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不见五指的上方回荡着一道声音:
“你对人类做过的最恶劣的事是什么你对人类……”
哈,你们想要我回答什么呢是我躲在水井里听了三十分钟的惨叫声而毫无作为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吗是的,我是个懦夫,而且是最没用最卑劣的那种,您们满意了吗
王耀以为自己已经能够承受那件事了,毕竟他现在可以吃肉并不吐了然而事实上那事是一道藏在皮下的肿瘤,扒开来一看触目惊心。这就是所谓的“精神创伤”吗听起来像个该.死的神.经.病。
王耀想:梦魇来了,人们只能抱头发抖。
不过,这次似乎有些不同。孤独一人的梦里忽然出现了别的人拉住了王耀的手大力地往前拽,王耀看不清那人的脸,但他知道他要跟这个人逃跑,这个人黑暗的前方慢慢绽开光芒。可惜他太沉了,跑不动了,他甚至正在窒息。
他慢慢地在挣扎中惊醒了。
“操……”
王耀看着保持着双手捧腹的老实睡姿的伊利亚莫名其妙卷走了所有被子而且还斜压在自己身上时真的没忍住地骂了脏话。现在还是凌晨,整个寝室都静悄悄的,除了弗朗西斯的呼噜声和阿尔弗雷德的磨牙声,夜晚的余寒刺得王耀牙齿打战。
现在是十月,就在不久前,和平结束了野外训练的孩子们回到了美丽温暖的“沼泽营”。现在要入冬了,冷得受不了的孩子们自发抱成团睡觉,不过王耀真没想到伊利亚睡着时也是个凶残的混.球,差点压死他冷死他。
王耀踹着伊利亚的腿拼命把被子扯回来,沉眠的伊利亚被踹了也浑然不知,王耀于是气呼呼地睡了回去,这下子却又睡不着了。他不怎么记得那个梦的结尾了,却反反复复想起半个月前伊利亚说的话:“那我们一起逃吧。”
什么意思什么玩意
王耀很单纯地无法理解这句话。再说了,伊利亚可能只是说着好玩的,他经常这样。
比起这个,更值得关注的应该是明天的“解放日”十月节!
大抵是因为十月节太受欢迎了,晚会的场地竟然被孩子们私底下瓜分了,有人打赌哪张桌子肥来抢地盘。王耀不知道伊利亚是抱着怎样的渴望抢到了最肥的那张桌子,当天晚上就被他拉着躲到了那张桌子底下。
夜晚降临,灯光亮起,像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歌舞剧拉开了帷幕,房间里渐渐嘈杂起来,不同人的鞋根来来回回地蹭过地板,交谈声宛如浮出水面的鱼,悠悠地冒着。桌布底漏进流水似的光芒,光移影动,伊利亚犹如一头什么动物,蹲坐在桌台下的阴影里嗅闻着空气的气味,不一会儿就伸一只手出去,神奇地从外面拖进来肉和蛋糕,摆在木地板上:“吃。”
王耀看了肉一眼,突然抓过来狠狠地咬了一口,伊利亚已经啃完了一块蛋糕,舔着手指上的奶油:“这只是开头,待会还有更多,我们带回去藏起来,那些家伙也要的。”
王耀捂着腹部点点头,这时伊利亚掀开桌布往外面瞧了瞧,说:“伊丽莎白来了。”
王耀也凑过去看,只见一个风姿绰约的身影滑过房间,轻柔的乐音响起,她在每一群男人中周转笑语,一双穿长筒靴的紧绷的腿像芭蕾舞者一样不停歇地摆动,连死沉的长裙也变得如春蕾般轻盈,给整个房间灌入了新的气息,或者说女人的芬芳。
王耀不是很认识伊丽莎白,只知道这位女士是“撒旦”的表妹,经常来这里,她很照顾费里他们。这名女性时常让他感到困惑,她不同于王耀所认识的任何女人,她看上去很柔弱其实又藏着一身的负担,她像个大小姐又好像个女骑士,硬要比喻的话只能说她是荆棘缠绕的白玫瑰了。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沼泽营”里的所有人看见她都会怦然心动,仿佛她是雨后一道醒目的彩虹。
看哪,伊丽莎白在跳舞。她跳的是热烈的弗拉明戈舞,在节日宴会上最能炒热气氛了,房间里掌声如雷,时不时飘起几道略轻挑的口哨,伊利亚能看见她飞扬的裙摆下双腿也在快速舞动,那么尼古拉斯肯定坐在哪个角落在观看她的舞蹈了。伊利亚趁乱又从桌子上顺了点东西,包括一大杯黑啤酒。
