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成年人的游戏
第十六式:龙战于野。取意于中的坤卦,坤者为地,辞曰:“龙战于野,其血玄黄”,野在这里作为平地讲,玄指黑色,其血玄黄是说血改变了应有的颜色。按古代的思想,龙上在于天,中潜于渊,下见于田。“龙战于野,其道穷也”指的就是龙处在了不该处于的位置,它的力量同时也被激发了出来,出这招一般在于危难之时的奋力一搏,正因为没有退路,所以此招才无所不辟!
苏铮不让自己关心秦斌是否看到那天晚上发生在车边的一幕,但是每次接送孩子和秦斌相遇的时候,她都会不自觉地从对方的眼神表情中观察一下,甚至不惜调动自己的回忆,去揣测他平静外表下是否一样的静寂无声。
接送孩子现在已经变成了一种默契。本来一直都是两家老人轮流接送,一来成全大人的工作,二来接回家正好吃饭,不影响小孩子的饮食时间。但是自从发现秦朝在学校表现出暴躁易怒及撒谎等一系列的毛病,秦斌和苏铮开始被分别后来被一起叫进老师办公室训了n次以后,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始推开手边的工作照顾孩子的上下学。
秦朝是苏铮带,所以她只是在手边太忙分不开的时候拜托秦斌。秦斌自己开公司,时间相对宽裕。这时候的他也不再像过去婚姻中似的,找个借口推给老妈,而是每叫必到,后来不叫也到,再后来就理所当然地天天到了。
苏铮不想秦斌因为内疚而承担离婚意外的责任,这将影响他日后的再婚道路。可当她简单地以忙为引子,让秦斌无须如此时,秦斌只是微微一笑,说:“你要是不觉得我违反了离婚时的约定,还是让我来看看他吧。”
苏铮从没想过秦斌会用这种近似恳求的口气来和自己说话!她自问在父子问题上做得已经相当开明,然而秦斌依然说得如此“辛酸”,是真有问题,还是他故作姿态?
“嗯……你随时都可以看孩子。”苏铮看了一眼瞅着学校大门沉默不语的秦斌,棱角分明的脸仿佛僵硬的石块,但她还是可以看见许多许多的憔悴,“你是他父亲,随时都可以。”
秦斌这才回头看了她一眼,漆黑的瞳仁瞬间屏蔽了整条马路的嘈杂。苏铮仿佛听见耳边有人问:“我想要的很多……你都给吗?”
秦斌的嘴唇很薄,闭得紧紧的,只有眼睛不错珠地看着她。苏铮立刻扭头看向大门,拒绝回应耳边或者眼前的问题。
不,给不起!
秦斌垂下眼帘,嘴角微微一抬,露出一丝苦笑,顺着苏铮的方向也看向大门。
对他们来说,那里是目前唯一的交点。开始或许是抱着几分打动苏铮的念头过来,但现在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他已经习惯等待儿子出现的那一瞬间,习惯看着小小的人儿笑着蹦着扑过来,习惯他冲到他跟前带着几分天生的挑战狡黠地说:“老爸!”然后斜着身子一勾,抱住他妈用另外一种懒散的口气说:“我饿了。”
是的,秦斌后知后觉地体会出儿子面对父母的微妙不同,隐隐察觉那是两个不可或缺的情感天平。有时候,他会想象一旦天平发生倾斜或者断裂,这个孩子会不会就是现在这样游走在暴躁和无法自控的边缘?
秦斌很少如此深入地思考父母对子女的影响。过去的他简单地把孩子看成是一种男性的成就、家族的延伸,或者……有意思的玩具、可爱的伙伴。他知道父亲是一种责任,却简单地把责任当成了“承认”。只有当他习惯了这些之后,才慢慢地意识到,这样的责任是如此地令人甜蜜而满足,是如此地令人着迷!
