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徛注视着她,深邃的瞳仁里映出她的倒影,唇角勾出一抹笑,“展若绫,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展若绫紧紧地攥住挎包的带子,仿佛这样就可以带给她力量,脑袋里却是一片空白。
他竟然还记得她。
跨越了八年的时光,他还记得她。
心里不知道是感动还是解脱,热气再度涌上眼眶。
可是,那又有什么用?
展若绫扯起嘴角勉强地向他笑了笑,“是吗?”
是啊,你当然认不出我了。我们已经八年没有见面了。
曾经的年少岁月的伤口,这一刻,毫无保留地被放大。
八年的时间,何其漫长。
她禁不住想,如果他依旧是以前那个样子,或许她就能够正视他。
可是一见面,才恍然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他,已经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
褪去了少年的那层青涩,平添的则是成熟与稳重。
盼望了这么久,真正等到这一刻,她却不知如何面对他了。
林微澜诧异地睁大眼睛,张嘴想说什么,但是又隐隐觉得这个时候自己显得有点多余,于是,她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音量嘀咕了一句:“真的认识啊……这个世界真是神奇。”
她注意到,上司平时线条冷峻的脸部线条此时略微放柔,眼睛里荡漾着不同寻常的温度,不复往日的深沉与不苟言笑。
稀薄的光线从窗户照进来,将记忆中那张脸映得愈发清晰。
钟徛微一扬眉,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她,黑亮的眸子一眼望不到尽头,最后将目光停留在她脸上,似乎想说什么。
他的目光里,包含了太多的内容,有思索,有探究,更多的,她看不懂。
在这样的注视下,她没来由地就开始心虚。
脑子一个灵光,忽然想起那封邮件——她给他寄的最后一封邮件。
不知道他看到那封邮件没有,只是不想,这么毫无保留地将心事暴露在他面前。
那时给他写那封邮件,是觉得他看不到,所以写得那么放心。
可是她终究是一个懦弱的人,现在他这么站到了她面前,她突然丧失了所有与他对视的勇气。
就在这时,挎包里的手机响起来。
这一通电话无疑拯救了她。
展若绫赶紧从包里拿出手机,几乎是感激涕零地掀开手机盖子的:“喂?”这个时候,她太需要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让自己不再想着病房里那个人。
“阿绫。”
是展景越的声音。
展景越跟她说话从来都是用粤语,当下她用粤语回复:“哥哥,什么事?”
林微澜和展若绫的注意力都被那通电话吸引了,没有人注意到,站在窗边的男子冷静幽深的眸子迅速沉淀下来,嘴角浮上一抹淡淡的自嘲。
展若绫转身走出病房,到走廊上听电话。
一走出病房,泪水就差点溢出眼眶。
曾经以为连见他一面都是奢望。
他还是从遥远的澳大利亚回到了中国,并且站到了她面前。
可是她从来没有想到这短暂的几十秒几乎让她窒息。
耳畔传来展景越的说话声,此刻听起来格外悦耳:“我和阿琦一会儿去买菜,你晚上回不回来吃?要不要买你那份?”
展若绫伸手扶着走廊的栏杆,低头望向楼下,缓了缓呼吸,答道:“我回去吃。你叫琦姐煮上我那一份。”
“好,我一会儿跟她说。那就这样。”
她的脑袋一片混沌,通话结束后兀自将手机举在耳边,一想到病房里那个人,又开始手足无措。
钟徛望了走廊外的身影一眼,她侧身站着,风在走廊上掠过,掀起她外套的下摆,落日的余晖将她半张侧脸染上淡淡的金黄色,一头乌黑如瀑的长发轻盈地披在肩膀后。
助理打电话过来,小心翼翼地说:“钟总,六点的宴会……”
钟徛淡淡地打断他:“我记得。”
他收起手机,走近病床,微微倾下颀长的身躯:“林微澜,你放心好好养伤,等脚伤好了再回去工作。”
语气冷静自持,恢复到平日的礼貌生疏。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曾经有过温度的眼神,再度冷却下来。
林微澜感到上司平时那股压迫感又回来了,应道:“好的。谢谢钟总!”
她掀开被子就要坐起来,“钟总,你要走了吗?我送你。”
“不用。”钟徛向她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她继续躺在床上,“我让小郑明天来看你。”
说着便走出病房。
走廊上,展若绫刚收起手机,一抬头就迎上他深邃的目光。
钟徛直直走向她,到了她跟前微微驻足。
展若绫见他走向自己,身子立刻绷得僵硬,一颗心又紧张又惶惑。她咬住唇瓣不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钟徛将她的不自在收入眼里,深潭般的眼底飞快滑过一抹怅然,最终还是化作无声的叹息,“展若绫,我有事要先走……”
展若绫下意识地回道:“哦,拜拜。”
心里恨不得他立刻离开。
可是心底又浮现一丝若有若无的失望。他们只匆匆见了一面,他就要走了。她甚至还没有时间好好地看一看他。
钟徛剑眉轻扬,语气悠然:“我还没走,你急什么?”
展若绫被他这么一说,立时语塞。
太熟悉的感觉,好像又回到了高二那个时候。那时他坐在她斜后方,几乎每天都这么抢白她。
那些流逝的时光,像溪水逆流一样,潺湲地涌回心头。
那些几乎被时光冲淡的感觉,他用一句话便轻易地勾了回来。
眼前这个人,似乎又变成高中那个整天欺负自己的男生。
这也稍微让她放下一颗惶然的心。
钟徛微微一笑,从容不迫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漆黑透亮的眸子对上她的:“你手机号是多少?”
她一愣,睁大了眼睛。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语调平静:“同学一场,留个电话号码,以后方便联系。”
——以后方便联系。
她的眼眶不由一热。
蓦然想起,大一那年给他发短信,他一直都不咸不淡,后来他去了澳大利亚,她随之失去他的联系方式,但是大三大四那两年他生日那天她都有发祝福短信到那个空号。她从来想过,自己会那么固执地守着一个空号。
现在,他竟然主动向她要联系方式。
她的大脑已经完全处于崩盘状态,机械地报了一串号码。
钟徛一边听一边在手机上输入号码,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灵活地跳跃着,然后收起手机放进西装口袋,露出一抹和煦的笑容,“那我先走了,再——见。”
最后的两个字,语气轻柔得如同呢喃,被冷风一卷,带出缱绻留恋的温度,但又立即随风而逝,快得几乎让人抓不住。
黑色的奔驰一路开出仁爱医院大门,在柏油马路上飞快行驶着。
随着最后一缕夕阳湮灭在远处的山头后面,暮色降临整条大道。
钟徛将车绕上临江大道,然后停在江边,熄掉引擎。
车灯缓缓暗下来,他打开车门,倚到车旁,静静地看着江面。
正是寒冬,暮色笼罩着江面,水面上浮着薄薄的水汽。远处的群山黑黢黢的,在暮色的掩映下显得孤独而冷清。
公路两边的路灯依次亮了起来,一缕缕寒气从绿化带飘到半空中。
一个相貌英俊的男人倚靠在车子上,望着远处的群山出神地想事情,侧面宛如古希腊最完美的雕塑。微弱的灯光映着他的脸,勾勒出如峰峦般峻拔的线条。
冬天冰冷的空气迎面扑来,吹在身上,冷的寒峭。
在今天这个日子,却让人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
他记得她以前一直都很喜欢穿黑色的衣服。
炎热的夏天,阳光猛烈得几乎能将人晒掉一层皮,学校制服里有白色短袖运动t恤,但她几乎从来不穿,总是穿着一身黑色衣服。到了深秋的季节,她依旧是那身夏天的打扮,一件短袖的黑色t恤,任风吹着。
廖一凡曾经对他说:“钟徛,虽然展若绫跟你一样都喜欢穿黑色的衣服,但是她对黑色好像比你还执着,几乎一年四季都穿黑色衣服……”
她的模样,跟季琎那天发给自己的照片相比没有多大差别,但是跟高中那时比起来,历经岁月的沉淀,眉眼间多了一丝淡淡的温然,像泉水洗过一样,清冽透明。
今天她没有像以前那样一身黑色,而是穿了一件白色衬衣、一条深色牛仔裤,外加米色的外套,整个人看起来温婉美丽,动人的清新。
钟徛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打开车门,重新坐进驾驶座。
他没有立刻发动车子,将车窗的玻璃降下来。
冷风从车窗灌进来,车厢里的温度迅速下降。仪表盘上闪着绿光,泛出幽幽的凉意。
他们认识十二年,但是真正相处的时光只有高一高二那两年,其后的十年都处于分离状态,而且有八年彼此之间杳无音讯——那么多的岁月,他要如何去挽回?
钟徛俯到方向盘上。
她一个人,在西班牙呆了五年。
一个人。
想到这里,一种难以言语的挫败感侵上心头。
他抬起头,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手机调到刚才存储的号码。
车厢里只有寒风吹动的声音,他看着那串数字,身子如雕塑般一动也不动。
过了许久,他将手机收回口袋,然后发动引擎,黑色的奔驰一个拐弯,绕上南新大道,开向酒店。
凛冽的寒风从建筑群的缝隙中钻出来,在走廊上呼啸而过,刮得人的脸颊微微发疼。
展若绫在走廊上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走进病房。
坐在病床上的林微澜立刻招她过去:“展若绫,今天好让我surprise!”
展若绫轻轻地阖上门,一边淡淡地问:“为什么?”
林微澜笑了笑,铜铃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因为我老板跟你竟然相互认识,太神奇了。”
展若绫转头望出窗外,焦距落到不知名的某个点上,无奈地牵起嘴角,语气中有些许惆怅:“我也没想到。”
住院部的楼下种着几株高大的梧桐树,浓密的绿叶中掩映出一方湛蓝的天穹。
世界就如同这一方天穹,也很狭小。
她知道他是圣庭假日酒店的负责人,也知道林微澜在一家酒店工作,却从来没有想到林微澜工作的那个酒店恰好就是圣庭假日酒店。
这么说,那天她跟林微澜在商场外面看到的那个身影就是他。
林微澜微怔,来回打量了好友几眼,眨眨眼问道:“展若绫,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还真是很少看到她这么惆怅的表情。
展若绫淡淡地收回视线,避而不答:“他怎么还没过来?你想不想吃东西?我下去帮你买。”
林微澜摇了摇头:“没特别想吃的,医院里的东西不好吃。”
“那你不打算吃饭了?晚上要是饿的话怎么办?”展若绫皱皱眉。
“我没说不吃饭……”林微澜欲言又止。
展若绫猛然反应过来,笑意浮上嘴角,“我明白了——他过来跟你一起吃?”
一抹红晕浮上林微澜的脸颊:“我们一起吃吧?”
展若绫笑着摇了摇头,“不用了。刚才我哥打电话过来,我跟他说了会回去吃饭。”
“哎,本来还想今晚请你吃饭的……”
“没关系,等你好了再说吧。”
展若绫坐到床边的一把椅子上,两人随意聊了一阵子,她问道:“对了,你怎么崴到脚的?”
林微澜坐直身子,“是这样的,我们酒店这个星期举行一个大型论坛,今天落幕,我老板——”
她稍微停顿,向展若绫眨了眨眼睛,“也就是你的同学,到门口送一个很重要的客人,我在一边跟着,那时刚好有一辆车从车库开出来,那辆车的司机是个女人,不过我估计她可能是个新手,不太会开车,拐弯的时候没留意周围,结果车子就歪了,我退得不够快,一不小心就崴到了,然后我老板就把我送到医院来了……”
“原来这样啊,我说你怎么会这么不小心。”
“哎,红色的宝马——那个女人挺有钱的,可惜技术还不到位,直接拿我当实验品了,真是浪费了那辆宝马……不过反正没什么大碍,而且我老板说放我一个星期的假,嘿,说起来我也没什么损失。”林微澜说到后来已经有点小小的兴奋。
病房的门突然被推开,两人不约而同望向门口。
徐进杰走进来,先是对病床上的女朋友点了点头,然后走到展若绫面前,“展若绫,真是抱歉,似乎事情的发展经常偏离原先的轨道,本来还想今晚帮你庆祝一下的……”
展若绫站起来,对他笑了笑,“没事。”
“你来了就好。”她拿起挎包,俯身对林微澜说:“林微澜,我先回去了。明天再过来看你。”
林微澜抓住她的手:“明天我就出院了耶,你不用过来了,等我好了我去找你吧。”
“好。”
从住院部大楼出来,湿冷的空气迎面扑来,侵入每个毛孔,冰寒的感觉随之蔓延至全身。
展若绫抬起头,暮色四合,湛蓝的天宇莹莹泛蓝,白云在天际移动,一抹晚霞隐在黑黢黢的山头后,淡淡的红色在暮色中看来分外灿烂。
突然回忆起那年她在巴塞罗那看海的经历。
那是她在西班牙的第三年,生日那天,她坐了一个多小时的车到海边。到达的时候正赶上黄昏,落日的余晖粼粼地在海面上荡漾着,她独自一人坐在海滩边,任由海风吹乱她的头发,静静地看着夕阳从海边落下,然后逐渐消失在海岸线后。
当时水天相接的地方也有几抹晚霞,而且比眼前的更灿烂夺目,将半个天空都染成了温暖的橘黄色。可是,那个时候,她的心情就如同西下的夕阳,苍凉而孤寂。
暮色逐渐降临,大街上来往的行人不若下午多,车流却依旧络绎不绝。展若绫拉紧了身上的外套,走出医院大门,到路边拦出租车。
展景越和蔡恩琦见到她回来,招呼她过去吃饭:“时间刚刚好,快过来吃饭。”
展若绫换好拖鞋走进厕所洗手,听到蔡恩琦问道:“你同学怎么样?”
“只是崴到了脚,不严重,明天就可以出院了。她男朋友去看她,所以我就回来了。”展若绫将手擦干,走到餐桌边坐下。
“她是做什么的?”展景越随口问道。
“她在酒店工作。”展若绫盛了一碗饭,犹豫了一会儿,说道:“就在圣庭假日酒店,她是策划部的副经理。”
蔡恩琦微微讶然,“圣庭假日酒店?那挺不错的……”
“是啊,我也是这样跟她说的。”
蔡恩琦侧头,随口说:“我记得上次去圣庭还看到过他们那个总经理。”
展景越夹了一块鸡肉给她,“有吗?什么时候?我在不在场?”
“你当时也在场,我们一起的。”蔡恩琦回忆了一下,说道:“我想想……是去年吧,那时我们去圣庭吃饭,他们那个总经理刚好在跟大厅经理交代什么,他还看了我们几眼。我当时还在想他是不是之前见过我们……”
展若绫微微一愣,看向展景越,他一脸茫然,显然已经忘了这回事。
“这么久以前的事,我哪还会记得?”展景越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接着换了个话题,“阿绫,我跟妈妈说我们明天早上回去,吃完晚饭再回来。”
展若绫答应了一声,说道:“哥,大嫂,我明天晚上不跟你们一起回来,我要找房子。而且妈妈也叫我在家呆几天。”春节过后就要上班了,所以必须先租好房子。
展景越嗯了一声,“随你。你要一个人住还是跟人合租?”
“一个人。”展若绫抬起头笑了笑,“我还没工作,哪认识什么人啊?”
晚饭过后,蔡恩琦进了浴室洗澡,展景越跟展若绫则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展若绫看了一会儿电视,问道:“哥哥,你知不知道澳大利亚能不能上qq?”
展景越微微一愣,随即答道:“显然能啊。”
“能上163邮箱吗?”
