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微雪

第 5 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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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我挥手再见。

    我很想问她是不是还要在这里继续等,打算等多久,更无从猜测过去有多少的日子,她就靠着那颗树在这里看它的车子扬长而过。那一刻我真怀疑这颗树长得这么歪就完全是因为她靠着的原因。我跟她告别,拿着那两张票走了很久后,下意识地转过身,仿佛还能远远的看到她倚着那棵树的背影,渐渐模糊在将要笼罩的夜色里。

    米诺凡那天在九点才到家,不知有没有在路口和左左相遇,总之看上去他和以往无任何不同。被一个女人追了十几年,生活居然还是风平浪静,我有时不得不怀疑他的生活里,到底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吃过了?”我迎上去,替他拿拖鞋。

    “吃过了,你们呢?”他穿上我递过去的拖鞋。

    “米砾游泳去了,我吃过了。”我回答。

    他走进客厅,一直走到楼梯口,一边走一边说:“忙完这段就好了,我就正式退休了……”

    “爸爸,我想跟您谈谈。”我一直尾随他来到书房,他这才转回头,看了我好几秒,才说:“好,那我们就坐下谈。”

    “不了。”我说,“我还是站着吧。”

    “你想说什么?”他问。

    “我不想出国了。”我说出了这几个月反反复复萦绕在我心头的那句话,同时,做好了承受一切暴风雨的准备。

    可是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刚刚坐定,拿起一份报纸准备看下去的米诺凡,居然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手指一动,报纸翻过一页,轻松地吐出三个字:“说下去。”

    既然叫我说,我就说下去。

    我吸了一口气。在我说出第一个完整的句子之后,我就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地说出了我最想说的话:“我不想出国,是因为我发现我离不开他。对不起,我答应您出国,现在却出尔反尔。我承认,那时我并没有想清楚,我就匆匆忙忙默认了——虽然当时我并没有满口答应出国,这么久以来,在所有人都默认了移民这件事之后,我就更加无法说出口。但是想了这么多天,离开这里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我始终觉得不能再拖下去。我必须,也只能告诉你,我不能跟你和米砾一起走。不管你有多么生气,多么不理解,不管你认为我幼稚也好自私也好无知也好,我一定要告诉你,我之所以坚定地这样说,是因为我爱上了一个人,我想和他永远在一起。仅此而已。”

    很长的句子,语言混乱。

    上帝保佑,他听明白了我的的意思。

    然后,当然,接下来的事——就是等他发火。

    出乎我意料的,米诺凡并没有站起来夺门而去,也没有立即指着我的鼻子叫我闭嘴,更没有失望地甩掉手中的报纸,冷冷地说:“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他只是放下报纸,又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用平静的声音说:“哦,是这样。”

    他叹息了一声,看着我的眼睛,眼神平静。让我明白,这一切原不是他伪装或克制:“米砂,你要知道,移民,确实是一件大事。你可以有自己的想法,当然可以。但是,你要确定这到底是一个决定,还是终究只是一个念头,我想,你需要更长的时间。”

    本来“决定”二字就要冲口而出了,但我的想法还是立刻被他看穿,他对我摆摆手,说:“不,你不要急于给我答案。这一切,等你真的想清楚了再说。到那时,如果你真的做了决定,即使是出国前最后一天你不想走了,爸爸也会答应你。如何?”

    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我忽然鼻子一酸。他是不是就这样老了?我无法忘记童年时,有一次,他走到快要哭得晕倒的我面前,粗鲁地撸去我满脸的鼻涕眼泪,将我夹在腋下扔进我的小床里,帮我盖好被子离开。那时我是那样害怕他的孔武有力,在他高大的身躯面前,连抽泣都不敢用力,转眼间,他的小女儿却变成了一个这样处处违抗他、在他面前口若悬河只顾自己的感受的人。他会不会比我更加心酸?

    也许是看出我的犹疑,他伸出手,在我头顶上摸了一下,对我笑着说:“他快出院了吧,身体如何?”

    “下周。”我说。

    “他知道你要出国的事么?”

    我摇头。

    米诺凡笑了,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知道了,也许他会反对你这么做?”