秦斌一直挺着胸高大威严地站在儿子面前,即使他抱起儿子转圈,也只是微微弯腰捞起来。离婚前,他也来接过孩子。那时,秦朝在冲到他面前的瞬间来个急刹车,两人总保持着一臂的距离。他看见儿子仰头看自己的眼睛,只是黑黑的两枚瞳仁。
现在,他想看清那瞳仁里的东西,开始试着半蹲下去,与孩子平视,这没有损害他为父的尊严,却发现了一些更奇妙的东西——
那个小人依然像球一样滚过来,在他面前戛然而止,但是他的眼睛会上下看他一眼,毫无保留地露出心里的疑惑。尽管如此,他并没有马上变化,依然在头几天保持自己的习惯。然后,秦朝会偶尔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没刹住脚,直接撞进他的怀里,试探他的反应。一次两次,最后竟变成每次必有的力量对抗。
努力撞倒父亲似乎成了秦朝新的目标,而秦斌都让自己稳稳地半蹲着,带着隐隐的骄傲和儿子进行着从未体验过的属于父子的男人对话。
在人类原始的最初,父亲和儿子没有语言和文字的时候,这种碰撞大概是最普遍的。陌生人是不可以的,因为人类的戒备与生俱来,像独行的猛兽,对每一个靠近自己身体的生物充满了警惕。也只有父子,兄弟,才能有这样的亲昵。
秦斌心底隐藏的某种记忆被拨动,震颤着向灵魂的更深处探索,一些被理智封存的直觉和感动悄然冒头,他突然想起秦朝出生以后自己第一次抱起他的时候,仿佛又一次托住了孩子!
只是,那时候的小肉球,已经变成了一个小男人,将来会变成一个成熟的大男人。他将拥有和自己一样的力量与智慧,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而自己,将在这一天天的撞击对抗中,见证他的成长,甚至在这样的对抗中,把自己的力量和智慧传给他,在无可逆转的衰老中看到永生的希望。
继承,原来是如此的微妙。
秦斌扭头去看苏铮,这个女人站得笔直。
他不知道苏铮是否明白自己想到的这些,却发现苏铮似乎天然就融入其中。她和孩子的联系,紧密得让他嫉妒,从秦朝出生的那一刻开始,自己的地位就开始下降。他困惑,抱怨,甚至报复这种地位的变化,甚至把它上升成婚姻的敌人。可是,当他平视儿子,体会到心灵的震颤,感动于血脉延续的力量之后,他似乎开始明白婚姻里那部分消失的爱情去了哪里……
当女人凭着直觉迅速把爱情和婚姻融成一体的时候,他这个聪明理智的男人,却困在围墙之外。他以为自己走进了围城,后来又“冲出”了围城。实际上,他从未进入城内,从未见识或体会过那里的繁华。偶尔惊鸿一瞥的惊艳,也在漫长的分割中,变得支离破碎,无足轻重。
但是,这该怨谁呢?男人天生的缺陷?还是女人说不清的无能?
无论如何,通过苏铮没有关严的城门,秦斌庆幸自己现在终于在城外看到那里的美景。原来的逡巡变得有意义,即使不再进入,他也觉得此生足矣!
只是,在发生了那么多事之后,苏铮口口声声不再信任自己,为什么却敞开这扇门让自己窥伺?秦斌不敢自以为是地解释成余情未了。以苏铮的性子,即使余情未了,她也能完美地拒人于千里之外,抹平关于过去的一切记忆,表面上。
秦斌并未觉察到自己的目光已经从学校门口转移到身边的女人,只觉得苏铮虽然不弯腰,却像一铺晒在太阳下的松软的棉被,平平整整地展开自己,透着阳光的温馨与和暖。秦斌记得,每次儿子都会握紧拳头狠狠地撞自己,却总是贴在她的身边,放肆地露出柔软的小爪子,重新变成一团肉球……
现在这些细微的差距已经不再让秦斌困惑,只是这种从秦朝的感受中体察世界的方式让他觉得神奇。从秦朝的眼中看过去,爸爸和妈妈是那么不同,又是那么契合,好像太极双鱼图永远是个完整的圆。秦斌想起秦朝的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分开?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他睁开眼就看到父亲和母亲在一起,他不可能探知男女在成为父母之前的纷纭世事,你又怎么可能否定他心里父母必然在一起的“天然真理”呢?
