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喜从何来

第 11 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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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融暖意包裹的空间中,他仿佛看到了若干年后一场又一场的重逢。

    大家还会是这样的表情吗?还会做一样的事、吃一样的东西吗?

    你们,会改变吗?

    他多希望就这样,一辈子就这样。但未来的事,谁都没办法预料,更没法打包票。

    他不是神算,所以看不到未来。并不善于惆怅的雷亦清,此时此刻,还是惆怅了。

    都怪这季节。他想着,将注意力收回到当下。见曾遐红着鼻子,没精打采地坐在一旁,他忽然想起什么似地,急忙从包里抽出一盒薄荷膏:“给你的,赶紧涂一点吧。”

    曾遐接过药盒,明白他是指自己的鼻子,笑了笑,心想他还挺关心同学的:“谢谢。”

    雷亦清摆摆手:“你可别谢我,也不知是谁在你桌上放了这个,我看到就顺便帮你拿过来了。”

    怎么会有人给我买薄荷膏?曾遐百思不得其解。但她也只是纠结了一小会儿,便放弃这个问题。因为,此刻的她对另一个问题更感兴趣。

    雷亦清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你在想什么?再不吃可就没东西吃了。”

    曾遐“哦”了一声,夹起一个丸子送到嘴边:“你还记得我们楼外那堆植物吗?我在想高霏霏究竟是怎样把它们救活的,这简直是个奇迹。”

    非洲菊事件现在已经成了整栋楼的一个神话了,雷亦清骑虎难下,只好附和道:“的确是个奇迹。”

    “最重要的是,”丸子的热气霎时扑来,曾遐的鼻涕眼看又要流出来了,她手忙脚乱地擦了一把,“我居然不知道我们楼周围种的原来是非洲菊。”

    “这很正常,你又没关注过。”幸亏你没关注过,雷亦清暗自补了一句。

    曾遐吞下丸子,点点头。但不管怎样,她还是有些失望,没能看到那惊奇一幕。如果要是被她碰上了,她一定……

    曾遐摩拳擦掌地想,自己一定会把那个场面全程拍下来。她不知道自己何时养成了这个习惯,像周凛一样,习惯用镜头做记录。

    也不止这一个习惯,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她受了周凛许多影响。她开始在意他,不管她是否察觉,她的一切都因某种看不见的情感而被重置、被改写。

    不过,对于摄影这件事,她想她本就是喜欢的。她始终记得在西郊的山上,那些让她有冲动记录下来的一个个瞬间。不为展示,只为珍藏。她庆幸自己受到了他的影响,尽管他并不知道。

    用镜头感知那些容易被忽略的个体,她的天地因此变得越来越宽阔。

    于她而言,即便这个世界只是宇宙中不起眼的一粒尘屑,她也依旧爱着。不论有没有他的影响,她都爱。因为,镜头让她明白,这颗脆弱得一秒钟就能被摧毁的星球,是她的家、她的全部。

    “楼外有没有监控?搞不好能拍下非洲菊起死回生的情景。”曾遐一拍脑门,说走就走。

    这句话可把雷亦清吓得半死,他拉住她,劝道:“那里怎么可能有监控,再说了,外面还在下雨,你一个病号跑出去,不要命啦。我可不信所有女汉子都是铁人。”

    听了前半截话,曾遐还挺感动的,可听到后面就让她有揍人的冲动了:“女汉子?谁女汉子了?”

    “网上那个女汉子标准你知道吧。还真是奇怪,你明明没几条符合的,可我为什么觉得你就是女汉子的那根标杆呢?”雷亦清照实说,毫无压力。

    曾遐默默回忆了一下那个标准,好像、可能、似乎,有那么几条是对得上的。

    旁边一个大龄男学霸忽然站起来:“哎呀,那个不科学,有几条明显就比另外的重要嘛,得把所有标准都标上权重才行。这就是为什么你会觉得她符合的数量不多,但还是很像的原因了。因为她中枪的都是大权重的标准啊!”