“应该也行吧,互联网是全球性的。”
展若绫犹豫着说道:“可是我有一个同学,她在新加坡留学,有一段时间就登不上126的邮箱。”
“那应该是个别现象吧……不过澳大利亚的情况怎么样我不太清楚,你可以上网查查。”
展若绫应了一声,又问道:“大哥,你现在还有没有用以前那个邮箱?”
“基本没怎么用了。我现在用公司的邮箱地址。”展景越现在在一家美国公司工作,公司的网站就有提供邮箱服务。
“那你会不会定时登陆以前的邮箱查看邮件?”
“我早就忘了那个邮箱了,哪还会记得打开来看。”展景越将注意力从电视机转移到妹妹身上,一脸狐疑:“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事,就是随便问问。”展若绫顺手抓起沙发边上的报纸打开,“我看报纸。”
眼睛盯着报纸,心却在想别的事情。
下午的见面非常匆忙,连客套话都来不及说,她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看过那封邮件。
但是听完展景越的话,心里无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那段时间给他发了那么多封邮件,他都没有回复,那么应该没看到。
她只能在心里这么安慰自己,却从来不敢去想另一个可能——如果他已经看过了,她该怎么办。
只能逃避,一路逃避。
星期天早上,三人回了展家。展景越和蔡恩琦星期一要上班,两人吃过晚饭歇了一会儿便开车回市中心附近的房子,展若绫则继续留在家里。
在家休息了两天,展若绫上网搜索了几则比较有用的租房信息,然后一一记到便笺本上。
那日中午吃完饭后,她坐车到市中心看房子,差不多傍晚才回家。进了家门,才发现家里来了客人。
她刚换好拖鞋就听到妈妈叫她:“阿绫,回来了?过来跟你连伯伯和连伯母打个招呼。”
展若绫从屏风后转出来,看到客厅里的沙发上坐了两对夫妇,衣着都十分华贵得体,正是多年未谋面的连振钦一家人。
年轻的那对夫妇分别叫连尧和秦雅,参加过展景越和蔡恩琦的婚礼。年轻人之间比较随意,当下两人举手朝展若绫挥了挥:“嗨,展若绫!”
展若绫向他们回了个礼,走过去恭敬地叫道:“连伯伯,连伯母,你们好!”
连振钦乐呵呵地点了点头:“好,好。阿绫是吧?好几年没见到你了。”
连夫人眉开眼笑,转头对展妈妈说道:“哎呀,秋榕,我记得上次来你们家,只见到展景越,当时就没见着她。”说话的同时指向展若绫。
她满脸欣羡,“你们夫妇真有福气,儿子和女儿都长得这么好看……”
展妈妈故作不满地抱怨:“那个时候她还在欧洲,哎,儿女长大了在家呆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了,她前不久才刚从西班牙回来……”
秦雅招手让展若绫坐到她旁边,轻声问道:“展若绫,西班牙漂不漂亮?”
展若绫微笑着点点头:“嗯,挺漂亮的。”她简要地向两人描述去西班牙旅游不能不看的景观。
秦雅听完扯了扯连尧的衣服,低声道:“连尧,要不我们下次有空也去西班牙玩一玩?”
连尧点了点头,“行啊。”
展爸爸拿起杯子将里面的茶一饮而尽,然后拿起茶几上的车钥匙站起来:“那我们现在走吧?”
连振钦也站起来:“行,走吧。”
连夫人和连尧夫妇也都跟着站起来,随着展爸爸走出去,本来热闹的客厅一下子安静下来。
展若绫有点茫然,妈妈走到她旁边,“咱们请连伯伯他们吃饭,你也跟着去。赶快穿鞋子。”
“哦。”
走到玄关处,展若绫一边穿靴子一边问妈妈:“妈,我们去哪里吃?”
“圣庭。”
展若绫身子一僵,重复道:“圣庭?”
“就是圣庭假日酒店。”妈妈拍了拍她的头。
展若绫咬了咬下唇,“那么远?为什么不去君悦酒店?”以前一家人去酒楼吃饭一般都是去附近的酒店或者君悦酒店。
妈妈见她换好靴子还愣愣地站在原地不动,拉了她就往外走:“是你连伯伯提议的,而且你爸爸去过圣庭几次,也说那里的东西比较好吃。”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是晚上十点了。展若绫刚倒了一杯水准备喝,妈妈走到她的沙发坐下,“阿绫,妈有几句话跟你说。”
“妈,你说,我听着。”
展若绫心中警铃大作,接了一杯水递给妈妈,“妈,先喝水。”
妈妈接过杯子喝了一口便放回到茶几上,语重心长地说:“阿绫,你也不小了,现在都27岁了,怎么还不找一个男朋友?”
展若绫哭笑不得,“妈,我刚回来,你叫我上哪里找男朋友?”
“你在西班牙过了那么久,怎么就没找一个男人谈恋爱?”
展若绫灵光一闪,小声地提醒妈妈:“妈妈,我去西班牙之前,是你一直跟我强调不要找外国人当男朋友的……”
妈妈没想到女儿记性那么好,被她这么一说也有点不好意思,嘴里仍是说道:“我有叫你找外国人吗?西班牙也有一大堆中国人啊!……你看秦雅跟你差不多一样大,都已经结婚四年了。你赶紧也找一个男朋友谈恋爱,再这样磨蹭下去就过三十了。”
“嗯。知道了。”展若绫低低地应了一声。
妈妈叹了一口气,喃喃说道:“你这丫头,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唉,要是阿望还在的话,大学也毕业了,应该也有女朋友了……”说着眼神不由自主一黯。
展若绫双手包住杯子没有说话,眼底闪过一抹黯然。
妈妈很快恢复过来,拍拍她的手:“好了,你赶紧去洗澡吧,早点休息。”
洗完澡后,展若绫盘膝坐到床上,随手拿过手机,点进已接来电的界面,来来回回地看上面那个号码。
手机这种通讯工具,虽然很方便,但是对于彼此不熟的人,更愿意选择发短信,只有当有要事时才会打电话。
大一那年,即便偶尔联系,也仅限于发信息。
分别了这么多年,他怎么反倒突然打电话过来跟她闲聊?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心,突然变得不安稳了。宛如有一根细细长长的线,慢慢地缠了起来。
从已接来电的界面退出来,打开手机的音乐随身听。
挪威女歌手lene marlin婉转而略微带着磁性的歌声在房间里低低地回响:“hey hat do you think of me no. am i not like i onbsp;ere. still if you don\'t kno me. hat\'s the story of this pen. i guess you\'re not a stranger. and i bsp;tell you\'re not a friend. it might take a hile but i guess i\'ll manage aiting till then. then hen you front me ith your thoughts.”
歌曲的旋律如水波般连绵不绝,一阵一阵地向岸边涌过来,柔和轻缓,在耳边回绕不绝。
她将左手伸到半空中,凝视手腕上那串藏青色的佛珠。
手机突然一震,系统提示有一条新信息。
她点进去,是余知航发过来的信息:“你朋友怎么样?出院了吗?需不需要我介绍几个医生给她看看?”
“她前几天已经出院了,还是谢谢你啊!”
过了十几秒,手机又震起来,这回显示的是余知航的来电。
她接起来,温润的声音从手机传入耳朵:“展若绫,你这样说让我惭愧无比,我并没帮上什么忙。”
展若绫诚挚地说:“有那份心就足够了。”
“我曾经听人说,会说西班牙语的女孩的心地很善良,我今天相信了,你那个朋友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很幸福。”
醇厚的男声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展若绫,其实我打电话过来还有一件事,我想问你明天有没有空一起吃个饭?”
展若绫一呆,犹豫了两秒,还是答道:“哦,好。”
由于临近春节,街道上过节的气氛也越来越浓烈,很多店铺外都贴上了春联。
吃饭的地点在一家日本料理店,里面装修得幽静雅致,浅黄色的灯光显得很温柔,姬神的音乐低低地在餐厅里回响着。
“真是谢谢你。她只是崴到脚,不严重,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了。住了两天就出院了。”
“那就好。下次如果有什么事的话告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我一定会尽力,这样我就不用愧疚了。”余知航笑了笑。
尽管展若绫在家里排行第二,上面有一个哥哥展景越照顾着,但是在西班牙生活的五年,已经学会了凡事依靠自己,但是现在听余知航这么说,盛情难却,便顺口应道:“好,那先谢谢你了。”
余知航似乎很满意,看了她一会,缓缓地说道:“展若绫,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什么?”展若绫放下筷子,有点怀疑自己的听力是不是出问题了。
他挑了挑眉,漆黑的瞳眸在细密的睫毛后,紧紧盯着她,并不说话。
展若绫只能硬着头皮问道:“为什么?”
余知航似是料到了她的反应,轻轻一笑:“为什么?觉得你很好,想跟你在一起。”
展若绫愣了好半天,艰难地启齿:“可是,余知航,我们才见过几面而已……”
余知航耐心地看着她,“展若绫,其实,时间不是问题。”
展若绫哑然,又看了他一眼。不得不承认,他长得很好看,五官俊朗,眼神深邃。
这种年纪的男人,魅力很大,尤其像他这样年轻有为、事业有成,眉宇间尽是运筹帷幄的气度。
“抱歉,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是摇了摇头。
余知航静静地观察着她的反应,突然问:“展若绫,你有一段过去,对吗?”
展若绫抿了抿唇,点头:“嗯。”
她的过去一直都有那个人的痕迹。但是,那只是单方面的。对他而言,或许她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而已。
余知航一手轻轻敲着桌面,“那个人在澳大利亚?”
“以前是,现在回来了。”
“你觉得你们能够在一起?”余知航踅起眉头。
“不是,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她摇头,心里不期然滑过一丝惘然,茫然地说下去:“很多时候连我都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想的。”
他耐心地问:“那你还在等什么?”
“其实我也不知道,但是有时当一件事成为习惯,就不会想着去改变。”
展若绫蹙眉望向窗外,目光清淡。
薄薄的阳光斜斜地大厦后照射下来,照在玻璃上反射出白亮的光芒,有微薄的温度从空气中传递过来。
“有一个词语形容人的性格,叫做固执。”
她慢慢地收回目光,抿起嘴角,“我想,我就是那种人。”
余知航倾向前,覆住她的手,说道:“展若绫,你不要太早下结论,我们可以试一试,或者,先这样继续做朋友,我可以等。”
“等?”展若绫没有抽回手,清淡的目光寥寥地望着窗外。
那些漫长的岁月,她一直守着一段无望的爱情,从来不去想结果,只是单纯地想守住那份感情,那样的感觉,随着呼吸和脉搏渗透全身,深入骨髓。
“余知航,其实你很好,只不过我这个人,比较固执,有时我认定了一件事,就不知道要变通。”
余知航收回手,靠到椅背上,脸色有点疲惫,“展若绫,其实每个人都在寻求现世的安逸,我不知道你这样坚持有什么意义……”
偶尔她的脑海也会飘过这个想法,这样坚持有什么意义?
展若绫突然露出一个微笑,“那么,余知航,你现在算不算在坚持?”
余知航先是一愣,随即也无奈地笑了:“那就是说,我没有机会了?”
“像你说的,我们可以做朋友。”展若绫眨了眨眼睛。
余知航轻轻地阖上眼睛,仿佛耗尽了精力,然后又睁开,目光已回复精湛,“展若绫,其实我不是一个那么容易就放弃的人。我说了,其实每个人都在寻求现世的安逸,如果不是我妹妹最近要动手术,我不会轻易退缩的。”
言下之意却是表达得很清楚了。
展若绫心里一松,细想他刚才说的话,不由问道:“你妹妹要动什么手术?”
余知航在心底苦笑。她明明刚刚拒绝了他,却仍然关切地询问。
这么善良的一个女子,为什么不是他先遇到她?
从料理店出来后,余知航开车送她到住宅区大门。
下车前,余知航叫住她,“展若绫,记住,以后遇到什么事,如果需要人帮忙,一定要告诉我这个朋友。”
“好!”展若绫郑重地向他点头。
翌日是星期天,展若绫早上坐车去签租房合约,然后去了一趟书城。
从地铁站出来后,突然有人叫她的名字:“展若绫?”
尾音微扬,仿佛是不确定,却依旧余韵绕耳。
展若绫讶异地转身,对上一双微微含笑的眼睛。
眼前的男子,一身蓝黑西服正装,眉眼间带着七分英气、三分职场锐气,漆黑的眸子里一片温和,与记忆中某张留影完美地贴合到一起。
展若绫的嘴角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清丽的眸子里流泻出水晶般的光彩:“言逸恺?”
“你还记得我?我觉得非常荣幸。”言逸恺露出一个和煦的笑容,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一遍,“展若绫,这么多年没见面,真是越长越漂亮了啊,我都快认不出你了。果然是女大十八变啊!刚才我走在你后面,一直想叫你又怕认错人……”
这是发自肺腑的话语。
眼前的人,穿着雪纺白衬衣,荷叶大翻领别致婉约,风衣的带子随风飘扬,显得灵动而飘逸。一身精致的打扮让整个人显得温婉而清新,彻底挥别高中那个总是穿黑色衣服的形象。
跟过去相比,依然是一样的眉目,笑容轻浅,只是历经了岁月的沉淀,不再若过去那样会在偶然露出寂寥的表情。
——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言犹在耳。
蓦然想到,那天钟徛也是这么跟她说的。
展若绫淡淡一笑,秀眉微扬,“谢谢!言逸恺,我一直都记得你。”
言逸恺到附近的报亭买了两瓶水,将其中一瓶递给她,继续说道:“要不是前年同学聚会的时候程忆遥告诉我们,我们都不知道你去了西班牙……”
展若绫一听,强烈的歉疚感如同潮水一般涌向心头。
那时程忆遥也说,言逸恺跟她聊q时还提起过她。
她连忙说道:“不好意思,走的时候太匆忙,忘了告诉你们。”
不是忘记,而是刻意不通知。那时就是从他那里听到钟徛出国的消息,时隔一年多轮到她要出国,却因为他跟钟徛那份深交而没有告知。
突然觉得自己有点自私。
在某种程度上,如果没有言逸恺这个同学,如果那时钟徛没有拿他们两个人的关系来开玩笑,后面什么都不会发生。那么,也许那时刚经历过车祸的她只能永远跟他同在一个教室读书,却永远也无法交谈。自然也不会有那十年的苦苦坚守。
高二那次换座位后,言逸恺跟她的接触也随之剧减,高三分班后就基本没有什么交集,只是后来上了大学偶尔过节会相互发祝福短信。她对他最后的印象也停留在大三那年寒假的同学聚会,跟他一起在游戏城里玩那个投篮游戏。那个时候,她满心绝望,他陪着她投篮。
言逸恺摇摇头:“跟你开玩笑而已,别紧张。忘了问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那个时候,她一个低头的动作让他一向平静的心湖泛起波澜,可是后来,流言渐息,他跟她之间却再也没有了从前那种自在悠然。随着钟徛对她日渐刻薄,六班几乎没人记得他跟她曾经深处流言的漩涡。
她本来就是一个固守一方的人,高三分班后,跟她基本没什么接触——或许他跟她终究是没有缘分。曾经对她产生过的那一点心动,随着彼此间距离的拉大,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份喜欢也逐渐淡了下去。
上了大学后,曾经在一个教室读书的人开始各自过各自的生活,学习、忙学生会的工作、谈恋爱……形式各种各样,内容丰富多彩。偶尔也有跟高中同学联系,但是比起大学同学联系是少多了。每逢过节,言逸恺跟她互发祝福短信,除以以外两人很少联系,大学毕业后回n市工作才恍然惊觉已经很久没听到她的音讯了,直到那年同学聚会才听程忆遥说她去了西班牙留学。
毕竟已经事隔多年,所以言逸恺听到这个消息时虽然有点吃惊,但是也很快就适应。而且比较耐人寻味的是,当程忆遥说出她已经出国的时候,虽然大家都很惊讶,但是有一个人的反应是他始料未及的。
眼前的男子,眉眼温和,吐出的话语如同清晨的一缕风,让人听了莫名地感到一阵舒心,似乎又变成高中那个教她做习题的男生。
展若绫心里不由一松,答道:“就在去年十二月底。”
言逸恺目视前方,“算一算,那你在西班牙都过五、六年了……西班牙好不好玩?”