王耀看得入迷,伊利亚敲了一下他的后脑勺:“别盯着别人犯傻了,你会不会喝酒”
王耀收回脑袋,擦擦鼻子:“我喝过,难喝。”
“瞧你那点出息。”伊利亚淡淡道,自己仰脸把一大杯啤酒咕嘟咕嘟地闷了,王耀能看见他那不明显的喉结在上下滑动,莫名想伸手戳一戳。伊利亚丢下沾着白沫的啤酒杯抹了抹嘴角,打了个酒嗝,王耀嫌弃地往后挪着,伊利亚踢了他一脚,手脚并用地往桌底另一端爬:“过来,去那边看看。”
房间的角落里摆了一副桌椅,伊利亚刚才就瞥见那里自从坐进了一个头披毛毯的小傻.子就不停有小孩偷偷凑到桌前,鬼鬼祟祟不知道在干什么。伊利亚把王耀从桌子底下拉出来,光明正大地去找那个人,王耀忍不住问:“我们不会被轰出去吗”
“放心,我有特权。”
什么特权……“那我们干嘛躲桌子下”
“我喜欢。”王耀真的有时候差点暴打伊利亚。
坐在角落的傻.蛋是个褐色皮肤的吉普赛人,他头顶着毛毯神神叨叨地给人占卜,桌子上摆满了手绘的塔罗牌和五颜六色的珠子,真不知道他哪来的这些破烂。伊利亚觉得好笑,吉普赛占卜师不都是女巫吗怎么冒出个男巫
“喂,你会占卜吗”他忍不住过去问那个“巫师”。
“巫师”颇自得地点点头:“那当然,我是魔女跟罪犯的儿子,我身上的魔力和邪气天生就强。不仅是占卜,诅咒我也做得到,伊利亚布拉金斯基,我知道你很会打架,不过我不怕你,因为我会魔法!”
伊利亚眯了眯眼睛,回头一看发现两眼弯弯的王耀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捂住了嘴,王耀迅速放下手,装作若无其事。伊利亚踢了踢桌腿:“既然你这么厉害,鹰钩鼻怎么还活蹦乱跳的呢”
“咳咳!废、废话少说,你们是来占卜的吧!等等,你们别说话,让我看看……”“巫师”瞪大了黑色的眼睛死死盯住了王耀,王耀看见他瞳仁里一丝丝的银色,便知道这人是混血儿,“巫师”的眼睛果然邪恶,不一会儿王耀就被他盯得发怵,随即“巫师”操着怪口音的德语沉声道,“王耀,你是不是失眠”
伊利亚有些吃惊,王耀那么难读的名字居然被“巫师”准确无误地念了出来,而且除了他们队的人应该没谁知道王耀的破名字了,看来他有两把刷子。
“巫师”又问:“你需要帮助吗”
王耀皱了皱眉,没说话,“巫师”又说:“对于记忆,你是主人,主人无需害怕自己的奴隶。王耀,如果你需要帮助,我可以给你奴役的鞭子。”
“行了,你就直说吧。”伊利亚出声。“巫师”看了他一眼,耸耸肩:“好吧,既然你有代言人,我就告诉你:明天晚上睡觉前,你都要念一条咒语”
“der sandmann kommt, wunsche werden wahr.”
“‘睡仙降临,心想事成’”伊利亚一听就乐了,他想他还是看走眼了,这人就是个傻.蛋,于是转身就走,顺便带上王耀。“巫师”急了,连忙起身道:“等等,你们不准小看我的魔法,伊利亚布拉金斯基,你不想知道你的命运吗”
伊利亚顿了顿,回头时已是没什么笑意:“命运那你就说来听听。”
“巫师”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别的且不说,我算命最准,不管算出来什么都后果自负,打人我就下咒……”他戴满亮晶晶的戒指的手指像蜈蚣一样迅速游走,迅速收拾好了桌上的珠子,摆出一个阵型,随即仰起头合眸祈祷,手上再次随意摆弄起珠子,一连串动作看得人眼花缭乱。
伊利亚想起了神话中的魔女,忽然明白这个男巫是怎么回事了。这人是少年,正处于半男半女的时期,他现在一占卜起来,竟透出女性的妩媚,说不出的古怪和邪异,吉普赛人果然肮脏。
“巫师”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召唤,翻起了白眼,双臂后张,像是一只断翼的鸟。他低声吟唱起来:
“啊上帝之力伊利亚布拉金斯基!
你将死于未成年之际。
你穿越白银的森林,
你的身上开满了祈祷的木棉花,
你身后是地狱,你要去搭乘一列名为未来的列车。
但是,你错过了!
无法继续前进也无法后退的你,
堕入黑色的河谷,
下沉,下沉,永远地……”
吟唱还未结束,伊利亚突然伸出腿,一脚踹翻了桌子!