父母必须在一起,是每个孩子心中不证自明的公理。只是世事总有许多无奈,有许多人将不得不过早地品尝公理破碎的痛苦和困惑。而这,并不说明,他们可以理所当然地接受。
夜深人静时,秦斌会默然落泪。
他以为离婚并不影响对孩子的爱,却发现孩子的爱早就因为离婚被割裂。即使那是个心智尚在发育的孩子,也会因为这个割裂,本能地去厌恶赵丹,去排斥郎曼,去努力地把父母捏到一起,直到他力不能及……或深埋心底,或无可奈何地接受。
秦斌想得越多,就越不能理解自己出轨的事情,好像中邪一般,充满了迷醉、混乱和虚无。当初散开淡去,变成阴霾,密布在记忆的天空里。反思像一场无休止的中雨,充满了发霉的味道,也看不到光明的前途。
秦斌所能做的,就是延续每一天接送儿子的短暂时间。他已无法奢望苏铮的复合,尽管他为此努力;他也无法做到给儿子一个圆满的爱,尽管他犯错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他不知道自己能做多少,只能尽己所能地去努力……
秦朝终于出现,秦斌承受住有力的一撞,有些吃惊儿子似乎更有力气了。尽管他依然不露声色地稳住身子,但是心里的吃惊并不小。和平时一样,秦斌揉揉秦朝的脑袋,接过他的书包,站起身双手插进裤兜,恢复了往日帅酷男人的必要pose。
苏铮牵起儿子的手,秦朝才扭头把另一只手递给秦斌。过去秦斌会觉得被冷落,现在却知道,一个负有保护之责的雄性,应该让幼兽先和母亲团圆,那是生存的第一需要,是他保护的范围之一。
秦斌牵起儿子的手,一起走向苏铮的车子。
他会开车,提供平稳的驾驶。苏铮会坐在后面,留出宽敞的副驾给孩子,同时细心地检查好安全带,并在路上提醒他小心开车。他曾懊恼着这种平凡和琐碎,竭力地躲避它们,甚至逃避产生它们的婚姻。而现在,他却享受着这一切,那种成功与满足并不逊色于任何价值千万或者上亿的项目!
——虽然,他已经不再有资格。
秦斌偶尔会出现一种幻觉,他和苏铮的婚姻并没有破裂,而是以另一种形式隐藏在他的生活里。那么破裂的是什么?
呵呵,原来是爱情。
他们的爱情,真的渐行渐远了。
即使葛聪已经消失,却还有方博岑,还有李聪、王聪,还有无数的男人,取代他在苏铮爱情里的位置。一旦取代,他还能在那座城里漫步吗?
到时候,他的儿子又该怎么办?
隐忧重重地缀满秦斌的心头,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当他看到苏铮和方博岑拥亲的时候,看到苏铮满面酡红地走进家门的时候,恨不得立刻扑过去,用野蛮或者武力把她困在身边!
秦斌的焦虑和他每天的期盼成正比上升。他不能装作自己没有儿子,更不能割断刚刚充实的父子情,那么他只有忍受着焦虑,正所谓自作自受!
苏铮不知道秦斌的变化,对他每日必到的异常,心里还有一些提防。苏铮想起秦斌还有自己的车,为什么要打车过来?
秦斌一边开车一边说:“那个车啊,卖了。公司扩张需要用货车,我那车除了烧包,用处也不大。”
“扩张是好事啊,不是资金不足吧?”
“嗯,稍微紧张了一些。”
“有什么困难吗?”苏铮毕竟是苏铮,对秦斌还做不到完全地不闻不问。
秦斌犹豫了一下,秦朝正看着路边的商店发呆,“和郎曼的合作终止了,但是我和米老板已经签订了合同,如果要履行就必须从别的代理商那里进货,价格可能会高一些。呵呵,这都是暂时的,还是有赚头的。”
“要是郎曼自己提出终止合作应该承担违约责任吧?”苏铮试探地问,从上门宣示的追求到搞定后院的策略,再到现在突然终止,很容易让人想到什么。
“唔,我要求的。”秦斌简单地说了三个字,便闭上了嘴。
苏铮不好再问,想了一下,问道:“需要帮忙吗?”
“不用,这种事常有的。放心,没问题。”
话到此处,山穷水尽。两人各怀心思,不再说话。
秦妈妈已经为秦朝准备好饭菜,今天是周末。
苏铮犹豫了一下,对秦斌说:“你带着朝朝回去吧,我还有事。”
秦斌想问又觉得不可以问,点了点头。他牵起秦朝的手正要走,秦朝突然昂起头对苏铮说:“妈,你是去见方叔叔吗?”
苏铮和秦斌都是一愣,他们刻意回避的东西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挑开了。
苏铮不想骗孩子,半蹲下来,整理了一下秦朝的领子,说:“嗯,妈妈有点儿事。一会儿回来。”
“你骗人!上周上上周你都没回来!”秦朝嘟着嘴指控,小眉毛皱在一起,眼睛开始泪光闪闪。秦斌立在旁边,不知道该说什么。
苏铮一狠心站起来,居高临下地说:“朝朝乖,回去听奶奶话。”然后便不理孩子,抬头看秦斌。
秦斌配合地一牵秦朝的手,秦朝却突然使劲挣脱了,蹦到一边大声地说:“你骗我,你不要我了!你骗我!”
