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我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跟杰瑞联系了。每次在办公室看到他,我都会公事公办,不说一句废话。下班后他约我吃饭,我不是以工作忙,就是没胃口,一概拒绝。私下里的电话,他打一个,我摁一个,我不知道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
这些日子,心里总像堵着什么,动不动有大哭一场的冲动,却怎么努力,都挤不下泪来。大概,还嫌悲伤不够过分吧。
我平静地打发着每一个白天,只是越来越害怕黑夜,一闭上眼睛,那些噩梦就如黑乌鸦般沉沉降下来,我像是被谁抛到一片荒野里,不停地走啊,走啊,却永远也走不到头。荒野里没有人烟,除了偶尔凄厉的哀鸣,甚至找不到别的声音,脚步越来越沉,心情越来越怕,却停不下来,也没有谁来拯救。
早上醒来,抹一抹眼睛,总是冰凉。心中一片萧瑟,时不时会紧抽一阵。刻意地不去想一些事情,以为不去想,它们就不曾发生过。像一只鸵鸟,我把自己埋在工作里,却越来越觉得有些力不从心,经常会弄错报表的数据。动不动还会发呆,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直到不小心搞错了苏总的日程安排,苏总关心地问:"小杨,你最近气色不好,要不要休息一段日子?"对此,我向他抱歉道:"苏总,我一定会尽快调整好的。"他拍了拍我肩膀,说了声"身体要紧"。但还是忍不住提醒:"小杨,你曾答应过我,不会因为感情而耽误工作。我相信你做得到。"我和杰瑞交往前,确实向他立过军令状,保证不因感情耽误工作。当时杰瑞也私下向我保证,感情上的问题,不会随便跟他爸讲。但现在看来,即使没有人说,也不会轻易逃过他的火眼金睛。
苏总又说:"小杨,你的年假不是还没有休吗,要不要放个假,出去散散心?"我再三感激,除了感谢,实在找不出更合适的词来。
等我忙完手中的工作,抬头看,发现同事都已经下班了。杰瑞远远地坐在一张凳子上,什么都没说,就那么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不知道他何时来的,也不知道他已经看了多久。
我假装没看见,关掉电脑,打算走人。他走到我面前,像从未被我拒绝过似的,依然平静地问:"打算吃什么?"语气熟稔得像老夫老妻。
我认真地看着他,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似乎比以前更瘦了,胡须没有刮,显得有些颓废。他还是一如既往那拽拽的样子,像极了一清高的却又有些落魄的先锋艺术青年。我很想跟他开玩笑:"你再戴顶帽子,就是一流氓导演啦!"但说出的话却是,"我们去旅行吧。"用的是轻松轻快的语气。
他眼睛划过一抹惊喜,不确定地问:"真的假的啊。"我一拳擂他胸口,说:"骗你干吗。再过两天,等我忙完手头的事情,咱们就出发。"他一把搂我到他怀里:"请假的事包在我身上,我们出去散散心,回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笑着说好。他便笑得跟花儿似的,搂着我直喊"爱死你了",说完了,忽然就静下来骂道,"你怎么这样啊?你都好几天没理我了……看他笑得开心,我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往上扬,却分明找不到以前单纯快乐的味道。这种感觉,让我极不舒服,糖果里裹着盐,果然不是多好的滋味。
他故意用硬硬的胡楂去蹭我的脸,我笑着躲开。他说:"你快吓死我了,我以为你永远不理我了。"我还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拉着我的手,像个孩子捧着一个失而复得的玩具,讨好地问我:"想吃什么,我请客!别客气,多贵的地方,小爷我都不带眨眼的,大不了让本少爷卖身!"他故意开着玩笑,我想配合着笑,心里却不小心蹿进那股酸酸的涩涩的东西。
