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临的时候,他终于又翻山越岭地跳了过来,这一整天对他可能磨得比较艰难,毕竟随着高台陆陆续续地崩塌,能够落脚的位置已经不多了。
他越过最后一条裂隙,在我身后停下脚步。我回头瞥了一眼,第一个感想是他总算是把衣服给穿上了。嗯,虽说我之前确实是看到他在那边翻纳戒——想想他的纳戒里装的都是这种东西,我便觉得他那潜龙变的形态简直是个败笔。
“时间就快要到了,你已经决定了吗?”他向我问道,“究竟同不同意与我融合?”
我从高台边缘稍稍飞起来一些,降落在地面上。
“要实行你的计划,有几个问题,”我扫了眼他阴晴不定的神色,“首先,就算我们是同一个人,觉醒的心灵之光却完全不同,要怎么融合?赵缀空能做,是因为他的心灵之光与生俱来就是残缺的,我们的情况则要另论,你是打算先把自己整残吗?退一步说,即便有办法让你的心灵之光残损,我却也没有直接吸收的手段,不要指望戾炎,它能吞噬的是能量,而心灵之光这种精神层面的东西,把你绞碎了我也吸收不了。”
他想了想,答道:“有三个方案可以尝试,首先是赵缀空那边,从樱空提供给我的情报看,他身上有两件用以融合的道具,一对耳环和一把匕首,虽说对于我们这样的心灵之光完整者未必能起效,但总可以试试。如果你同意的话,下个循环的时候我去他那边抢夺过来就行了。”
毫无羞愧意思地发表完抢劫宣告后,他张了张口,露出迟疑的表情。
“怎么了?”我淡淡道,“你不是有三个方案吗?下一个呢?”
“哦,下一个方案……”
正体慢吞吞道:“如果赵缀空那边的道具行不通……还有亚当手里的‘人类补全计划’,我曾经在循环的第一天去见过他,那时肯定是没用掉的。我们可以找个没人的地方……”
——真亏你想得出来啊。
我实在是无言以对,不知道他这清奇的思路到底是哪里来的。人类补全计划?那种鬼东西融合出来的存在,谁知道会长成什么样。
大概是读懂了我的眼神,他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别那么看着我啊,虽然亚当是变成怪物了,但以我们两个心灵之光的强度,应该足以成为不受其他存在影响的绝对主体,然后只要在突破五阶的时候及时改变形态,不再去吸收其他人就行了,不会有大问题的……嗯,至少楚轩是这么说的。”
——他绝对是在骗你啊白痴。
“……第三个方案是什么?”
“呃,某种程度上可以算是前两个方案的结合版……如果只有残缺的心灵之光可以融合,那么就强行制造残缺。先让亚当成长为高级生命体,主动来找我们,那时候吸收掉其他一切存在的他应该足以对我们两个造成一定的伤害,而且是心灵之光层面的伤害,只要我们都出现了残损,这个时候就赶紧拿出从赵缀空那里抢来的道具融合,然后直接突破五阶宰掉亚当,再一鼓作气脱离这个循环……嗯,基本就是这样。”
我望着天,好半天不想说话,最后只能道:“这些计划,是楚轩想出来的吧?”
“嗯?你怎么知道?”正体奇怪道,“他说如果我怎么都不想放弃的话,索性就以死求活,在这场恐怖片里最大程度地寻求助力,哪怕敌人也一样。当然了,融合的话还是尽量以自己作为主体……”
意识到自己说多了嘴,他马上缄口不言。
而我已经懒于跟他计较这些了。“就算你真的打算实行这些计划,前提也是要我的配合才行。”我面无表情道,“但下一个循环开始后,我又会忘记一切了吧?你的计划从前提上就不可行。”
“也没有那么夸张啦,现在已经知道你确实可以醒过来了,只要再重复一遍这次循环的条件,想必还能再次醒来。虽然打成这样,已经没有余力去突破黑洞,但是使用道具进行融合还是可以的……是了,所以先从第一个方案开始试起吧……”
我咬牙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会同意融合了?”
正体微微一怔:“如果你是顾虑楚轩会有什么图谋的话,大可以放心,既然是我主动提出要融合,那么就一定是你为主体。这点觉悟和信用我还是有的……”
——永远抓不住重点,简直不敢相信是同一个人。
“走吧,”我索性直接开口道,“离结束还有几个小时,先下去看看。”
这个提议大约令他很意外,隔了几秒才点头答应。我扇翅飞下,他紧随着跟来,用的却是绿魔滑板——也不知道是没有能力再展开龙翼,还是不想再毁一件衣服。
“其实我也很想知道,”当我如此作想时,他在旁边开口道,“你们的队服到底有多少套啊?每次战斗损毁都要换新的,而且你还有翅膀……所以你是特意在肩胛骨的部位开了口子吗?”
听得我只想一脚把他从滑板上踢下去。都说了戾炎可化万物,何况不久前还亲手把我打得身躯粉碎过,脑袋里难道都是水吗?