“还好。我本来就想着要回来的。这里才是我的家啊。”
“这话说得好!”言逸恺朝她点了点头。
他思索片刻,说道:“既然已经回来了,如果下次有同学聚会的话,展若绫,你一定要去啊。”
展若绫两道秀眉弯成新月状,抿嘴笑了笑,点头应道:“嗯,好的。我一定去。”
言逸恺看看手表,说道:“我还有事,不耽误你的时间了,那就这样,再见!”
“再见。”展若绫向他挥挥手。
言逸恺站在原地,看着她走的背影消失在涌动的人潮中,许久才收回目光。
那个记忆中的女子,终究还是远离了自己。
可是,这样的结果,也在意料之中。
举起手中的矿泉水看了几眼,想了一下,还是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由于是周末,书店里购书的人潮较多,展若绫买了两本书,结完账便走出书店大门。
拿出手机给展景越发了一条短信:“大哥,我帮你买到那本书了。”然后收起手机,四下望了望。
街道一侧的一家二十四小时商店里,电视机正在播放新闻。
她的目光随意地在电视屏幕上滑过,恍然觉得哪里不对,立刻将视线移回去。
透过落地玻璃可以清楚地看见电视机的画面。
新闻播放的是一项颁奖仪式的片段,屏幕最下方有一行标题:年度十佳酒店昨日颁奖,圣庭假日酒店当选。
是在省会议厅颁的奖。
代表圣庭从颁奖人手中接过荣誉证书的那个人是如此熟悉。
他穿着一身黑色西装,系一条斜纹领带,嘴角轻轻上扬,显得礼貌而得体。耀眼的灯光聚在他身上,将他脸部的线条勾勒得异常清晰,一双黑眸说不出的明亮。
她就这么站在店铺外面,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画面,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下那部电视机。
这个姿势维持了几分钟,思绪开始四下漂移。
原来,岁月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
眼前的这个人,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那天晚上,他们去圣庭吃饭,当连伯伯问候他的父母时,他是怎么说的?
——托您的福,他们一切安好。
遣词用句无不得体到位。
那个记忆中只会欺负自己的人,经过这么多年岁月的洗礼,已经变得如此深沉内敛,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成熟男人的魅力,神态自若地站在自己的酒店里跟连振钦这样的房地产大王谈笑风生。
八年的时间,可以改变许多事。
而今的他,变得如此成熟稳重,哪里还有当年那种玩世不恭、不务正业的样子?
不知道这跟他当年高考失利有没有关系?
在很多熟人的印象中,他一直都没有正经样子。但是她知道,他的内心比谁都坚硬——那个时候,即使是面对高考失利这样大的事,他也表现得淡然自如。
其实他一向是这个样子,在陌生人面前正经八百的,只有跟熟人相处时才会露出嬉皮笑脸的真面目。当年很多女生就是被他偶尔显露的清峻所欺骗,一直都很怕他。程忆遥也是跟他同桌了两年,才开始觉得他为人不错。但是其实他们几个男生私底下很能闹,即便是言逸恺那样温和的男生,跟他们相处时也能变得比平时活泼。
这么多年过去,他已经成功地站到一个高度,有了自己的事业。
可是,他的过去,他的成就,都与她无关。
这样茫然地伫立在街道上,漫无边际地遐想,心里被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牵扯着。
直到手机持续的铃声将无边的沉思打断。
她从包里摸出手机,是一串完全陌生的号码。
在西班牙的时候,妈妈和展景越每隔几个月就给她打国际长途,回国后电话自然是少了。不过这几天接电话的次数似乎又多了起来。
展若绫心不在焉地掀开盖子,将手机放到耳边:“喂,你好?”
“我看你站在那里半天了,干嘛不进去?在看什么?”清朗的男声从手机里传出来,语调慵懒而随意,像是夏日午后的风,轻轻撩过耳际。
整个世界都似乎在那一刻安静下来,街道的喧嚣随着消散在空气中,只剩下手机里的声音,清晰无比地传入耳朵。
难道……
展若绫恍然领悟他的话,举目四顾。
“我在街道对面。”爽朗的声音,悠然道来,带着几分愉悦,似乎心情很好。
展若绫转身,将视线定到某个点上。
她看到,街道对面停了一辆黑色的轿车,他闲闲地倚在车旁,一手随意地搁在车顶,另一只手举起一部手机朝她晃了晃。
她看到,街道对面停了一辆黑色的轿车,他闲闲地倚在车旁,一手随意地搁在车顶,另一只手举起一部手机朝她晃了晃。
冬日细碎而微薄的阳光,扑簌簌地落在他的肩膀上,洒下一片璀璨的光辉。
他的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疏浅爽朗,如和风霁月,温暖而和煦,与身后灿烂的阳光融在一起。
展若绫心里咯噔一声,这个人怎么会长得这么好看?
正是下午,街道上的行人络绎不绝,不断有人从他身前经过。他恍然不觉,黑曜石般的眸子隔着熙攘的人群望着她,眼神深邃,瞳眸里那抹专注一直没有减过。
喧嚣的街道上,她站在这一头,他站在那一头。
若远,似近。
她咬紧下唇:“你怎么也会在这里?”
声音轻得如同浮在水面的飘萍,不知道是对手机说,还是对空气说。
钟徛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你站在那里,我过去。”
他站直身子,穿过街道,走到她旁边。
展若绫的身子像是被钉在了原处,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第一次,他离自己这么近。
那张曾经只能在梦境里出现的脸此刻就在眼前。
他的头发很短,露出漂亮的额头,睫毛很长,黝黑的瞳仁里流动着细碎的波光,鼻梁挺直,线条清冽。
钟徛微微俯身,审视着她脸上的表情,“怎么了?”
她终于意识到他这样的靠近太突然,没来由地觉得紧张,不自在地别过头,仍是问:“你怎么会来这里?”
钟徛当然不会告诉她是言逸恺打电话告诉自己在这里遇到她的,俊眉微扬,四两拨千斤地说:“我不能来这里吗?”
一如既往的说话风格。
遥远的记忆,如同上涨的潮水,刹那浮上心头,流遍心房的每一个角落。
“能。”展若绫低下头,将手机盖阖起来。
钟徛伸出手,示意她把那袋书递给他,展若绫没有松手,“我自己拿就可以了。”
他挑了挑剑眉,唇角扬着微微的笑意,“你自己拿的话,整条街的人都会说我没风度的。你就让我当一回绅士吧。”
接过袋子,他仔细地打量了她一眼,“吃饭了没有?”
“吃过了。”
“我是说晚饭。”他一本正经地强调。
展若绫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了一眼手机,抬起头:“现在才四点……”
“四点就不可以吃饭吗?谁规定的?”
他突然笑起来,“展若绫,我饿了。我中午没吃饭,陪我去吃点东西好不好?”
笑容朗朗,清澈无辜,一如往昔。
想拒绝,可是看着那副清澈的笑容,心不由自主就软了下来,喉咙里飘出一个字:“好。”
他的车停在街道对面,于是他们不可避免地要过马路。
街道上的行人熙来攘往,说话声此起彼伏的,喧闹异常。她的内心被无法言语的感动细碎地填满。
前一刻她还只能通过电视看他,这一刻他却走在自己的身侧。
如果不是重新遇见他,或许他在自己印象中还是那个年少轻狂、意气风发的少年,或者还停留在办公室里那个落寞的身影。
而永远不知道,他能站到现在这样的高度。
黑色的奔驰在街道上平稳地开着。
车子的外形给人的感觉相当沉稳,车厢内亦是十分干净简洁,几乎一件摆设也没有。中控台做工极其细腻,并没有繁多的按键,金属与桃木的搭配显得非常奢华。
展若绫一直望着车窗外的景色,听到他似乎说了一句话,“什么?”
这回传过来的声音很清晰:“我问你,今天一整天都在外面干嘛。”
“呃,我出来签合同。”说话的声音微微透出一丝拘谨。
钟徛也察觉了,侧头看了她一眼,尽量以温和的口气问道:“什么合同?”
“租房的合同。”犹豫了一秒,还是说下去,“我在附近租了一套公寓,今天签合同。”
他应了一声,换了个话题:“展若绫,程忆遥快要结婚了,你知不知道?”
“啊?我不知道。”短暂的茫然过后,展若绫有点吃惊。
他似乎意料到了,“你回来后没跟她联系吗?”
展若绫眉心一紧,“我给她发了邮件,不过一直没收到她的回复。”
“可能她那个邮箱已经被注销了。”
她的心猛然一跳,紧紧地揪到一起,侧头看了他一眼,他静静地开车,似乎不觉得有哪里不妥。
钟徛思量片刻,说道:“我以为你跟她很要好。那时就是她跟我们说你去了西班牙的。”
他的手稳稳地搭在方向盘上,“你没她的电话号码吗?”
“没有。”她悄然放下一颗心。
“我一会儿把她的号码给你吧。”他转过头,薄唇微微勾起,“到了。”
他们去的是一家老字号的粤式茶餐厅,店面装修得古色古香,木制的桌椅散发着浓重的古朴风,让人置身其中就不由平静下来。
钟徛将服务员刚端上来的热粥推到她面前:“有点烫,慢点吃。”
“谢谢。”展若绫拿起勺子。
算起来,她只跟他一起吃过一次饭,就是大一寒假那次聚会。那时他就坐在她对面,偶尔她夹菜就能看见他。可是,那时即使一抬头就能看见他,也只敢在跟人说话时看他一眼。
现在,坐得那么近,心里却只觉得不真实,像作梦一样。
有了一路上的闲聊,此时也略微放松,尽量自然地问他:“你经常来这里吃吗?”
“不是,很少。”他敛了敛眉,“机会不多。”
展若绫很自然地顺着他的话问下去:“为什么?”
“没什么时间,有时忙起来顾不得吃饭。”
她心里一紧,顾不得思考就问出口:“这么忙吗?”
钟徛看了她一眼,语气不知不觉放得柔和,“嗯,有时事情比较多。而且这种地方一个人来没什么意思。”
“哦。”
想来也是,他高中那么受欢迎,不管去食堂吃饭还是去球场打球,周围总有一堆人围着,从来不缺乏伙伴。现在他管理着一家这么大的酒店,闲暇的时间自是大大减少。
展若绫慢慢地拨着碗里的热粥,想起中午遇到的人,说道:“我下午碰到言逸恺了。”言逸恺算得上是他高中最好的朋友了。
钟徛不动声色地问:“你在哪里碰到他的?”
“就在书店外面。”
他扬了扬眉,一边夹菜心吃,“那真是巧,你很久没看到他了吧?他先叫住你的是不是?”
“对啊,你怎么知道?”展若绫有点惊异。
他微微一笑,目光清澈明亮,“我猜的。”
“你现在还有跟他联系吗?他是做什么的?”
其实更想知道他在澳大利亚那几年过得怎么样,想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国的,想知道他是怎样一步一步当上圣庭的ceo的,但是又不敢直接问他,于是只好一直跟他聊些别的。
“偶尔会联系。他现在跟人一起开了一家律师事务所,过得挺好的。”
他吃饭前将西装外套脱下来了,露出里面的白色衬衣,左手腕上戴了一块名贵的机械表,整个人看上去多了几分温文尔雅的味道,而她记得他以前是不戴手表的。那些有关他的照片,她来来回回十几遍,都是一身简洁利落的打扮。他身上从来没有什么饰物,既不戴手表,也不戴项链。
忍不住又瞄了他的手表一眼,表面在灯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偶尔他手腕一动,表链处发出细微的响声,举手投足间更显得英气逼人。
“展若绫,”他停下筷子,黑色的瞳仁里荡漾着异样的柔光,“你在西班牙呆了那么多年,过得怎么样?”
她在西班牙过得怎么样?
一瞬间她也有点恍然。
那五年的岁月,她一共做了两件事,一件是生活,另一件就是想他。
曾经以为时间能冲淡那份思念,然而去了西班牙后才发现,对一个人的思念是会随着时间与日俱增的。
皮蛋瘦肉粥微微冒着热气,隔着升腾的水雾,他的脸显得有点不真切,展若绫无意识地拨弄着碗里的粥,轻描淡写地说:“就那样,前两年留学,后三年工作。”
他点点头,眸色略微变深,“为什么不回来这里工作?”
展若绫低下头,手慢慢地握住杯子,“那时觉得继续留在西班牙也不错,没有想到要回来。”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展若绫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问:“钟徛,你那时在澳大利亚留学,是在哪个城市读书?”
这是她给他寄的第一封邮件上的问题。
钟徛看着她,黑亮无暇的眼眸如同夜晚的大海般深沉,在短短的一瞬里闪过错综复杂的微光,却又极快地淡去。
他搁下筷子,很认真地回答:“布里斯本。我在布里斯本的格里菲斯大学读书。”
这么多年,终于亲耳听到他告诉自己。
“布里斯本。”她低低地重复了一遍。
灯光从天花板上照射下来,柔化了他脸上的线条,漆黑的瞳眸里笑意荡漾,璀璨生辉,“对,就在昆士兰州。”
她忍不住又问:“澳大利亚好玩吗?”因为是他留学的国家,所以想了解更多,想知道他那几年留学生活是如何度过的。
钟徛微微笑了笑,声音愉悦:“有些地方挺漂亮的,你们女生可能会喜欢。你以后想去的话,我可以给你当导游。”
“你留学的时候经常到周围的城市玩吗?”
她从来没有这么多的问题。
可是现在他就坐在她面前,她终于可以亲口问他过去的情况,非常想知道他这些年都过得如何,虽然她知道做人不能太贪心,她问了出来。
他很有耐心,没有丝毫不耐烦,将留学的经历详细地说了一遍。
时间真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
经过岁月的洗礼,他不仅变得成熟了,而且也变得有耐心了,不再是过去那个听她说了一句话的开头就不耐烦地将她打断的少年。
从心底感谢上天让他们分别这么多年后再度重逢,让她得以看到他的成长。
黑色的奔驰稳稳地停在住宅区的大门外,展若绫拿起手提袋和装着书的袋子准备下车,他突然问:“展若绫,你过完年才上班,对吧?”
她的手依旧放在车门的把手上,“对。我过完年上班。”
“我想麻烦你一件事。”他的食指轻叩方向盘,清亮的黑眸稳稳地注视着她,慢条斯理地说:“我有一个外甥女下个月要去西班牙旅游,我想请你大概给她介绍一下。”
“哦,好。”展若绫一听是自己最熟悉的领域,心里松了一口气。
他露出一个愉悦的笑容,笑容摇曳在月夜的清辉里,温暖而柔和:“那到时我给你打电话吧。”
钟徛看着她走进住宅区,身影逐渐被夜色淹没,才发动引擎,飞驰而去。
钟徛约的地点在商场六楼的一家咖啡馆。
展若绫心里所有的忐忑不安在看到小女孩天真活泼的笑脸时淡去,“你好,我叫展若绫。”女孩大概八岁左右,穿着一身浅绿色的衣服,模样说不出地纯真可爱。
“展姐姐,你好。”陆筱将食指压在嘴唇上作思考状,然后仰起头看钟徛,“舅舅,我叫得对不对?”
