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骂人,那人无论在好的一方面或坏的一方面都要能胜过你,你才不吃亏的。你骂大人物,就怕他不理你,他一回骂,你就算骂着了。在坏的一方面胜过你的,你骂他就如教训一般,他既便回骂,一般人仍不会理会他的。假如你骂一个无关痛养的人,你越骂他他越得意,时常可以把一个无名小卒骂出名了,你看冤与不冤?
(三)适可而止
骂大人物骂到他回骂的时候,便不可再骂;再骂则一般人对你必无同情,以为你是无理取闹。骂小人物骂到他不能回骂的时候,便不可再骂;再骂下去则一般人对你也必无同情,以为你是欺负弱者。
(四)旁敲侧击
他偷东西,你骂他是贼;他抢东西,你骂他是盗,这是笨伯。骂人必须先明虚实掩映之法,须要烘托旁衬,旁敲侧击,于要紧处只一语便得,所谓杀人于咽喉处著刀。越要骂他你越要原谅他,即便说些恭维话亦不为过,这样的骂法才能显得你所骂的句句是真实确凿,让旁人看起来也可见得你的度量。
(五)态度镇定
骂人最忌浮躁。一语不合,面红筋跳,暴躁如雷,此灌夫骂座,泼妇骂街之术,不足以骂人。善骂者必须态度镇静,行若无事。普通一般骂人,谁的声音高便算谁占理,谁来得势猛便算谁骂赢,惟真善骂人者,乃能避其而击其懈。你等他骂得疲倦的时候,你只消轻轻的回敬他一句,让他再狂吼一阵。在他暴躁不堪的时候,你不妨对他冷笑几声,包管你不费力气,把他气得死去活来,骂得他针针见血。
(六)出言典雅
骂人要骂得微妙含蓄,你骂他一句要使他不甚觉得是骂,等到想过一遍才慢慢觉悟这句话不是好话,让他笑着的面孔由白而红,由红而紫,由紫而灰,这才是骂人的上乘。欲达到此种目的,深刻之用词故不可少,而典雅之言词尤为重要。言词典雅则可使听者不致刺耳。如要骂人骂得典雅,则首先要在骂时万万别提起女人身上的某一部分,万万不要涉及生理学范围。骂人一骂到生理学范围以内,底下再有什么话都不好说了。譬如你骂某甲,千万别提起他的令堂令妹。因为那样一来,便无是非可言,并且你自己也不免有令堂令妹,他若回敬起来,岂非势均力敌,半斤八两?再者骂人的时候,最好不要加人以种种难堪的名词,称呼起来总要客气,即使他是极卑鄙的小人,你也不妨称他先生,越客气,越骂得有力量。骂得时节最好引用他自己的词句,这不但可以使他难堪,还可以减轻他对你骂的力量。俗话少用,因为俗话一览无遗,不若典雅古文曲折含蓄。
(七)以退为进
两人对骂,而自己亦有理屈之处,则处于开骂伊始,特宜注意,最好是毅然将自己理屈之处完全承认下来,即使道歉认错均不妨事。先把自己理屈之处轻轻遮掩过去,然后你再重整旗鼓,著著逼人,方可无后顾之忧。即使自己没有理屈的地方,也绝不可自行夸张,务必要谦逊不遑,把自己的位置降到一个不可再降的位置,然后骂起人来,自有一种公正光明的态度。否则你骂他一两句,他便以你个人的事反唇相讥,一场对骂,会变成两人私下口角,是非曲直,无从判断。所以骂人者自己要低声下气,此所谓以退为进。
(八)预设埋伏
你把这句话骂过去,你便要想想看,他将用什么话骂回来。有眼光的骂人者,便处处留神,或是先将他要骂你的话替他说出来,或是预先安设埋伏,令他骂回来的话失去效力。他骂你的话,你替他说出来,这便等于缴了他的械一般。预设埋伏,便是在要攻击你的地方,你先轻轻的安下话根,然后他骂过来就等于枪弹打在沙包上,不能中伤。
(九)小题大做
如对方有该骂之处,而题目甚小,不值一骂,或你所知不多,不足一骂,那时节你便可用小题大做的方法,来扩大题目。先用诚恳而怀疑的态度引申对方的意思,由不紧要之点引到大题目上去,处处用严谨的逻辑逼他说出不逻辑的话来,或是逼他说出合于逻辑但不合乎理的话来,然后你再大举骂他,骂到体无完肤为止,而原来惹动你的小题目,轻轻一提便了。
(十)远交近攻
一个时侯,只能骂一个人,或一种人,或一派人。决不宜多树敌。所以骂人的时侯,万勿连累旁人,即时必须牵涉多人,你也要表示好意,否则回骂之声纷至沓来,使你无从应付。
骂人的艺术,一时所能想起来的有上面十条,信手拈来,并无条理。我做此文的用意,是助人骂人。同时也是想把骂人的技术揭破一点,供爱骂人者参考。挨骂的人看看,骂人的心理原来是这样的,也算是揭破一张黑幕给你瞧瞧!
