了。」随行军医跟随周瑜多年,大夫神色悲痛,不由得摇头再歎,「且听闻……乔夫人自诞子后,便一直病着……几日前、已然殁了……」

    她怔地一顿。

    乔婉走了?怎幺会……如此说来,不正便真的只剩下大嫂一人了──

    从初平元年至今,周瑜跟随孙家出生入死,却也几乎二十年……而二十年,竟也只如一瞬。

    终归是依令前来,何若舒先让孙权令她带来的大夫前去诊治,随后方见他自营帐里头出来,亦是摇首歎然。

    她心头一紧。

    自古以来,最能致死的,却不是瘟疫……而是心郁。

    终究是这多年以来的重担,将江东美周郎的肩头压垮了幺?

    「参见都督。」

    稟报得允后,她方才小心地缓步掀帘入帐,然后拱手拜于榻前。

    抬眸轻轻一瞥,她却望见榻上月白衣袍的男子,苍弱消瘦……虽仍是温儒俊美,却苍白得彷彿随时都会散去……

    「无须再多礼。」闻见她的声音,周瑜缓缓地睁开眼,舒了口气,方让婢女将他稍扶起了些,却有些吃力。「过来些吧……我如今是病人,眼也有些花了,太远看不清的。」

    勾脣轻笑,他微微侧首望她,笑颜虽是虚弱,却彷彿还带几分如释重负的轻鬆。

    他的眼底,彷彿再无那样多的权谋算计、彷彿仍只是初逢孙策那年,翩翩俊朗的美公子……

    眼里不觉带上哀恸,她歛下眼,挪步过去榻边跪坐,方又听他笑道:「摆着这脸做什幺呢?是痛心这触手可及的巴蜀幺。」

    她喉头一哽。「这般无关紧要的病痛罢了,待公瑾大哥病好,再领兵来取巴蜀,半分不迟。」接过婢女端来的温茶,她垂眸浅啜一口,低声应话。

    「哈哈哈……」朗朗轻笑起来,周瑜笑得连肩头都抖起,不免还咳了两声,「我啊──怕是再无病好之日了。任凭我权谋划策再周详,却也抵不过上苍给的命数。」眸底生出一丝慨然,他歎然开口,眸光微黯。

    自孙策亡后,他感激于孙策于他这份始终不渝的信任及看重,于是知他将后事託付后,便于他墓前允过,定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来辅佐。便是倾己毕生之力,也定只将江山社稷摆于身前,死生不悔。

    十年啊……十年来,他这一生,真是倾力了……他的身子愈来愈差,甚至赤壁一战时,方还曾呕血晕去,只是尽力隐瞒未言。此番病倒,他原也是不想说的,只约莫因军医当真束手无策了,方才令人去通报的吧。

    他也未想,那与他聚少离多的妻子婉儿,却竟也于他之前病殁了。

    原是该再撑上一会的、至少该将巴蜀收复都好……可他的身子病得不听他话了。十年啊──怕是上天,真要将他的命给收回去了……

    可他死后,江东还有人能辅佐主公幺?

    还有如他这般能谋能战、能臆得主公心思的臣子,为孙家死而后已幺──

    他如今最后挂虑的,却也只有这个了。

    瞥眼过去,却见那素衣姑娘眸色黯然,不捨悲痛地低歛。脑里不觉忆起诸多往事,他方又启脣笑歎:「我道这岁月真是不饶人……咳咳。想当初初见妳,妳才多大年纪,个头都还不及我一半……那时妳胆子小得很,又是安静寡言,对弈时才稍逗了妳几句,弄得妳日后见了我都像见了鬼。」

    笑意清清,他弯着眸子笑起,素来深沉低缓的眼瞳映着浅浅日光,却竟特别显得清朗,彷彿连话声都带着笑。

    她不觉轻怔,随后方苦笑道:「我那时一向怕着大哥这样难以捉摸的人,才总刻意避着……是令大哥见笑了。」听着他难得却与自己主动提及昔年往事,她不由得也跟着几分怀念起来──是啊,那时孙策还未死,吴夫人和孙坚也还尚在。尚香那时还不过是个方学着走路的娃娃,仲谋的个头也还那幺小……

    转眼间,二十年过去,她是长大了,然而熟识的人走的走、亡的亡,一个个颠簸流离消失在乱世洪流中……现在竟便连他,也要走了。

    「呵呵……其实妳并非当真是没有才情的。知道幺?我初学琴时,也曾弹坏过师父的琴。」脣畔仍扬着笑,他又续言,「原来当初也只是想佯个气愤模样来吓一吓妳……谁晓得妳日后便怕得不敢与我再学了。」莞尔,他却笑得有些玩味打趣起来。

    而她闻言不禁随之低笑,「练师原还以为,大哥是真记了仇,这才不敢再叨扰的。」她毕竟对自己那几分音律才华有多低落还是挺有底的,谁却晓得他原来也弹坏过琴,只是藉此来磨一磨自己……

    人称「曲有误,周郎顾」的周瑜都尚且如此,原来弹坏琴、倒也未必是件大事?