    “不。”我下意识地答。

    “这只是你内心美好的愿望而已。要知道,男生的自尊,有时候比什么都要重要。”

    “这跟自尊有关吗?”我虚弱地问。

    “至少你的欺骗,一定会伤他的自尊。”米诺凡说完,看了我一眼,重新回到沙发前,重新坐下,重新把报纸拿起来,挡住他的脸,在报纸后面对我说,“以后记住,跟人谈事前,最好做好充分的准备。都快念大学了,一急起来说话还是那么语无伦次。”

    我羞愧地退出了他的房间。

    我收拾衣服的时候看到左左送我的两张票,话剧的名字很有意思,居然叫《我爱龟琳皋》,时间是三天后。我忽然有种冲动,想把其中的一张还给左左,再把另一张票送去给米诺凡,我分析不出来我为什么想这么做的心理,最终还是乖乖地把它塞回了包里面。

    那天直到很晚了,我才给路理发过短信去:“睡了吗?”

    我不敢确定他有没有关机,会不会回,也不敢确定会不会被陈果发现。我真是恨死了我自己的懦弱,陈果有什么好怕?现在既然我已经对米诺凡坦白,我就再也不会害怕她什么。她能给路理的,我也一样能够给。谁说不是呢?

    我正在胡思乱想,手中的手机屏幕亮了,是他!

    “没,正想你。”

    想?我忍不住想入非非:是想念?还是仅仅是想到?或者,只是在回想白天的点滴?

    我多想假装天真不知羞耻地继续问下去,问个究竟,问个明白。但在心里泼了自己一百零八遍冷水之后,我才把自己突突跳动的心脏稍许往心房里塞进去一些。我绞尽脑汁,才想起这样一句干巴巴、毫无情调又无比矫情的话发过去说:“哦,那么,真好。”

    谢天谢地,他说:“晚安,贪心的米砂。”我真怕他继续用这些只言片语的甜蜜发难我,我一定会招架不住地晕过去。

    那天晚上,我又一次失眠。

    而我心里最想的人,居然是醒醒。

    要是她能在我身边,我一定毫不吝啬地将我的幸福分享给她。看到这条短信,不知她是不是也会替我,默默流下幸福的泪水呢?我忽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深深的寂寞。自从醒醒走后,我再没有任何可以说说心底话的同性朋友,只是不知此刻的她,是不是处境和我一样辗转难眠。但无论如何,她一定比我好很多,至少,她有那命中注定的沙漏陪伴枕边,每当抚摸它,一定就像又和我们回到了一起。而我所拥有的,不过是一只装载着小小甜蜜的小手机,伴我到天明。

    chapter 6 纠结

    我在家里宅了三天。

    这三天,我谎称去学校报道,没有去医院看路理,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只是短信。我刻意制造出的距离,只是想要让我自己明白,我到底能不能离开他。最难挨的时光往往在傍晚,最后一丝天光收敛之时,他的笑,他走路的样子,他呼吸的姿态就好象从潘朵拉的魔盒里跑出来的魔鬼,不停在我眼前萦绕……这个时候,我也往往会像受到了邪恶的引诱,情不自禁地想像着陈果会不会正在给他削苹果吃,会不会趁我不在的时候,他和她也会说着那些恋人之间才会的有暧昧语言。我被自己折磨得不轻,于是就不停地弹琴,直到米砾冲过来,把我的手指按住说:“米砂,如果你没疯,我也要疯了。”

    “对不起。”我这才反应过来,“吵到你了?”

    “当然。”他说,“一支曲子你弹了十遍了。”

    我从琴凳上站起来,跑上楼,进了我的房间,拿出我的手机,上面已经有他的三条短信,一条是:“你在干嘛呢?我想你了。”还有一条是:“明天就出院了,要是你回不来,我去你学校看你,好吗?”最后一条是:“我怎么觉得自己也变得小心眼了,呵呵。”

    我捏着手机,直到把它捏得发烫,也不知道应该回一个什么才好。一向光明磊落的米砂最讨厌谎言。我不得不承认,米诺凡说得对,我的欺骗一定会伤他的自尊,也让我在这份爱情里不得不占了下风。如果我注定不能给他未来,那么我的爱到底算不算是真爱呢?