钟徛拉她到椅子上坐好,“是这样叫。”给三个人各点了饮料喝。
他笑着对前面的女子说道:“展若绫,不好意思,后天就是春节了,今天还要麻烦你。”
“没事。”展若绫在心里暗暗苦笑。那天晚上她一回到家就开始后悔了,早上接到他的电话时简直想立刻打退堂鼓,思前想后还是硬着头皮出了门。
西班牙的情况,展若绫自是非常熟谙,她拿出纸和笔一一详细介绍,陆筱听得非常认真,偶尔点个头,不到一个小时展若绫便介绍完毕。陆筱开始专心吃香蕉船。
展若绫一边喝橙汁一边问对面的人:“她这么小一个人去西班牙?”
“不是,跟她爸妈一起去。”钟徛看着她,声音柔和清晰。
展若绫却在思索。他说陆筱是他的外甥女,那么,也就是说他有姐姐?
钟徛见她似乎在沉思,解释道:“她是我堂姐的女儿。”
“哦。”被他一语提醒,展若绫有点不好意思。
他嘴角含笑:“她爸爸在意大利,我堂姐准备过完春节带她去欧洲看她爸爸,到时会在西班牙玩几天。”
他解释得很清楚,展若绫也听得非常明白,便点了点头。
“舅舅,你们在说我爸爸吗?”陆筱从香蕉船抬起头,问道。
“对啊。在说你爸爸。”钟徛微微倾身,“筱筱还想吃什么吗?”
这个人,对小孩子倒是挺有爱心的。
展若绫看着他的侧脸,有点恍然。
“我想去洗手。”陆筱举起手,让两个大人看上面的水渍。
“我跟她去吧。”展若绫站起来。
钟徛坐在座位上,“麻烦你了。”
洗完手,陆筱仰起头说道:“展姐姐,我觉得你长得好漂亮哦!”
展若绫看着她纯真无邪的面孔,心中一动,猛然想起在车祸中丧生的展景望,语气放得非常柔和:“谢谢啊!你也长得很可爱。”
她蹲下身,用纸巾细细地帮她把手擦干净,听到稚嫩的童声说:“妈妈本来叫舅舅跟我们一起去的,舅舅说不去。”
“哦,为什么?”展若绫心不在焉地问。
陆筱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妈妈说舅舅学了这么久的西班牙语,又不去西班牙很可惜。”
就她这个年龄层的小孩而言,她说话算是非常清晰明了的了。
展若绫呆了半晌,笑了笑:“好了,我们出去吧。”
车子缓缓地在住宅区的门口停下,展若绫拿起挎包下车。
“等等。有一样东西给你。”钟徛从驾驶座旁边的箱子里拿出一袋东西递给她,漆黑如墨的眸子直直地对着她:“上次说要给你吃的年糕。”
从来没有这么手足无措过。
记忆里,他们说过话,一起吃过饭,但是相互之间从来没有送过什么东西。
展若绫愣了半天,还是接过来:“哦,谢谢。”
他扬了扬眉,唇边溢出一抹淡淡的笑:“如果不喜欢吃的话再告诉我。”
她下车后,陆筱仰起小脸问驾驶座的人:“舅舅,你不是对西班牙很熟吗?为什么还要姐姐讲?”
钟徛揉了揉小外甥女的头发,“可是舅舅没去过西班牙,而且姐姐说得更好啊!”
一年一度的春节如期而至。
展景越和蔡恩琦已经放假在家,年三十那天晚上,两人回到展宅一起吃团圆饭。
这个春节对展若绫而言意义不凡。在伊比利亚半岛的那五年,她都没办法跟家人一起过春节,只能给家里打一个越洋电话,而今年终于可以在家吃一顿团圆饭了。
屋子里很是热闹,妈妈忙里忙外,却是一脸愉悦,展爸爸素来深沉不多话,但是明显也很高兴。
吃完团圆饭,一家人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展若绫虽然一向对载歌载舞的晚会节目不感兴趣,也坐在沙发上跟爸妈和哥嫂一起看,偶尔就节目内容聊上几句。
节目广告的时候,她给林微澜回复短信,滑过程忆遥的号码时停下来。
她的性子从来都属于不急不躁,钟徛把程忆遥的电话号码给了她以后,她一直没想起来要跟程忆遥联系。
展若绫思索两秒,给程忆遥发了一条信息:春节快乐!展若绫。
过了几分钟,手机震起来,她一看是程忆遥的来电,连忙接起来,一边走向房间。
“展若绫,我是程忆遥。”程忆遥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愉悦。
两人各自聊了一下近况,然后程忆遥问:“展若绫,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展若绫站在桌子前,随手拿起上面的钱包打开,“我十二月份的时候就回来了,我给你发了邮件……”
“哎呀,你是不是发到我以前那个邮箱?我已经很久没开那个邮箱了,对不起啊!我现在还在香港,明天才回去,到时候我上网看看……”程忆遥懊恼不已,在电话那头想了几秒,接着说道:“展若绫,我明天就回n市了,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到时见个面吧。”
她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我顺便把结婚的请柬给你。”
两个朋友约在一家星巴克见面。
程忆遥已经把头发留长,整个人多了几分成熟妩媚。过去几年的岁月,或多或少都改变了那些曾经年少的面孔。
程忆遥问了一下展若绫公司的情况,羡慕地说:“条件非常好啊。”
“我过完年才上班,现在还是待业青年。”展若绫开玩笑。
“行了你,到时一发工资立见分晓……喔,差点忘了正事。”程忆遥从手提袋里取出一张大红的请柬,递给她,“我现在郑重宣布,下个月,这个世界上的单身一族就要少一个重要成员了。这是一个意义非凡的婚礼,展若绫,你一定要记得来参加啊!”
展若绫接过请柬,诚挚地祝贺:“恭喜恭喜!”
“谢谢谢谢!”
展若绫看了一下请柬——男方的名字是简浩,“你们怎么认识的?”
程忆遥有几分羞涩,“他是我读中大的同学,到时介绍给你认识吧。”
展若绫哦了一声,收起请柬,倒是有点好奇:“你们同一个学院的?”
程忆遥摇头:“不是。他是法学院的,是廖一凡介绍我们认识的……”
“法学院?言逸恺也是学法律的吧?”展若绫回忆着。
“对啊,他比言逸恺高一届。所以到时廖一凡和言逸恺他们也会去。唉,我们这个婚礼也算是一个变相的同学聚会吧……”
程忆遥喝了一口咖啡,问道:“对了,展若绫,后来你怎么知道我的号码的?”
“是钟徛告诉我的。”展若绫慢慢地用调羹搅咖啡。
“你见过他了?”程忆遥非常惊讶。一边暗暗在心里佩服钟徛,这个人真是越来越深藏不露了。
“见过几次。”
“什么时候的事?他找你的吗?”程忆遥现在对这件事非常好奇,忍不住就问了出来。
“不是,碰巧的。”展若绫低头看杯子的图案。
猛地想起今天还有一件正事,程忆遥问道:“展若绫,你有几个邮箱?”
“两个。”展若绫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正确地说,她总用有三个邮箱。一个是读大学时注册的,那时跟展景越和同学联系都用那个邮箱;一个是去西班牙之后注册的,用来跟展景越和林微澜联系。还有一个是等签证那段期间专门给钟徛发邮件的,后来就没再登陆过。
“展若绫,我不知道钟徛跟你发生过什么事,不过,”程忆遥停顿片刻,在脑海里组织词语,接着说道,“他有一次向我问你的邮箱地址。”
展若绫微微一怔,“什么时候?”
程忆遥在脑海里搜索记忆,“大概是前年吧。那年我们有个同学聚会,当时钟徛也有去,我跟他们说你去了西班牙,后来过了几天,钟徛突然问我是不是一直都有跟你联系……”
程忆遥一直在心里觉得钟徛跟展若绫一定发生过什么,否则钟徛当年也不会突然找她。
如果是在从前,也许程忆遥会直接对展若绫说“我觉得钟徛很喜欢你”,年少的时候他们有飞扬的青春,什么都不用顾忌,可是她毕竟在社会上打滚了这么多年,人也变得成熟,说话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恣意,而且现在坐在她面前的展若绫,已经多年没跟她见面,说话也没法像闺中密友那样毫无顾忌。
钟徛将车子驶入车库停好,刚走下车,立刻有一团小人影跑过来一把抱住他的腿,童稚声唤道:“舅舅!”
钟徛蹲下身,将她抱起来,薄唇抿出一丝笑:“下次你再这么冲过来的话,我不请你吃冰淇淋了。”
陆筱仰起天真无邪的小脸说道:“舅舅,妈妈过来接我了,我要回去了。”
“哦,真的?妈妈在里面吗?”
“对啊。妈妈跟外婆在里面说话。”
钟徛抱着她走入客厅大门,向客厅里的妈妈和堂姐打招呼:“妈,姐。”
章歆敏应了一声,说道:“真的是‘一说曹操,曹操就到’。”
钟徛走到沙发上坐下,“说我什么了?”
“说你最近快成明星了。”坐在客厅沙发上的钟瑶琳张开双臂,将女儿抱到怀里,“钟徛,我看最近圣庭的媒体曝光率很高啊,新闻都报道几回了。”
陆筱望着钟徛,黑瞳一眨一眨的:“舅舅,我们刚才又看到你上电视了,是不是要采访人家啊?”
钟瑶琳笑着纠正女儿:“筱筱,舅舅是接受别人的采访,不是采访别人。”
幼小的女孩眨巴着眼睛,似懂非懂。
章歆敏转头看了儿子一眼,说道:“钟徛,圣庭今年的业绩不是很好吗?我看你也老大不小了,赶紧给我找个女朋友,让你爸和我省省心。”
钟徛依旧笑得漫不经心,“妈,你以为是征婚启事啊?女朋友想有就有?”
章歆敏哼了一声,“我看你就是成心想气死我!前年我叫你找女朋友,你说要专心管理圣庭,现在圣庭生意都这么好了,你又说不好找……”
钟徛靠在沙发上,神色悠然,“妈,我这个皇上都不急,你急什么?”
章歆敏伸手作势要拍他的脑袋,钟徛连忙举手去挡。
钟瑶琳看了他一会儿,嘴角扯出一抹意义不明的笑:“我听筱筱说,你前几天带她去见一个朋友。”
钟徛抬了抬眉,神色自若地说:“是啊,有什么不妥?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了?”
“是没什么不妥。而且非常妥——”钟瑶琳拉长了调子,笑着对章歆敏说,“婶婶,我听筱筱说,钟徛这个朋友长得可漂亮了,而且心地非常地温柔善良……”
钟徛打断她:“温柔善良?你见过她了?”饶是如此,眼角也不自觉地溢出笑意。
章歆敏也听出了一点意思,笑着问:“钟徛,你那个朋友,是女的?”
“是女的。”钟徛淡淡地回道。
钟瑶琳目光一亮,追问着:“是普通的女性朋友?还是女朋友?”
“目前是女性朋友。”钟徛看到保姆走过来,率先站起来,“不说了,我们先吃饭吧。”
从星巴克出来后,程忆遥跟展若绫分别,走到车站等车。
两年前的回忆,连同高中那些零落而单薄的片段,在脑海里回旋着,渐渐串成一幅幅清晰的画面。
高中三年,展若绫和钟徛都曾经是她的同桌。每次程忆遥回忆高中的日子,都会想到这两个人。
展若绫是程忆遥高一的同桌,也是程忆遥高中三年印象最深刻的一个同桌。
升上高中后,程忆遥开始期盼能考上一所好大学,一直想好好学习,每天埋首题海。展若绫也是一个很安静的人,从来不会多说话,但是偶尔要聊天的时候也能兴致勃勃地加入,程忆遥在心里十分满意这个同桌。
展若绫的性格虽然不算非常活泼,却也是一个开朗的女生,作为她的同桌,程忆遥非常清楚。
转折点发生在高一的国庆节。程忆遥从班主任那里知道同桌出了车祸,原想去医院看望她,班主任对她说:“展若绫住的那家医院比较远,而且她家里现在有点事,还是暂时别去吧。”
第二个学期开学后,展若绫回学校继续上课,学习很用功,虽然跟程忆遥说话时依旧尽力保持乐观的说话风格,但是偶尔会在不经意间露出郁郁寡欢的表情。
程忆遥看得出来,那场车祸还是在她身上留下了印记。
她在心里暗暗猜测也许是因为展若绫的膝盖出了问题,导致她没法上体育课,因此她产生了自卑感。
高二第二个学期,在那一次六班的座位大调换中,钟徛成为了她的同桌。
高一的时候,程忆遥一直对钟徛没有什么好感。
那时程忆遥是六班的学习委员,钟徛经常不交作业,平时也几乎从来不主动跟女生说话,只偶尔跟坐在他前面的裴子璇有交流。程忆遥一直在心里觉得这个男生太嚣张。
但是同班一年下来,程忆遥又觉得其实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相处,而且也不算嚣张,只是偶尔活得比较洒脱。
可是即便如此,他这样活力四射的男生成为自己的同桌,也没法让她放松。
她心里一百个不乐意。
不过让程忆遥从来没有想到的是,相处远比之前想象的要简单。
课间的时候,钟徛非常活跃,跟几个男生谈天说地的。而到了上课的时候,除了偶尔几次语文课和化学课冒出几句经典名言,其余时候他还是比较安静的,尤其是自习课,他静静地坐在座位上做作业的时候,程忆遥会突然生出一种感觉,原来她以前真的看错人了。
每次进行单元测验,都让程忆遥很郁闷。钟徛交卷都非常快,在她做到一半的时候,他就已经把最后的大题解决掉,然后开始无所事事。
其实程忆遥很羡慕这样的人,头脑聪明的人不需要怎么用功就学得比一般的学生好。可是他每次交完卷就跟几个男生一起聊天,这让程忆遥无法容忍。
程忆遥一直觉得学习就应该认认真真,所以每次钟徛跟人聊天的时候,她都会暗暗在心里祈祷班主任再换一次位子,让她脱离苦海。
那时展若绫坐在程忆遥前面,课间程忆遥有时喜欢跟展若绫聊天。
而钟徛很喜欢捉弄展若绫。在这件事上,程忆遥一直都很佩服展若绫。
是很乐观吧,被钟徛那样欺压,还能保持温和淡然的态度。
她想如果是自己在那样的情况下肯定二话不说跑去向老师投诉。而不是任由钟徛欺压。
上大学后,程忆遥再回忆高中的日子,以一种客观的态度回首往事,对钟徛也有了不同的看法。
其实他的内心不像外表那么简单,但是也不是深沉,偶尔嘴里冒出来的话还很有深度,这也让程忆遥暗暗惊诧。
有时钟徛说出一句比较有深度的话,程忆遥要过十几秒才能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等她领会其中的意思时,就会忍不住想发笑,每当这个时候,钟徛就会莫名其妙地看向她,表情非常不解,又似乎觉得诡异:“你笑什么?”
程忆遥只能跟他摆手:“没事没事。”她总不能跟他说她刚刚才明白他之前那句话的含义吧?