╭═══千═秋═网═勘═校═══╮
╰—— ——╯
第一部分 7、脸谱
我要说的脸谱不是旧剧里的所谓“整脸”“碎脸”“三块瓦”之类,也不是麻衣相法里所谓观人八法“威、厚、清、古、孤、薄、恶、俗”之类。我要谈的脸谱,乃是每天都要映入我们眼帘的形形色色的活人的脸。旧戏脸谱和麻衣相法的脸谱,乃是一些聪明人从无数活人脸中归纳出来的几个类型公式,都是第二手的资料,可以不管。
古人云“人心不同各如其面”,那意思承认人面不同是不成问题的。我们不能不叹服人类创造者技巧的神奇,差不多的五官七窍,但是部位配合,变化无穷,比七巧板复杂多了。对于什么事都讲究“统一”、“标准化”的人,看见人的脸如此复杂离奇,恐怕也无法训练改造,只好由它自然发展!假使每一个人的脸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翻出来的,一律浓眉大眼,一律的虎额龙准,在排起队来检阅的时候固然甚为壮观整齐,但不便之处必定太多,那是不可想像的。
人的脸究竟是同中有异,异中有同,否则也就无所谓谱。就粗浅的经验说,人的脸大别为二种,一种是令人愉快的,一种是令人不愉快的。凡是常态的,健康的,活泼的脸,都是令人愉快的,这样的脸并不多见。令人不愉快的脸,心里有一点或很多不痛快的事,很自然的把脸拉长一尺,或是罩上一层阴霾,但是这张脸立刻形成丨人与人之间的隔阂,立刻把这周围的气氛变得阴霾。假如在可能范围之内,努力把脸上的筋肉松弛一下,嘴角上挂出一颗微笑,自己费力不多,而给予人的快感甚大,可以使得这人生更值得留恋一些。我永不能忘记那永长不大的孩子潘彼得,他嘴角上永远挂着一颗微笑,那是永恒的象征。一个成年人若是完全保持一张孩子脸,那也并不是理想的事,除了给“婴儿自己药片”作商标之外,也不见得有什么用处。不过赤子之天真,如果在脸上还保留一点痕迹,这张脸对于人类的幸福是有贡献的。令人愉快的脸,其本身是愉快的。这与老幼妍媸无关。丑一点黑一点,下巴长一点,鼻梁塌一点,都没有关系,只要上面漾着充沛的活力,便能辐射出神奇的光彩,不但是光,还有热,这样的脸能使满室生春,带给人们兴奋、光明、调谐、希望、欢欣。一张眉清目秀的脸,如果恹恹无生气,我们也只好当做石膏像来看待了。
我觉得那是一个很好的游戏:早起出门,留心观察眼前活动的脸,看看其中有多少类型,有几张使你看了一眼之后还想再看?