    然听她此话,周瑜却是不由得轻歛起了眸色,「妳这孩子,事事总顾虑担忧得太过,又是妄自菲薄……偏偏妳总在我以为妳生性懦弱时,却又坚韧得不可思议──」

    眸里含笑,他歎然一声,不知又是思及什幺,侧首再去看了看她淡静沉痛的神色,心里终归是不捨……

    何若舒不禁闻之默然。

    原来他待她,却是并非当真只将她当作一颗棋子……

    「──练师,妳恨我幺?」

    榻上男子蓦地出声,嗓音仍是如水清透,却轻渺如丝。

    而她微怔望去,看着那个肤色苍白得似要消失一般的青年,顿了许久,却终究是摇头。

    「你所做一切,都只是为了江东,我又如何恨你。」浅浅勾脣,却不觉笑得有些涩苦,她微微歛眸。明明曾经对眼前男人有诸多害怕,或甚至是那一点怨恨……可如今,看着他为江山社稷耗尽心力,终只余下了这样病弱的模样……她又如何恨得起?

    凡是当以天下为重……她懂啊、她是懂的。只是终究不甘自己,还是得一步一步妥协在别人的棋局里,才怨了他……可说到底,仍旧是因她太过懦弱害怕,才把自己逼到了这里啊……

    听她竟这般说,周瑜一愣,却是自嘲地笑了。

    「妳总是这样,即便是行至如此,却也未曾怨过任何人。」抬眼,他看着她垂歛淡然眉眼,却是不禁想起──多年以前,孙策是那般用心地待着这姑娘,是当真将她当作孙家的妹妹。那时,孙府上下一片欢快祥和,满片欢嚷笑声。

    他知晓,孙家的笑声是孙策换来的,是他将重担独自承受后替孙家换来的。

    可如今,他已不在,而她的眼也已然不再笑了……

    「其实……练师,我骗了妳。」笑得几分苦涩起来,他侧首望向窗外,喃喃道:「若是伯符知道了妳与赵云之事,定会风风光光地替妳主事成亲,办上一场盛大婚宴……然后亲自要胁他,定要好生待妳吧。」

    微微垂下眼,他想起昔日好友,无论待谁,总是那般爽朗开怀地笑……可如今,他终究是以「守护江东大业」为由,利用了他向来最不愿利用的「家人」。

    他不会后悔。可九泉之下,伯符会原谅他幺?

    他只能苦笑。

    怕是,定然不能吧。

    而何若舒闻言一怔。

    随他这句话,她却彷彿能够想见,孙策如若至今未亡、如若是知道了这样的事情,当会一面替她高兴,又一面去威胁赵云,凶狠地要他好生对待她……

    「如今再说这些,也没什幺要紧了。」苦笑摇首,她涩然弯脣。

    其实她又哪里不知道呢。

    只是事到如今,再说什幺都是晚……真相是什幺,也早已不重要了。

    她和他如今走到这一步,又哪儿还有后路可以退呢?

    至少她终归……却是送了他这最后一程,也算不上遗憾了……

    ◇◇◇

    周瑜死于建安十五年的冬日,时年三十六。

    孙权闻讯赶到后,亲自披戴白衣素服迎其棺椁,令左右皆深受感动。

    出师未捷身先死……曾名扬天下的谋士周郎、领兵赤壁,败退曹操数十万大军,最终,却病故在前往江陵途中,令世人皆不禁甚感唏嘘。

    周瑜死后,依託后事予其最为信任的友人鲁肃。鲁肃为人正直宽厚,善辩能言,几番立过不少功劳,于是孙权将之任命为汉昌太守、横江将军,屯兵于陆口,接下了周瑜的军队。

    「舒舒……公瑾也死了、却竟连公瑾也死了……」

    痛饮于院落月下,孙权见了来人,半醺微醉,哀然朝之举杯。

    何若舒听闻他正自个儿喝着闷酒,又不给任何人见。分明是冬日,他身上衣物却是单薄……歎然将拿来的绒氅予他细细披戴上,她却也未阻止他喝酒,只又听得他大歎而吟:「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那曹贼所吟,可真是半分不假……呵呵呵──」

    瞧着他失意哀恸模样,她毫无他法,只能于一旁静默伴着,或轻拍一拍他背脊,免得他喝得太醉而呛着。

    她却是不禁想──

    他的身边,是当真只剩下她了。

    中卷.对酒当歌/完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