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眼后的姜己浑身没有一处不疼,右眼的失明让她对自己的所处之地稍有心理准备。
大概是回到了上一世没死的时候。
姜己想要坐起,却不受肢体支配的碰翻了一旁的药盒。
“啊呀,姜统领,你可终于醒了。”大夫忙按下姜己号脉。
“这……是……哪?”姜己费尽力气才吐出这三个字,声音哑得不像话。
“姜统领无须担心,这里是余太师的府上。”
“余太师?”被压下的姜己再度坐起,“余子渊不是司空吗,何时变成了太师?”
“姜统领可能是睡了四个月有所不知,四月前宫中政变,东厂与皇贵妃勾结作乱企图谋反,后被余太师揭穿了阴谋,余太师率锦衣卫众一举粉碎了贼人的黄粱一梦,捍卫了整个皇城的安定。”
姜己虚弱的抬手抓住老大夫,“你说我睡了多久?”
“四个月多一些。”老大夫慌忙答道。
姜己噗的吐了口血,摇摇欲坠的晃晃。
“姜统领是这役的重要功臣,已被封了从一品的官位,快快躺下。你的病虽是伤了肺,可筋络连着心脉,这吐血可是急血攻心之兆。”
姜己眼干嘴涩,只哭丧着脸,落不下一滴眼泪。
“四个月……我睡了四个月……”
姜己慌忙扶开被子,可被老大夫扯了住。
“滚开,让我走。”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老大夫为难的拖住姜己。
姜己气喘吁吁皱眉,恰逢此时听到了隐约的鞭炮和唢呐的奏乐,茫然愣住。
老大夫脸色难堪。
“升至太师也不用这般喜庆吧。”姜己茫茫看着老大夫。
“切勿急血攻心,切勿急血攻心。”
姜己扯着老大夫的胡子,气虚嚷道:“你若不说,我立刻想方设法的直接死了。”
“哎呀。”老大夫面露同情,颇为为难。
“姜统领无须用性命威胁老夫,老夫告诉你就是。今日是余太师的大喜之日……”
姜己听到大喜之日耳朵轰然一声,“和谁?”
难道杜鹃最后赢了余子渊的心?
“是当朝六公主,余大人做了皇上的乘龙快婿,日后就是亲上加亲了。”老大夫似是知道余子渊和姜己的关系,叹息道。
“乘龙快婿?亲上加亲?”姜己好笑的重复着老大夫的话,觉得自己的一生就是个笑话。
余子渊你真是骗得我团团转,当初你信誓旦旦的“此役之后,我便陪你归隐田间”哪里去了???
这世上只怕是又多了一个负心之人吧!
姜己推开被子站起,颤颤扶着桌椅走了几步。
姜己回身对跟着的老大夫说道:“我不会在余子渊大婚之日与他闹翻,你尽可放心。”
姜己如同垂垂老矣的老人,一步一挪的走出卧房,走到院子,扶墙一步一步的走向喧闹。
红灯高挂,人人喜色,姜己身穿亵衣亵裤格格不入的穿梭在人群间。
人们只顾着恭喜道贺,并未注意到夹杂在人群里的姜己。
直到姜己看见了杜鹃。
酒席上就座的她,孤红落单的身影十分刺眼,见到姜己后反倒凄凉一笑。
“阿己啊,我输了。”杜鹃的眼泪断落而下。
“可是你也没赢,”杜鹃又笑了声,“我们都输了。”
姜己以为自己会心痛难耐,或者又会急血攻心,做好了痛蔓延的准备,可是发现自己并没有任何伤感的情绪。
姜己漠然看着杜鹃的眼泪。
原来她对余子渊的爱不过是同杜鹃小孩抢玩具一样的争执,早就对余子渊了如指掌的自己,对他的辜负也早已习以为常。
“对不起。”姜己突然对杜鹃道。
“其实若不是我们无聊的争抢,他余子渊在我们眼中又能值几分几两。”姜己漠然说道。
“呵呵,阿己你才发现吗?我们陷入了一个吃人的陷阱,心都被吃掉了。”杜鹃嚎啕大哭,吸引了众宾幕的目光。
“我同他出生入死二十年,剿灭乱党,镇压孽贼,到头来只落得一个孤老终生的下场,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姜己这才发现,杜鹃的眼角已经布满了深深的皱纹。
她们都已年近不惑。
杜鹃忽而又疯狂的大笑,狂妄笑容几近疯狂的说道:“所以,就让我临死前送给他最后的光彩吧,锦衣卫司副统领苦恋余太师二十年,惨死其大喜之日,听起来是不是十分美妙?”