不要以为一个人只有一张脸。女人不必说,常常“上帝给她一张脸,她自己另造一张”。不涂脂粉的男人的脸,也有“卷帘”一格,外面摆着一副面孔,在适当的时候呱嗒一声如帘子一般卷起,另露出一副面孔。“杰克博士与海德先生”(l and mr.hyde)那不是寓言。始入仕途的人往往养成这一套本领。对下属道貌岸然,或是面部无表情,像一张白纸似的,使你无从观色,莫测高深;或是面皮绷得像一张皮鼓,脸拉得驴般长,使你在他面前觉得矮好几尺!但是他一旦见到上司,驴脸立刻缩短,再往瘪里一缩,马上变成柿饼脸,堆下笑容,直线条全变成曲线条;如果见到更高的上司,连笑容都凝结得堆不下来,未开言嘴唇要抖上好大一阵,脸上作出十足的诚惶诚恐之状。帘子脸是傲下媚上的主要工具,对于某一种人是少不得的。
不要以为脸是和身体其他部份一样的受之父母,自己负不得责。不,在相当范围内,自己可以负责的。大概人的脸生来都是和善的,因为从婴儿的脸看来,不必一定都是颜如渥丹,但是大概都是天真无邪,令人看了喜欢的。我还没见过一个孩子带着一副不得善终的脸,脸都是后来自己作践坏了的,人们多半不体会自己的脸对于别人发生多大的影响。脸是到处都有的。在送殡的行列中偶然发现的哭脸,作讣闻纸色,眼睛肿得桃儿似的,固然难看。一行行的囚首垢面的人,如稻草人,如丧家犬,脸上作黄蜡色,像是才从牢狱里出来,又像是要到牢狱里去,凸着两只没有神的大眼睛,看着也令人心酸。还有一大群心地不够薄脸皮不够厚的人,满脸泛着平价米色,嘴角上也许还沾着一点平价油,身穿着一件平价布,一脸的愁苦,没有一丝的笑容,这样的脸是颇令人不快的。但是这些贫病愁苦的脸、还不算是最令人不愉快,因为只是消极的令人心里堵得慌,而且稍微增加一些营养(如肉糜之类)或改善一些环境,脸上的神情还可以渐渐恢复常态。最令人不快的是一些本来吃得饱,睡得着,红光满面的脸,偏偏带着一般肃杀之气,冷森森地拒人千里之外,看你的时候眼皮都不抬,嘴撇得瓢儿似的,冷不防抬起眼皮给你一个白眼,黑眼球不知翻到那里去了,脖梗子发硬,脑壳朝天,眉头皱出好几道熨斗都熨不平的深沟─—这样的神情最容易在官办的业务机关的柜台后面出现。遇见这样的人,我就觉到惶惑:这个人是不是昨天赌了一夜以致睡眠不足,或是接连着腹泄了三天,或是新近遭遇了什么闵凶,否则何以乖戾至此,连一张脸的常态都不能维持了呢?