秦斌赶紧过去拽着儿子,双手扶住他的肩膀,小人身子一扭,不去看两人。秦斌叹了口气,“没事,我陪着呢。”
苏铮猛地把身子转过去,微微低了下头,才转身向秦斌说声“谢谢”。她正要离开,手机响起来。苏铮打开接听,方博岑的声音从手机里隐约飘出来,“你迟到了!”
苏铮低声解释,一边说,一边快速地回到车里。秦斌只听见她说:“马上,马上就到。”
车子一溜烟地走了,秦斌看着车子的背影,舌尖那句“慢点儿开车”忽然酸涩得让人全身发麻……
哇——
秦朝大声地哭了起来,“妈妈”的喊声哽咽其间。如果可以,秦斌也想哭,哭他消失的爱情,哭他隐身的婚姻……
终于男人停止了运动,翻身下来,满足地大口喘着气,露出身下女人酡红的脸,和黧黑的头发。
苏铮扯起被子盖着,犹豫了一下,说:“今晚,我不能留下来了。”
方博岑看了她一眼,嘻嘻一笑,凑近了说:“今天不满意吗?”
苏铮摇了摇头,“孩子在家,我得回去看看。”
“切,不是有人看着吗?”方博岑眼光一变,“还是你还想回去试试秦斌?看来,我努力得不够啊!”说着狼爪再度伸出来,便要翻身上马。
苏铮突然伸出手打开他,正色道:“真的,孩子今天哭了,怨我不陪他。还问我是不是不要他了!”苏铮抱怨着,希望方博岑可以理解。
方博岑嬉笑的脸一僵,顿了顿才无所谓地倚在铺头,“我以为,你喜欢住在我这里。呵呵,多少女人可是羡慕你啊!”
苏铮听着刺耳,却不想反驳,她的心思都在秦朝的哭声里,都在后视镜中那渐渐变成一个黑点的一大一小的影子上。
“joe,”苏铮叫着方博岑的英文名字,“方不方便……哪天来我家?”
“呵呵,是去你的铺上,还是去见秦朝?”方博岑并不傻。
苏铮不敢看他,因为她“似乎”冲破了两人当初的约定,“见见秦朝吧,上次他只和你打了个招呼,这次,我可以好好地介绍你们认识。”
“介绍?以什么身份?”方博岑嘲讽地翘起嘴角,“苏铮啊苏铮,我以为你是个聪明的女人,懂得进退,但是现在看来,你和别人也没什么区别。只不过,你还有一个不是我亲生儿子的孩子来暗示我成家的必要性,对吗?”
苏铮皱紧眉头,“我没有。但是我不回去,孩子……”她说不下去。
“孩子,孩子。我最讨厌你们女人动不动就拿孩子说事!”方博岑突然不耐烦地耙了耙头,“苏铮,你能不能不要跟我提孩子?就算你想约束我什么,也不用总拿孩子来暗示!我不想显得那么冷血,但请你也不要总让我很尴尬地拒绝你!”
方博岑突然生气,猛地掀开被子,走进主卧的卫生间。到了门口,他冷冷地说:“苏铮,我提醒你,我不是秦斌,你——也不是我老婆!”
苏铮的脸火辣辣的,好像被人狠狠地扇了一巴掌,她是如此自不量力地提出请求,或者如此莽撞地把自己置于尴尬的境地。其实,她真的没有更多的要求,只是想在方博岑和孩子之间寻找一个平衡。然而,这个落差究竟怎样产生,又是怎样扩大,一旦平衡会使各方付出怎样的牺牲,都是她不愿意想的。
她不清楚吗?不是。
当她独自一人的时候,她很清楚;当她带上儿子的时候,有些事就不愿想了。那条看起来平坦宽阔的道路原来布满了沼泽,带着秦朝走过去才发现,行路难难于上青天!
苏铮开着车,想着她和方博岑的开始,竟有些模糊不清。倒是久违的确让她晕眩了很久。现在记忆里留给她的,只有方博岑清晰的说明:我不可能娶你,我们也不存在忠诚的问题,我只能保证不会给你带来见不得人的病。
这是一场游戏,过后互道“拜拜”的体验,却和承诺无关,和她的生活……看似也无关。
直到有一天方博岑邀请苏铮去自己的公寓,他们才开始了一段半同居的日子。
是不是这样的日子让自己有了某些要求?
