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微凉,吹拂而过,如清水凛冽,透骨生寒。杨延顺不禁缩了缩肩膀,迷迷糊糊,逐渐转醒。但见一人站在身侧,手中拿着酒杯,抬目望着残月,嘴角微动,似是刚刚吟诗作罢。
杨延顺挣扎着站起身来,抹了抹双眼,仔细看了看四周,只见自己身在一座凉亭之中。此亭修在山巅,绝顶之峰,山风料峭,阵阵寒意彻骨。此山巍峨耸立,往下望去,但见左手边一江春水涌动,如银练,似玉带。右手边,一道峡谷,幽深寂静,万般险恶,千种凄寒。而往面前看时,一人独立。
杨延顺倒吸一口冷气,还未发声,那人却已开口说道:“八将军终于醒来,廷美等候多时了。”
杨延顺拍了拍头,仔细回想,自己明明在八郎擂,为何又到了此地?思虑片刻未果,便问道:“延顺糊涂,不知为何竟然到了此处?还请王爷告知。”
涪王转过身来,却是没有急于回答,而是斟了一杯酒,递上前来,“八将军,此处风寒过甚,你又刚离牢狱不久,纵是虎躯也难抗风寒,先饮杯酒,暖暖身子。”
杨延顺不敢推脱,只得接过酒杯,尊了声千岁,一饮而尽,的确暖和了许多。涪王赵廷美见状微微一笑,又招呼杨延顺坐在亭中的石桌前,“莫管君臣之礼,你我权当老友叙旧。”
杨延顺不知涪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照做,挺直腰板坐在了涪王面前,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涪王轻轻一笑,自斟自饮,说道:“自从八将军被刘道长带走之后,廷美日夜思量,终觉不妥,悔不当初。将军毕竟将门虎子,大宋栋梁,岂可被江湖宵小之徒软禁?还大摆八郎擂,致使将军颜面扫地,廷美之过也。故而廷美于八郎擂当天,便早早离了王府,暗自隐匿在擂台下。于家父子遭难,将军单刀战金灯,廷美便想出面制止,奈何还是晚了一步,使将军受伤。”
涪王一边说着一边给杨延顺倒了一杯酒,等杨延顺饮了杯中酒之后,又继续道:“后来吹灯大师登台,败在金灯三掌之下,而后小剑魔白一子前辈出面,紧接着又来了一个什么飞云道长郭长达。廷美觉得场面愈发混乱,不可收拾,恐怕将军在混乱中有失,故而现身,把将军带到此处。”
“王爷武艺超群,想必不在白一子前辈之下。”杨延顺淡淡地恭维了一句。
涪王笑着摆了摆手,问道:“八将军,数日不见,不知可有改变心意?是否愿意为廷美之帅?”
杨延顺深吸一气,朗声道:“王爷,恕延顺难以从命。”
涪王点点头,龙颜半点波澜未起,似是早已料到答案。
“罢了,不谈此事。那日廷美做寿,八将军曾弹奏一曲《江水吟》,廷美甚是感念。今日为表八郎擂之歉意,廷美愿意为将军奏一曲《英魂叹》!”说着,涪王自石桌旁拉来一张素琴,古香古色,简朴至极,正是当日杨延顺所用的那张。
琴声一起,杨延顺心念一动,如果说自己的琴声满是铁马金戈、列土封疆,那涪王的琴声则称得上是君临天下、气吞山河。但见涪王拨弦弄音,龙口一开,声漫霄汉:
尽吹散,尽吹散。
滂沱雨,无底涧。
涉激流,登彼岸。
奋力拨云间,消得雾患。
社稷安抚臣子心,
长驱鬼魅不休战。
看斜阳,照大地阡陌,
从头转。
泣血蝇虫笑苍天,
孤帆叠影缩白链,
残月升,骤起烈烈风。
社稷安抚臣子心,
长驱鬼魅不休战。
看斜阳,照大地阡陌,
从头转。
曲罢,杨延顺眼圈泛红,幸而夜色深邃,得以掩盖。涪王则站起身来,背负双手,迎风而立,仰望残月当空,山风吹动龙袍猎猎作响。
“八将军,可知我们脚下的山唤作何名?”