第一部分 8、洗澡
谁没有洗过澡!生下来第三天,就有“洗儿会”,热腾腾的一盆香汤,还有果子采钱,亲朋围绕着看你洗澡。“洗三”的滋味如何,没有人能够记得。被杨贵妃用锦绣大襁褓裹起来的安禄山也许能体会一点点“洗三”的滋味,不过我想当时禄儿必定别有心事在。
稍为长大一点,被母亲按在盆里洗澡永远是终身不忘的经验。越怕肥皂水流进眼里,肥皂水越爱往眼角里钻。胳肢窝怕痒,两肋也怕痒,脖子底下尤其怕痒,如果咯咯大笑把身子弄成扭股糖似的,就会顺手一巴掌没头没脸的拍了下来,有时候还真有一点痛。
成年之后,应该知道澡雪垢滓乃人生一乐,但亦不尽然。我读中学的时候,学校有洗澡的设备,虽是因陋就简,冷热水却甚充分。但是学校仍须严格规定,至少每三天必须洗澡一次。这规定比起汉律“吏五日得一休沐”意义大不相同。五日一休沐,是放假一天,沐不沐还不是在你自己。学校规定三日一洗澡是强迫性的,而且还有惩罚的办法,洗澡室备有签到簿,三次不洗澡者公布名单,仍不悛悔者则指定时间派员监视强制执行。以我所知,不洗澡而签名者大有人在,俨如伪造文书;从未见有名单公布,更未见有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袒裼裸袒,法令徒成具文。
我们中国人一向是把洗澡当做一件大事的。自古就有沐浴而朝,齐戒沐浴以祀上帝的说法。曾点的生平快事是“浴于沂”。唯因其为大事,似乎未能视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到了唐朝,还有人“居丧毁慕,三年不澡沐”。晋朝的王猛扪虱而谈,更是经常不洗澡的明证。白居易诗“今朝一澡濯,衰瘦颇有馀”,洗一回澡居然有诗以纪之的价值。
旧式人家,尽管是深宅大院,很少有特辟浴室的。一只大木盆,能蹲踞其中,把浴汤泼溅满地,便可以称心如意了。在北平,街上有的是“金鸡未唱汤先热,红日东升客满堂”的澡堂,也有所谓高级一些的如“西昇平”,但是很多人都不敢问津,倒不一定是如米芾之“好洁成癖至不与人同巾器”,也不是怕进去被人偷走了裤子,实在是因为医药费用太大。“早晨皮包水,晚上水包皮”,怕的是水不仅包皮,还可能有点什么东西进入皮里面去。明知道有些城市的澡堂里面可以搓澡,敲背,捏足,修脚,理发,吃东西,高枕而眠,甚而至于不仅是高枕而眠,一律都非常方便,有些胆小的人还是望望然去之,宁可回到家里去蹲踞在那一只大木盆里将就将就。近代的家庭洗澡间当然是令人称便,可惜颇有“西化”之嫌,非我国之所固有。不过我们也无需过于自馁,西洋人之早雨浴晚雨浴一天淴洗两回,也只是很晚近的事。罗马皇帝喀拉凯拉之广造宏丽的公共浴室容纳一万六千人同时入浴,那只是历史上的美谈。那些浴室早已由于蛮人入侵而沦为废墟,早期基督教的禁欲趋向又把沐浴的美德破坏无遗。在中古期间的僧侣是不大注意他们的肉体上的清洁的。“与其澡于水,宁澡于德”(传玄澡盘铭)大概是他们所信奉的道理。欧洲近代的修女学校还留有一些中古遗风,女生们隔两个星期才能洗澡一次,而且在洗的时候还要携带一件长达膝部以下的长袍作为浴衣,脱衣服的时候还有一套特殊技术,不可使自己看到自己的身体!英国维多利亚时代之“星期六晚的洗澡”是一般人民经常有的生活项目之一。平常的日子大概都是“不宜沐浴”。
我国的佛教僧侣也有关于沐浴的规定,请看“百丈清规,六”:“展浴袱取出浴具于一边,解上衣,未卸直裰,先脱下面裙裳,以脚布围身,方可系浴裙,将裩裤卷摺纳袱内”。虽未明言隔多久洗一次,看那脱衣层次规定之严,其用心与中古基督教会殆异趣同工。
在某些情形之下裸体运动是有其必要的,洗澡即其一也。在短短一段时间内,在一个适当的地方,即使于洗濯之馀观赏一下原来属于自己的肉体,亦无伤大雅。若说赤身裸体便是邪恶,那么衣冠禽兽又好在哪里?
