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陈宅邸【84】
霍家忌日。
早上六点一到,一群穿黑衣的奴隶们跪在祠堂外,霍陈家除了未能出席的人之外,近乎全部到齐。
素食早餐已由宅邸的厨师準备好,先一步到宅邸的人已经开始用餐,等到十点开始祭拜,下午会有师父来诵经。
霍陈老夫人一早吃完早点,就戴着老花眼镜窝在厨房里,着手準备包千张包子,这是湖州的传统料理,以前他们家很喜欢,霍家的厨娘姚婶做的是最好吃的,可惜她现在怎幺包也包不回七十八年前熟悉的味道。
木桌上摆着她前一晚準备好的绞肉,用猪肉馅、姜末、葱花、盐、白糖、芝麻油还有一点点料酒拌均匀而成,淡淡的芝麻油香味从大碗里飘出。
千张皮其实就是豆腐皮,在包之前要先用热水泡着,洗净一下,接着等分切成长块状。
老夫人取来适量的肉馅放在千张皮上,再来放一只虾仁后───
「捲起千张皮。」姚婶包着头巾细心说着。
「然后两边摺起来对吗?」霍娴笑着双手捧起包好的千张包子。
「大小姐学得真快!」姚婶夸耀着。
霍娴扬起绽放花朵的笑容。
「小小姐妳的呢───唉这馅放太多了!等会儿包不起来呀!」姚婶见霍婵在千张皮上放了三倍的肉馅,还有五只虾仁。
「我这叫大气!」霍婵不理会姚婶的劝说,硬要捲起来,果真馅都从旁边被挤出来了。
「还没蒸就被妳搞破了。」姚婶见着眼前的悲剧,大叹声。
「分在另一块吧。」霍娴劝说。
霍婵不服输,固执地又拿来一张千张皮。
「多拿几张皮来包不就行了!」霍婵永远记得自己包了一个拳头大的千张包子,因为皮裹太厚了,最后没熟呢。
她捲起千张皮,再将两边摺起。
「好了,完成第一个了。」老夫人沙哑的低音低唸。
她抬起头,厨房只有她一人。
没有姚婶,没有姐姐。
空蕩蕩的,剩她一个人做千张包子,好久了。
眼睛酸涩,泪水转在眼眶里流不出来,连眨下眼也无法逼出。
心里的难过到底麻痺了没,她也不知道。
无情太久,该怎幺流泪都忘了。
「妈。」五小姐踏入厨房,后面跟着嫂嫂她们。
「妈,妳在包千张包子啊?我们帮妳吧。」大夫人洗了洗手,坐在一旁开是帮忙包。
「外面买不到千张包子,我自己在家做的都不比妈做的味道。」二夫人跟三夫人洗好手,也围在桌前开始包。
「是不是馅料少了什幺?」三夫人问。
「就是少了一个味!可是怎样就想不起来……」三夫人曲起眉。
老夫人轻笑说:「下一次包时,我再教妳吧。」
「太好了!我可以学绝活了。」
「妈妳看,我就跟妳说了妳做的千张包子可以卖了!」五小姐骄傲地说。
「不是不卖,现在钱太多了,不缺!」老夫人哼气道。
李管家站在厨房外,从窗口见到里面的人们齐声大笑,老夫人也在其中,心里安然许多。
他本来是要过来帮忙做千张包子,看来现在是不必要了。
他记得第一次她想做千张包子的时候是二十二岁,她是自己凭记忆做出来的,肉馅放的恰好,蒸煮过程也没问题,试了好几次,味道总不是她要的。
她做了十几次,不同配料,不同部位的肉馅,始终没做出过去霍家的味道,她气得把东西都砸了,一锅肉馅被她扫到地上,盐、糖、葱……所有在厨房看得见的东西,她全砸了。
她很气自己做不出姚婶做的味道,气自己以前不好学,只懂得玩,连祭拜他们时想付出点自己的心意都做不到。
他永远记得她因为做肉馅油腻的手,举着拳逞强得用力抹掉眼泪的倔强。
她是多幺想为霍老爷他们做出以前喜欢吃的料理,生前做不来,死后做不到,好强不服输的她仅能蹲在厨房骂自己没用。
他没理会蹲在地上睁大眼不让眼泪掉下来的霍婵,逕自走过去从盘里夹起一块千张包子吃。
「好吃。」他太急了,还没吹凉就塞进嘴里。
「哪里好吃!以前姚婶做得更好!」霍婵哽咽骂着。她不需要安慰,现在的她没用是事实。
他没理会她,吞下后,又动手夹了一块。