我说:"你长这么大,估计除了煮泡面,什么都不会做吧?"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我说:"其实,我连泡面都不会。我总是不小心把它煮烂掉。你不会因为这点而把我休掉吧?"他的表情好乖,也好贱,像极了那只让人无可奈何的流氓兔。我说:"我什么都不想吃,只想吃你煮烂的泡面。""你这不是自寻痛苦吗?""可是,即使这样的痛苦,也会独一无二不是吗?以后,大概没有人再逼你煮那么难吃的面给她吃,我找的男朋友,也不会连面都不会煮。"我淡淡地说着,连我自己都惊讶,那仿佛是别人在说,或者,我说的是别人的故事。而现在的我,只是一个空壳,再多爱恨纠缠,都已与我无关。
他眼睛里出现一抹疼痛,他求我:"乐乐,你别这么说话好不好。只要你愿意,我愿意为你去学做饭的啊!""能够委曲求全来的,不是好的爱情。"我语气冷淡。
他有些急:"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委曲求全,那是我心甘情愿。你为什么从不相信自己,也不试着相信我?""让我相信什么,相信爱情总会转移?"我突然发现自己是如此理智,理智得残忍。
"我知道有些事情没法解释,可是,人总有头脑发昏的时候,我爸都说了,男人都有走神的时候。""恭喜你啊,终于愿意试着去了解你爸了。"我故意转移话题。
他赌气般回:"托你的福!""我不想跟你吵架,过几天,我请你到日本去玩吧!"他眼神也冷了下来:"你是不是想好聚好散?最后玩一场,当作分手的纪念?"我不置可否。反问他:"你不愿意去吗?"他看着我,看着我,然后轻声说:"好,我陪你去。"我先一个人飞去了日本,见了陈靖的客户,也见了陈靖客户推荐的客户,相谈还算甚欢。
第二天,杰瑞跟我碰头。我们像热恋的情侣一样嬉笑打闹在东京的街头。我们多么默契,只是一个眼神,就彼此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喜欢一样的风景,喜欢一样的小吃,甚至对美女帅哥的欣赏,都那么不谋而合。
我们碰见一个地地道道日本的美女,她长得真让人惊艳。看杰瑞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我打趣地问他要不要我帮忙要电话号码,他笑着答应说好。我问他要怎么感谢我。他认真地说大不了以身相许。
我真的走上前去,拍了下那美女的肩膀,她回过头,不解地问:"怎么了啊?"声音柔柔的,笑容浅浅的,连女人见了都不由得心动。我热情地冲她笑笑:"美女,你很漂亮,我有个朋友都快暗恋上你啦。"接着用手指往杰瑞方面指了指。我再转过头得意地看杰瑞,他已经别过身子,恨不得藏到桌子底下。那女生脸一红,问我:"你们是恋人吗,是在拿我开玩笑吧。"我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无聊,跟她鞠躬道歉:"不好意思啊,他是真的喜欢你。我先教他学会日语后,再让他来找你吧!"她竟然说:"你对他可真好,你喜欢他不是吗?"说完,她也鞠了一躬:"抱歉,我先走了,你们一定要幸福哦。"然后,神仙姐姐般翩然而去。
我走到杰瑞面前说:"你不是很拽么,怎么还不好意思看人家?"杰瑞这才转过身来,看了看四周,发现美女已走远,一把就掐住我脖子:"你想让我丢人丢到国外去啊!……"到了东京,少不了购物,我大包小包地买了一大堆,都被杰瑞积极主动地抢在了手里。我其实没那么热爱逛街,但想到跟他相处的这些日子里,我们竟然一次都没有一起逛过街,情侣间这么平凡的举动,我们都没有一起做过,想起来不免觉得遗憾。为了尽可能地留下更多的怀念,我愿意和他一一体验。