    一向就不是爱情专家的我当然无法回答我自己。

    下午六点,我背上我的包从家里出发,经过小区门口那棵树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停了一下脚步。那里没有左左,只有绿得可以滴下油一般晃人眼的树叶。我上了熟悉的103路,在医院大门口下了车,我走进住院大楼,上了电梯,按了11楼的键,然后终于到了那间熟悉的病房。

    没有我想像中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场景。他只是一个人孤单单地坐在床边,在看一本书。他没有穿病号服,而是换上了一件白色的t。看上去是那么的舒服,自然。

    他的确和很多的男生都不一样。

    我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他看到我,惊喜地放下手中的书,要下床来迎我。我快步上前,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说:“你终于来了。”

    他用了“终于”这个词。

    我努力挤出一个微笑,说:“是。”

    他探询地看着我的眼睛,“我觉得我们好久不见。怎么,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了?”

    我真恨自己没用,总是这样,让他一览无余地看到我的内心。我别开头,他伸手把我的头掰回去,让我继续面对他的眼睛,然后他说:“告诉我好吗,米砂,我想我有权知道。”

    我靠到他胸前,又可耻地掉泪了。

    我不能确认陈果到底有没有把我的事情告诉他,或许我应该跟他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可是我又害怕结局像米诺凡所说的那样,到最后,我只落得个两手空空。

    “是你爸爸反对了吗?”他说,“其实,我有信心慢慢地让他接受我的,这一点,你完全不必担心。”

    “不是的。”我说。

    “那是什么?”

    “我不想跟你分开,哪怕是一天,一小时,一秒。”我抱他紧紧的。

    他居然哈哈大笑。笑完后他又忽然轻轻拿开我紧紧贴在他身上的两条胳膊说:“你弄脏了我的衣服,我可是刚刚才换上的呢。”

    我抱歉地低头,在我的包里寻找纸巾,手忙脚乱地带出了左左给我的那两张票,路理把它捡到手里问我说:“你从哪里弄来的?”

    “一个朋友给的。”我说。

    他把票翻过来翻过去地看了一下,惊喜地问我:“今晚?”

    我茫然地点了点头。

    他捏着两张票,很高兴地问我说:“这是部相当不错的话剧,我一直都弄不到票。你是专程来请我去看的么?”

    我“不”字还没说出口,他已经从床上跳下来,利落地穿好鞋,拉着我的手一面往前走一面责备地说:“你呀,也不早点讲,希望不要迟到才好。”

    “喂。”我拉他站定,“你还没出院呢!”

    “难道谁规定住院病人不许进剧场看戏么?”他说,“快走吧,马上就要开场了。”

    “不许去。”我说。

    “为啥?”他不明白。

    “我可不希望再出啥事。”我嘟囔着说。

    我话音刚落,他的脸色迅速地沉了下去。他放开了我,独自走到了窗边,看着窗外。很久很久,都没有再说话。

    我走到他身后,环住他的腰,脸贴到他的背上。他有些抗拒,但最终没有推开我,只是用很低的声音沮丧地说:“原来我是这么没用。”

    我到底还是伤了他的自尊。

    迟疑了一会儿,我走到他前面,从他手里抽出那两张票,坚决地对他说:“我们走!”他有点不相信地看着我,我朝他做了一个鬼脸,然后说:“你一定不会有事,我也不会蠢到再让你和我练长跑。”

    “米砂……”他想说什么,被我捂住了嘴。

    “不许说让我不开心的话。”我说,“现在,我们出发。”

    走出医院,发现天色已经暗了。外面的空气很新鲜,路理贪婪地呼吸了一口,对我说:“希望明天走出这里,就不会再回来了。”

    “一定可以的。”我说,“出院后我陪你锻炼好啦。”

    “可惜你得上学。”他说,“不过周末也好,你不回来,我就去南京看你。”

    真是的,他又哪壶不开提哪壶了!我们上了出租车。我让司机把空调关掉,车窗摇开。我和路理就像两只迎着风饱涨的塑料袋,挤挤挨挨地靠在一起坐在后座。他一直握着我的手,有一个瞬间我特别想把头靠在他肩膀上,又忍不住觉得自己肉麻,心里更加七上八下,好久才回过神来。多年前的一个寒假,他送我回家,好象也是这样的一个场景,清晰得仿佛我仍然记得他那天穿的衣服颜色。只是物是人非,我们已经经历了太多,只恨那时候单纯的自己,是多么不懂得珍惜幸福,享受初爱的纯洁和美好。