杜鹃的哭声像鬼,宝剑架在颈间,狠狠一转,投剑自刎而亡。
姜己看到杜鹃死前脸上还挂着不甘的笑容。
姜己好像在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倘若自己没有重生,没有还傻傻爱着自己的夜染,也会同杜鹃一般死去吧。
杜鹃的死果真搅乱了宾客,余子渊不知为何并未出现,只是派了几个家丁,拖着杜鹃冰凉的尸体走了出去。
果真同杜鹃所说,她的死不能动摇余子渊的心,只能微弱的投射出众人心中的一片涟漪。
姜己喉头哽咽,知道自己的难过只是为了二十多年的老朋友杜鹃。
婚宴之上,有人认出了姜己,但大部分是锦衣卫的重臣,他们争相询问姜己的伤情,却一概被她无视。
姜己只在宴席之上,默默的喝着余子渊的喜酒,想替死去的杜鹃体味一下这到底是什么感受。
一味苦涩从姜己的舌根传来,姜己接着品了了口。
身体不佳的姜己不过喝了两口就猛咳了一下,不仅吐出了喜酒还带了点血丝。
姜己苦笑着自己的不中用,远处瞥望到了余子渊在酒席上一一道贺。
姜己忽然不想看到这个时候的余子渊,没等他发现自己就转身离开了酒席。
倒不是姜己怕自己尴尬,只是觉得人太多,有些话根本说不清。
姜己靠着走廊的木柱肆意的笑着,捉着酒瓶仰两口酒,吐一口血。
姜己不是为了余子渊贱到自残,而是她只想用痛来记住,自己曾经做过怎样错误的决定。
余子渊领着新婚的妻子走到回廊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姜己和她面前的一大滩血迹弥漫的浑浊。
“子渊,怎么了?”公主被蒙着盖头,因为看不到有一丝紧张。
余子渊复杂的看着姜己,语气平淡:“没事,只是看到了朝廷的同僚。”
同僚?原来我在你的眼中不过是个同僚。姜己轻蔑的笑出了声。
公主听到了笑声,再迟钝心中已了然大半,未在多言语,手上一使力,抓着余子渊就要往前走。
“送她回去后,你便出来找我,我有话与你说。”
公主领着余子渊和姜己擦身而过时,忽然听姜己说道。
她刚想有危机意识的开口,就听姜己抢先说道:“六公主,我对你身边这个男人如今已没有任何想法,请您尽可放心。”
公主心中虽称不上大石落地,也算轻松许多,嗯了一声便走了。
姜己靠在回廊里等了余子渊两柱香的功夫,已大概猜想到了公主对余子渊这个新婚相公的各种挽留,毕竟在自己的新婚之夜,相公要弃她而去见另外一个女人,是任何妻子都容忍不了的。
当姜己第一眼看到余子渊的衣衫有些凌乱,不自觉的笑了笑。
“你当初是怎么答应我的?”姜己的语气并非质问,而是简单的陈述。
余子渊的喉结滚了两滚,在月光下深深望着姜己。
“别担心,我只是记不清你从前和我说过什么了,所以想问问你。”
“阿己,现在皇上已对我有了猜忌,我若不娶她,你我都要死。”
“身为朝廷重臣,反叛逆贼的功臣,又娶了当朝公主,你以为这样皇上就不会对你有顾虑了嘛?”
姜己有些遗憾道:“余子渊,我已经不爱你了……所以,这些话你以为我还会相信吗?”