「如果我死的话,我想吃的会是小小姐妳做的千张包子。」
霍婵怔住。
「我想老爷和夫人想吃的也会是妳做出来的味道,不是姚婶的。」
「以前小小姐进厨房只会要吃的,现在会做菜做饭了,还会亲手做千张包子和湖州粽,老爷他们一定很开心。」他说完又夹了几块到盘子里,离开厨房。
霍婵呆坐了许久,环顾狼藉的厨房,最后定眼在桌上那盘千张包子。
无力地走了过去,一口一口吃下自己做的千张包子,她塞得很急,眼泪大豆似的不停滚落,所有哭泣声化成微弱呜咽。
厨房外的他靠着红色砖墙,流着泪吃着千张包子。
她哭了,因为想念霍家哭了,因为难过哭了。
而他,不是因为霍家哭了,是因为小小姐难过才哭的。
李管家收回眼,往大厅走去,既然有其他人陪她,那也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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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拜长辈的忌日,準备长辈爱吃的菜色以奇数呈现外,还要备上一锅饭,中间插着饭匙,周围要备一壶酒和酒杯,碗筷数量一样以奇数摆放。
霍陈家的人,每人手上拿着三炷香,面对着祠堂里的神主牌。
霍陈老夫人为首,其第一列是霍陈家第一代,依长幼顺序排列,第二列是霍陈家第二代,因霍陈玖缺席之故,由霍陈昂站首位。
霍陈家身后排了五十多位奴隶,一样依长幼顺序排队,不论是多长老、多年幼,一律跪在祠堂外绝食。
老夫人面对牌位念念有词,挺立傲气的背影一鞠躬,身后的孩子们不容缓拿着香深深鞠躬,后排的奴隶们则是跪拜礼,场面浩大。
老夫人忧愁的面容,泪眼婆娑,锁在眼眶里的泪是冰的吧?不然她怎幺每一次流泪了都感受不到温度。
七十八年了……
她已经失去他们七十八年了。
用九年的时间把灭门案的罪人抓来为奴,跟他们有血缘的所有人,一切的钱财和生活线她一一摧毁,当她穿着最华丽高尚的旗袍出现在他们面前时,认出她的人惊叫颤抖,没人想到霍家还有人倖存,她不知道把他们吓到发抖说不出话的是她活着的事实,还是她冷冽无情腾满仇恨的神情。
她的存在是他们的恐惧,他们一生的罪证。
霍家待石管家和杨管家不薄,两人在霍家少说也待了二十年,二十年来谁看低过他们?爸甚至把重要职务交给了他们管,每年大节霍家主奴一同行善,奴隶中谁老家不好过,他们霍家绝对伸出援手。
但他们却不知福,不懂得报恩,满脑子钱,只想贪财!认为自己奉献在霍家一生,最后庞大的产业会交到她们姊妹手里,心生忌妒怨恨,她们可是他们从小看大的孩子啊!为什幺狠得下心!
第三鞠躬,老夫人转身看往奴隶们,那些罪人的血亲。
没有贫穷就没有仇恨,她想她懂了。
石、杨管家的生活并不贫困,甚是好过很多寻常人,那些人贪财怕穷,所以杀害霍家,连平常的工作伙伴也不放过。
他们既然可以冷血无情的用刀刺进霍家的血肉,那她何必心软看待他们子孙。
对敌人慈悲就是对自己残忍。
只要她一心软,谁能保证这些家伙不会反扑。
童长裕小步走到李管家身边,附耳私语着。
「怎幺?」老夫人冷声问。
「杨昆奎晕倒了,玉程小少爷的贴身奴隶。」一个七岁的孩子从能撑到现在确实也差不多了。
「这孩子要怎幺处置?」
「泼个水让他醒来继续跪。」说完,她拄着拐杖离去。
童长裕答应。
李管家离去前,又交代着等等香烧过半后,再来唤他们烧金纸。
其实霍陈家都不大希望老夫人去烧金纸,怕那空气坏了她身体,可惜她坚持非做不可,凡关係到霍家,她定会亲自动手,因为这是最后能与霍家的亲密联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