杰瑞大概很讨厌逛街,但他一直都在试图开心地陪着我。我有些内疚,也有些说不上来的快乐。我所渴望的快乐其实没有那么多,就是渴望有个人愿意陪着自己。如果他愿意暂时地委屈自己,我会加倍感激。
逛了太多的店铺,我脚都累得发酸,看见他大包小包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鼻尖上也渗出了细汗。不由得想搞点恶作剧。我建议我们比赛,看谁走得快。说完我快步走了起来。他在后面问:"赢了有什么礼物?""香吻啊,要不要?"杰瑞特别孩子气,一个小小的游戏都能玩得特别认真。他很快就超越了我,我不甘落后,在后面紧跟着,于是前面就出现了这么一幕,一个大汉拿着大包小包在前面健步如飞,一个小女子赤手空拳在后面紧跟不舍,眼看他拉下我越来越远,我不由得小跑起来,他看我耍赖,也撒丫子跑了起来。于是,东京的街头又出现了这么一幕,前面一个大汉跑得左躲右闪,后面一个小女子气喘吁吁穷追不舍,我只能大声喊:"抢劫啊,抢劫啊……"没想到国际友人那么热心,竟然有几个同时出手,一下子将其拿住,连街边的警察都被惊动,我也没想到玩到这么大,不停地解释,不停地鞠躬道歉,他们总算相信后,说了句:"怎么能开这种玩笑呢?"我连忙说:"好,好,好,再也不开这种玩笑了。"但一离开他们,我就快速走到前面,轮到杰瑞在后面紧跟不舍,我猛不防回头,严肃警告他:"离我远点,再靠近,我喊警察了!"他在后面得意洋洋:"我在你后面,你说抢劫有谁相信啊?"我一脸坏笑,猖狂地说:"哈哈,你再靠近我,我就大喊,流氓啊,流氓!"杰瑞的神情就呆掉在空气中,过了两秒,一下子蹲倒在地,他直接笑趴下……这之后,我们去了富士山。富士山名不虚传,确实美得无话可说。杰瑞也不停地感叹:"富士山真美啊,尤其是形状,你看,多完美的圆锥形,多漂亮的弧度!"我笑着骂了他句流氓。
"你想哪去了,我看她就像是一个诱人的包子罢了。""我能想到哪里去呀,顶多能到你的心里!"杰瑞便得意地笑:"那是啊,知我者莫若你,虽然你比我思想还不纯洁。"我不自觉跟他斗嘴:"你懂什么,我那叫思想的丰富性。而到了你那,除了猥琐,没有哪个词能更形象概括你的神韵。"他很不服,嘟着嘴委屈看着我。我便倔强与他对视。
终于,还是他先败下阵来,没来由地说了句:"乐乐,我只是个平凡普通的男人,请不要拿你对完美生活的标准来要求我!"一句小小的玩笑,他都能当真。虽然,这一路以来,我们都笑得没心没肺,但笑过之后,却更加敏感,仿若只是最后的狂欢。
我叹了口气:"我从没要求什么完美呀,我的底线很低,只要求不要轻易背叛,现在看来,这也成了奢望。"在那一瞬,杰瑞的脸色变了又变,每一种表情的变化,都痛到我心里。
他欲言又止,到最后,也只是轻轻地吐出:"你误会我了!"我多么希望,那只是一场误会。但即使是误会,也错过了最佳的辩解时机。我曾给了他无数次机会,希望他能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但他留给我的,除了欲言又止,便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无话可说,还是百口莫辩?直到路越走越窄,即使回头,怕也找不到来时的路。
他不愿多说,那就索性不说好了。
他指着树林里的一幅漂亮的画问:"这自然已经够美的了,为什么还要放一幅人工的画呢?像不像画蛇添足?"被他那么一问,我突然想起一个日本朋友的介绍,他说在富士山麓的树海中,有日本着名的自杀场所,政府虽然想了很多办法,但还是架不住人们前赴后继。我猜,这幅漂亮的画,便是政府的杰作之一吧,试图在最后时刻,唤起想死之人的一丝激情……把这个说给杰瑞听,他倒很看得开:"日本人还真是有追求呀,连死都追求别具一格。"我的观点跟他又一次不小心不谋而合,这边风景优美,能在这自杀,也别有一番诗情画意吧。我可没鼓励谁自杀,虽然我向来觉得自杀不是耻辱。在某些条件下,到底是耻辱的活着,还是有尊严地死去,那确实是艰难的选择,但抛却责任或义务,我们依然有权利处置自己的生命,不是吗?