    雷亦清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曾遐则决定换个人揍一顿。

    “鱼丸怎么说没就没了,我再去拿点来。”对方感受到戾气,跐溜一下跑出了休息室。

    09 你看不见(二)

    华会医院。

    住院部b区是一幢矮矮的三层小楼,与高大的a区相隔一个花园。

    修剪整齐的黄杨球和挺拔的香樟为b区提供了一个良好屏障。树木后方则是一个小型喷泉以及几张长椅,和普通公园似乎没什么区别。唯一的不同便是,这里要安静许多。

    然而,无论作为vip病区的b区有着怎样静谧的环境与卓越的医疗条件,如果有得选,又有谁真乐意住进这里。

    卢秉一深吸一口气,收起伞,走进楼里。她已经习惯了病房的气味,那是鲜花和水果无法掩盖的绝望气息。几天时间内,她从不安变得麻木。她不知道还要经历多久这样的日子,她没得选,只能承受。

    她缓缓走上三楼,狭长的走廊让她有种回到语言所的错觉,仿佛一转身,可以看到学生们从某一扇门中探出头来。

    纯白的色调有些晃眼,她站定,揉揉眼,方才确实瞥见一个人影闪出来。

    “哥,你怎么鬼鬼祟祟的。”

    被卢秉一这么一叫,刚刚退到走廊上的卢学一猛地转身,指指关上的房门,做了个嘘的动作:“爸刚睡着,这里就交给你了。”

    还没待卢秉一回应,卢学一又道:“你看你这样子,跟中年大妈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去买菜。”

    卢秉一摸了摸自己凌乱的刘海,再看看手里装满资料的大号塑料袋,无所谓道:“反正总有一天会变成大妈的,我就当提前体验一下吧。”

    卢学一揉揉太阳丨穴,还想再说什么,手机响了。他接起,低声讲了几句,眉头一皱。

    “我还有事,先走了。”他挂了电话,嗓音里透着浓浓的倦意。

    卢秉一隐约听到是公司的事,想必他这段时间也不好过,所以并未细问,只是点点头。卢学一无奈地笑了笑,走向楼梯。

    “你有空还是好好梳洗一下吧。”他背对她,叹息着,在下楼前留下最后一句话。

    卢秉一拢了拢头发,开门走进病房——

    “我也希望‘有空’。”

    杜康拎着一袋吃的走到底楼,忽然闻到一阵香味。他停下脚步,嗅了嗅,不由自主地走向休息室。

    他推开门,没料到里头有人。看见几个学生坐着大快朵颐,他愣了半秒,随后自来熟般地冲他们咧嘴一笑。众人则是一阵纳闷,不明白这不速之客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你是哪位?”雷亦清吞下一块鱼豆腐,问道。

    杜康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另一个男生眼尖,看他提着吃的,便说:“你是……送外卖的对吧!”

    杜康哭笑不得,忽而调侃道:“如果我说我是个魔术师,你们信吗?”

    大伙儿“切”了一声,该干嘛干嘛,没人理睬他。

    “魔术的核心不就是‘变’嘛,你们要是不信,我变一个给你们看看。”杜康哪会变魔术,但瞥见桌下掉落了的一样东西,他便胸有成竹起来。

    他说着,往那里挪了挪,煞有介事地抖了抖双手,迅速从地上捞起那样东西。

    “摄影教程?”他看到书籍封面,自己也愣了一下,心想这不是生物楼吗,怎么会有人在看摄影书。

    曾遐听到书名先是一惊,而后看了看自己的背包,发现袋口敞开着,里头的东西不翼而飞。暗自责怪自己连书掉到地上都没察觉,她干咳一声,默默夺回了那本书。

    杜康尴尬地搓了搓手,想起自己和周凛还有约,决定闪人,可眼看有人拆开一包方便面就要往电饭煲里扔,他还是忍不住指导起来:“你这个先拿热水烫一烫再放进去。”

    “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冲掉点防腐剂啊。”杜康说着,抄起一个空饭盒,加了些热水,把泡面丢进去,自己则熟络地坐进学生中间,“先烫一下的话,口感也会变得更筋道。”

    作为一个正儿八经的餐厅主厨,他觉得研究食物可比研究别的什么学术问题有趣多了。但大家却大眼瞪小眼,搞不懂这家伙干嘛这么讲究。

    “还有,煮面最好分两次煮。第一遍用清水煮,熟了七八分再捞出,和汤汁一起煮第二遍。”杜康站起来将热水倒掉,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这样才入味。”

    “还不都差不多,只要能吃就行,管它怎么煮。”曾遐嘟囔着,自顾自地吃起来,反正对于她来说,评价食物好坏的标准只有一点,那就是——熟没熟。

    杜康把沥完水的面倒进电饭煲,认真起来:“不一样的。也许你看不出来,但你的鼻子、舌头会告诉你它们的差异。”