    《我爱龟琳皋》原来是部音乐剧。它讲述的是一个外号叫龟琳皋的普通女孩在都市里寻找自己的爱情,不停受伤却又从不放弃的故事。整个剧笑点不断,却丝毫不俗气。演员不错,台词也很好,音乐就更不用讲了,特别是幕与幕之间衔接的不同风格的小段舞曲,听起来别有生趣。路理一直专注地看着,他仍然对戏剧这样着迷,以至于他着迷时的眼睛都显得特别亮。好几次看到精彩的地方,我转过头去想与他一同讨论,他也正好转过头来看我。就这样,整部剧看下来,我们几乎用眼神交流了无数次,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可就算是这样,我也格外高兴,说不出为什么。看来还真得谢谢左左,要不是她,我们不会有这样特别的一个夜晚。然而,直到最后全体主创谢幕的时候,我才惊讶地发现,左左竟然是整个剧的音乐总监!

    她站在台上,和演员们一同谢幕,竟然一反常态地素面朝天,只穿了一件简单式样的连衣裙,头发梳成最最老土的马尾。我惊讶极了,禁不住叫出她的名字。

    路理问我:“你认识她?”

    我点点头。

    “她在圈内很有名。”路理说,“我以前拍个短片,朋友介绍她做音乐,结果她开出天价,只好作罢。”

    这个世界真是小。而且,缘分往往有神来之笔。

    走出剧院已经是夜里十点多钟,我们出来得晚,人群已经散去。路理又不知不觉拉着我的手,我们从黑漆漆的出口走廊走出来,周围非常安静。他小声地对我说:“我们可不可以散一会步才回医院呢?”

    他很少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好象我是掌管他一切的主人。我就故意把脸板起来说:“不行,得马上坐车回去,不然他们该着急了。”

    “我给我妈发过短信了。”路理说,“应该不会。”

    “那也不行。”我说。

    “不行也得行。”他拉着我离开出租车站台,“小丫头们就是这样,越宠越不像话。”听他的口气,好象自己在这方面多有经验似的。我心里酸酸的幸福像一瓶不小心碰倒的柠檬水,玻璃和着水一起碎了。跟着他往前走,其实在我心里,何尝不想享受这种两个人的浪漫时光呢,我要的,只是一个台阶罢了。

    而他总是这样,我要什么就给我什么。能如此懂得我心的人,我这一辈子又能遇到多少个呢?我已经下定决心,准备跟他敞开心扉,可是就在我打算告诉他我的秘密的时候,却有人在后面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肩,大声喊我的名字:“米砂!”

    我转头,看到左左。她很高兴地看看我,再看看路理,然后对我说:“谢谢。”

    我一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她很快补充道:“谢谢你来看戏,还带上这么一个帅哥捧场。”

    “音乐很棒。”路理夸她。

    “谢谢。”她笑得夸张。

    陈果就在这时候从旁边杀了出来,她拦住了他,并没有说话。

    “噢?”路理惊讶地说,“你怎么来了?”

    “又是你的主意,是吗?”陈果对着我,铁青着一张脸,“把他从医院带出来,他明天就要出院了,你是不是希望再出点什么事才开心?”

    “不关米砂的事。”路理说,“是我自己要来的。”

    “我们回去。”陈果过来拉他,“你妈妈在医院等你,她很着急。”

    只见路理轻轻地推开了陈果,然后说:“你先回去吧,我和米砂走一走,我自己会回去的,你放心。”

    “绝不。”陈果坚持着,“我才不会像有人一样蠢,同样的错误犯一次还不够。”

    “什么情况?”左左在我耳边轻笑着问,“难道你抢了别人的男朋友?”

