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书至河上

第九十一章 流放辽东

    更新时间:2010-06-25

    非故杀,亦非斗殴杀,更非谋杀,反倒是被害者造意谋杀在先,被告属于自卫时的误杀。而被害者之所以要杀被告,根源在于被告强奸被害者之长女。

    崔氏心中痛恶之极,却不得不忍辱负重为女儿闲闲的名誉和未来着想,供词中称凶徒施暴“未遂”。

    祢青笑了。

    强奸?未遂?

    奸是奸了,只是并非用“强”。何止遂了,他简直清清楚楚地记得他们是在何时何地有过几次缠绵。然而在这公堂上,他什么意见也没有,只是点头、承认。

    张芹谨慎,命人传唤岳闲闲对质。

    崔氏哭道:“家中就剩下她一个人,守着她爹的尸。我们孤儿寡母来,只求青天大老爷给我们做主……”

    张芹暗叹,既然这妇人的长女守孝不能来,原告言之凿凿,被告又已认罪,还能有什么差池?本官当体恤寡妇弱女。

    强奸者,绞;未成者,杖一百,流三千里。

    崔氏一心为女儿着想,无意中也减轻了祢青的罪行。

    杖一百,流放辽东,这就是祢青得到的判决。

    他很意外自己不是会被斩或绞,听到“流放”,他心底没有感到喜悦或悲伤。无论如何,闲闲是不可能与他结为夫妻了……

    王素很满意这个结果。左如画也稍稍放了心,只是担心一百杖他能否承受得了。她在自己的书画坊中又开始作画。桌前垂着一道幕布隔断开来,她不喜欢有人看她作画。王素便站在幕布前。

    有点心不在焉,因为她心里在想一百杖会不会要了人的命。但她相信祢青挨得过。其实,她知道自己所能做的,就是在他伤后去狱中探望他。

    纵然他是个杀过人的人,也不见得是个好人。

    王素隔着翠色的幕布看她作画。

    其实能看到什么呢,不过是暗暗的一个人影在微微地动,他却专注于此了好一会儿。

    左如画不曾察觉。

    有客人来挑选字画,都由忠叔招呼。这个头发花白的老仆人,看不出竟然对书法和丹青还懂得几分。王素心生敬意,在他对客人词穷之机,竟插嘴补上了说辞。继而温文尔雅、天花乱坠地品鉴了一番那画,又说要买,说要买,毫不犹豫就掏钱。那客人见了直翻白眼:“先生,这可是我先挑中的。”于是王素捶胸顿足,不迭地懊悔自己没有早看见此画。那客人也是个文人样子,诧异地看着激情澎湃的王素,认为他举止跟言谈太不搭调,嘟哝道:“兄台有贵恙在身么。”再展眼看看垂着的那块翠幕,眼中很有点向往和失望。

    跟很多人一样,他也想借买画之机一睹如画才女的芳容。他来过三次,却只看到过她一面。而左如画的画既不题自己的名字,也无印信盖戳。因此,他连对着画遐想的空间都受限制。

    他看不到翠幕后的女子,却忽然听得那里一个文雅温和的声音在说话:“宋公子,多谢你照顾小妹的书画坊,请慢走。”

    “哦,不客气,不客气。”宋公子笑了,“姑娘忙着,小生明日再来。”

    “好。”

    宋公子欢欢喜喜地走了。

    左如画又淡淡地道:“王大人,您不是说今日要转回本县的吗?不该启程了吗?”

    王素明知这是赶他的意思,却毫不理会,只望着那幕布出神:“再过一刻,过一刻再走。”

    左如画便不再理他。她知道这位知县大人想帮她,心里存着善意,可她不愿接受。接受帮助有时候需要付出代价的。

    忠叔也不理王素,却也没有给他脸色。

    “如画姑娘,我也想作画了,想请你指教。可否给我一支笔?”

    很快,她伸出手,将一支笔和一方小砚递给他。

    王素会画画么?

    不会。

    他没有学过作画,亦不会工笔写意泼墨,但却很擅长一样:画美女。那是他年轻时流连烟花巷所练就的技艺,已经十几年没动了……

    外面依然有风,盆竹飒飒微响。

    王素眼睛发着亮,凝神冥思良久,终于大功告成。

    又看了一遍,他将这幅画递进翠幕里。左如画收了。

    “姑娘,我少有闲暇,不知何时能再见姑娘。只是,若此地待不下去了,欢迎姑娘来敝县找我。”

    左如画没有应声。她在看那张画。

    王素画的是一座破败的大宅院。大门紧闭,长满了已经干枯的藤萝,门前,一个女子侧身站着,抬头凝望颓垣内的景象。

    她的眼中落下泪来。这,是她和她的家。不为人知的伤痛往事,这个人竟然能知晓么?竟然能猜到么?

    “姑娘保重,他日再见。”王素不再啰唣,振衣走了。

    夜幕降临。

    祢青已挨了一百杖,躺在狱中。虽然没有伤到骨头,但两股及臀皮开肉绽,实在痛极了。

    他开始痛恨这样的状况。三个月前,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居然会有被官府投入大牢的一天,今天,他却是真的如鱼肉一般被衙役们放在刀俎间摆布。

    这就是闲闲想要的结果?