礼(儒行云):“儒有澡身而浴德”。我看人的身与心应该都保持清洁,而且并行不悖。
╭═══千═秋═网═勘═校═══╮
╰—— ——╯
第一部分 9、中年
钟表上的时针是在慢慢的移动着的,移动的如此之慢,使你几乎不感觉到它的移动,人的年纪也是这样的,一年又一年,总有一天会蓦然一惊,已经到了中年,到这时候大概有两件事使你不能不注意。讣闻不断的来,有些性急的朋友已经先走一步,很煞风景,同时又会忽然觉得一大批一大批的青年小伙子在眼前出现,从前也不知是在什么地方藏着的,如今一齐在你眼前摇晃,磕头碰脑的尽是些昂然阔步满面春风的角色,都像是要去吃喜酒的样子。自己的伙伴一个个的都入蛰了,把世界交给了青年人。所谓“耳畔频闻故人死,眼前但见少年多,”正是一般人中年的写照。
从前杂志背面常有“韦廉士红色补丸”的广告,画着一个憔悴的人,弓着身子,手拊在腰上,旁边注着“图中寓意”四字。那寓意对于青年人是相当深奥的。可是这幅图画却常在一般中年人的脑里涌现,虽然他不一定想吃“红色补丸”,那点寓意他是明白的了。一根黄松的柱子,都有弯曲倾斜的时候,何况是二十六块碎骨头拼凑成的一条脊椎?年青人没有不好照镜子的,在店铺的大玻璃窗前照一下都是好的,总觉得大致上还有几分姿色。这顾影自怜的习惯逐渐消失,以至于有一天偶然揽镜,突然发现额上刻了横纹,那线条是显明而有力,像是吴道子的“菁菜描”,心想那是抬头纹,可是低头也还是那样。再一细看头顶上的头发有搬家到腮旁颔下的趋势,而最令人怵目惊心的是,鬓角上发现几根白发,这一惊非同小可,平夙一毛不拔的人到这时候也不免要狠心的把它拔去,拔毛连茹,头发根上还许带着一颗鲜亮的肉珠。但是没有用,岁月不饶人!
一般的女人到了中年,更着急。哪个年青女子不是饱满丰润得像一颗牛奶葡萄,一弹就破的样子?哪个年青女子不是玲珑矫健得像一只燕子,跳动得那么轻灵?到了中年,全变了。曲线都还存在,但满不是那么回事,该凹入的部份变成了凸出,该凸出的部份变成了凹入,牛奶葡萄要变成为金丝蜜枣,燕子要变鹌鹑。最暴露在外面的是一张脸,从“鱼尾”起皱纹撒出一面网,纵横辐辏,疏而不漏,把脸逐渐织成一幅铁路线最发达的地图,脸上的皱纹已经不是熨斗所能烫得平的,同时也不知怎么在皱纹之外还常常加上那么多的苍蝇屎。所以脂粉不可少。除非粪土之墙,没有不可圬的道理。在原有的一张脸上再罩上一张脸,本是最简便的事。不过在上妆之前下妆之后容易令人联想起聊斋志异的那一篇《画皮》而已。女人的肉好像最禁不起地心的吸力,一到中年便一齐松懈下来往下堆摊,成堆的肉挂在脸上,挂在腰边,挂在踝际。听说有许多西洋女子用赶面杖似的一根棒子早晚混身乱搓,希望把浮肿的肉压得结实一点,又有些人干脆忌食脂肪忌食淀粉,扎紧裤带,活生生的把自己“饿”回青春去。
有多少效果,我不知道。
别以为人到中年,就算完事。不。譬如登临,人到中年像是攀跻到了最高峰。回头看看,一串串的小伙子正在“头也不回呀汗也不揩”的往上爬。再仔细看看,路上有好多块绊脚石,曾把自己磕碰得鼻青脸肿,有好多处陷井,使自己做了若干年的井底蛙。回想从前,自己做过扑炉蛾,惹火焚身,自己做过撞窗户纸的苍蝇,一心想奔光明,结果落在粘苍蝇的胶纸上!这种种景象的观察,只有站在最高峰上才有可能。向前看,前面是下坡路,好走得多。