而钟徛只是无奈地看她一眼,并没有说什么。
程忆遥忍不住想,说不定他觉得自己很诡异。但是不能怪她啊,他有时损人很有深度,她不仔细想根本就没法明白。
上大学后,展若绫偶尔会跟她联系。
在这一点上,有时程忆遥觉得自己挺对不起展若绫的。因为常常是展若绫给她发信息和发邮件,而她很少主动联系她。
展若绫有时会给她发一些搞笑的邮件,偶尔附件里会附上一两首歌,还有一些比较有意思的图片和视频。这样的邮件倒不需要每封都回复,虽然有些邮件是别人发给展若绫,她再转发给自己的,但是她还是暗暗在心里生好感。这个曾经的同桌,一直这么记着她,让她感到非常开心。
程忆遥有几次在大学城里碰到钟徛,他看上去比高中多了几分成熟,眉眼清峻。
有一两次看着他,程忆遥从来没有想过高中那个时不时在课堂上有惊人之语的男生会变得如此气质冷漠。她心里忍不住生出一种想法:不知道他是不是被高考失利打击到了?以至于变得这么冷淡。
但是后来她又发现自己多虑了,每次同学聚会的时候,钟徛仍然一如既往地能说会道,常常一句话就能把廖一凡等几个男生损得体无完肤。
程忆遥想,大概他在熟人面前才会露出自己的真实面貌吧。
大二第一个学期的后半段,程忆遥听说钟徛交了一个女朋友。
她倒没有太惊讶。
上了大学,恋爱就似乎成为了一门必修课,大概是高中过得太压抑,以至于一上了大学几乎所有人的目标都是谈一次恋爱。而且以钟徛这么出色的条件,要找女朋友根本完全不成问题。
终于有一次,她去食堂吃饭看到钟徛跟一个女生一起吃饭。
程忆遥看了那个女生几眼。那个女生长得颇为高挑,眉目十分干净,看起来很舒服,虽然没有裴子璇漂亮,但是气质清爽怡人,一看上去就属于平易近人的那种。
钟徛跟她面对面坐着,偶尔抬头跟她说几句话,两人之间并没有太多情人之间的亲昵举止,反而更像是一对相交甚笃的好友。
程忆遥暗暗在心里估计,他们可能是从朋友发展起来的。
那几天程忆遥上qq,六班群里几个同学都在八卦钟徛的女朋友,一个名字叫做“季琎”的女生,是环境科学与工程学院的学生。
程忆遥上q从来都是隐身的,偶尔听他们聊到起劲的地方也冒出来插上几句话。
跟群里的人扯了几句八卦,程忆遥才恍然忆起,大一第一个学期时,裴子璇偶尔还会在六班的群里说话,从第二个学期起,她就基本没说过话。
她想起高三那段期间,裴子璇经常跟钟徛和廖一凡一群男生一起打球。那时她隐隐觉得,钟徛是有几分喜欢裴子璇的。毕竟他们两个人看上去也算得上是赏心悦目的一对。
直到此时,程忆遥才发现自己猜错了:这么说裴子璇跟他没有机会发展了。
有一次她在图书馆外遇到钟徛,他独自一人,穿着浅蓝色的t恤,整个人气质非常清爽,带了几分阳光的气息。
程忆遥跟他打招呼,然后忍不住问:“你怎么一个人?没跟你女朋友一起啊?”她蓦然想起,这几次在大学城里看到他,他似乎都是一个人,要不然就跟几个男生在一起。
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带了几分漫不经心,“你不也是一个人?”
一次偶然上q,程忆遥发现季琎又成为了六班那群男生的八卦对象。
程忆遥将群里的对话一句句看下来,也终于解除了心中的疑惑。
季琎跟钟徛竟然一点关系也没有,只是她用来拒绝某个男生追求的借口。班长那句话无疑最能说明问题:“季琎那时想找廖一凡帮忙的,不过廖一凡在越秀校区,而且又有女朋友了,很不方便。所以就请我们英俊潇洒的钟徛出面了。”
廖一凡跳出来自吹自擂:“如果我出面的话,保证两天就能搞定。”
言逸恺不客气地打出一行字:“严重抗议某些人趁机抬高自己的身价。”
坐在电脑前的程忆遥无声地笑了:这帮男生啊,真是一个比一个幽默。
大三开学后,程忆遥就再也没有在大学城里见过钟徛。后来她偶然登陆qq,跟几个高中同学聊天,才得知他已经去了澳大利亚当交换生。
大三那个夏天,他们几个n中的人见了一次面,远在越秀校区攻读医学的廖一凡也到大学城参加。在那次聚餐中,程忆遥认识了简浩,两人开始正式交往。
本科毕业后,程忆遥申请了去新加坡留学,在等签证的那段期间收到展若绫的短信:我下个星期就去西班牙留学了。
程忆遥心里恍然生出一种别离的情绪来。
这一两年,周围的同学出国当交换生、留学的,各种各样的都有,每个人各走各的路,各有自己的精彩人生。
她颇为感慨地回复展若绫:等你回来,都不知道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了。
然后收到展若绫的回复:是啊,也不知道到时还能不能见面。
程忆遥回忆起前几天跟言逸恺聊天的情景,对展若绫说:“我上次跟言逸恺聊q,他还提到了你。”
回复只有两个字:是吗?
很简单的两个字,却让程忆遥蓦然读出一种寂寥的味道来。
在新加坡留学两年后,程忆遥回到n市,开始工作。而这个时候,简浩也早已读完研。
那年陆续有几个同学留学归来,却不包括展若绫。
翌年的劳动节假期,程忆遥和简浩去了一趟海南的三亚,回来的时候正好赶上高中的同学聚会,连同已经几年没见面的钟徛。
那时钟徛刚从澳大利亚回来,正式进入圣庭的管理高层,算得上是他们一群老同学里最有成就的人了。
十几个旧同学围在一起,回忆了一下学生时代的趣事和八卦旧闻,几个出过国留学的人讲起自己在海外的留学生活与见闻,也有聊最近的生活和工作的。
由于廖一凡和言逸恺都跟简浩甚为熟谙,程忆遥不免被他们扯到话题中心,她向来不习惯跟闺蜜以外的人聊感情问题,便用几句话含混过关。
服务员进来换饮料,包厢里响起一阵旋律,廖一凡笑道:“岁月如歌?这首歌已经好久了……”
程忆遥突然想起那个远在西班牙生活的女子,说道:“我记得展若绫很喜欢这首歌。那时她发邮件给我,里面就有这首歌。”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寒假有几天心情非常不好,收到她的邮件,附件里有这首歌。她偶尔给自己发邮件,有时会把喜欢的歌曲一并发过来,推荐给她听。那封邮件里,展若绫不仅把mp3和视频地址发给她,还很详细地说了一下这首歌的看法。
在很久的以前,程忆遥对这首歌的印象也仅限于香港电视剧《冲上云霄》的主题曲。收到那封邮件以后,她每次听到这首歌都会不期然地想起那个善解人意的女子。
言逸恺闻言说道:“我都好久没有看到展若绫了,这几年同学聚会她每次都不来。”
廖一凡也说:“是啊,如果有她在,一定会很热闹。”
说着,他别有用心地看了包厢最里面的人一眼,问道:“是不是啊,钟徛?”
昏暗的灯光下,钟徛微微眯起眼睛,唇边抿出的笑有几分冷硬:“应该是的。”
程忆遥听着他们的对话,有点莫名其妙,过了很久才发出声音:“她又不在中国,怎么可能来参加聚会。”
在座的十几个人无不露出惊讶的表情。
包厢最里面的人,迅速地转过了头,黑眸里闪过的那一丝几不可察的光,冷得几乎可以冻住所有人。
“她去西班牙了啊!”程忆遥见状,愈发感到惊讶,脱口而出:“她去三年了,你们不知道吗?”
言逸恺若有所思地看了钟徛一眼,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大四那年暑假,她一毕业就去了西班牙,去那里读硕士。”
言逸恺一怔:“她都没跟我们说。”
程忆遥恍然明白。原来她把自己看得这么重要,只把留学的事告诉了自己。
她喃喃地说:“我以为她跟你们说过了……”
“程忆遥,她有跟你联系吗?”问话的依旧是言逸恺。
“当然有啊!她出国之前还经常给我发邮件,前几个月她哥哥结婚她回来过,还给我打过电话,不过她只呆了几天就又走了……”
一副声音突兀地插进来:“哥哥?”
语声冷硬,寒如冰刃,像是要把空气硬生生劈成两半。
程忆遥心里一惊,看向钟徛。
包厢里的光线有点暗,但是她清楚地看到,他的脸色如同冻了严霜,而他周围的空气亦仿佛凝固了一般。
他张开薄唇,沉声追问:“什么哥哥?”
语声冰凉,每个字都蕴藏着不知名的力量,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大海,波涛汹涌。
脸部紧绷的线条蕴含着无穷的张力,仿佛随时都会折断。
程忆遥第一次看到钟徛露出这样的表情,那种气势让她也不由自主暗暗打了个寒噤,“亲生哥哥。她那时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她哥哥结婚,她回来参加婚礼,然后又回西班牙了。”
“亲生哥哥。”他缓缓地重复着,唇边的笑容说不出的凄清冷寂。
浓浓的暮色中,眉宇间只剩下冷淡。手腕上那块机械表在灯光的照耀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映得他的脸愈发落寞。
仿佛有黑云凭空压下来,气氛突然变得有点沉重。
言逸恺若有所思地看了钟徛一眼,问道:“她过得怎么样?”
程忆遥摇了摇头:“这我就不太清楚了。她从来都不提自己过得怎么样……”
却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钟徛又转过头来,正看着自己,目光冰冷,“她一直都有跟你联系?”
“不是。”说到这里程忆遥也有点惭愧,“就那一次她回来给我打了个电话,现在基本没怎么联系了。”
他的目光迅速沉静下来,再度将脸望向窗外,神情淡漠,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廖一凡跟言逸恺等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程忆遥很快就把那次同学聚会忘掉,但是她没想到在一个月后的某天,自己会接到钟徛的电话:“程忆遥,我是钟徛。有没有空一起吃顿饭?我想麻烦你帮我一个忙。”
程忆遥走进包厢的时候,看到钟徛站在窗户边,出神地望着窗外,眉毛拧在一起,似乎在沉思。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衬衣,衬衣的料子很好,更映得五官英俊深邃,侧影清峻挺拔,远远看上去仿佛一株绿竹,融在树林的最深处。
钟徛转头就发现了她,等她坐下才落座。
程忆遥端起柠檬水喝了一口,暗暗在心里思忖他突然约自己出来的目的。
虽然她跟他曾经是同班同学,但是他们几乎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面对面坐着聊天。
钟徛也没有让她等太久,直截了当地说:“程忆遥,你有没有展若绫在西班牙的电话号码?或者别的联系方式?”
程忆遥呆呆的看着对座的男子说不出话来,努力在脑海里消化他的内容。
在他耐心的注视下,程忆遥缓缓地开口,声音依旧有些迟滞:“没有。她去了西班牙之后就没有再用以前的号码了,我那时去新加坡,我们基本没有怎么联系过,只除了那次她回来给我打电话。”
“你不是说她经常给你发邮件?”
他的声音非常平和,已经全然没有了那次聚会时的森冷与阴郁,取而代之的是冷静与自持。
程忆遥点头,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是——可是那是读大学时的事了,展若绫去了西班牙之后我们就很少用邮件联系了。而且我从新加坡回来之后,基本上就没有收到过她的邮件,我估计她已经没用以前那个邮箱了。所以后来我也没再用那个邮箱了。”
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了,缓了缓神色,接着问道:“你有她的邮箱地址吗?”
程忆遥有点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既然展若绫现在已经不用那个邮箱了,他问来又有何用?
尽管如此,她还是点头:“有。”
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上网登进邮箱,点出一个以163结尾的邮箱地址。
钟徛拿过她的手机看了很久,深邃的黑眸里沉淀着不明的情绪,最终只是轻轻地向她点了点头,将手机还给她:“好。谢谢!”
程忆遥收起手机,听到他又问:“你说她以前经常给你发邮件……”
“对。”
他一脸平静地问:“那些邮件,你还留着吗?”
“有些还留着,有些删掉了。”
他手指轻轻地叩着桌面,眸子里有怅惘,还有一种时光积蓄的沉着:“我有个请求,能不能请你把那些歌的曲目发给我?”
声音平淡,语气真挚无比。
程忆遥没有说话,看着眼前这个稀罕无比的人物,心里震惊无比。
这段日子他接管圣庭假日酒店,几乎在一夜之间成为本城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媒体的报道提起这个年轻的ceo时,用尽了所有的赞美之词,只差把他捧到天上去。
程忆遥有时在电视和报章杂志上看到媒体对他的描述,心里都会产生一种难以置信的感觉。这个万众瞩目的酒店ceo曾经跟自己在同一个教室读书,曾经跟自己同桌了一年多。
高考的失利、四年的留学生活真的让这个记忆中青涩的男生改变了许多,那个曾经在课堂冒出惊人之语的男生迅速从记忆里褪去,变成眼前这个彬彬有礼、一举一动不无掌握节度的成熟男人。
这么一个出色的男生,如今已经管理着一家酒店,站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而他,竟然一直喜欢着那个远在西班牙生活的女子。如果不是今天他约自己见面而且开门见山地说了这么多,她或许永远都不知道。
“钟徛,我可不可以问为什么?”程忆遥收回思绪,缓缓地开口,“你知道,那些邮件是展若绫发给我的,我不能随便把里面的内容告诉别人。”
他一手搁在桌子上,星眸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眼神深沉如墨,语气中带了涩然,“我知道。程忆遥,如果我现在能找到她的话我也不用坐在这里了。”
“程忆遥,我跟她之间的关系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我们……”
他没有再说下去,伸手抚上额头,嘴角扯出一抹孤寂萧条的笑,似乎是自嘲,“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不管怎么样,我想知道她的一切,就是这样。我希望你能帮一下我,如果可以的话,如果哪天她联系你,请你务必要告诉我。”
程忆遥无言地望着他。
这个曾经意气风发、恣意张扬的男生,也会露出如此萧索寂寥的表情。
这一刻,他只是一个失去所爱的男子。
程忆遥忽然对他折服,想了一下,说道:“钟徛,你把你的邮箱地址给我,我直接把邮件转发给你吧。反正都是很平常的话题。”
他的眼里飞速燃起一道光,明亮得照耀了英俊的五官:“谢谢!”
那么诚挚,那么地,如释重负。
程忆遥走出包厢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他还在那里坐着。寒风从窗户灌进来,他凝眸望着窗外,神色说不出的专注,却也说不出的寂寥。
程忆遥回到家休息了一会儿就打开电脑,登进大学时期用的那个邮箱。
所幸以前的邮件都还保留着。
她对照着便笺纸,输入钟徛的邮箱地址,将展若绫发给自己的邮件全部转发过去。
晚上她跟简浩吃饭的时候,忍不住就把下午的事讲述给他听:“……太出乎我意料了。”
简浩听完,凝目回想:“你为什么会这么意外?你以前不是跟我说过他们以前是欢喜冤家吗?”
程忆遥摆了摆手:“可是那是高二的时候……你想想看,他们平时一点迹象也没有,突然这样我能不意外吗?”
那次在包厢里,他说“哥哥”两个字时的脸色太恐怖了,跟印象中那个嬉皮笑脸、玩世不恭的男生相差太大,程忆遥至今仍然记得。
简浩问她:“你把所有邮件都转发给他了?”
“嗯。只要是没删掉的都转发了。”程忆遥吁出一口气,“他们都是我同学,当然希望他们可以在一起。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用,能帮多少就帮多少吧。”
简浩听完也有点感慨,凝目思索:“我想,钟徛以前应该喜欢她吧,可能那时高考失败没敢跟她说,以至于变成现在这样。”
程忆遥点头:“我猜也是这样。”
“我们真是太幸运了。”简浩执起她的手包住,“虽然出国分开了两年,但是没有那么多年的错过。”
“是啊。”
简浩又问她:“那时他们有没有特别亲近?”