    他开始恨了。恨她。

    劳累、风寒加上突如其来的忧思令左如画病倒了,她不能亲自去看祢青,便嘱咐忠叔往牢狱里送点食物和药。而今夜的祢青注定不会寂寞,岳闲闲来看他了……

    她两眼肿着,平静地看着牢房里面那个伤得不成样子的男人——他亦惊讶、愧疚、热切、疼惜地看着她。

    “我是来告诉你,不管你以后到了那里,都好好活着吧。”

    祢青点了一下头:“我记住了。你会否好好活着?”

    闲闲惨笑:“我自然会好好活着,我还要奉养我娘,照顾弟弟妹妹。如果有哪个村里的人肯娶我,我也会嫁给他,好好地过日子。”

    祢青笑道:“那我还活着做什么?”

    “如果你想死,你可以去死,去向我爹的亡魂赔罪。”闲闲说完这一句,转身就走了。

    祢青大笑起来。这一笑,扯动伤口,痛得撕心裂肺……

    昨夜误杀了闲闲的父亲之后,他还有过另外一种打算:到岳家抢了闲闲出来,迅速带她远走高飞。她将永远不会知道这件事,而她的家人也将找不到他们,他与她就可以长相厮守永不分离。

    当时,他没有这么做。现在,他觉得自己应该后悔。

    他不后悔。他已经有了新计划的端倪。

    十日后,两名衙役押着祢青上路了。

    大病未愈的左如画等在县郊的路边。

    衰草披离,薄雾飘渺。终于看到披枷戴锁的人与官差走来。她脚下软绵绵的,迎上去,先向两个官差施了礼。

    祢青不免生疑,望着这个女子。

    “恩公。”

    “……是你?”

    左如画微笑:“是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只可惜我如今虽非落魄,却仍不宽裕。”她知道自己手里这五两银子是不足以还给他“报恩”的,便向两位官差笑道:“差人大哥,越往北越冷,一路辛苦,这点银子请你们收下,补充川资。只是我这位恩人,还请你们费心照顾些。”

    两个衙役一来乐见银子,二来求情的是个美人,哪里有不肯应承的道理?

    “呵呵,姑娘太客气了……”

    “姑娘你是洛神街上书画坊的那位才女?”

    左如画笑道:“小女子贱名如画。”

    “哦,原来是如画姑娘!”那衙役不料竟会在这里见到此女,甚是得意。

    “恩人,你受苦了。”左如画看着祢青,却不知道再该说些什么。

    祢青于这种境地里受到一个女子的关怀,不知是该欣慰还是悲哀,他漫不经心地一笑:“你,看起来很好,也不很好啊。”

    “小女子病了几日。”她含笑望着他,因为一些话不便当着官差的面说,而用眼神告诉他,她现在生活得很好。

    祢青点点头:“祝愿你得个好夫婿。”

    “嘿,你这顽徒,少在人家姑娘面前油嘴滑舌!”一个官差抱起了不平,“那就走吧,走吧走吧!”祢青倒也没有丝毫留恋,抬起脚继续走。

    左如画道:“恩人,一路保重。”

    祢青大声笑道:“记住,不要让男人随便碰你!哈哈哈……”

    左如画不禁背过身去,这话令她感到寒冷。那晚的情景又浮现在她脑海中,她觉得耻辱……

    流刑,真不知是对犯人的惩处,还是对官差的责罚。

    一行三人,走走歇歇好几天,遇上了大风雪天气,也只好扛下。

    两个官差很辛苦,因为他们一方面要赶路,一方面还要留神犯人的状态和举动。他们小心戒备着,这个家伙是会武功的主儿,性子又劣,十之心里盘算着逃跑,一不留神恐怕会被他卸了枷锁或者直接把他们打伤然后逃走。

    犯人祢青表现得很平静,情绪平静,言语举止也很平静。三个人心情都不错的时候,还能一起说说笑笑,颇不寂寞。

    十多天后,他们到了辽左。

    小城过后,一片崇山。莽莽苍苍,巍峨入云。

    一个官差感慨起大明江山多娇,另个官差则骂地形险恶,恐行路难。

    祢青发笑:“正是,这样的鬼地方,路还真不好走。倘若我在这山间逃了绕上一会儿,你们恐怕很难找到我。”

    官差不管他是不是说笑,只当他是说笑,心想,我们倍加留心,你将如何逃脱?

    “百年世事三更梦,万里江山一局棋。古来多少英雄汉,南北山头卧土泥……”

    一个樵夫骑着驴从前方山脚下走出来,他唱的这歌儿,令三个人都留神听着。山野老翁的嘴里竟也能有这样豪迈超脱的字句,真是山水不同人也不同么?

    白发白须的樵夫看着他们,拍拍身后那捆柴,说道:“官爷,我唱得好?哈哈,花崖人人都说我唱得好……”

    祢青问:“这地方叫做花崖?”

    樵夫手指着这些山,笑道:“这片山,叫做云山,山中有座极美的崖,叫做花崖。云山人常常把云山不提,只说花崖。”

    花崖,花崖,是悬崖吧?

    祢青极目向高远处眺望,不知道那一团团雾里都有什么样的山头,什么样的风景。

    转眼,那老樵夫就骑着驴转过了一个弯,那歌声远了,却是越发苍凉动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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