施耐庵水浒序云:“人生三十未娶,不应再娶;四十未仕,不应再仕。”其实“娶”“仕”都是小事,不娶不仕也罢,只是这种说法有点中途弃权的意味,西谚云:“人的生活在四十才开始。”好像四十以前,不过是几出配戏,好戏都在后面。我想这与健康有关。吃窝头米糕长大的人,拖到中年就算不易,生命力已经蒸发殆尽。这样的人焉能再娶?何必再仕?服“维他赐保命”都嫌来不及了。我看见过一些得天独厚的男男女女,年青的时候楞头楞脑的,浓眉大眼,生僵挺硬,像是一些又青又涩的毛桃子,上面还带着挺长的一层毛。他们是未经琢磨过的璞石。可是到了中年,他们变得润泽了,容光焕发,脚底下像是有了弹簧,一看就知道是内容充实的。他们的生活像是在饮窖藏多年的陈酿,浓而芳冽!对于他们,中年没有悲哀。
四十开始生活,不算晚,问题在“生活”二字如何诠释。如果年届不惑,再学习溜冰踢踺子放风筝,“偷闲学少年”,那自然有如秋行春令,有点勉强。半老徐娘,留着“刘海”,躲在茅房里穿高跟鞋当做踩高跷般的练习走路,那也是惨事。中年的妙趣,在于相当的认识人生,认识自己,从而作自己所能作的事,享受自己所能享受的生活。科班的童伶宜于唱全本的大武戏,中年的演员才能担得起大出的轴子戏,只因他到中年才能真懂得戏的内容。
第一部分 10、住一楼一底房者的悲哀
小时候听人说,衣食住是人生三大要素。可是小的时候只觉得“吃”是要紧的,只消嘴里有东西嚼,便觉天地之大,惟我独尊,消遥自在,万事皆休。稍微长大一点,才觉得身上的衣服,观瞻所系,殊有讲究的必要,渐渐的觉悟一件竹布大褂似乎有些寒伧。后来长大成丨人,开门立户,浸假而生儿育女,子孙繁殖,于是“住”的一件事,也成了一件很大的问题。我现在要谈的就是这成丨人所感觉得的很迫切的“住”的问题。
我住过有前廊后厦上支下摘的北方的四合房,我也住过江南的窄小湿霉才可容膝的土房,我也住过繁华世界的不见天日的监牢一般的洋房,但是我们这个“上海特别市”的所谓“一楼一底”房者,我自从瞻仰,以至下榻,再而至于卜居很久了的今天,我实在不敢说对它有什么好感。
当然,上海这个地方并不曾请我来,是我自己愿意来的;上海的所谓“一楼一底”的房东也并不曾请我来住,是我自己愿意来住的。所以假若我对于“一楼一底”房有什么不十分恭维的话语,那只是我气闷不过时的一种呻吟,并不是对谁有什么抱怨。
初见面的朋友,常常问我“府上住在那里?”我立刻回想到我这一楼一底的“府”,好生惭愧。熟识的朋友,若向我说起“府上”,我的下意识就要认为这是一种侮辱了。
一楼一底的房没有孤零零的一所矗立着的,差不多都像鸽子窝似的一大排,一所一所的构造的式样大小,完全一律,就好像从一个模型里铸出来的一般。我顶佩服的就是当初打图样的土著工程师,真能相度地势,节工省料,譬如一垛五分厚的山墙就好两家合用。王公馆的右面一垛山墙,同时就是李公馆的左面的山墙,并且王公馆若是爱好美术,在右面山墙上钉一个铁钉子,挂一张美女月份牌,那么李公馆在挂月份牌的时候,就不必再钉钉子了,因为这边钉一个钉子,那边就自然而然的会钻出一个钉头儿!