    我涨红了脸说不出一个字。让左左看到这一切,我觉得丢脸丢到太平洋。

    陈果这一次是真的生气了。她径直走到我面前,昏暗的路灯下她的脸色变成铜锈色:“我见过不要脸的女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请你收回你的话。”路理很严肃地对陈果说,“并且道歉。”

    “休想!”陈果竟然用力推了我一把,她的力气真是大,我接连往后趔趄了好几步才停下。

    “我们走。”路理走过来,把手放到我肩上,搂住我说。

    但任他再用力,我也挪不开步子。我看着陈果,死死地看着。我忽然一点儿也不怕她了,虽然我的秘密掌握在她手里,可如果不是路理死死地按住,我也许已经走到她身边,狠狠地在她脸上抓出两道血印来。我完全可以抛弃我所有的尊严和骄矜,张牙舞爪不顾一切地和她拼命。

    她也一样恨我。否则这似曾相识地眼神不会令我想到另一个人——蒋蓝。我站在原地,静静地等着她戳穿我,痛斥我,然而,她却什么也没做,转身大义凛然地走开了。

    “你没事吧?米砂。”路理低头关切地问我,搂我更紧了。

    我摇摇头。

    这是我期盼以久的胜利吗,为何我却得不到一点儿快感呢?

    我僵站在那里,目送着陈果愤怒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夜色里,耳边传来路理小声的劝慰:“我们也走吧。”

    我毫不犹豫地就甩掉了那只拉住我的手。

    我就是生气!星空不美了,散步不浪漫了。我原来可以拥有的一切美好又因为那个莫名其妙的人统统消失了,这到底算哪门子事呢?

    “你怎么了?”他问。

    明明知道我怎么了,却偏偏这样问。我心里的不痛快不由地直线上升,到了我自己无法控制的地步,朝着他大声喊道:“你管我怎么了!”

    这是一句明明白白的赌气话。喊完我的喉咙就不住的颤抖,我真担心我接下去再说点什么的话,会不会哭出声来。

    可是,路理显然没注意到我窘迫的愤怒,而是轻描淡写地说:“米砂,我一直认为你很大度的,不会计较,是吗?”

    计较?我是在计较?

    他的话激烈了我,我拼命压低颤抖的嗓音,一字一句地反抗:“没错,我计较。计较透了。我告诉你,我长到这么大就没谁敢推搡过我,连我爸爸都不敢对我这样。她算什么?我凭什么不计较?我凭什么?难道你喜欢我的,看中我的,就是我的所谓‘不计较’吗?或者,正是因为这种”不计较“才可以让你为所欲为,是吗?”

    我的声音越来越高,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我正像一个被信手抛出去的保龄球,滑向一个未知方向的黑洞。我只是无法控制我的思想和嘴巴,这几天来一直压抑的心情,都在那一刻统统爆发出来:“她坐在那儿替你削苹果,在你昏迷的时候她用身体挡着我不让我接近你。她就那样霸道,一声不吭,铁青着脸,像一个理所当然的女王,总是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可是你呢,你对此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没有勇气。没有勇气告诉她你喜欢我,你也没有勇气赶她走。我为了你忍受的委屈,我为了你付出的自尊,你算过有多少吗?可是你居然连对别的女生说‘不’的勇气都没有。你不觉得你太好笑了吗?你不觉得我太好笑了吗?”

    说完这一切,我本想挤出笑表示我的骄傲,却发现自己已经不争气地在流泪了。噢,米诺凡,我真对不起你,你看,我又语无伦次了。

    在我长篇大论的语无伦次后,他只是一直看着我,不说话。

    为了表示我的委屈是多么的正确,我勇敢地凝视他的双眼,才看到他那双令我心碎的眼睛里,闪烁的不忍的光泽。我又忍不住怀疑我自己了,我说错了吗?我说错了吗?

    他当然不会回答我,依然只是这样看着我,一句话不说,故作容忍和宽容,让我愈加难尴。

    就在我不知该如何收场的时候,路边忽然响起刺耳的车鸣。

    是左左。

    她开着一辆小巧的绿色甲克虫,显然是没发现正处于僵持状态下的我们,而是摇下车窗,对我招着手大喊:“送你们回去?”