怀着谋杀正体的念头降落到地面上,入目的景色却和想象中不同。最初的那片山谷自然早已消失,剩下的只是一片空旷至极的原野,茫茫无尽,不知延伸向何处。
回望拉科恩城的方向,建筑的轮廓在夜色里十分模糊,仿佛笼罩在一片混沌之中。这异常之态其实早就应该发觉了——以我的眼力,这点距离根本就不存在看不清楚的可能性。
“每次到了最后的时刻,都会变成这个样子……”
正体在我身后说道:“大概是接近循环结束的前几个小时吧,离我远一点的东西都会开始被这种混沌的雾气吞没,直到我自己也被它瓦解,就是不知道复制体罗甘道那边是不是会有同样的状况。”
我默默点头,也并不十分在意,只是信步地朝着原野的某一个方向走去。正体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偶尔会用目光打量我的背影,我也任由他去想东想西。
只是迈步前行。
如果想要抵达某个特定的地点,只需振翅飞翔即可,但因为心中并无目标,所以也就可以随性地乱走。说来,上一次这样用双足长途跋涉,已经是久远到无法回忆起来的事情了。
草木萧瑟,月色渐浓。
在不经意间又想起了她的笑容。
那些往事仍然记得清清楚楚,尽管如今已经失去了一切的意义。美丽的事物啊,可真是无比脆弱,也只有放在回忆里才会安然无恙。
然而,除开她的一切,还稍稍地想起了其他的东西。
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比如,在蜂房里等待恐怖片结束时,某个男人递来了不错的香烟,说了些有趣的话。
再比如,在激光通道里险死还生后,隔着玻璃望来的某个女人,满含泪水快要哭泣的眼睛。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在被主神复制时顺便得到的零碎记忆,本来以为已经全然忘却,倒也意外地还残留在心底。
——但是,就连那些东西,都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月色是如许的温柔,连带着风声也渐渐伏低,苍茫空旷的世界笼罩在寂静银辉里,没有生命也没有尸骸,只是一片纯然的荒野。
是这样啊。
月的彼方,风的尽头,心中寒凉如冰的火焰终于熄灭。细微喟叹在脑海里幽幽响起。
原来是这样啊。
费尽力气不顾一切抵达的终结,在那份孤独与虚无背后既非仇恨也非痛苦,承认败北之际所感受到的心情,原来也不过就是如此。
原来、也只是、比月色更为静谧、比风声更为轻薄的、
寂寞而已。
——始终在心中叹息着,如月光般静静垂落的无形之物,这一刻终于能够予以名状。
突然间停下了脚步,身后的某人由于出神而差点撞上来。
“正体的我……”
我凝望着天际的月色。
“在那以后,你找到自己的路了吗?”
他愣了一下,然后很快答道:“是的,我找到了……虽然十分艰难,但我相信这是正确的方向,所以我是一定要继续前进的。”
他的声音和我如出一辙,然而音调里带着安然。
这样就足够了。
即便他曾历经过许多苦痛,那大概也已然不再要紧。我所遭遇的事情,不会再发生在他身上了。
确认了这一点之后,我毫不犹豫地,说出早就应该传达的话语。
“——那么你走吧。”
就算不去看也能想象到他惊讶的表情,我仍然继续道:“对于吸收你,或者被你吸收的事情,我没有兴趣,也不会同意。要说复活,既然昊天和罗甘道都未战死,他们自然会想方设法复活我,不需要你来插手。”
他愕然道:“但是现在我已经……”
“你出不去是你的事情,与我毫无关系。”
怀着漠然的心绪,我从口中吐露的言辞亦毫不留情:“既然你已经赢得了终战,那么面对一切未来的挑战当然是你的责任。你杀死我时候的那种自信呢?口口声声说什么样的敌人都不会惧怕,现在反倒来找我接手?当时就已经告诉你了,要什么样的未来自己去追寻,我是不会帮你的。”
言罢,我转过身,朝着高台的方向归去。
道路漫无边际,也没有明确的路径划分,想往哪一边走都可以。即便是同一个人,偶然间走出来的路也可能完全两样。
——所以没有那个必要。
既然我们已经被命运给拆散为二,就没有那个必要再去重归于一。各自的故事已然各自写就了,都无可替代、无可挽回。珍贵之物只适合独自收藏,没有谁可以补偿谁,也不需要去补偿谁。
那么就让你还是你吧。
缓慢地迈步行进当中,突然被对方叫住了,尽管心中感到微微厌倦,我还是最后一次回过头去。
月光之下,来自遥远过去的镜像,用真挚的眼神看着我。
“在结束了那一战以后,我一直都在回想那时的景象。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理解了当时你和我的实力差距,简直不能相信自己当初能够获胜。真是漫长的旅途啊,如果不是怀着死也要追赶上你的决心,我一定是无法抵达的……”
在错觉似的泪光之中,说着天真幼稚的梦话。
“很早以前就说过要给你解脱的话,然而却始终无法做到,说到底还是太弱小了……但是,我还是要继续前进,无论前方等着我的是什么。而能够拥有这份信念和觉悟……必须要谢谢你,我想说的只是这些罢了……”
我闭上眼睛,不想去理会那种表情。
“复制体的我啊,虽然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但是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朦胧虚幻如月光的言语,明明连长夜都未渡尽,就开始妄想起明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