房子虽然以一楼一底为限,而两扇大门却是方方正正的,冠冕堂皇,望上去总不像是我所能租赁得起的房子的大门。门上两个铁环是少不得的,并且还是小不得的。因为门环若大,敲起来当然声音就大,敲门而欲其声大,这显然是表示门里面的人离门甚远,而其身份又甚高也。放老实些,门里面的人,比门外的人,离门的距离,相差不多!这门环做得那样大,可有什么道理呢?原来这里面有一点讲究。
建筑一楼一底房的人,把砖石灰土看做自己的骨头血肉一般的宝贵,所以两家天井中间的那垛墙只能起半垛,所以空气和附属于空气的种种东西,可以不分畛域的从这一家飞到那一家。门环敲得拍拍的响的时候,声浪在周围一二十丈以内的范围,都可以很清晰的播送得到。一家敲门,至少有三家应声“啥人?”至少有两家拔闩启锁,至少有五家有人从楼窗中探出头来。
“君子远庖厨”,住一楼一底的人,简直没有方法可以上跻于君子之伦。厨房里杀鸡,我无论躲在那一个墙角,都可以听得见鸡叫(当然这是极不常有的事),厨房里烹鱼,我可以嗅到鱼腥,厨房里升火,我可以看见一朵一朵乌云似的柴烟在我眼前飞过。自家的庖厨既没法可以远,而隔着半垛墙的人家的庖厨,离我还是差不多的近。人家今天炒什么菜,我先嗅着油味,人家今天淘米,我先听见水声。
厨房之上,楼房之后,有所谓亭子间者,住在里面,真可说是冬暖夏热,厨房烧柴的时候,一缕一缕的青烟从地板缝中冉冉上升。亭子间上面又有所谓晒台者,名义上是做为晾晒衣服之用,但是实际上是人们乘凉的地方,打牌的地方,开演留声机的地方,还有另搭一间做堆杂物的地方。别看一楼一底,这其间还有不少的曲折。
天热了我不免要犯昼寝的毛病。楼上热烘供的可以蒸包子,我只好在楼下下榻,假如我的四邻这时候都能够不打架似的说话或说话似的打架,那么我也能居然入睡。猛然间门环响处,来了一位客人,甚而至于来了一位女客,这时节我只得一骨碌爬起来,倒提着鞋,不逃到楼上,就避到厨房。这完全是地理上的关系,不得不尔。
客人有时候腹内积蓄的水分过多,附着我的耳朵叽叽哝哝说要如此如此,这一来我就窘了。朱漆金箍的器皿,搬来搬去,不成体统。我若在小小的天井中间随意用手一指,客人又觉得不惯,并且耳目众多,彼此都窘了。
还有一点苦衷,我忘不了。一楼一底的房,附带着有一个楼梯,这是上下交通唯一的孔道。然而这楼梯的构造,却也别致。上楼的时候,把脚往上提起一尺,往前只能进展五寸。下楼的时候,把脚伸出五寸,就可以跌下一尺。吃饭以前,楼上的人要扶着楼杆下来;吃饭以后,楼下的人要捧着肚子上去。穿高跟皮鞋的太太小姐,上下楼只有脚尖能够踏在楼梯板上。
话又说回来了。一楼一底的房即或有天大的不好,你度德量力,一时还是不能乔迁。所以一楼一底的房多少是有一点慈善性质的。
一九二七年初
第一部分 11、南游杂感
一
我由北京动身的那天正是清明节,天并没有落雨,只是阴云密布,呈出一种黯淡的神情,然而行人已经觉得欲断魂了。我在未走之先,恨不得插翅南翔,到江南调换调换空气;但是在火车蠕动的时候,我心里又忽自不安起来,觉得那座辉煌庞大的前门城楼似乎很令人惜别的样子。不知有多少人诅咒过北京城了,嫌他灰尘大。在灰尘中生活了二十几年的我,却在暂离北京的时候感到恋恋不舍的情意!我想跳下车来,还是吃一个期的灰尘罢,还是和同在灰尘中过活的伴侣们优游罢……,但是火车风驰电掣的去了。这一来不大打紧,路上可真断魂了。断了一次魂以后,我向窗外一望,尽是些垒垒的土馒头似的荒冢;当然,我们这些条活尸,早晚也是馒头馅!我想我们将来每人头上顶着一个土馒头,天长日久,中国的土地怕要完全是一堆一堆的只许长草不许种粮的坟头了。经济问题倒还在其次,太不美观实在是令人看了难受。我们应该以后宣传,大家“曲辫子”以后不要在田地里筑起土馒头。