苏铮拒绝承认!
既然如此,苏铮必须做点儿什么来证明自己对方博岑并无“非分”之想。趁着等红灯的机会,苏铮发了一条短信,“对不起,今天情绪有点儿不好。抱歉!”
过了一会儿,方博岑回过来,“你的洗漱用品在我这里,明天我让快递给你寄去。我们需要重新开始,如果你愿意,下周三,我在xx宾馆等你。老地方,六点。”
苏铮握着手机的手绽出根根青筋,突突地跳跃着,两腮的肌肉亦剧烈地紧缩着。
苏铮应约而去。
她必须让自己相信,和方博岑只是一场各取所需的游戏。既然如此,满足的技巧和能力才是最主要的,其他诸如时间、地点、口气,都将无足轻重。有时候,苏铮觉得自己像个高级应召,但因为免费的缘故,这种应召具有相互的意味。为此,她甚至主动约过几回方博岑,以资证明。但打心眼儿里说,没什么了不起,也没什么值得自矜。
她依然是那个咬紧牙装作不寂寞,咧开嘴假扮真开心,擦干泪相信有魅力的苏铮。左手寂寞,右手孤单,只有正中那颗怦怦跳的心,还在不放弃地寻找和前进。
孟绂毫不掩饰对苏铮和方博岑交往的熟悉,他甚至向苏铮爆料,方博岑的固定女友有三个,平时按星期轮换。据说其中有一个温柔美丽的电影学院的女学生最为得宠,方博岑特意把她安排在周六和周日。如果没有别的应酬,就可以享受家居的乐趣。
孟绂信誓旦旦,这是方博岑和别人喝酒时自己说的,还说这样很好,自由洒脱还能激发女人永远向自己展示她最完美的一面。
苏铮不置可否,对这些事完全不理会。孟绂要是继续啰唆,她就会躲进卫生间,直到他离开为止。后来,孟绂也不说了。他们之间似乎突然多了许多隔阂,不再是亲密无间的合作伙伴。
秦斌什么都没问,一如既往地接送着秦朝。苏铮开始刻意地躲着他,秦斌找到她,说:“不管怎样,秦朝都需要你,你是他妈妈,他心里最好的妈妈。”
那天,苏铮突然掉下眼泪,控制不住地哗哗落下。她立在秦斌面前,即使分手也没有这么沮丧失态地落泪。苏铮双肩颓然地垮下,卸掉所有的防备和坚强,低着头呜呜地哭着。秦斌想扶住她的肩膀,想稳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但在碰触的刹那,又犹豫了。
他还……有资格吗?
两人面面相对,一个低低地哭着,一个默默地看着。直到哭声变成抽噎,直到一声细微的“对不起”响起,才结束这纠结的一刻。
苏铮以一种超乎寻常的固执和绝低的姿态维持着自己和方博岑的情人关系。但是,方博岑已经不再邀请她去家里,也不再和她共度周末。苏铮尽量不让自己考虑这些,只要求方博岑满足自己作为一个女人最初最原始的——在某个时候,她需要一具同样温热的在身边停留,哪怕片刻。
秦朝对苏铮周末和自己在一起很满足,秦斌对苏铮的事情不闻不问,尽职尽责地做秦朝的爹。苏铮曾问过孟绂秦斌和郎曼的事情,孟绂却噤口不语。他现在已经不怎么努力地撮合苏铮和秦斌了,但依然时不时地提醒苏铮,方博岑不是好东西!
秦斌终于把旧房卖掉,收回的钱全部汇入苏铮的账户。苏铮想让他拿去做公司周转,秦斌却说不用。苏铮想起陌路人无此坚持的必要,心里虽有劝说之意,表面上却不再提起。转而通过孟绂,孟绂却说:“依你们两个目前的情况看,还是不借的好。”
孟绂以为苏铮心里始终有秦斌,也觉得该给秦斌一个机会,直到方博岑出现,他才发现,苏铮宁可把自己当做垃圾,也不愿回头!