    会吗?曾遐耸耸肩,没有接茬。

    “就像做蛋糕面包时,你们无法想象要加多少勺糖才会制造出那么一丁点所谓的甜度,制作方式、所用材料,都是很有讲究的。”杜康随口举了个例子,觉察自己在这里耽误了不少时间,只好依依不舍地告别那些食材。

    “你到底是谁?”雷亦清觉得有些不对劲,在他走之前问道。

    “魔术师呀。”杜康神秘地笑了笑。

    他眼中的魔术,并不意味着欺骗。所谓魔术,其实更多的是表现了一种变化与创造。而他,从某种角度来说,也在做着类似的事。

    “我是食物的魔术师。”他说着,眨了眨眼。

    学生们不是在底楼吃吃喝喝,就是在三楼围观研讨会。二楼一片死寂,各个房间的门都关了起来。贺风帆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沉思着,掐准时间开启视频通话。

    等待数秒之后,屏幕中出现了一张不苟言笑的脸。对方正坐在车里赶路,所以画面略微有些抖动。

    由于时差的关系,此时的柏林还很早。太阳升起没多久,钟振闵和其他教授已经在前往当地一家会议中心的路上了。视频接通前一分钟,钟振闵刚刚整理完待会儿要作的报告。

    “生物系这个礼拜有没有什么事?”他直截了当地问。

    他不喜欢拖泥带水,也不喜欢浪费时间,无论在什么情况下。贺风帆跟他工作那么久,自然清楚,便按照惯例大致汇报了一下近期的重要事项。

    钟振闵听完点点头,似乎在思考什么,忽然问起一份遗传性研究的报告来。

    “咳,我去了解一下。”贺风帆心虚地说,并没有讲出具体负责人。如果告诉钟振闵,现在所有数据都在周凛那边等待最后校验,恐怕视频两端又要有一阵不必要的冷场了。

    这对父子啊……

    贺风帆暗自叹气,钟振闵和周凛的心结这辈子估计解不开了。

    这两人倒是无所谓,为难的却总是贺风帆。他努力避开双方的雷区,做到了一切他能做的。他是整个系里为数不多的知道钟振闵和周凛是父子的人。

    这是个秘密。

    除了这个秘密,他还知道许多其他秘密。生物系每个人的秘密,他几乎都知道。大家愿意把秘密告诉他,因为他们都信任他,甚至依赖他。

    可他有时真的觉得好累——被信任真的好累。大家看到了他的可靠,却看不到他的痛苦。他多希望他不知道那些秘密,多希望自己可以不那么可靠。

    “那你先去确认一下那份研究报告的进度,两个钟头之后再联系我。”钟振闵的声音唤回了贺风帆的思绪。那一头,钟振闵所乘坐的大巴车已经停了,他正准备下车入场。

    “好的,没问题。”贺风帆应承道,恢复往昔的精神。

    老天爷始终还是没能让他如愿,即使他累得倒下了,爬起来之后面对众人,他仍旧是那个值得信赖的贺风帆。

    聚餐接近尾声,曾遐借故溜出休息室,跑上顶楼。

    研讨会仍旧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讨论声时不时传到其他楼层来。曾遐轻手轻脚地走在过道里,生怕弄出其他动静。

    其实即便有声响也没什么关系,反正顶楼一向没人,况且她又不是去做贼的。曾遐如此想着,动作变得自然起来,一步步靠近资料室。

    自己不过是想搞点实验研究的影像资料观摩一下罢了。看,多正常的理由。只是观摩的目的不大正常。

    这关乎她一直想做的一件事。

    她想拍一支短片,和生物学有关。

    把那些令人惊叹的生命片段记录下来,是一件能让她感到愉悦的事。虽然不知道最后的结果会怎样,甚至连能否完成她都不确定。有没有观众根本不重要,他们看不到,并不意味着她的努力不存在。

    曾遐加快脚步,走到资料室门口。刚想开门,却发现门本就是开着的。她迅速向后退了一步,躲到一边——不管怎样,她现在还不愿让别人知道她的小心思。

    曾遐屏息,听见里头一个男人念叨着“录音带”。她小心翼翼地凑过去,见到费秋澍独自蹲在地上翻找些什么。

    她站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本想等费秋澍走了她再进去的,可她发现那家伙待着就没打算走。