    我抹了一把眼泪,哑着嗓子,还带着哭腔对他说:“一起走。”

    这个“一起走”一出口,我才发现,这既不像命令,也不像请求。

    我握着我的包,站在那里等他说好。或者,笑一下也好。我受了委屈,发一下疯,他一定会理解。我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小题大做和风度尽失,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太晚。

    他站在那里没动,我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拉他,谁知道他却没理会我,而是转过身去,大步地走了。

    虽然他竭力做出大步流星的感觉来,但是他的腿,显然让他做不到大步流星。在路灯下,他虽谈不上一瘸一拐,却也像半个醉汉,走得很不稳当。

    我紧紧地握着包,等他转身,或者,就算是停步也好,这样,我就有一个该死的借口可以冲上去把他拽回来。

    可是,他没有。

    他走得那么坚决和放弃,像一个向希望撒手的冠军。我终于投降,大声喊他的名字,他没有回头,背影连愣都没有愣一下。

    走吧,都走吧。

    我也转过身,向左左的车大步飞奔过去。

    我最后那一点可怜的自尊,总算保住了。

    这算是所有不好的事情里,唯一的一件好事了。

    “别送我回家,随便哪儿,去哪儿都好。”我没有擦眼泪,跌坐在车后座上,对左左说道。

    “我可开车替你去追他。”左左说。

    “除非你想出车祸。”我赌气地说,“让他走,越远越好。”

    她温和地说:“好。”同时打开了车顶的挡板。

    我看到满天星光,好象一颗颗将要砸下来的玉石,在这个诸多纷扰的夜里,飞快地落进我的眼睛里,化作一缕缕白烟。

    “这世上有两件快乐事,一是追男人,二是气跑男人。你至少占了一项,不算输家。”左左发动了车子,她把车开得飞快,“不过你脾气也够大,这点像你爹。”

    像就像吧。我恶狠狠地想,我要再没点脾气,没准早给人家捏得粉碎了。

    车停下来,我已经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只见前方一个小巷子里,有一座类似loft的建筑,墙上用荧光笔斜斜的写着一个单词:“silent”。

    左左领我走进去,这原来是一个私人钢琴吧。装修风格像是一个天然凿出的山洞,有很大的暗红色沙发四散摆放,吊灯低到几乎可以碰到人的眉角。这里客人很少,只有几个人,喝着酒,小声说话,若有似无的钢琴声此起彼伏。我曾经以为天中的“算了”酒吧已经是这个城市夜生活的代表,没想到还有这样旖旎的场所。左左显然和这里的老板熟透了,她熟门熟路地和他打招呼,最后领我走到整座山洞的尽头。那里摆放着一架极其漂亮的白色钢琴。和我家里的那架,一模一样。

    “很贵。”左左的手轻轻抚过琴键,梦呓一样地对我说:“我还记得有个男人用淡淡的口吻对我说,我要给女儿买这么一架,我那时候就想,这个小公主一般的女生,不知道到底长成什么样,后来认识了,才觉得他这般宠她应该的。”

    “你不用这样哄我开心。”我说。

    “我在说真话。”她并不介意我的无理,而是说,“米砂,你让我嫉妒,嫉妒极了,你知道吗?”

    “嫉妒什么?”我说,“因为我是他女儿?”

    “哈哈哈。”她笑,“不是,是你眼睛里的清澈和干净,我丢掉了它们,永远都找不回来。”

    她的话很有些文艺,我听不太明白。于是就只能傻笑。

    “你和你男朋友有架可吵。”她咂着嘴说,“真让人羡慕。”

    什么屁话。

    “你傻啊,吵来吵去才说明两人是互相在乎的。”左左拍我一下,“哪像我和你爹,总是我一个人唱独角戏,人家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被她这么一说,我心里真的是好受多了,于是由衷地说:“谢谢你。”

    她朝我眨眨眼,“要喝点什么?我请客。”

    我摇头。

    “请你喝可乐,你爹应该不会杀了我。”她挥手叫侍应。给我要了可乐,自己要了小瓶威士忌,倒在长脚细玻璃杯里,一点一点地品。

    老实说,我开始觉出她的美丽,才发现我的思维原本是错的。这样的女子,是配得上米诺凡的。我到她这年岁的时候,如果有她这般的优雅气质,也算是自我满意了吧。

    “爱情真不公平。”这样的灯光下,可乐也有了酒的味道,我喝下一大口,开始像模像样的叹息。左左走到琴边,对我说:“别苦着脸,来,姐姐给你唱首歌。”