“没有啊!”这就是让程忆遥最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他们说话也不多,常常是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的。而且后来我们高三分班,展若绫选了历史,不跟我们读同一个班,他们私下相处的时间绝对不多。后来上大学,展若绫去了北京,钟徛跟我们都在中大读书,见面就更少了。展若绫大二那年去古巴当交换生,连春节也没回来。他们两个人根本没有什么机会见面。”
简浩亦是一怔,“那他们岂不是很久没见面了?”
程忆遥叹了一口气,“对啊,我想想,从大一那次聚会之后应该就没再见面了,现在都差不多六年了……不过,我看钟徛是下定决心要一直等她回来了。我都不知道他哪里来的信心,说不定展若绫在西班牙已经有男朋友了……”
程忆遥在感慨之余,也非常钦佩钟徛:展若绫还在西班牙呆着,什么时候回来也说不准。他这样等,要等到什么时候?
由于是冬末,太阳下山比较早,下午四点多的时候天色已经开始发暗。
跟程忆遥分别后,展若绫没有直接回家,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圈。
思绪有点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脑海里像是纠缠了无数根麻绳,理也理不清。
这么多年的日子过去,只是一味地思念一个人,而从来没有去想如果有一天见到他要怎么做。
曾经距离那么远的人,以为终其一生都不会见面,在回国后开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就这么突然出现在面前——在她没有一点心理准备的情况下。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万家灯火。城市仍然沉浸在过节的喜庆气氛中,高楼大厦上一片繁华的彩灯。
洗完澡后,展若绫打开桌子上的笔记本电脑,一转头就看到放在桌子上的礼品盒。
他送的是上海的著名小吃排骨年糕。吃起来既有排骨的浓香,又有年糕的软糯酥脆,十分可口。排骨肥嫩香鲜,味浓厚,色泽金黄,表面酥脆,肉质鲜嫩,年糕鲜润不腻,经排骨油氽制,具有排骨香味,鲜嫩适口。
那天把年糕拿回家后,她先让爸爸妈妈尝了几块,自己也吃了两块。妈妈向来喜欢这种传统食品,吃的时候赞个不停,后来展景越和蔡恩琦回来,年糕被一扫而空。
也不知道盯着那个礼品盒看了多久,然后拿起手机打了一条短信:“年糕很好吃,谢谢!”
找到那个万分熟悉的号码,发过去。
他很快回了条短信:“你到现在才吃?”
“不是,前几天就吃了,忘了谢谢你。”
“不客气。你喜欢就好。”
春节前展若绫已经陆陆续续将自己的东西搬到公寓,假期过后正式开始在外贸公司上班,成为n市上班一族的一员。
周末的时候,林微澜约了她一起去逛街。当晚林微澜在她的公寓休息,两人一起坐在客厅里看电影。
林微澜听她说下个星期要去参加同学的婚礼,笑了:“小展,我看你每次从西班牙回来都有婚礼等着你去参加。”
展若绫也是一笑:“不过上次是我哥哥结婚,我什么都不用送,这次不一样……”
林微澜将沙发的靠垫抱在怀里,抵到下巴下方:“小展,你现在还有想那个人吗?”
她想到自己跟徐进杰正处于浓情蜜意的时期,而展若绫的同学即将迈入婚姻的殿堂,她仍然独自一人,林微澜忍不住就开始为她担忧。
展若绫微微抬眉,“怎么了?”
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他回来了,你会怎么办?”
展若绫怔怔地望出窗外,语气怅然:“我也不知道。”
而最重要的问题是——他已经回来了。
林微澜将她的手握住,琥珀色的眸子里满是认真:“我只是觉得,如果他一直都不回来的话,你还是忘了他吧。你不可能一辈子都不结婚啊!”
展若绫一怔,想起很久以前妈妈也是这么对她说的。
她淡淡一笑:“我妈妈那时叫我去做手术,也是这么说的。”
“手术?做什么手术?”林微澜思索了几秒才明白她在说什么,“你是说你肩膀的疤痕吗?”
展若绫嗯了一声。
林微澜下意识地瞄向她的肩膀——现在她穿着居家服,什么都看不见,“我也觉得你最好做手术把它弄掉。”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你弟弟已经去世这么多年了,你对他怎样,他会明白的。”
展若绫伸手拿了一颗开心果,用力掰开,“以后再说吧。”
林微澜叹了一口气,展若绫表面看起来很好说话,但是一旦固执起来谁也劝不了。
程忆遥和简浩的婚礼定在四月份的一个星期六,春回大地的季节。
展景越和蔡恩琦知道她要去参加同学的婚礼,自然很高兴,让她好好玩一玩,又交代她晚上回来的时候注意安全。
展若绫穿戴好就出门,准备到路口拦车。
走出大厦后,收到一条短信:“你出了门没有?知道怎么去翠云饭店吗?”
展若绫的注意力都放到后面那句话上,问他:“你也去?”
短信发出去后,展若绫就知道自己肯定要被他鄙视了。
他跟程忆遥不仅是高中三年的同班同学,而且还是读中大时的校友,说起“同学”这个词,资历比她整整多出一大截,程忆遥如果不邀请他才奇怪。只不过那天程忆遥只说了言逸恺和廖一凡的名字,并没提到他的名字,而且听林微澜说他最近几天经常出差办公,她下意识地就以为他不会去。
果然,他回了一条短信:“难道你认为我不应该去?”
展若绫一时手拙,过了十几秒才回复他:“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幸好不是面对面,不然绝对比发短信尴尬许多。
下一秒,手机响起来。
她一看到屏幕上显示的名字,心神俱乱,只能接起电话。
“你在哪里?”语气相当随意。
“呃?我在……”展若绫环顾了一下周围,看到公路一侧立着的路牌上的字,对着手机说:“我在广宁路。”
钟徛“嗯”了一声,说道:“你别到处走,我现在过去。”
展若绫愣住:“你过来干嘛?”
“我怕你迷路,过去接你。”说话的声音里带了淡淡的笑意,回答却是一本正经。
“你才会迷路!”她的声音不自觉提高。
正想叫他别过来,却听到他悠悠地说:“你激动什么?”
很随便的一句话,悠然道来,却有着四两拨千斤的功用,将她所有的话都堵在嘴巴里。
蓦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事。高二那时,有一次她课间拿了一道习题问他,说了一下自己的看法,他向来没有什么耐性,听到一半就将她打断:“你的思路错了!不能这样做。”她心里觉得自己的想法可行,听他这样说忍不住就抓住他的手臂,急急地说:“你别说话,先听我说完。”他瞥了一眼手臂,表情似笑非笑:“你激动什么?我又没说不听完。”立时让她语塞。而他闲闲地用手撑起头,作出洗耳恭听的样子:“继续说。”
遥远的记忆涌上心头,好像又回到高中那时,展若绫想也不想就说:“我才没有激动,只是反驳而已。”
依旧是很悠闲的声音:“如果没有迷路的话,刚才我问你在哪里,怎么隔了那么久才回答?”
“我刚搬过来这边不久,看路牌不用花时间吗?”
“好吧。”似乎很无辜的口气。
蕴藏着笑意的声音再次传过来:“我在开车,不跟你说了。你到路口那里等我。”
微微一顿,又加了一句,旭日般温和:“过马路的时候小心看车。”
那句“我在开车”轻而易举地让她把所有的话都咽回肚子,化为一个简单的“好”字。
挂了电话,走到路口。
——过马路的时候小心看车。
这是小时候妈妈就跟她反复交代的话。每次她跟展景望出门,都有记着这句话。
可是,即使行人过马路的时候会小心看车,也并不代表司机开车的时候会时时刻刻注意路面状况。
看着车流滚滚的马路,下意识地抚摩左手那串佛珠。
苍白而稀薄的阳光直直地照射在墨色的柏油马路上,散发着一丝丝的暖意。
黑色的奔驰一个漂亮的转弯,绕上广宁路,透过挡风玻璃渐渐可以望见伫立在路口的人。
随着车子越驶越近,那抹身影也显得越来越清晰。
她的眼睛望着马路,却是一脸出神,心思不知道飘去了哪里。
这种出神的样子,不禁让他想起许久以前她拿着报纸发呆的模样。
将车子缓缓停在她前面,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语气放得非常柔和:“上车。”
展若绫回过神来,上车坐好,关上车门。
等了几秒,他还没有发动车子,深邃黑亮的眼睛依旧看着她。
“干嘛?”她抓紧手提袋,不自在地问。
“安全带——”他唇边浅浅含笑,用眼神示意她,“你还没系安全带。”
展若绫一呆,白皙莹润的脸颊微微泛起潋滟的红晕,连忙拉过安全带的带子系上。
车子平稳地绕上高速公路,沿途的风景不住快速地向后移动,在玻璃窗外一晃而过。
已经不是第一次坐他的车,展若绫的心情极为混乱,茫然地看着窗外。心里只是不停地想——他为什么要来接自己?
车窗阻隔了喧嚣的人潮和穿梭的车流,却没法让她的心安静下来。
正在此时,听到他唤她的名字,展若绫转过头,“呃,什么?”
他穿着黑色的西装,白色衬衣,五官俊逸深邃,眉目疏朗。稀薄的阳光透过挡风玻璃照射在他身上,在他英挺的轮廓间微微跳跃着。
“你以前跟程忆遥不是经常联系吗?”
“嗯,对啊。”她应道,同时点点头。
钟徛转头目视前方,声音亦是平淡无波:“那为什么后来不联系了?”
“后来?”展若绫先是有点茫然,然后答道:“后来我们都出了国,她在新加坡留学那时功课特别忙,我也很少登以前那个邮箱,联系自然越来越少,而且也没想着要特意去维持联系……”
“你经常换邮箱?”握在方向盘上的手微微收紧,望着前方的眸子沉淀出一望无垠的墨色,下颌处的线条亦敛了起来。
“啊,不是。”展若绫莫名其妙地开始觉得心虚,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小孩被大人抓到一样,指尖不由微微颤抖,声音也低了下来,“我没有啊。”
钟徛见她攥紧了手,目光在那一瞬间柔软下来,自然地换了一个话题,声音格外轻缓柔和:“你搬来这边多久了?连路名都不知道。”
展若绫有些懊恼地反击他:“反正我不迷路就行。”
前往翠云饭店参加婚礼的人络绎不绝。程忆遥见到他们两人一起到来,并没有太惊讶。
程忆遥今天打扮得非常漂亮,一件雪白的抹胸婚纱,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材,乌黑的发髻盘在脑后,看上去温雅而贤淑。
昔时一起读书的同桌,经过这么多年,终于披上雪白的婚纱,走进婚姻的殿堂。
展若绫心中感慨万分,为程忆遥找到一个陪伴终生的良人由衷地感到喜悦与欣慰,上前握住程忆遥的手:“恭喜恭喜!祝你们白头偕老。”
程忆遥露出一个甜美幸福的笑容,“谢谢谢谢!”
展若绫好奇地打量了一下新郎简浩。他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色西服,眼神沉稳内敛,属于话很少的类型,但是转头看着程忆遥的时候眼睛里盛满了柔情。
在展若绫打量他的时候,简浩也带着几分好奇仔细地打量她,礼貌地对她点头并笑了笑。
钟徛也握住程忆遥的手,诚挚地说:“程忆遥,恭喜你们!还有,谢谢你!”后面的一句话,声音略微降低。
程忆遥慧黠地朝他眨了眨眼睛,笑着低声说:“钟徛,其实我也没做什么,你自己努力吧,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程忆遥将几个高一六班和高三化学班的同学都安排在同一张桌子,两人还没走过去就引起了所有人的注目。走过来的年轻男子身穿笔挺的西装,器宇轩昂,浑身散发着成熟稳重的气息,而旁边的女子,一袭淡蓝色的小礼服,外套同色系的小西装,明丽清新,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对璧人。
言逸恺给他们留的位子是靠在一起的,钟徛给她拉开椅子坐下,自己也跟着落座。
展若绫刚坐好就听到廖一凡夸张地说:“展若绫,这么多年没见,你是越长越漂亮了啊!”
虽然多年没见面,展若绫对他热络的说话风格仍旧非常熟悉,淡淡地笑了笑:“谢谢。”
岂料廖一凡的话还没说完:“啧啧,有人艳福不浅啊!”
钟徛落落大方地坐在座位上,剑眉微踅:“廖一凡,你说这话是想表达什么?也许你女朋友能告诉我们正确的答案。”
廖一凡以前就喜欢拿她和钟徛的关系来开玩笑,因此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除了言逸恺以外,在座的其他人都只当他又像读高中那时一样调侃展若绫,当下就有一个人附和钟徛,笑着对廖一凡说道:“就是,你是想说你没有艳福吗?也不怕你女朋友听到。”
展若绫暗暗松了一口气,低头喝饮料。
这一天晚上,翠云饭店六楼的大厅灯火异常明亮,婚礼很是热闹,大厅里的气氛相当轻松融洽,偶尔大家轮番敬酒,时不时有笑声从各个角落冒出来。
高一六班在座的十个人都是同一个教室出来的学生,隔了这么多年再回首,各自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现在好不容易聚到一起,大家免不了回忆高中的往事,有谁提了个开头就有人滔滔不绝地接过话茬,话题从年轻美貌的生物老师一直延伸到年老却一直保持着童真的地理老师,n中的一景一物都被他们聊了个遍。
展若绫尽量忽略坐在自己右边的那个人,跟几个旧同学聊天。她的左边坐着的是高二时的同桌陈淑。陈淑跟展若绫一样都在北京读的大学,两个女生本科四年期间一起约出来吃过几顿饭,加上高中同桌过一段期间,话题自然比寻常人多,聊过几句后愈发放松。到后来已经能跟廖一凡等人轻松地闲聊。偶尔有人向展若绫问及在西班牙留学的经历,她也能自如地应对。
程忆遥和简浩过来敬完酒又继续向另一张桌子前进,展若绫拉了拉右边那个人的衣服,问道:“我听程忆遥说是廖一凡介绍她跟简浩认识的,可是,廖一凡是在越秀校区读书……”程忆遥和简浩都在大学城,却让他这个远在越秀校区当媒人,听起来有点神奇。
他的眸子里迅速滑过一抹欣喜,唇边含笑:“对。廖一凡家跟简浩家关系很好,所以廖一凡跟简浩从小就认识了。”
喜宴结束后,前来喝喜酒的宾客各自道别回家,六楼大厅的人潮散去。赴宴的人多,电梯里挤满了人,廖一凡站在电梯里,不怀好意地对电梯外的人说:“人太多了,不够坐。你们等下一趟电梯吧。”
展若绫在心里苦笑:这个晚上,碰上廖一凡注定要让她心七上八下。
钟徛一脸神色自若,拉住展若绫的胳膊退到后面,“我们坐下一趟吧。”
电梯门缓缓阖上,就剩下他们站在原地。
展若绫侧眼去看他。他伸手按了下楼的按钮,然后将手插到口袋里,动作带了几分漫不经心,眉间微微踅起,似乎在思索什么,神色中自然流淌着一股英俊潇洒。
搭乘这一趟电梯的人并不多,除了他们两人以外还有两个打扮时髦的女郎,展若绫注意到那两个女人看了钟徛好几眼,目光里掩不住一片惊艳之色,交头接耳了几句。她在心里暗暗感叹,这个人果然走到哪里都能引起人的注意。
他似是感应到她的注目,黑眸微微一亮,“怎么了?”