    正在此时,后方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她慌忙往隔壁房间躲,却发现门锁上了,根本进不去。别无选择,她只好定定地站在走廊上。

    “贺老师,好巧啊!”曾遐看清来人,硬着头皮打了个招呼。心想还真是见鬼了,平时没人的地方今天怎么这么热门。

    贺风帆看到她也颇为惊讶。他离开自己的办公室之后,料定周凛那边是不会有进展的,便索性不去找他,而是独自来到顶楼打发时间。

    “你怎么也在这里?”贺风帆惊讶地顺口问道。

    “我……吃饱了上来散散步。”曾遐觉得自己真心不适合撒谎。

    散步?贺风帆一怔,虽然怎么看她都不像是来散步的,但他没有再问下去。因为他可不想再知道什么秘密了。

    曾遐求之不得,无心再找资料,匆匆下了楼。贺风帆则继续往前,见资料室的门开着,打算进去看看。

    一只脚才跨进门,便收住了。

    “费秋澍?”

    密布的阴云遮住了天光,室内幽黯而潮湿,仿佛被掷入一缸深浅未知的墨水之中,所有秘密都浸润着,染上了一层浓重的蓝黑色。

    费秋澍转头,同样错愕。

    09 你看不见(三)

    卢秉一走入病房,将袋子轻轻放在茶几上。花瓶里的花又被换了一束,茶壶里的热水刚刚烧开,正从壶嘴往外冒热气,一旁还堆着几份期刊。

    要不是有床两边的医疗仪器闪烁着指示灯,没人会把这里当成一间病房。

    老爷子仍睡着。双目紧闭时,一道道皱纹显得愈发刺眼。她平静地看着他,没有表情。直到他逐渐醒来,她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

    老爷子的病症所幸较轻,恢复得也算快,虽然嘴有些歪斜,但神志清醒,交谈也不成问题。

    “你哥回去了?”他缓慢道,话语中的力道却依旧不减。

    卢秉一点点头:“他公司里还有些事,回去处理了。”

    “公司?”老爷子嗤笑道,“他那间小公司能有什么事。要真有事,就让他早点关门得了。”

    “其实……那家公司发展得挺好的。”

    卢秉一嘟囔着,但还是被老爷子听到了。

    “我还没说你。”他喘了口气,似乎是在积蓄力量,“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公司和医院都做了些什么手脚!”

    卢秉一被突如其来的这句话吓到了。很明显,她低估了这只老狐狸的洞察力。她竭力隐藏的事,就这样轻易地被他挑明了。

    她怔怔地看着她的父亲,等待接下来更猛烈的□□。

    然而,老爷子却只是叹了口气。刚刚的一番话耗费了不少体力,他合眼,不语。就在卢秉一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老爷子的嘴唇又动了动。

    “你和你哥一样,都喜欢做些吃力不讨好的事……”他重新睁开眼,和缓道,“你要记住,别委曲求全,要什么就自己去争取,不合适就果断放弃。人生只有一次,别浪费在不值得的事情上。”

    他说完,抬了抬手臂,试图握住卢秉一的手。

    卢秉一望着自己的父亲,这才留意到,之前因为入院,他的头发被剃掉不少,如今新长出来一些,竟全是密密麻麻的白茬子。

    她扭头,没有答话,而是伸出了自己的双手。

    明明没说什么重要内容,却又好像道尽一切。在这一刻,她突然明白,父亲知道的远比她以为的多,而父亲担心的也远比她以为的多。

    “爸。”她鼻子一酸,“我还当你们不会再关心我了。”

    从小到大,她和卢学一都没怎么得到过父母所谓的关心。

    她记得有一回,自己独自前往斯里兰卡毕业旅行,旅行结束之后,准备坐飞机回国,但入夜后突降暴雨,航班被取消。她打电话回家,父母却只是轻描淡写地让她先在机场找张长椅凑合一晚,第二天再想办法。

    她觉得这样的剧情发展不太对。不是说“儿行千里母担忧”吗,她分明没感受到。

    老爷子用力握住她的手,扯了扯嘴角,艰难地开口。每个字都敲在她的心上,那是天下父母都不愿讲出的可能性。

    “我们没有不关心你,只是因为,我们时刻都做好了失去你的准备。”

    杜康来到周凛实验室的门口,见里头漆黑一片,想也没想便推门而入。

    “你也太幼稚了吧。”他说着,摸到开关,“以为关了灯就可以制造出人不在的假象了?”