“不知。”
“此山名为垂天,此亭名为扶摇。”
“垂天山,扶摇亭?”
“昔年庄子曾云‘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而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传闻大鹏南飞,落于此处,其翼化为山,是为绝顶之峰,故名垂天山。后不知何人又建此亭,名为扶摇亭。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廷美欲大鹏展翅,绝云气,负青天,奈何风之积也不厚,难已矣!”
杨延顺闻言心中明了,却也难以再说什么,只得拱手而立。
涪王似是并没在意,话锋一转,手指左手边的江水道:“此为无底涧,江水湍急,难知深浅,故名无底。”说完又一指右手边的山谷,沉吟片刻,才缓缓开口道:“这谷名叫伏龙谷,相传五百年前,此处坠一下一条金龙,伏地而亡,故名伏龙谷。说起来此谷还与本王有些关联。”
涪王说到此处,突然笑出声来,随后轻咳一声,讲道:“当年本王初到金陵,听闻此处有一伏龙谷,便欣然往之。怎知谷口处有一出家道人,拦住王驾,对本王说:此谷名为伏龙,实乃不详之意,王驾虽尊,亦不可乱闯,否则定如当年之金龙,亡于此处,化为黄土枯骨。”
杨延顺:“如此说来,王爷便没有进谷?”
“非也!本王岂会被此江湖术士诓骗?当即下令进谷,还绑了那道人与本王一同游谷。后来非但没有被伏龙谷镇压,反而有幸在谷内得了一卷天书秘术,练就了伏龙掌法,更得了一把宝剑,名为诛龙剑。”涪王笑逐颜开,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游谷遇宝的时刻。
杨延顺:“那后来呢?王爷可曾处置那道人?”
“没有。”涪王摇摇头,“那道人自从被本王绑了强行带入谷中,便一直脸色铁青,未发一言。后来本王得了天书秘术,又有宝剑在侧,便将他放了。从此本王虎踞江南,经年累月,如今已成龙虎之势!本王手握诛龙剑,又有伏龙掌傍身,你说,何惧东京汴梁之主?哈哈哈,八将军,不事先恭贺廷美吗?”
杨延顺面沉似水,抬头看了看涪王,低声道:“王爷,回头是岸!”
“回不去啦!”涪王一挥袍袖,“本王已召集江南各路人马,大军十万之众,聚集金陵城南。只待本王一声令下,挥师北上,直捣龙庭!待本王夺得了大宋江山,定要剑指燕云十六州,马踏辽疆!”
杨延顺:“王爷,攻城略地,抢关夺寨,这谈何容易啊!况且大军无帅,又何谈挥师北上?难不成,您要亲自披挂上阵,征战沙场?”
“哈哈,八将军,本王并不糊涂,也明白征战之苦,更懂得兵法战阵变化莫测,若无名将挂帅,一切皇图霸业皆为荒诞!”涪王说完自斟一杯酒,抿了抿唇边。
“不知王爷找的是哪家名将?延顺愿闻其详!”杨延顺向上一拱手,却别过头去。
涪王饮尽杯中酒,良久之后才缓张龙口,吐露出两个名字来。“潘人凤!杨八郎!”
杨延顺闻言虎躯一震,随后立即跪倒在地,“王爷!我师徒二人恕难从命!”
赵廷美冷冷一笑,阴风袭来,声如鬼魅。
“八将军,对不起了,为了江山社稷,廷美只好忍痛割爱,委屈你们师徒了。”
☆、鬼门十三针
辛苦一遭,杨延顺又回到了冲霄楼。
在垂天山上,涪王叫自己回来看看二师父潘美便知他所言之事了。自己不明就里,被涪王带下山,回到了金陵城涪王府。
杨延顺深吸一气,稳稳心神,随后便被人带进了冲霄楼。如同第一次一样,到了第二层,杨延顺才被褪去眼罩,得以视物。环顾四周之后,才发现这里已经大不相同,面前不知何时已经修建好一间牢狱,根根铁栏泛着寒光。四根铜柱伫立在监牢四角。杨延顺小心翼翼走了几步,发现并没有机关陷阱,想必是被人关了总闸。来到监牢门前,没有上锁,拉开铁栓,打开牢门。
“二师父?徒儿回来了。”杨延顺轻声喊道。
没有回应。
杨延顺眉头一皱,难道二师父已经不在这里了吗?不会啊,涪王叫自己来看二师父,又怎么会让自己扑空。思虑之间,就听铁链之声咯咯作响,铜柱之后,绕出一人。
杨延顺一见,心中一喜,快步上前,可刚走了三四步,便停住了脚步。“师父,是是你吗?”