展若绫微窘,只能随便找一个话题:“你喝了酒能开车吗?”
钟徛的唇边溢出一抹浅笑,“放心,我只喝了一点,绝对不会有事的。”他今晚真的没怎么喝酒。
电梯降到4楼的时候停下,涌入一大批人,钟徛轻踅眉头,将她拉到角落里站好,却没有立刻放开她的手。
他的手温暖而干燥,修长而有力。
心里难以置信,他就这么自然地牵住了她的手。
属于他的温度,暖暖地从掌心相贴的地方传过来,随着呼吸和脉搏的节奏一起跳动着。
从来没有这么心慌过,她的心捣鼓得厉害,连忙将自己的手抽出来。
钟徛无言地看着她,剑眉微挑,似乎想说什么。
就在这时,“叮”的一声,电梯抵达一楼。电梯门打开,里面的人鱼贯而出,那两个女郎离去前又看了钟徛一眼。
钟徛一手半插在口袋里,俊逸的眉眼间藏着碎碎的笑意:“你还站在这里干嘛?不打算出去了?”
展若绫脸一红,“你管我!”
钟徛看了她一眼,似乎是觉得有趣,一手按在电梯的开门按钮上,“那是走还是不走?”
“当然走。”展若绫被他看得心慌,迈步走出电梯。
已经临近深夜,翠云饭店的停车场空出了许多车位,四周亦是一片寂静。
上了车后,钟徛将手搭在方向盘上,转头问她:“你困不困?”
“不困。”展若绫摇了摇头。闹了一整晚,现在的心情还有点兴奋。
他的唇边牵出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明亮的黑眸里荡漾着深浅不一的柔光:“那我们去兜风吧。”
“什么?”展若绫吃了一惊。
“我们去兜风吧。我知道有一个地方能看到非常漂亮的景色。”钟徛略作停顿,凝视她,“你放心,我保证会安全把你送回家的。”
展若绫本身属于不刻意追求享受的那种人,生活也比较单调,但是一般别人向她提这种建议时都不会拒绝。以前展景望晚上觉得无聊时,就要她带他出去看夜景,姐弟两人各自拿着一根冰棍在小区周围走一圈,有时还会走到更远的地方。
而且她回来n市这么久,还从来没有好好欣赏过n市的夜景。
听了他的话,她的心里忍不住有点期待,使劲地点点头:“好啊。”
钟徛松了一口气,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那我们出发了。”
车子渐渐驶离市区,绕上沿海大道,沿途的景致非常迷人,璀璨的灯火与黑魆魆的峰峦连绵不绝,让人应接不暇。
最后奔驰在对着大海的道边停下,柏油大道两边设有栏杆,钟徛熄掉引擎,拉她一起走到栏杆前站好。
南方的四月已经十分暖和,到了夜间温度略微下降,反而让人感觉到一丝丝的凉爽。
湛蓝的夜空深沉得像是一个正在思考的哲人,寂静无声,无数颗小星星俏皮地眨巴着眼睛,发出细碎的光芒,夜空映衬下的大海一望无际,偶尔有风吹过,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海浪,像是有人随意泼上去的墨水一般。
展若绫任由风将自己的头发吹乱,将手撑在栏杆上,着迷地眺望星空下的大海,发出一声惊叹:“真的很漂亮!”
“你喜欢看就行。”他的眼角有笑意漫出来,回答的声调格外的温柔。
空气十分清新,带着海边特有的潮湿味道,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风吹动海浪的声响。
展若绫将视线从海面上收回来,问他:“你经常来这里?”
钟徛靠在栏杆上,“有空就来。有时心情不好也会来。”
夜风一阵阵地吹过来,将她柔顺的长发吹成黑色的绸缎,而她脸上流露出的笑容几乎让他沉醉。
展若绫想起那天在茶餐厅里跟他的对话,不由微微一笑,“我以为你会说‘一个人来没什么意思’呢。”
岂料他眨了眨眼睛,很认真地说:“一个人来确实没什么意思。”
他有着俊逸的五官,做这样孩子气的动作自然相当吸引人,她的心跳不知不觉漏了一拍,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张开嘴巴:“那你以前——”
不等她问完,他就利落地回答:“都是一个人来。”
“都是一个人来……”她喃喃重复着,心里有一种叫感动的情绪在无声地弥漫。
他点头,眼里荡漾着细碎的柔光:“嗯。一直想跟你一起来看一次,所以忍不住把你带过来了。”
气氛突然变得旖旎起来,她别过头眺望大海,却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的在无声地加快。
钟徛懒懒地将背靠着栏杆,问:“你跟林微澜是初中同学?”
“对啊。我们初中三年都在同一个班读书。”
“你们关系很好?”他望着前方,声音依旧温和。
“嗯。”
展若绫回忆起那时林微澜向徐进杰介绍自己时说的那句话——这是我初中同学和最好的朋友展若绫,语气也不知不觉轻快了许多,明眸带笑:“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那我呢?”他忽地转过头,神色专注地看着她,黑亮的眸子里满满地倒映出她的脸。
在那一瞬间,展若绫几乎可以从他清亮的眸子里清楚地看到自己张皇失措的脸。
她困难地张开嘴巴,“你?”
你是我最喜欢的人,最在乎的人,在心里整整装了十年的人,所有关于你的记忆,都是我最珍视的东西。
可是这样的话,她怎么跟他说?
拼命压抑住心里所有翻涌的情绪,艰涩地说道:“你是我的一个好朋友。”
话一出口,就觉得眼角开始有热气弥漫,充盈了眼眶。
他于她的意义,岂止“好朋友”三个字可以表达?
那一次去西班牙留学,她坐在机场的候机厅里,望着一架架飞机离开,心里蔓延着无边的绝望。这一生,喜欢上他,永远没有结果,却也没有退路。
“有多好?”钟徛靠近她,不依不饶地追问。
展若绫觉得自己的舌头像是打了结一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的视线如同刚刚研磨开的墨水般浓稠,专注地看着她,缓缓地说:“能不能好到做你的男朋友?”
她登时如遭雷击,张皇地睁大了双眼,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
钟徛执起她的手,轻轻地拢在掌中,语气满是宠溺:“展若绫,你真的是一个很会逃避问题的人。”
她的身子立时僵住。
这句话何其熟悉,她曾经对着电脑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来。
钟徛将她的反应收入眼底,不自觉地又放柔了语气,另一只手伸到她后面环住她的肩膀,视线胶着在她清丽的脸上,“展若绫,不要拒绝我,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夜风不断地吹过来,从耳边一掠而过,风声呼呼作响,吹得她的脑袋有点僵。还没想好,已经仓惶问出口,“为什么?”
钟徛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搁到下颌的地方,声音为清凉的风注入了一抹温暖:“喜欢一个人,想跟她一起,有什么为什么的吗?”
他的身后,无边的黑夜寂静地铺展开来,浸润着浪声阵阵的海边。
整个世界仿佛在那一瞬间旋转起来。
即使看到最美丽的风景,也无法比得上此刻的心情。
十年的光阴,漫长的坚持,终于在今天,听到他说一句“喜欢”。
她的眼角又酸又涩,泪水几乎立刻就要夺眶而出,喉咙里发不出声音,只能怔怔地看着他。
他漆黑深邃的瞳眸里像是落进了漫天的繁星,闪烁着璀璨的光芒,明亮异常,非常好看。
曾几何时,她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他,梦境里的面孔却是模糊的,永远都只有大概的轮廓,一睁开眼就是冷冰冰的现实,只有颊边滑落的泪水清楚地告诉自己前一秒梦见了他。
而这一刻,他站在她面前,英俊的脸孔近在咫尺,清亮的眸子里清楚地倒映着她的容颜。
幸福来临得太突然,几乎以为自己在作梦。
手上和肩膀上传来的温度清楚地告诉她,眼前的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
不是梦,不是臆想,不是虚幻,而是真实的一个人,跟她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吹着同样的海风。
他的声音依旧在耳畔回荡,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却直直地钻到心底最深的角落。
“我在仁爱医院。”
“行了,我现在过去,到了再给你打电话。”展若绫挂上电话。
蔡恩琦在客厅收拾东西,展景越则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两人听到她断断续续的通话,不约而同问道:“谁被车撞了?”
“林微澜,我初中同学。她住进医院了,我现在去看她。琦姐姐,你是不是要出去?顺便送我一程吧。”展若绫急急忙忙走进房间换衣服。
“好,你别急,我先送你去医院再去我表姐那里拿东西。她在哪家医院?”蔡恩琦披上外套,接过展景越递过来的车钥匙。
“仁爱医院。”展若绫换好衣服,走到玄关弯腰穿靴子,因为太急,套了两次才穿好,然后利索地拉上拉链。
展景越靠到沙发上,笑着问蔡恩琦:“你知道怎么去仁爱医院吗?估计到时又打电话回来问我。”
蔡恩琦瞪了他一眼:“你有意见吗?”
“没意见。不过——”展景越笑着摇了摇头,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关掉电视机。
“不过什么?”蔡恩琦追问着。
展景越走到她身旁,伸手轻轻地揽了揽她的肩膀:“不过,我还是跟你一起出去吧,看完你表姐我们再去买菜。”
蔡恩琦嫣然一笑,伸手挽住他的手臂:“那当然好啊。你自己说的呀,不许反悔!”
助理走进病房,直直走向伫立在窗边的颀长身影:“钟总。”
林微澜也将目光转向窗边。
钟徛“嗯”了一声,骨节分明的手扶着窗沿,低头望向医院的门口,微垂的睫毛遮住了眼眸,也遮起了所有的情绪。
医院的大门附近种了几株高大的梧桐树,即便是在冬天也依旧维持着生机,青绿色的叶子在冬日的阳光下轻微抖动着,折射出淡淡的流光。落日的余晖一点一点地从叶子间洒下来,在地上圈出一个个形状不一的金色的影子。
过了几秒,他收回目光,转过头对助理吩咐道:“你先回去。”
林微澜受宠若惊,连忙开口:“钟总,医生说我没事……”
钟徛一手轻轻地敲在窗沿上,淡淡的说,“林微澜,我再等一会。”
助理走出病房的时候顺手将门带上,病房又安静下来。
几分钟过后,病房里响起低沉的声音:“林微澜。”
林微澜听到老板叫自己的名字,连忙应道:“钟总,什么事?”
老板这样站在病房里,虽然什么话也不说,但是毕竟是老板,何况是一个这么帅的老板,林微澜只觉得自己的压力前所未有的大。现在老板主动说话,不管他要说什么,林微澜都欢迎之至。
她看到老板依旧站在窗边,侧脸线条刚毅,他轻蹙眉头,似乎在思索什么,“你初中在哪个学校读书?”
林微澜没有想到老板竟然问这种问题,愣了好一会儿。
老板并不催促她,只是静立在窗边,清峻的眉眼间没有丝毫不耐。
半晌,林微澜终于回过神来,脱口而出:“a中啊!”
钟徛微一颔首,仿佛是意料之中的回答,并不说话。
林微澜觉得自己之前的回答太不礼貌,便重新回答道:“钟总,我初中在a中读书。”
钟徛依旧将视线转向窗外,喃喃地重复了一遍:“a中。”
a中。
她初中也是在a中读书。
有淡淡的笑意浮上嘴角,平日的冷漠疏离淡去,一张英气逼人的脸融在疏浅的夕阳中,无比地温和。
林微澜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嗫嚅着开口:“钟总,我朋友等一下过来看我,不影响吧?”
“不影响。”带着笑意的声音从窗边传过来。
林微澜暗暗松了一口气,一边在心里想:老板今天心情似乎非常好、相当好。
“有什么影响?”老板似乎是觉得有趣,又加了一句。
看来老板今天心情真的很好。
林微澜忽然想起一件事,被老板愉悦心情所感染,她忍不住说道:“钟总,我这个朋友以前也在n中读书,说不定她会认识你。”
在林微澜的心里,老板这么出色,当年读书的时候也一定是学校的风云人物,所以她说的是“她会认识你”,而不是“你会认识她”。
黑色的车子在南新大道上平稳地行驶着,展景越一边开车一边问:“你同学怎么会被车撞到?不严重吧?”
展若绫坐在后座右侧,答道:“我也不知道。好像是崴到脚了,不过听她说似乎不太严重。”
轿车下了环道,开上公路。
展若绫一边听蔡恩琦和展景越聊天,一边望着车窗外的风景。
远远地看到一栋恢弘壮阔的大楼,有几分熟悉,印象中似乎曾经在哪里看到过。
疑惑间,车子渐渐驶近,大楼正门上方那六个字变得越来越清晰——正是她在回国的飞机上看到的圣庭假日酒店。
酒店设计是仿宫殿式的,大门装修得富丽堂皇,气派非凡,却又不至于显得俗气。门口外有一座巨大的圆形喷泉,一道道雪白的水柱从泉眼里冒出,沿着特定的轨迹高高地喷射到半空中,然后又准确无误地落回水池上。
车子开得很快,只是一秒钟的时间,酒店便在车窗外一闪而过。
她收回目光,用手指轻轻地敲了敲额头。
唉,说过不再想这些的啊。
----------------------
关于林微澜对展若绫的称呼,几个读者都问到了。这里解释一下。
林微澜的原型是我最好的朋友,比我大一岁,她平时就是这么称呼我的,虽然这种称呼有点奇怪,但是无妨,我也从来没有去想这些辈分与亲不亲近的问题,因为我们就是这么相处的。
谢谢大家的意见……
仁爱医院跟圣庭假日酒店只隔了两个路口,黑色的车子一个拐弯,便稳稳地停在仁爱医院门口。
展若绫拿起手袋,打开车门走下去,展景越叫住她:“阿绫,你回去之前先给我们打个电话,看看到时能不能顺便过来接你。”
“知道了。”展若绫向车子里的两个人挥了挥手。
寒风一阵阵地吹过来,她拉紧了外套,走进医院大楼。
黑色的轿车没有马上开走,依旧停在医院大门外。
展景越将目光从那抹纤细的身影收回来,转向蔡恩琦:“阿琦,我这个妹妹以前性格挺开朗的,但是自从我弟弟去世之后,她的话就越来越少了,从西班牙回来后,说话就更少了,在家人面前还好,到了外面基本就不怎么说话。她回来这么久,也很少出去……”
他一边说一边摇头:“妈妈前两天还向我打听,问她有没有谈恋爱……”
蔡恩琦握住他的手,柔声说道:“她一个人在西班牙过了这么多年,我们也要给时间让她适应。”
“算了,她也长大了,自己有分寸的……”展景越反握住她的手,语气一变,“好了,我们去你表姐那里吧。”
落日的最后一缕余晖穿过钢筋水泥的丛林,温柔地泻到地板上,洇出一圈浅色的光晕。
展若绫刚走进仁爱医院的大楼,手机就响起来。屏幕上显示的是余知航的名字,她接通电话:“喂,你好。”
略微低沉的声音隔着手机传进耳朵:“展若绫,我是余知航。今天晚上有没有空,一起吃顿饭?”
展若绫心里记挂着林微澜,也没细想就说:“非常抱歉!今晚有事,我朋友住院了,我要去医院看她。”
余知航微微沉吟,“住院?哪家医院?我认识几个医生,可以介绍一下。”
展若绫下意识地回答:“啊,谢谢你!她伤势不严重,应该很快就能出院了。”
余知航通过手机听到走廊上医护人员和家属的说话声,他笑了笑,说道:“展若绫,那你先去看你的朋友吧,等你哪天有空我们再约。”
展若绫挂了电话,从通话记录里找到林微澜的号码拨过去:“我到了,你在哪个房间?”