    周凛从座位上站起来,给了这个久违的老友一个拥抱,嘴里却不饶人:“我这可是跟你学的。”

    “说你幼稚还不承认,这是我小学时候的伎俩,你都这把年纪了还用。”杜康回敬他。

    周凛难得吃瘪,黑脸“哼”了一声,但没坚持多久,又笑了出来。

    是啊,确实幼稚,两个人都是,从小幼稚到现在。一个幼稚到以为把酒瓶都扔掉,他爸就不会再酗酒;另一个幼稚到以为把离婚协议书藏好,父母就可以不分开。

    “喏,给你!”杜康也笑了起来,将袋子里的零食倒出来,扔给周凛。

    “我要吃西瓜味的。”周凛端详着泡泡糖,一脸无赖地说。

    杜康撇撇嘴,抓起一把泡泡糖塞进他手里:“要求真多,你自己挑吧。”说完,他便再也不管那些吃的了,而是兴致勃勃巡视这间实验室。

    “当年你不是说你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了吗?”周凛嚼着糖果,试图吹出一个大泡泡。小学毕业之后,杜康随母亲迁往邻市,他们就很少相见了。

    “这不是陪我老婆回来参加个研讨会嘛。”杜康坐定,翘着脚翻看桌上的一沓照片。

    “看不出来你倒是个模范丈夫。”

    “那当然。”杜康搭着周凛的肩,得意道,“看咱们这两个大好青年,谁能想到我们童年都受过心理创伤。”

    周凛挣脱杜康的魔爪:“受过心理创伤的是你,不是‘我们’。”

    “好好好,是我。”杜康敷衍道,心想谁让自己摊上一个又酗酒又家暴的爹,他继续翻着照片,忽然抽出一张合影,“阿姨回来了?”

    周凛这才发现自己印的照片全在杜康手里,他起身夺回:“我妈回来就待了两天,又走了。”他不知道她下一站要去哪儿,作为一名资深的地理杂志摄影师,奔波是常有的事,好在他早已习惯母亲的这种生活节奏。

    “那你爸呢?”杜康依稀记得钟振闵也在e大生物系。

    话音刚落,实验室诡异的寂静。

    经常有人在周凛面前提到钟振闵,但很少有人会用到“你爸”这个称呼。

    周凛看了杜康一眼,面无表情道:“老家伙这在德国。”说完,他吐掉之前的泡泡糖,换了一个口味继续嚼。

    杜康挑挑眉,早知道就不提钟振闵了。当年他为了个女学生执意跟周凛他妈离了婚,从那之后,周凛就没再认过他。

    那一头,周凛好不容易吹出的一个大泡泡,可一用力,又吹破了,他撇撇嘴,将话题抛回杜康那里。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没见到你之前,我还以为你会继承你爸的‘优良传统’对老婆动手的。”周凛肆无忌惮地说。互捅刀子是他和杜康交流感情的最好方式。

    “是我老婆对我动手好吧。不管开不开心,她都喜欢打我。论文写不出,打!长细纹了,打!就算刮刮乐中奖,一高兴,也要打!”杜康可怜兮兮地说,差点就要脱衣服展示一下自己的伤痕了,“倒是你,当心有样学样,学钟振闵……”

    “泡女学生”这几个字还没说出口,实验室的灯忽然闪了两下。

    周凛向上瞥了一眼,收敛自己的表情。

    “不会的。”他打断杜康的话,一字一句,说得那样坚决,仿佛是在自我确定些什么,而心中却有些酸涩,“绝对不会的。”