    那是一首我从没听过的歌:

    爱情的天平我就这样和你荡呀荡

    我有时快乐有时悲伤

    希望有你在我身旁

    当我依然在幻想

    你已经悄悄背起行囊

    去追求属于你的理想

    告诉我成长啊就是这样

    爱情的天平我还这样和你荡呀荡

    我真的很想与你共享

    每一份快乐和悲伤

    一个梦能有多长

    一段情能否地久天长

    其实你不必对我隐藏

    希望海阔天空任你遨翔

    ……

    左左是迷人的中低音,她的音乐天赋实在惊人,完全不必看琴键,唱到陶醉处,甚至微微皱眉头,闭上了眼。而我,从未听过这样忧伤的女声,好象傍晚觅食归来的布谷,在窝边低低地呻吟。养人耳膜,暖人心扉。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被手机振动音打破了遐想,才从那像羽毛一样轻盈悲伤的歌声里回过神来。

    电话是米诺凡打来的。

    我当机立断做了一件事,按下接听键,把手机对准了音响。我知道左左的歌是为谁而唱,我要让那个人听见她的心,一定要。我怀着一种做救世主的心情想:在这个世界上,不懂爱的傻瓜真是排排坐,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爱情悲剧发生。我拯救不了自己,拯救一下别人也是好的。

    左左没发现我的小动作,她正唱得专心:“其实很多理想,总需要人去闯,爱情的天平没有绝对的收场,我看见你眼中,依然有泪光,往事难遗忘,一切温柔过往情愿为你收藏,爱情的天平没有绝对的收场,人总是要成长爱不能牵强未来还漫长……”

    一曲唱罢,她合上琴盖。冲我颔首谢幕。当我再把电话移动到耳边,电话已经挂断,无从猜测听者的心情。我放下电话,微笑着轻轻地鼓掌。她走到我身边,问我说:“打电话跟他求和了?”

    “没。”我说。

    “呵呵,音乐是最好的疗伤药。”左左说,“米砂你相信不,其实我听过你的歌呢。”

    我当然不信。

    可是她开口就唱:“沙漏的爱,点点滴滴,像一首不知疲倦的歌……”然后,在我惊讶的表情里,她说出让我更加惊讶的话,“才华了得,一点也不输给林阿姨。”

    什么?她在说什么?她在说谁?哪个林阿姨?她为什么要到我们学校网站去听我的歌?她到底是何方神圣?我问不出话来,我只是抓紧了她的胳膊,等待着答案在瞬间浮出水面。

    “你想知道什么?”左左眯起眼睛问我。

    “你说的林阿姨,”我说,“是不是我妈妈林苏仪?”

    她半张着嘴,脸在瞬间变得苍白,支吾着说:“米砂,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打翻了桌上的可乐。

    我一定要发脾气。

    当意想不到的事情一件一件发生的时候,请原谅我没有修养。

    有侍应过来,左左示意他离开。然后取了抹布替我收拾残局。做完这一切,她坐到我身边来,点了一根烟,轻声对我说:“你的脾气,真的像透了他。”

    “我恨这个世界。”过了很久,我说了一句最无聊的话。然后我去抢左左的酒,左左并没有阻拦,任由我把酒抢到手里。我想喝,但我不敢,这辈子,我最讨厌的就是酒精。

    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米诺凡闯了进来,他夺过我的酒杯扔到桌上,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拉到他身后,像保护一只小鸡一样护着我,然后冲左左发火:“你居然让她喝酒,信不信我砸了这里?”

    “信。”左左不动声色地说。

    “不关左左的事。”我说,“是我自己要喝的。”

    “你给我闭嘴!”他吼我。

    “她只是在表演,我赌她没勇气把这杯酒喝下肚,不信你可以带她到街边找个交警测一测。她可真是滴酒未沾。”左左说完自顾自笑起来,在米诺凡面前,她是如此紧张,连幽默也变得蹩脚万分。

    “以后最好少带她来这种地方。”米诺凡说完,拉着我就往外走。

    左左一定是见惯他的无情,她没有再拦我们,只是轻笑了一声,仰头喝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