面前这人披头散发,一身白衣血迹斑斑,面容狰狞,双眼血红,喘着粗气。铐住手脚的四根铁链绷得笔直,仿佛拴住的不是人,而是一只断角的苍龙,浑身布满杀气,令人胆寒却步,身边百物俱衰。但的的确确是自己的二师父潘美无疑。
“二师父,延顺回来了!”杨延顺小心翼翼说道。
“八八郎八郎回来了,快快到为师身边来。”话音一落,潘美便如被人抽了骨一般萎下身形,倒在地上。
杨延顺急忙上前,抱起二师父入怀,此时潘美浑身杀气尽散,一双血眼也逐渐清晰。“八郎你终于回来了。”
“师父,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涪王对你做了什么?”杨延顺满目泪水,心如刀绞。
潘美咳了两声,答道:“涪王欲起兵造反,奈何军中无大将,你我师徒又誓死不从,他招揽不成,便只好用强了。”
杨延顺不明所言,一双眉头紧锁,似是可以拧出水来,“如何用强?”
潘美颤颤巍巍坐起身来,反手撕开自己的衣袍,露出脊背,“你自己看。”
杨延顺仔细去看,但见潘美脊背肤白,光滑似脂,可却有两颗紫金色的圆点异常醒目,大小如同钢针之尾,用手轻轻一碰,坚硬非常。
潘美眉头一皱,痛的轻哼一声,“别碰,这是金针刺穴,痛入骨髓,非常人所能忍也!”
杨延顺听得冷汗直流,“这这师父,这金针刺穴是何说法?为何用两根金针来折磨你?”
潘美凄然一笑,道:“两根?八郎啊,若是只有两根金针,为师也还挺得住。除了这身后的两根,双足各一针,双臂各两针,头顶一针,下颌一针,下阴一针,前胸两针共一十三针。”
“鬼门十三针!”杨延顺吐口而出。
“呵呵,想不到你还知道这些,不愧是我潘美的徒弟。”潘美轻轻一笑,掩盖住了满面的痛楚。
杨延顺:“可可鬼门十三针明明是救人之术,为何为何用它来折磨师父?”
潘美摇了摇头,想要靠在铜柱上,杨延顺见状一把拉过,使潘美靠在了自己怀里,潘美倒也没有反抗,继续说道:“鬼门十三针可以救人不假,但前提是正确运用。人身上的十三鬼穴,分别为鬼封、鬼宫、鬼窟、鬼垒、鬼路、鬼市、鬼堂、鬼心、鬼腿、鬼信、鬼营、鬼藏、鬼臣。若是方法运用得当,以金针刺穴,轻可医痴、癫、痫;重可医疯、狂、魔。可涪王涪王他逆用十三针,倒转了我的十三鬼穴,致使我经脉混乱,阴阳颠倒,五行逆势。你可知有何后果?”
杨延顺听罢只觉摧心剖肝,泪滴如雨,“轻则痴狂,重则疯魔。”
“不错!好在涪王才施此法不久,为师暂时还能抵御一段时间,可可为师怕是忍受不了多久,真的好痛好痛啊!”潘美一边说着一边大喘粗气,一双鹰目决眦,满眼滴血,双手如鹰钩虎爪,挠在地上,鲜血淋漓。
杨延顺一把抱住潘美,紧握他的双手,叫喊道:“师父,师父,冷静!冷静!八郎在此,师父不要怕,徒儿在这儿徒儿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