余子渊听到姜己的话眉头一抽,可仍旧自说自话道:“等过段时间此事平息,我必会将你以平妻的身份娶进门。”
余子渊试图牵起姜己的手,却被姜己躲开。
“阿己,我答应过爹,会好好保护你。”
姜己目眦欲裂,缓缓转向余子渊,“你说什么?”
“既然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告诉你也无妨了,阿己,我与父亲离开的时候你还没有出生,在娘的肚子里。因父亲以及兄弟几人被轩辕狗皇帝俘获,从而被有心之人诬告叛国,全家上下几十口人满门抄斩,我和娘是被父亲的故友救了出来,后来爹从敌国逃了回来,可那时为时已晚,我们所有的手足都已经被斩杀,阿己,你想不到吧,现在东厂的督主就是那个冤杀我们全家的狗皇帝的孙子。后来父亲决定报仇,便带着我投奔轩辕国,隐姓埋名,将母亲和你托付给了故友。”
姜己终于明白了两世遇到那个女人,她都在临死前嘱咐自己不要报仇的含义,一个还在怀胎十月就被丈夫抛弃的女人,在几年中到底经历了多少悲苦,她的眼中仇恨并不重要,只是不想自己的女儿同他父亲一样重蹈覆辙。
“你们把娘一个人留在了那里。”感情并不深刻的姜己只是质问。
“天下事大于家事,阿己,这些年我与父亲费尽心思的培养你不让你知道自己的身份,也是不希望你太过妇人之仁,当下要事是推翻这轩辕狗皇帝的统治。”不惑之年的余子渊褪去青涩,举手投足间布满沧桑。
姜己后知后觉的落泪,大概是为上一世死去的自己,“明知道我是你亲妹妹,你为何不阻止我对你的爱慕?”
余子渊骤然转身,目光定定凝视姜己,“因为……阿己,我也爱你啊。”
姜己胸口闷痛,扶住喘息。
这原来就是夜染和柯空瞒着她身世的原因,当时她还有孕,若是知道了自己爱了那么多年的人竟然是她的亲哥哥,必然情绪会大为波动。
量她姜己活了两世,猜想了与余子渊的无数个结局,却没有一个如今天这样滑稽可笑。
“不要在意世人的眼光,只要我们相爱,没有人知道我们是兄妹,阿己,嫁给我,我会保护你一生一世。”余子渊向姜己伸出手。
姜己憎恶的干呕两声,身体虚弱只能朝着他吐了口口水,“你若不想我立刻死在你面前,离我远些。”
待余子渊离开些,姜己直接问道:“你把夜染关在哪了?”
余子渊垂眸,额头的阴影挡住了眼睛,“你为何要问他?他可是我们不共戴天的仇人。”
姜己笑道:“你说我为何要问?”
余子渊双眼又是一眯,眨眼间似是蒙上了层薄雾,露出了从未在他脸上出现过的漫笑:“我以为你这辈子也不会发现夜染的心。”
姜己目露疑惑,“你是如何知道的。”
“他几次多番的故意放过你,恐怕我想不知道也难,或者说长了眼睛的人都该看出来了。”余子渊冰冷的目光微微透着挑衅。
姜己胸口闷痛,喉咙火烧的感觉,翻江倒海的气血就要往上涌,若是一个不忍,就要再吐一口血。
“难得夜染对你用情极深,想必是怕贵妃篡权登帝自己会保不住你,就故意失利把命都搭给了你,如若你还有一丝的愧疚就好好活着,也不枉那可怜人拼死救你一回又一回了。城下地牢,倘若运气好,你还能看到他最后一面”
伪装卸下后的面容,那张脸失去了往日雕琢的光彩,面具下的余子渊,悲悯的表情下更多的是幸然。
没有谁永远是神。
只是姜己才刚刚看透。
姜己闭上眼睛转身,吃力的一步一步往回行走。
忽然姜己回头,想看看到底余子渊对她还有什么感情。
可惜姜己回头看到的却是余子渊面无表情执着的目光,就像看到了一个唾手可得的猎物,仿佛逃不过他的手掌。