和我同一间车房的四位旅客,个性都很发达。a是一个小官僚,上了车就买了一份老《申报》和一份《顺天时报》。b,c,d,三位似乎都是一间门面的杂货店的伙计。b大概有柜台先生的资格,因为车开以后他从一个手巾包里抽出
一本《小仓山房尺牍》来看。c有一种不大好的态度,他喜欢脱了鞋抱膝而坐。d是宰予之流亚,车开不久他就张着嘴睡着了;睡醒以后,从裤带上摘下一个琵琶形的烟口袋,一根尺馀长的旱烟杆。这三位都不知道地板上是不该吐痰的,同时又不“强不知以为知”的,于是开始大吐其痰。我从他们的吐痰,发现了一个中国人特备的国粹,“调和性”。一口痰公然落到地板上以后,痰的主人似乎直觉的感到一些不得劲儿,于是把鞋底子放在痰上擦了几下。鞋底擦痰的结果,便是地板上发现一块平匀的湿痕。(痰是看不见了,反对地板上吐痰的人也无话可说了,此之谓调和。)从北京到济南,我就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着,我并没有什么不满,因为我知道这叫做“民众化”!
二
车过了济南,酣睡了一夜。火车的单调的声音,使人不能不睡。我想诗的音节的功效也是一样的,例如speuseianstanza,前八节是一样的长短节奏,足以使人入神,若再这样单调下去,读者就要睡了,于是从第x行便改了节奏,增加一个音。火车是永远的单调,并且是不合音乐的单调。但是未来派的音乐家都是极端赞美一切机轮轧轧的声音呢。
一觉醒来,大概是安徽界了罢,但见一片绿色,耀人眼帘,比起山东界内的一片荒漠,寸草不生的情形,真是大不相同了。我前年过此地的时候,正是闹水灾,现在水干了,全是良田。北方农人真是寒苦,不要说他们的收获不及南方的农家的丰富,即是荒凉的环境,也够人难受了。但是由宁至沪一带,又比江北好多了,尽是一片一片的油菜花,阳光照上去,像黄琉璃似的,水牛也在稻田里面工作着,山清水秀,有说不出的一股鬯和的神情。似泰山一带的山陵,雄险峻危,在江南是看不到了。“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我想近水的人真是智,不说别的,单说在上海从四马路到马霍路黄包车夫就敲我二角钱!
三
我在上海会到的朋友,有郁达夫郭沫若成仿吾。除了达夫以外,都是没会过面的文字交,其实看过《女神》、《三叶集》的人不能说是不认识沫若了。沫若和仿吾住在一处,我和达夫到他们家的时候,他们正在吃午饭。饭后我们便纵谈一切,最初谈的是国内翻译界的情形。仿吾正在做一篇论文,校正张东荪译的《物质与回亿》。我从没有想到张东荪的译本会居然有令人惊异的大错……。
上海受西方化的程度,在国内要首屈一指了。就我的观察所及,洋服可以说是遍处皆是,并且穿得都很修洁可观。真糟,什么阿猫阿狗都穿起洋装来了!我希望我们中国也产出几个甘地,实行提倡国粹,别令侵入的文化把我们固有的民族性打得片甲不留。我在上海大概可以算是乡下人了,只看我在跨渡马路时左右张望的神气就可以证实,我很心危,在上海充乡下人还不要紧,在纽约芝加哥被目为老戆,岂不失了国家体面?不过我终于是甘心做一个上海的乡下人,纽约的老戆。除了洋装以外,在上海最普遍的是几句半通的英语。我很怀疑,我们的国语是否真那样的不敷用,非带引用英语不可。在清华的时候,我觉得我们时常中英合璧的说话是不大好的,哪里晓得,清华学生在北京固是洋气很足,到了上海和上海的学生比比,那一股洋气冲天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