所以,再无劝说必要。
在苏铮看来,这个世界渐渐安静下来,并将慢慢转化成为一种常态。她想,最终一定会习惯,就像葛妈妈可以独自抚养葛聪长大一样。虽然葛妈妈给她的印象并不好,但很羡慕她能活得如此充满活力和信心。
苏铮不打算把秦朝变成葛聪第二,但已经有了独自过下去的意思,虽然对不起秦朝,可婚姻并不是她一人可以决定的。每个人生来都是受苦的,秦朝这孩子还未成人就要体味割裂与分离,如果这是命中注定,她能做的就是尽量教给他睁开眼睛,擦去泪水,看花儿还在开,看草儿还在长,阳光依然遍布这个世界。没有谁一帆风顺,也不会有打倒人的困难。
至于秦斌,开始苏铮以为他有些想法,后来却发现秦斌似乎有自己的界限,围在儿子身边,却拉远了和她的距离。她能感觉到秦斌张望的目光,也能体会到他逡巡不前的自控和尴尬。这样最好,他们不再是夫妻,至少都是秦朝的父母。彼此做个朋友,远胜仇人。苏铮如是想着,对秦斌的存在越发安然。而秦斌究竟是逡巡不前,还是伺机待发,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抑或,只有命运才知道。无论如何,秦斌对秦朝的关爱,在这个越来越冷的环境中,还是给苏铮带来一丝罕见的温暖和空间。
腊月伴随着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地来了。苏铮的律所也开始了年关前的忙碌和总结。很多事要在春节假期到来前做个总结,客户也需要围拢和安抚。连礼物都要一一分配好,怎么送,见不见,都是学问。
忙活了一天,眼看着快下班了,苏铮带着人把礼物装进自己的后备箱,明天一天她都得奔波在路上。孟绂负责公检法系统的,他自己分了三个类别人,分别是公安局的门卫、检察院的门卫、法院的门卫。因为这些人虽然有时狗仗人势,但却是最干净的。苏铮对他的理论无可奈何,但是想起那些系统内部盘根错节的关系,也明白不送不好,送了未必就好,门前洒水上香,聊表敬意也就算了。不过,孟绂的做法多少有些戏谑的意思。苏铮也就由着他去,只是叮嘱,让他送给保卫科室的负责人,理由是他可以给大家分发。其实,未必发下去,但那是内部关系,不理了。
孟绂总算答应了。
苏铮从地库坐电梯上来,准备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离开办公室。路亚拦住她,说会议室有人找她。看看表,虽然是下班时间,但是没特殊情况,一般不会有人离开,只是这个时候的访客通常不多,正是大家开始忙活案头工作的时候。
苏铮一向公私分明,能回家做的绝不放在办公室,能准点下班绝不拖延一分钟。但是四点钟那会儿去接秦朝了,送回姥姥家耽误了些时间,回来做完这些工作,就稍微有点儿晚。
谢过路亚,苏铮习惯性地拿起记录本走进会议室。进门一看,愣住了,郎曼?
郎曼看起来有些憔悴,浑不似初见面时那般神采飞扬。见苏铮进来,她的第一句话竟然伴随着苦笑,“看来我越来越像一个狭隘自私无所不用其极的恶女人了。”
苏铮对郎曼绝无好感,但是恶感也谈不上,因为郎曼骨子里有种她羡慕的豁达。爱就爱了,恨了就恨了,拿得起放得下。所以即使孟绂进一步告诉她,郎曼“猛”追秦斌时,她也仅仅觉得是秦斌太好命而已。
抑或,她和郎曼在某些方面是相同的。不同的是,她可以追求秦斌,而自己——必须恨秦斌。
郎曼开门见山地说:“我断了秦斌的后路,他现在山穷水尽。只有你能救他。”说到这里,她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嘎嘎一笑说,“多像电视剧里的台词啊,可就是这样!”她突然敛了嬉笑,一双妙目变得炯炯有神,逼迫着苏铮。
苏铮坐在她对面,笑了一下,合上笔记本,才从容地说:“我一直以你为榜样,去追求新的生活。”
“可是我从来没有去做别人的情人。”
苏铮咬了下嘴唇,偏头看向一边。郎曼的话像迎面吹来的强风,因这一偏头,失了准星,向旁边无力滑开。
郎曼好像是冲口而出,说完了才露出犹豫的表情,“你知道方博岑找过秦斌吗?”
苏铮皱起眉头。
“他告诉秦斌,谢谢那一拳,坚定了他追你的念头。现在你在他的家里,但是他并不准备娶你。”
“他想干什么?”
“你怎么不问秦斌什么反应?”