姜己拖着半残的身子,只穿单衣走在入春的时节,太师府和皇城城门的距离仿佛有光年那么远。
姜己想象夜染的样貌,他看到自己的表情,自己与他说的话,以及他的回答。
不知不觉,已到城下地牢。
皇城守卫大多认识姜己,层层通过的放姜己入了地牢。
地牢中央,是被拷打得遍体鳞伤的夜染,甚至下/体也被侮辱的裸在外面。
当夜染抬头,姜己忍不住涌出泪水。
眼睛被挖出用针缝了上,姜己曾经最为嘲笑的俊俏脸庞已经面目全非。
姜己走到夜染面前把他的枷锁卸下,守卫并未阻拦。
当最后的负重被姜己丢开,夜染全身的重量压在了姜己身上。
看似消瘦的夜染,毕竟是个男人,沉重不堪的扑在姜己怀里,直接把受伤的姜己压倒在地上。
姜己颤抖的哭泣,右手拂过夜染凌乱的头发,从啜泣渐渐转入大哭。
“是姜己吗?”夜染的声音音调古怪。
“嘘,累了吧,陪我好好睡一觉,明天我们离开这里。”
没有再多的言语,姜己维持着倒下的姿势把夜染抱在怀里,用怀抱温暖着这个比自己高大许多男人整整一夜。
再度察觉到夜染有了知觉,姜己抱着他坐起来,艰难的让他抓住他的胳膊和腿,把他背了起来。
守卫见到姜己想要带夜染走,犹豫的拦了一下。
“我是从一品锦衣卫司统领姜己,是要压这个犯人受审,你,凭何拦我?”
似是看出了夜染时日不多,守卫斟酌了一下,便放姜己走出。
当姜己带着夜染走出了地牢,发现门外余子渊已经带人层层包围把他们堵在了门口。
姜己只是目光掠过余子渊,便转身走上了围城的台阶。
一步一步,姜己几度都要被夜染压倒在地上,可硬是咬牙挺过。
当双脚踩在围城顶端的地面上,姜己觉得轻松了许多。
姜己把夜染搭在自己身上,扶他走到当初他们站在的位置说道:“我爱上了一个男人,他是个恶贯满盈的坏蛋,是皇城一手遮天的权贵,是权倾朝野的奸臣,可是他对我十分好,我如今才知道。”
姜己忍住眼泪,等着夜染的反应。
可夜染仍旧顶风享受的呼吸,没有任何回应。
姜己随同夜染静静聆听着风的呼啸,直至耳边传来一声——
“你是妖怪吗?”
夜染满是血迹的脸自嘲一笑:“如果是妖怪的话,就永远别离开了。”
姜己表情转惊,拨开夜染的枯发在他耳中发现的满满全是凝固的鲜血。
原来……他已经听不到她说的话了。
瞎眼、聋儿,唯一可以说话的嘴不过是为了招供。
姜己凄厉的哭哮,捧着夜染的手死死抓紧,悲泣随风回荡在围城下每一个人的耳中。
忽然一只卷着疾风的箭袭来,姜己来不及躲闪,箭心贯穿了夜染的胸口。
胸口殷出的血花让姜己惊慌失措,姜己填了又填,掩了又掩,仍旧看着夜染抽搐着身体失血。
最后姜己任命的放下手,只紧紧抱住了夜染。
姜己悲伤无助的望下,看到的是余子渊命人放箭的麻木的脸。
——姜己,那么我死的那一天,就在这里吧,看着我曾拥有的一切,也不算太凄凉。
姜己泪眼婆娑的摸着夜染将死的面孔,眼中柔情似水。
在夜染的唇上深深落下一吻,耳畔的大风让她听不到自己说的话,“因为我是妖怪,所以我不是姜己。”
姜己抱着夜染的尸首投城而下,灌入的冷风吹起他们的衣摆,像一片凋零的花瓣,从皇城最高处落下。
最后一刻姜己先是听到了风声,然后接受的是碎骨的疼痛。
“太师,需要为姜统领收尸吗?”
余子渊望着蔓延的血色许久。
作者有话要说:这不是结局,姜己会回到第二世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