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回二十五《反目夷陵》(4)
袁曣闻言,目光微微一动,见她这样忧心,不知念起什幺,只默然半晌,又垂首望向一旁孙鲁班,「公主来此亦是为求战事消停?」眼里微微带上笑意,她微微弯身望向如今已约有十岁的小姑娘,神色几分柔软下来。
何若舒见状轻怔。
听闻袁曣入府多年,虽亦曾有喜,但那孩子还未成形多久便没了……此后,孙权亦曾将侍妾所生的孩子交与她抚养,但也都终究没能养活。
许是命终便无此命吧?她心里歎然。然她方要回答,孙鲁班却便先急着站了出来:「袁姨,大虎来为循哥哥祈福呢!循哥哥和绍哥哥这回也随了陆都督出征,大虎忧心,也盼着战事消停,爹爹便不必再烦忧。」神色带几分得瑟昂扬,彷彿为着周循骄傲似地,她仰起小脸来,讨喜地扬脣露出一个笑。
何若舒有些无奈,「是啊,这孩子一听我要来庙里,便直吵着要跟,真是教人头疼。」摇首,她脣边仍带浅笑。孙鲁班逐渐大了以后,那几分骄纵之气便慢慢少了些,倒是最近开始喜欢翻些什幺兵法兵书来读,还喜欢和周循孙绍那两个少年出去骑射练剑……想将来,倒说不準是个女英雄啊。
至于孙鲁育,于音律书画之上颇有天分,性子恬静温善……她这两个孩子,性格差得可真是大,教她都觉着生趣。
「原来如此。」了然笑笑,袁曣向来就喜欢孩子,只是可惜自己没法有,但对他人的孩子却也多少较为疼宠些。「香公主未随妹妹幺?」知她与孙尚香素来交好,于是她便随口问了句。
然而经她一问,思及那姑娘情况,何若舒神色却不由得更郁重了些。
「……尚香这几日身子不好,没法子出门呢。」笑得有些苦涩,她眼里带几分为难,虽是遮掩,但也足够让聪明的袁曣看清。
「是幺,还望公主好生照料自己才是。」知晓其中缘由并不简单,袁曣知她难言,便也未再多问,逕自踱步向前,阖目祈福起来。
见状,何若舒心里稍鬆了口气。
──自诸葛瑾上回前去作使,言将孙尚香归还来以议和、却遭刘备驳斥而回后,她便将自己关在了房间里头,不愿出门。
有时哭着,有时恍惚着……孙尚香纵然明白刘备此番作为的原因为何,却终究因他痛苦心碎──她只是哀痛,于刘备而言,这天下与她,终究是天下重要。
昔往那个曾明丽活泼的孙尚香,如今竟为情折磨至此……她忧心非常,几番前去探望,盼能开解,然她却是几分埋怨地对她应:「尚香不若舒姊姊,有二哥和赵子龙及……为了姊姊,他们却能连天下也不要。」嗓音清浅幽幽,她话声有些沙哑,却听得她一顿,方后是一股苦涩自心中蔓延开。
孙尚香这话说得是,却也不全是,只她却不知当该如何应她。
或许是因她从来不求不想,只望自己能不让深爱之人于她和天下之间为难吧?
但刘备那样的男人……从知晓那人的笑面藏虎后,她便十分清楚,于他心里,怕没有什幺是能比「天下」这二字来得大的。
天底下却怕很难真能有个帝王,唯爱美人,不爱江山……
可此次刘备作为主将向孙吴袭来,她心里定也十分忧心吧?
思及此,她歎了一声,祈求之时,除了盼望好友陆逊平安,也求刘备安然,还有于后应作援的那人、也能安好……
可如今远在王都,不比赤壁那时,她虽不在其中,人却尚于营里相待。她这心里头,却是如何也安然不下──
◇◇◇
陆逊初领大都督一职,因前无名望,其计奇诡,令人捉摸不透,于是众将士多有不服。
──魏黄初三年,蜀章武二年,吴改号黄武。自此,三分之势更显。
南方战事还正如火如荼地行进,刘备求胜心切,正月,便令大军深入吴地夷陵,封锁长江两岸。
蜀军由巫峡至夷陵,竟扎了十几处营火,绵延未休,七十万大军士气激昂,战线亦长得吓人。
然而陆逊见此仗势,却是朗声大笑:「哈哈哈哈……我还道刘备究竟多可怕,终究还是个不懂战事之人。」
如今形势紧张,领军的大都督却笑得这般舒朗……众将面面相觑。陆逊自镇守夷陵以来,便一直作按兵不动之视为守,甚还几次自动退兵……分明看着便像怕了蜀军,却还能这般自得?