“和我无关。”
沉默在两个女人间蔓延,苏铮像尊来自北极的冰雕,而郎曼却想用自己的目光把她身上的冰融化掉,发现什么。
“秦斌没打方博岑,他说你的事情你自己会做主。但是如果他听说你被欺负了,绝不会放过姓方的。”
这个答案跟苏铮的问题无关,但是苏铮也无意在这件事上纠缠。
郎曼却笑了,“你说男人真逗,把女人搞得像战利品似的。其实,不就是俩大男孩赌气嘛。”
苏铮垂目道:“郎曼,你要是有事,可以直说。这样没头没尾地侮辱人,对你没好处。我听不懂。”
“嫌我把你变成东西了吗?你觉得自己不是吗?”郎曼明显地挑衅起来,“苏铮,你别装了。我知道你恨秦斌,这种感觉我能理解。但是拜托你爽快点儿,要就要,不要就不要,不要弄个孩子黏在中间,让秦斌无法开始新生活!”
苏铮原以为这个问题会在秦斌再婚后出现,但是没想到,现在就有人跳出来表示不满了,“他是秦朝的爸爸。如果你有为你自己争取幸福的权利,秦朝和自己的父亲在一起不比你更合情合理吗?”
“我当然不在乎秦朝和秦斌在一起!我甚至已经做好了接受秦朝的准备。实话告诉你,我以后可能不能有孩子,秦斌就算把秦朝带过来我都张开双臂欢迎。问题是,他不能带你过来。”
“我跟秦斌没关系。”
“有关系。你凭着秦朝母亲的身份,频频在秦斌的周围出现。说是没关系,可是你们两个一起围着孩子转,除了大家看不见的你们的生活的缺失,从外表看,谁见了不说你是他老婆?!”郎曼一口气说下来,“苏铮,算我求你了。别给秦斌希望成不成?他是个有担当的男人,犯错了,伤害了你,他内疚惭愧,不敢面对你。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满足你的要求。你要远就远,要近就近,像耍猴儿似的逗着他。是,这满足你的自尊心,满足你的虚荣心,填补你受到的伤害和寂寞,但是他呢?你们已经离婚了,离婚了,不是夫妻了!用你们的专业术语来说,叫解除婚姻关系。你能不能离他远点儿!我求求你了!”郎曼激动地拍着桌子。
苏铮看她说完,推开椅子站起来,走到屋子一角,倒了杯温水递给她,“你要是这样理解,我也没有办法。我只能告诉你,我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以后,你和他的事,也不要来找我。我会当成八卦和笑话看的。”
“苏铮,承认吧。我是女人我知道,不管你装得多冷静,你也希望男人围着你转,你也恨不得把无数个男人都拴在自己的裤腰带上,这是虚荣,女人天生的虚荣!可是,我很欣赏你。你冷静、聪明、善良,是个传统的女人。我相信你告诉我的都是真话,可是我也提醒你,你在做的事情,也许是你故意忽略的,却受潜意识支配的。苏铮,你恨秦斌,但你从来不想失去他!”
郎曼推开手边的杯子,起身离开。到了门口,她又不甘心地转回头,“只要你离开他,我就和秦斌继续合作,说话算话!”
哐当,门被大力地撞上。苏铮闭上眼,仰天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默默地坐在桌边,许久,才有一滴眼泪从眼角慢慢渗出。
郎曼你何其残忍,你知道我用了多大的努力才把这个人埋进去。而你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让我前功尽弃!
苏铮,你恨秦斌,但你从来不想失去他!
可是郎曼,你能告诉我,我已经和你做的一样了,甚至成了别人的情人,又能怎样,把最后一句挖掉,满足你的要求呢?!
见过郎曼之后,秦斌依然来接秦朝。苏铮想提郎曼的事,又觉得不是时机,太过突兀了反倒容易引人误会。她只好假装成什么都没发生,和过去一样,与秦斌领着孩子往家里走。所以,当苏铮看到郎曼的车停在街边时,对秦斌说:“那不是郎曼吗?”
秦斌看了一眼,便专心开车,“你认得她的车?”
“不认得,她车窗是摇下的。”
秦斌不再接话,苏铮能感觉到他的不快。
“你公司最近怎么样?”
“还行吧。”
“我听说,郎曼下面的代理商都提价了?”
“他们的客户又不是我一家,这种短期行为不会长久的。顶多一个月,她自己的业绩上不去,就会有人找她算账了。”
“那米倍明那里……”
“他的工程进展得不算快,我请他帮我个忙,交货期错后一个月,年后再说吧。”
“不然把房款……”
“留着吧。做生意有赔有赚,亏本的时候不能把家底都交干净。又不是赌博,就算真不行,大不了我破产清算,这点儿资产还是足够赔他的。再说了,这年头,公司开开关关,一会儿老板,一会儿职业经理人,哪样都能养活人。”
苏铮咂摸了一下,“那么严重,要清算吗?”