作者有话要说: 除夕快乐。
、愚者的失乐园
“咚!”桌子被踢翻在地,桌上的东西落了一地,发出了闷响,声音被宴会的喧哗和音乐掩盖住了,“巫师”跳到一边蹲下来死死盯着四处滑动的彩色珠子,完全不看伊利亚的脸色。伊利亚刚抬起手,王耀就迅速地拽住了他:“伊留沙!”
然而伊利亚只是把桌子又拎了起来放回原位,说:“喂,巫师,你最好以后再也不要给别人占卜,尤其是你自己。”
这时,四散的珠子终于全部停下了,它们在地板上凝立成星云似的形状,巫师盘腿坐在地上:“我明白,我都习惯了,到哪都是如此。占卜是触及灵魂的魔法,我才不会用它来对付我自己,除非我就要死了。”
伊利亚转身,将走之际“巫师”在后面喊道:
“矢车菊!记住,你的幸运物是蓝色的矢车菊,那是你的生命之花!”
王耀回头看了他一眼,“巫师”已经收拾收拾重新坐回了位置上,又有人去找他了。伊利亚突然问:“现在几点了”
“唔……快十点了吧,我们要回去吗”
“不,现在才刚刚开始。跟我来。”伊利亚穿过房间,脚步轻快地路过摆满食物和酒肉的餐桌,从花瓶里折下一朵节日玫瑰别在胸前,向着舞池去,“我带你去听音乐会。”
你不生气了吗王耀没问出口。他直觉伊利亚会笑他傻。伊利亚这人看起来就让人捉摸不透,实际相处起来更古怪,就像海水泡过的礁石,你永远不知道里面弯弯绕绕的洞窟有多复杂,又像冬天里被冰凌折射成七彩的日光,一个转身、一个侧目或许就看到的是全然不同的一面了。这一定跟他的经历有关,他究竟是在什么样的环境怎么长大的呢
王耀想,像伊留沙这样的人,大多数时候都用柔软的外表让人忽略掉他,别人真正注意到他时只会感到害怕和无法理解,但他又有时会打开心窗,匆匆地往外窥一眼,比如上次他跟王耀讲自己的往事。这样的他就像……
就像一个囚徒。
“帮我把避尘布收下来放好吧。”伊利亚打断了王耀的浮想联翩,一边挽起了袖子,露出一截白皙但肌肉线条优美的小臂。王耀这时才发觉,他被伊利亚带到房间里的钢琴前了,不由得略吃一惊:“你要弹这个你会弹”
“不像吗”伊利亚摊开手。那是一双手掌宽大但算不上修长的手,王耀从没想到这双手除了吃饭和打架还会被用来演奏音乐,不过想想也是……伊留沙以前是大少爷嘛。王耀收走避尘布,站了开来,伊利亚却拍了拍空着的椅子一端:“坐过来。”
王耀于是更吃惊了,他本来以为这钢琴只是装饰品,没想到还有人要弹,而且还是伊利亚要弹,并且现在,伊利亚很可能是在邀请他一起弹:“我不会,半点都不会。”
“过来就是了。”伊利亚干脆把王耀拉到椅子上,跟他并排坐好了,一脚踩在踏板上,在王耀面前的琴键指了几个,“你按这几个键,用同样的速度一直按,记住了吗”
王耀试着按伊利亚的顺序按了那几个琴键,琴箱里立马回响起琴音,把他吓了一跳,伊利亚说:“再快点。”
王耀感觉像在玩游戏似的,挺兴奋地提高了速度,手指在那几个琴键上有序地按动,一开始是用食指,后来就熟练地用上了右手五指,断断续续不成调的音乐渐渐串连成了一段优美的小调,伊利亚把手按在琴键上,说:“就这样保持下去。”
见王耀保持得挺好,伊利亚也抬起了手指,慢慢地敲打起了琴键。房间里的人注意到新的音乐,纷纷侧目,见到是伊利亚就了然地回到舞池去了。
伊利亚会的曲不少,不过对付“沼泽营”这群老兵用爵士乐足矣。手指在琴键上滑过,伊利亚的手速渐渐提高,看得王耀眼花缭乱,同时一种奇妙的听觉效果出现了,琴声欢乐跳跃,好像一个摇摇晃晃的、唱着欢歌的醉汉,使听者也迷迷糊糊的莫名豁然开朗。演奏者伊利亚倒始终很冷静,也就偶尔会擦到王耀的手、撞到王耀的肩罢了。
音乐响起,舞蹈继续,笑语不断。王耀觉得自己很顽强了,虽然脑袋晕晕乎乎手上还保持着机械的动作,他终于明白亚瑟说的音乐家指谁了,也知道全场的人都注意着他们,有一瞬间他还蛮自豪的,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伊利亚。伊留沙真厉害啊。
伊利亚可能是察觉王耀有点懵乎,叫了他一声:“王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