虽说心里有气,可他毕竟是孙权亲指的大都督,手里又有吴主之剑──纵然再有怨言,却也万万不敢说啊。
「都督何出此言?」闻他此言,朱然于旁,却是蹙眉不解地问出口。
朱然,字义封──为西安乡侯,孙权同窗竹马。胆略谋划亦是厉害,朱然于吕蒙之后,便任下镇守江陵一职,又为江东士族,照理其声势当是比陆逊来得高,然此次被拜为都督的却是陆逊……心里多少几分不服,然而他也素知此人贤才,终只是心头自己烦闷罢。
此战夷陵,他自亦前来参战,作为将帅破敌军。虽知他素有奇计,可如今已然退了一营,他却仍这样自若……他实在不解啊。
「蜀军远征而来,如今欲求胜,却深入我孙吴境地,更拖延以设连营……」脣畔含笑,他神色自若,脑中已盘算得用以逸待劳之计,慢慢消磨蜀军战力,然后水陆夹击。
「不出多久,蜀军必自灭。」
嗓音清亮,他定定开口,双手负于身后,望着前头夜色及点点营火轻笑。
见他这般自信,又有先前孙权作为保证,朱然心下稍安,也并无回话,只与他同望江岸而去……
蜀军深入吴国境地后,便由先前涛涛之势,逐渐受吴军所阻。见状,刘备便遣张南,率部分军力前去攻取驻守于夷道的孙桓。
孙桓受击,着急之下,只得令人向陆逊求救──然而陆逊却不答应。
「孙安东公族,见围已困,奈何不救?」原先便已十分不服,如今陆逊竟又不愿出兵前去相救孙桓,众人更为愤慨不解──孙桓乃是孙权同族,他竟便这样放任不管?
陆逊却是清淡一笑,「孙安东得士众心,城牢粮足,无可烦忧。待我计展,即便不救,安东之危仍可自解。」知晓刘备已分了一部份士兵前去攻取夷道,但此时主营这里必须坚守,不得出半分差错,他亦不愿冒半点险……孙桓于当地向来素有名望,将士必也愿意为他拚死相抗,若有他牵制刘备军力,亦是好事。
而其之后,见吴军仍然坚守不出,甚至几次蜀军出兵,吴军亦只守营抵挡,然后又几无损伤地向后而退,继续守城。
眼见攻伐并无成效,蜀军开始着急,开始连连日日让人前来阵前骂阵。
「胆小鼠辈!莫非怕我向吴班、不敢一战!」
外头又传来蜀军骂阵叫嚣之声,且已不是头之一遭。众将闻此言,无不激昂愤慨,其中周泰便率先沉不住气,上前便是一揖:「都督,幼平愿出、与蜀军决一死战!」被接连许多时日的蜀军给骂得几乎气炸──他抱拳恭敛于地,朗朗便出了声。
那吴班是何东西、也敢于此叫骂!他们孙吴将士各个如虎勇猛,何时惧过蜀国!
「不可。」神色仍是温雅,陆出声,眉眼之间镇定从容,「此必有谲,且静观之。」
「当是有谲又如何!」一人忽起身直言,嗓音朗朗,而他抬眸一望,只见是一个将领正怒目横眉地指着他,「我孙吴将士,莫非还怕了他区区蜀军!还是说、难道却是都督怕了蜀军!」
──此言一出,整个帐子由原先死寂,瞬时开始纷纷议论了起来──是啊、他多次自动退冰,并只守不出,莫非是怕了蜀国大军?如今虽说吴军只有五万,相对蜀军自是势弱……可那又如何,先前赤壁,周瑜不也以少胜多,破了曹魏数十万大军幺!
闻言,陆逊神色为之一冷,脣畔仍犹含笑,眼底却透出了一丝冰凉。「区区蜀军来我阵前狐假虎威,诸位便如此沉不住气了幺?倘若中了埋伏有失,遭致大败,谁欲负责?谁欲负责孙吴百姓的命!」将王剑拔出直指于前,他凛肃出声,笑意清冷透寒,一下又喝得众人今噤声。
陆逊虽是武将,可却是一身文雅温儒,便是身穿铠甲,却仍减不去那一分温雅之气……众人未想他眉眼凛起时,竟也冰寒如此。
「都督既欲以逸待劳之计破敌,公绪便斗胆一问,都督欲于何时出兵,大破蜀军?」
沉寂许久,却忽尔又是一声响起。
清澈嗓音明亮传来,陆逊望去,只见是一少年发话──骆统,当年与他出兵前去相救逍遥津的战友,并于如今已领了昔日凌统军队。神态几分谦然,他一双眸子却是灼亮,彷彿引隐藏着一丝兴奋。
陆逊闻之一笑,神色略有舒缓,却未立即答话,只遥遥侧首望向营帐之外。夏日将至,这天气也逐渐炎热了下来,便连旌旗吹起时,也不知不觉偏了南……
「诸位稍安。入冬之前,定能将刘备击破。」
自信一笑,他勾起脣角,神态朗朗。
他料想蜀军此时该也差不多疲弊劳累,又是连营百里南桃。届时,便能水陆同时夹击,将蜀军大举破灭──
而于此时,吴主孙权,亦亲自夷陵巡营。
见孙权到来,陆逊便知这数月诱敌之计所致的连败,终是令朝堂起了诸多怨声,方才令他亲自前来巡营……心里多少几分忐忑,毕竟如今只差上一计便能击溃蜀军,若是孙权此时将他替换,便是功亏一篑……
「参见至尊。」揖手相迎,他敛色望着前头君主,微微瞥去,却只见孙权神色悠然,似乎并无几分严肃。
「伯言免礼。此次前来,寡人还与你带了份大礼。」
颜上有些困惑,他听着这话落得十分轻鬆,抬眸起来,张口正欲再问,却似乎隐约见他身旁侍卫长得有些眼熟──
他定睛一看,只见那侍卫样子清秀,身子几分单薄,望着他浅笑盈盈。
──等等、这不是他的步夫人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