杰瑞自言自语道:"他们为什么自杀呀?好死不如赖活着。""日本自杀率一直居高不下,听说多数因为生活压力大,患病啊失业苦恼啊什么的,但也有不少失恋和殉情。大概身体承受不了心中的痛苦吧。""殉情?"杰瑞重复了一句,"好有激情呀,我可真佩服他们!"我故意鄙视他:"放心,这种机率绝对不会出现在你身上!"他很不服:"你怎么知道?!""你生命最可贵,爱情价不高的嘛。"他还是不服:"除了误会,真不知道你对我还剩下什么。""还是误会!"我故意顺着他的话说。
他认真地说:"只要我爱的人愿意,我不介意陪她一起跳。""说得轻巧。"我很不屑。
他便孩子气地做出要往下跳的架势。
我故意刺激他:"你跳呀,哥哥你大胆地往下跳,往下跳,莫回头!"他转身看我:"我真的跳啦!"我说:"好呀,你还有什么遗言,我替你捎给大家?"他便放下手来,疑惑地问我:"遗言?你不陪我一起跳呀?""少了你一个,幸福千万家。少了我一个,痛苦一大家。我干吗要跟你一起跳啊。"他孩子气地看着我说:"我们去殉情唉,多浪漫!"很多时候,还真不能以大人的智商去揣度他。我给他个白眼:"大哥,人家那是殉情,我们是什么?凑热闹?瞎胡闹?有你拉后腿,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是一对狗男女呢!"他一阵翻白眼。
飞机起飞不久,我就觉得有些头晕。随着越飞越高,头也越来越沉。杰瑞还想跟我说话,可我觉得累,把耳机塞到耳朵里,一只留给他,mp3里反复放着一首歌,是陈奕迅的《富士山下》,一直认为这首歌的粤语版本比国语版本更细腻动人,可能因为国语版本太过直白,爱情需要转移,感情需要接班,烧完青春换一个老伴,听起来太过**裸的残酷。而粤语版本被我一厢情愿的理解成人鬼情未了,在我听来,就是一只多情的鬼因为放不下一直牵挂自己的恋人,那么温柔又那么决绝的劝诫"前尘硬化像石头,随缘地抛下便逃走,我绝不罕有,往街里绕过一周,我便化乌有……"冷酷却不失温情。
杰瑞应该听得懂,我也想向他这么说,我这么平凡,在街上随便一走,便消失在人群中,"人活到几岁算短,失恋只有更短,归家需要几里路谁能预算。忘掉我跟你恩怨,樱花开了几转,东京之旅一早比一世遥远。谁都只得那双手,靠拥抱亦难任你拥有,要拥有必先懂失去怎接受。曾沿着雪路浪游,为何为好事泪流,谁能凭爱意要富士山私有……"所谓爱恨情天,比樱花开得绚烂,比雪花逝得辗转。所谓情缘纠缠,失恋只有更短,比不过生死一眨眼。与你一起的东京之旅,在回忆里会越来越遥远,我们曾经一起漫步白雪,有过那么多甜蜜的回忆,你为何现在却要难过?谁能仅仅因为喜欢富士山,就妄想占为己有呢?我知道你喜欢我,就像我喜欢你那样,可终究,你不属于我,我不属于你,一生一世等一天需要代价,我不想你这么傻。唯有遗憾,遗憾我们花光了所有运气。
就那样听着歌,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我看见我们第一次相遇时他被我偷掉手机后气急败坏的样子,我看到他嚣张不可一世的神情,我看到他嬉皮笑脸,看到他深情地弹着吉他,看到他温柔地帮我吹干头发,他甜蜜的笑,鬼马的笑,得意的笑,张狂的笑,看到他那么快乐,我也用力的笑,一直笑,一直笑,笑到眼泪纷纷往下掉。
直到被杰瑞晃醒,他正用纸巾温柔地帮我擦着泪,他那么温柔地看着我,那么温柔地擦着泪,那些眼泪便越擦越多。我狠了狠心,说:"杰瑞,我们分手吧,彻底地。"他的手便停了下来,神情呆呆的,不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的样子,他神经质般重复着:"你说了,你终于还是说了。我以为你会原谅我的。"直到下飞机,我们再没说过一句话。他默默地帮我拿行李,默默地跟在我后面,默默地说了句:"我送你回家吧。"我不敢再多看他一眼。我知道,看到他痛苦,我就会心软。哪怕他只是默默看着我,我的脚步就会迟疑。我匆忙地拦了辆出租,钻进去后,头也不回,大声地说了个地名,只为掩饰那要哭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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