秦斌一下子噎住,忘了苏铮并不好糊弄,“没有,我只是做最坏的打算而已。”
苏铮犹豫了一下,才说:“你……大可不必……只是交往,不妨试试。”
秦斌一脚刹车,晃醒了打盹的秦朝,苏铮伸手在他肩膀轻拍了一下,厉声低喝:“慢点儿!”
秦斌低低地一笑,“我还是喜欢你这样说话。”
苏铮一愣,他们之间似乎有了秦朝以后就很少说“爱”或者“喜欢”这两个字眼了。一股异样的情绪在心里蔓延,让人无所适从……
秦斌不知道苏铮的变化,接着说:“我讨厌要挟我的人。老子做什么不能活着,干吗听她的话!哼,这种人就得教训教训她。否则,将来合作都得骑在你脖子上。”
苏铮听到这熟悉的口亲,想起秦斌上大学剃头明志,带领同学在大食堂门口静坐,抗议饭菜质量的事情,也是这般硬气不服的模样。秦妈妈说他脑后有反骨,秦爸爸说做人要有志气,但那都是青葱岁月少年往事。她也很久很久没有记起来过,连那时有些稚气的脸都差点儿变成秦朝的样子……
秦斌不知道郎曼要挟过苏铮,他只是漫无目的地聊天,偶尔发发牢骚。听后面没有动静,他说:“呃,你和姓方的……还好吧?”
“还好。”
沉默如期而至。
郎曼问苏铮考虑得如何,苏铮告诉她,只要秦朝需要,她不会刻意躲避秦斌。不管郎曼多有钱,都不可能比秦朝的需要更值钱!
彼时,郎曼突然气馁,愣愣地看着苏铮,突然扭过头去掉下眼泪,然后擦干了对苏铮说:“苏铮,我真羡慕你有个孩子。”
她转身离开。
方博岑腊月二十五就离开国内,飞到夏威夷度假。苏铮不知道他与谁同去,但知道这人身边一定不会寂寞。可是,这和她有关吗?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
秦朝早早地放了寒假,不知道是不是和秦斌约好的,一到晚饭时间就给他打电话。秦斌每约必到,苏铮看着儿子在屋子里蹿来蹿去开心的样子,也不好说什么。
秦爸爸和秦妈妈来过两次,秦斌都在。其中一次,秦爸爸自己一人不告而至,苏铮加班,秦斌陪着儿子写作业。好像一个普通家庭的夜晚。老头非常满意,等苏铮回来对她说:“你妈说你们复婚了,我还不信,这下子可没什么怀疑了。”
苏铮送走放心的老人,问秦斌怎么办?
秦斌摊开手,有些无赖地说:“只要那个姓方的不介意,我都没事。”
苏铮跟在他后面进门,嘟囔着说:“你不怕被我耽误了?”
“不怕。”秦斌突然转过身来,玄关的灯没有开,只有屋里的射灯开着,秦朝已经睡了。秦斌的影子被模糊的灯光无限放大,好像一座飞来峰,猛地压在苏铮的头上,几乎要窒息。
“我……”秦斌好像鼓起了巨大的勇气,“苏铮,我们做个约定吧?”
苏铮一愣,什么约定?男人都那么喜欢约定吗?
“什么约定?”
“如……”秦斌张嘴吐出个字又顿住,喘气变得粗重,等了一下,才说,“你……一定要幸福!”
苏铮眼睛一酸,惶然起来。仓促中,她拍开秦斌撑在玄关进入客厅处的胳膊,扬声道:“瞎扯,我现在就很幸福。得了,你最近跟着你妈电视看多了。早点儿收拾一下,回去睡吧!”
暧昧和激动被打破,秦斌的肩膀沮丧地沉下来。他预先想好的约定和这个绝无关系,只是在脱口而出的一刹那,忽然觉得自己是在要求苏铮的后半生,而自己的资格似乎并不足以如此。所以,他临时转话,把约定的交换,变成一份单方的请求。秦斌心里百味杂陈,可又如释重负。在这份单方请求的背后,他为自己默默地加上了一条约定:苏铮,你幸福,我就离开;你不幸福,我便在一旁守着,直到你找到幸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