    时间制造出许多矛盾,却也解开不少困局。

    小时候,卢秉一总希望快点长大,这样就可以不再依靠父母了。但此时此刻,被父亲笑着逐出病房时,她才发现,自己有多离不开他们。

    而正是父亲放手前的一番话,给她打了不少气。人生苦短,应该正视自己的心。她不愿委曲求全,更不想害人害己。

    她抓起袋子走出病房,确定自己已经做好和迟立哲谈分手的准备了。

    楼下响起的喧闹声将卢秉一拉回到现实中来,她还没走下楼,便看到一群她最不想见到的人。

    她靠着墙壁站了一会儿,心想那些记者要是敢上楼,她就立马报警。

    老天像是感受到了她的决心,人声越来越微弱。她走到楼梯口,张望一番,发现记者竟然都撤走了。

    她还来不及思考个中缘由,又见两个警察从一楼某间病房走出来。

    “那小子还真是因祸得福,受了次伤倒有vip病房住。”其中一个说着,往大门口走。

    “人家现在可是人民英雄,当然得给他安排个vip了。你要是羡慕他,也被歹徒捅个十刀八刀,立马就给你安排一间。”另一个揶揄道。

    谁这么倒霉?卢秉一走在他们后面,听到“十刀八刀”,不禁皱眉,真替那个素未谋面的英雄捏把汗。

    之前说话的那个警察叹了口气:“也是,顾暝还真豁得出去。”说完,便和同事一起走出b区。

    卢秉一也走到门前,自动门感应到她的存在,无声打开,但她却没有行动。

    顾暝?

    他被捅了?

    她睁大眼,怀疑自己有没有听错。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慌忙转身,回到楼道里。

    问了护士,卢秉一悄悄来到顾暝的病房。

    宽阔的病房里早被各式水果花篮塞满,顾暝背对门躺着闭目养神,听到有动静,他不情愿地动了动。翻过身,看到是卢秉一,他一愣。

    卢秉一倒是熟门熟路地坐了下来:“怎么,不认识我了?”

    “不是。”顾暝的嘴唇有些惨白,他揉揉脑袋,“我还以为记者又杀回来了。”

    听到这句抱怨,卢秉一笑了,这么多天来第一次笑得那么开怀——终于有人和她同仇敌忾了。

    “喂喂,你淑女点啊。”顾暝被她的笑吓了一跳,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但还没笑多久,他就捂着肚子哼哼起来。

    “你怎么了?”卢秉一连忙起身,查看顾暝的情况。进来之前护士告诉她,周凛前几天为了保护一对母子和两位老人,勇斗歹徒,结果被捅了好几刀,送来医院时,肠子都流出来了。

    这么大的新闻,卢秉一却好像完全不知道,她后来一想才明白,前几天自己正为父亲的事忙得焦头烂额,连电视都没顾得上看。

    顾暝指指腹部,憋出三个字:“笑裂了。”卢秉一闻言,伸手想撩开他的被子看看伤势,但被他挡了回去。

    他拉住被子,脸上闪过一丝红晕,作嫌弃状:“去,男女授受不亲知不知道。”

    被顾暝这么一说,卢秉一更想笑了,但最后还是忍了下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和顾暝变得熟稔起来,她了解他的职业,他知道她的家世。他们并没有因为那些不同而变得疏离,反而因此更加懂得对方。于是,聊生活聊感慨,甚至互开玩笑也就成了一件很平常很自然的事。

    逐渐平静之后,两人聊起了各自近况。

    但与其说“各自”,倒不如说是卢秉一的独角戏,从研讨会到父亲入院,再到她决定分手,卢秉一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都讲了出来。她忍的够久了,需要找个出口发泄一下。

    “分手?”顾暝惊讶道,“那医生不是挺好的,你分什么手?”

    “好是好啊,可……”卢秉一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可自己要的并不是好。她努力过,努力地接受,但最终还是失败了。对于迟立哲那个好人,她只能说句对不起。

    “有个故事,你想听吗?”卢秉一将视线投向窗外,话却是对着顾暝说的。她本没有打算公开自己的秘密,但在她的直觉中,他实在是个合适的听众。

    他总是拥有一股令人莫名安定的力量。

    09 你看不见(四)

    病房内暖黄丨色的灯亮着,若有若无的药水味飘散在空气中,卢秉一平静地诉说着那个长达十年的故事,仿佛每一次呼吸都有阵痛逸出,等待被治愈。

    顾暝静静听着,没有说话,只是偶尔“嗯”一声。故事讲完,他沉默良久,忽然说:“你知道吗,其实被捅的一瞬间,我后悔过。”

    “后悔?”卢秉一不相信他这么正气凛然的人会为救人的事后悔,这和他人民英雄的称号实在不符,“难道你是怕自己挂了,钱还没花掉?”

    顾暝无比怨念地看了她一眼。

    “那就是后悔婚房还没买、老婆还没娶?”