“我在317号房。”
“317?往右边走吗?”
“对,尽头的那间。展若绫,你赶快过来,有一个惊喜等着你!”林微澜其实也不肯定这对展若绫来说算不算得上惊喜——顶头上司跟她是中学校友,不过在林微澜看来也说得过去。
那头的展若绫皱了皱眉头:“林微澜,你躺在那里已经够让我惊心的了,还想让我的心脏受什么刺激啊?”听她的口气,似乎被车撞伤住进医院就跟参加奥斯卡颁奖典礼一样,惊喜不断。
她走到尽头那个病房,一把推开白色的门。
靴子的拉链撞击在羊皮上,发出一记细微的声音,悦耳动听。
白色的空间十分宽敞,她一眼就看到病床上的人,直直地走过去,“你还真是不小心,崴到哪只脚了?”
“左脚,没事,不严重。”
展若绫低头察看她的左脚,抬起头:“幸好只是皮外伤……你跟他说了没有?”
“已经说了。”林微澜脸颊微微一红,声音略微放低,“他晚上过来。”
“行了,在他过来之前我就呆在这里吧。你吃饭了没有,有没有想吃的东西?我去买。”
“你说午饭吗?现在都四点了,我显然吃过了。晚饭还早着呢。”
林微澜坐直身子,伸手指了指窗边的人,“哦,对了,展若绫,给你介绍一下,我老板……钟总,这就是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个朋友,她叫展若绫,以前也在n中读书。”
展若绫也想起病房里还有一个人,她刚才进来的时候只匆匆地瞥了一眼并没仔细看,听到林微澜的话,转身望过去。
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站在窗边,颀长挺拔的身躯融在午后温暖浅碎的阳光中,乌黑的短发上泛着浅浅的金光,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
那一刻,她的身子像是钉在地上,丝毫动弹不得。
她只觉得眼角一热,泪水几乎就要夺眶而出。
钟徛!
真的是他。
虽然这么多年没见,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钟徛毫无顾忌地看着她,剑眉挑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唇边勾出一抹淡淡的笑:“展若绫。”
空旷的病房里,只剩下他的话音在耳边回荡。
展若绫。
不轻不重的三个字,仿佛经过了无尽的等待,蕴藏着无穷的决心。
声音不高不低,缓缓道来,她听得一清二楚。
一个字一个字地。
清晰无比。
八年的时间,他的声音已不复年少时期的清越爽朗,掺入了一丝成熟男人特有的低沉与磁性。
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竟然还记得她——他们已经八年没有见面了。
展若绫茫然地伫立在病房里,喉咙发不出声音,眼睛又酸又涩,视野也开始变得模糊。
这样的感觉,似曾相识——她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那次同学聚会,听到言逸恺说他再也不回来了。
病房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曾经无数次在脑海里想象与他见面的情景。
在西班牙的五年,她反反复复地想,他只是去当交换生,应该会回国的,他们毕竟是高中同学,还有再见面的可能。只要他回来了,只要他们都去参加同学聚会,她就有可能再见他一面。
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么一番情景。
曾经日思夜想的人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她面前,如此自然地叫出她的名字——在她一点准备都没有的情况下,甚至还来不及伪装。
过去八年,几番梦回,希冀着与他重逢,在伊比利亚半岛的五年,遍尝寂寞与孤独,多少个夜晚从睡梦中醒来,脑海里却都有一句“再也不回来了”不断萦绕。
如果没有那五年,或许她可以微笑着对他说:“嗨,钟徛,好久不见。”
可是,那八年,包括在西班牙的五年,始终还是在她生命里留下了印记。
她终究没有办法像年少那时一样平静地跟他打招呼。
很长时间里,她只能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而他,显得非常耐心,漆黑的眼睛直直地、动也不动地看着她,似乎希望从她脸上找到什么。
不断有人从走廊上走过,时不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在这些嘈杂的响声中,展若绫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她眨了眨眼睛,费力地扯起嘴角,艰涩地吐出一句话:“钟徛……嗨。”
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这短短的一声招呼,几乎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一行七人刚走进酒店大门,便有一个西装革履的人迎上前来:“几位好,请问是用餐吗?”
“对。三楼有空包厢吗?”连振钦显然是酒店的常客。
展若绫好奇地环顾四周,酒店装修得富丽堂皇,服务台后的墙壁上悬挂着十几个时钟,分别显示世界各地的时间。天花板上倒悬着宫灯式的水晶吊灯,造型修长典雅,光洁明亮的大理石地板里倒映着天花板上的灯光和大厅里的摆设,一路延伸到餐厅的门口。
“叮”的一声,大厅里的电梯门打开,走出三个人。
为首的男人修长挺拔,穿着一身名贵的黑色西装,五官俊朗,寒眸如星,橘黄色的光线落在他脸上,将鼻梁的线条勾勒得愈发俊挺,一双黑眸在看到大厅一群人时迅速闪过璀璨的光芒。
展若绫心里一震,连忙低下头。
还真是没想到,第一次来他的酒店就见到他。
钟徛大步走过来,到了一行人前才停下,微笑着唤道:“连叔叔。”
连振钦握住他伸过来的手,笑得爽朗:“钟徛,今天不忙啊?你爸爸妈妈最近怎么样?”
“正准备出去。托您的福,他们一切安好。”
连振钦点头:“我今天跟老朋友过来吃饭,准备给你的大厨提一下意见。”
“欢迎之至。”钟徛微微一笑,狭长深邃的眼睛在后面六人身上一飘而过。
连振钦介绍道:“这位是我的老朋友展寄新,唯康公司的老总。老展,这位就是圣庭假日酒店的总裁。”
钟徛躬了躬身:“展叔叔,你好。”
展爸爸握住年轻的酒店总经理的手,连声赞道:“不敢当。钟总真是年轻有为。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连振钦拍拍他的肩膀:“好,你去忙吧,下次我们好好聊一聊。”
钟徛点点头,微一躬身,“那么我先失陪了。各位晚餐愉快。”说着走向酒店大门,经过柜台时,脚步微微一顿,向大堂经理吩咐:“好好招待客人。”
大堂经理连忙躬身应是。
酒店的门卫恭敬地推开玻璃门。助理一直跟在钟徛后面,见他忽然放缓脚步,便也放缓步子。
钟徛在门边微微驻足,望向大厅里的一行人。
她低头看着地板,似乎在神游,乌黑柔软的发丝遮住了半张脸。
钟徛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重新举起脚步往外走。
饭局非常丰盛,菜一盘接一盘地端上来,大人们一边吃菜一边聊天,一顿饭吃了很久。
秦雅跟展若绫挨着坐,两人时不时聊上几句,偶尔也抬头回答长辈的问话。
主菜过后,包厢的服务员将水果端上桌子,连尧靠到椅背上给服务员让位子,顺便侧头问道:“展若绫,你哥哥和大嫂过得怎么样?”
展若绫点头:“谢谢,他们过得很好。”
“他们还是住在以前那个房子吗?”
“对,一直没搬过。”
连尧转头对秦雅说道:“阿雅,我们下次找个时间去拜访一下他们。”
包厢里的电视机开着,音量调得很低,展若绫的座位正对着电视机,画面上正在播央视版的《神雕侠侣》。两家人非常熟,倒也无须顾虑太多礼节,她索性将注意力放到电视屏幕上。
看了几分钟,包里的手机突然震起来。
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串号码,末尾4个数字非常熟悉——5171,她想也没想就接起来,站起来走到窗户边,“喂,你好。”
没有人说话,手机里只有空气流动的声音。
展若绫心下奇怪,脑海忽然闪过一抹灵光,她又看了一眼那个号码,心跳不可抑制地加快。
137xxxx5171——这十一个以特定顺序排列起来的数字,她几乎可以倒背如流。
那是他在广州读大学时的号码,在他去了澳大利亚后就成为了一个空号。她出国前曾经拨过不下几十遍。到西班牙读书的两年,她几乎每次感到孤独寂寞时就会拨到那个号码,一遍遍地听服务台小姐礼貌的声音。
她的呼吸微微停滞,呆呆地拿着手机,直到低沉的声音传过来,“还没吃完?”
那个声音是如此的刻骨铭心,隔着手机传过来,依然清晰无比。
还没吃完?
语气温和随意。
她微微一怔,随即领会到他在问饭局的事,从喉咙里飘出一句话:“嗯,还没吃完,大人们在聊天。”
“你不是大人吗?”
展若绫想起前几天蔡恩琦曾经跟自己开玩笑,说她今年春节可以大肆收红包——在广东当地,即使过了十八岁,只要没结婚就可以继续收长辈的红包,尤其是女性。
当下她不假思索地回道:“还没结婚就不算。”
“嗯。有道理。”略微带着笑意的声音。
有道理——
很久以前他也说过这三个字。
那次语文课上,他便是紧接着语文老师的话冒出一句“有道理”。
那节课,也许六班其他同学都忘了吧,毕竟那只是学校无数课时中毫不起眼的一节,但是她一直都记着,将所有关于他的记忆都放到脑海最珍视的角落,时不时地回想。
手机里传过来的话,与记忆中那节语文课的声音重叠到一起,与过往完美地契合。
手机另一头响起低低的笑声,“那你在干嘛?”
“我……我在看电视。”展若绫从窗户望出去,浓浓的夜色浸没了整个城市,霓虹灯在远处不断闪烁,将黑夜装点得绚丽多彩。
这是她第一次跟他通电话。
在北京读大学时,宿舍另外几个女生陆续交了男朋友,偶尔在宿舍里跟男朋友通电话,她当时坐在床上心里无比期盼能跟他通一次电话——哪怕聊的是毫不相干的内容,只要能听到他的声音,于愿足矣。然而几次拿起手机想给他打电话,都没有勇气摁下通话键。
后来他去了澳大利亚,她随之失去他的联系方式。可是,那个时候,她偏偏有了勇气,一次又一次地拨那个空号。
很久以前的心愿,终于在多年后的这个晚上实现,她的眼眶不由微微湿润。
正自在回忆之河里漂泊游弋,忽然听到他在那边问:“看什么节目?”
从手机里传出来的声音,低沉却有力,直直地钻入耳朵。
语调似乎颇有兴致。
浅黄色的灯光从头顶泻下来,柔和而轻盈,宛如潺潺的溪流,静谧地淌入心里,一直流到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这么多年过去,以为终于要跟那个号码彻底说再见,以为这一生所有的心愿都会被时光无情湮没,却在这个冬天的晚上幡然改变。
这样拿着手机跟他讲电话,耳边不再是服务台小姐礼貌而冰冷的提示声,而是真正属于他的声音。
真真切切的声音,每一个字的音节,都清晰无比,甚至可以从起伏的音调里感觉到温度。
在过去的那些年日里反复听到的那句“您好,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似乎都在那一声温和的“那你在干嘛”中得到了补偿,随着那几句清浅随意的问话消逝在风中。
隔着遥远的距离,却第一次觉得,离他如此近。
从落地玻璃望出去,整个城市都被笼罩在一片璀璨的灯海里。深邃悠远的夜空镶嵌着几颗细碎的星星,与夜幕下五光十色的华灯组成一幅斑斓的画面。
“《神雕侠侣》。”轻浅的女声隔着手机传过来,略微低哑,掺了一丝浅浅的犹豫。
钟徛拿着手机,轻轻靠到椅背上,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松了松领带,嘴角微弯,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哪个版本的?”
高二那时坐在程忆遥的旁边,曾经有一次听到程忆遥问她喜欢看什么电视剧,当时她的回答里就有《神雕侠侣》。
“央视版的。”
“不是几年前就播过了吗?现在还有?”高二那时,央视版的《神雕侠侣》自然还没开播,她指的是古天乐的那个版本。
钟徛站起来,走到客厅打开电视机,“哪个台?”
“电视剧频道。”有点迟疑的回答。
修长的手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摁了几下,电视机的画面已经切换到电视剧频道。
包厢里的摆设十分高雅端庄,大圆桌与休息区各占一侧,墙壁前的电视柜明亮整洁,茶几与沙发成一色,静静地卧在地板上。
长辈们针对经济形势高谈阔论,房间里的说话声时高时低,展若绫移动脚步,走到休息区的角落,低头望向下面的公路。
矗立在公路两侧的路灯泻下一圈圈晕黄的光影,静静地投射到漆黑如墨的马路上,绵延的车流如潮水般延伸向前方,一望不到尽头。对面大厦的玻璃幕墙上,华灯四射,璀璨的灯火映在眼里,一片繁华。
忽然想起大一那年某个晚上躺在床上跟他发短信的情景。
那是平安夜的晚上,她给几个高中同学群发祝福短信,几分钟后他回了一条短信,两人便聊了起来,那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对话比较多的通讯。她几乎记得每一句对话,就是在那天晚上,他说“还是高中好啊”,而她因为这句话在床上辗转了一夜。
将思绪从往事中抽离出来,她忍不住问:“你在干嘛?”
“在跟你打电话啊。”他回答得理所当然。
语气一如往昔。
心里不可抑制地涌起一阵阵细浪,一下下地敲击心房。
又觉得不可思议——
跟他阔别多年,几乎以为彼此的人生已经毫无交集,在这样的夜晚,她来他的酒店吃饭,而他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给她打电话,闲闲地聊天。
“只是这样?”她不确信的问。
“不然你以为呢?”尾音微微上扬。
钟徛站起来,拉开落地窗,走到阳台上。由于所处的楼层太高,从阳台望下去只能看到黑沉沉的马路和细小的车流。
夜色渐浓,冰凉如水,寒风呼呼地吹着。
他伸手扶上栏杆,有点冷,空气也像是掺入了冰晶一般,凉飕飕的。
心里却是一片温暖。
展若绫听到手机另一头猎猎作响的风声,心房某个角落忽然变得异常柔软,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你吃饭了吗?”
“吃了一点。”他轻轻一笑,笑声夹在风声里,听起来有点飘忽,“我没有你那么好命,有人请吃饭。”
展若绫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骗谁呢?你不就是酒店的老板吗?明明想吃什么就可以吃什么。”这个人分明就是扮猪吃老虎。
很熟谙的口气。
仿佛那十年分别的岁月不曾存在过,没有在彼此之间留下痕迹,没有拉开她跟他的距离。
阳台上的男子,唇边浮上一抹笑意,宛如钻石镶嵌在黑色的天鹅绒上,璀璨的光芒一下子夺目四射。
对着手机,轻轻地唤道:“展若绫。”
——展若绫。
声音轻浅,似乎仍然带着思索的余韵。
可是当他叫出那三个字的时候,是那么地熟稔,和理所当然。
展若绫的心不由一跳,“嗯?什么事?”
“你喜不喜欢吃年糕?”
“什么?”始料未及的话题,让她不由愣住。
“问你喜不喜欢吃年糕。前两天我去上海开会,带了几盒年糕回来给你吃。”回答的语气里隐约流露出一丝紧张,又似乎有点小心翼翼,不过展若绫没听出来,她的注意力都放在那句话的内容上了。
他前两天去上海了?
不过更重要的是后半句,她呆呆地问:“为什么?”
他似乎是没听懂,“什么为什么?”
钟徛思索片刻便即领悟,声音平淡温和,语气却异常坚定,“就是想带给你吃。”
展若绫还没回答,就听到妈妈叫自己:“阿绫,过来吃水果。”
“哦,好。”她转头急急忙忙应了一声,对着手机说道:“我妈叫我了,下次再聊。再见。”不等他回答便匆匆挂断手机。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