    顾暝愈发怨念了。

    卢秉一不好意思再往下猜。

    “是梦想,梦想!”顾暝敲了敲床沿,整只手瘦削且蜡黄,仿佛死神只要稍一用力,就可以将他拽跑。想到护士描述的场面,卢秉一再次感受到生命无常。对于意外,人类根本毫无反抗能力。

    父亲是这样,顾暝是这样,她自己也会是这样。每个人都是这样。

    “我想自己要真的命丧当场,那我还没完成的梦想可怎么办?好歹得等我和朋友组的乐队在舞台上表演过才能死。”

    “你还组乐队?”卢秉一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体会到“笑裂了”的感觉。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也算是在发展人民大众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啊。”顾暝白了她一眼,继续道:“所以不要等到没有选择的时候才去后悔,人生只此一次,错过了,就什么都没了。”

    顾暝少见的苦口婆心,卢秉一面对他,不好意思再嬉皮笑脸。虽然今天已经说过不止一遍“谢谢”,但此时,似乎又只能说这两个字了。

    “对了,有件事忘记说了!”顾暝突然坐直,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卢秉一被他的神情吓了一跳,以为又有什么坏事要宣布,谁知顾暝突然咧着嘴笑了起来。

    “生日快乐!”

    卢秉一又惊又喜:“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顾暝指指她带来的袋子,学生们送给她的那张贺卡恰巧被塞在最外层,贺卡上的字隔着薄薄一层塑料依稀可见。

    “别说我不够朋友,”顾暝笑了笑,打开病床边的抽屉,“送你一件生日礼物。”说着,他冲卢秉一抛出一个物体。

    长长的链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卢秉一顺手接住。她一向无所谓礼物,却还是对这件东西产生了小小的期待。

    难道是项链?她好奇地打开手掌,然后笑了。

    “你干嘛送我个警哨?”

    “这个月正好是治安宣传月,辖区派出所准备了不少哨子发放给社区居民,我去串门的时候顺了两个,觉得挺适合你的,就送你一个咯。不是每次遇到小混混都正好有我在的,以后再遇到这种事你就使劲吹哨。”

    有你在也不见得有多好,还不是只能带着我逃跑。卢秉一腹诽道,心中却是一阵温热。

    “你说专门为我买的会死啊。”

    “我这么正直的人怎么能对群众撒谎呢!”

    “好好好,诚实的人民警察……哦不,人民英雄。”

    杜康耸耸肩,把出故障的灯关了。

    不会就不会吧,开个玩笑而已,何必当真。他当然知道钟振闵出轨的事给周凛带来了多大影响。

    他看着周凛陷入暗处的脸,一下子笑了出来。来实验室的路上,他可没少听到女学生抱怨,周凛把气都撒在这些炮灰身上,这几年一定没少折磨她们。他别的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心里默默替周凛向女生们道个歉。

    “说实话,你现在还恨他吗?”杜康难得的认真。反正钟振闵也算得到报应了,他和那个女学生结婚没几年又离了,至今还是孤身一人。

    “连爱都没有,哪来的恨?”周凛整理起自己的实验桌来,简洁道。

    杜康也帮忙整理,周凛的桌子还真不是一般的乱。他将信将疑地瞥了周凛一眼,觉得这家伙搞不好是在用留校当教师这种方式给他爸添堵。

    周凛像是听到了他的怀疑,双手一摊:“你觉得我会为了报复而选择一门自己不喜欢的学科吗?”

    杜康摇摇头,大家早已过了幼稚的年纪,他相信周凛对生物学的热爱。其实就这点而言,这对父子还是很相像的,尽管他们表现得大相径庭。

    “我们都善于隐藏,从小就擅长。你藏爹妈的离婚协议书,我藏老酒鬼的酒瓶。”杜康想到他们的童年时代,感慨道,“但你有没有发现,不管我们怎么藏,最终的结果都没有因为我们的隐藏而改变。该来的还是会来,该在的依旧都在。”

    “你到底想说什么?”周凛斜着眼问,他觉得杜康结婚后变得婆妈了。

    “所以,不要再藏了,试着把你的情感表现出来。”杜康直勾勾地盯着周凛,似乎一定要得到他的承诺才肯罢休。

    周凛逃避杜康的注视,怕被他发现更多秘密,转而道:“我这不是向你学习当个成功的魔术师嘛,魔术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