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照片
时序在流转，转着几场眼波柔情；转着几回离情依依。
上海在动荡之下萧索的热络着。
长风吹过无人的房屋，木门咿哑，被留下的一砖一瓦都在唱着寂寞的曲，等着未知归期的主人。另一端的彼岸是人声鼎沸的港口，人们背着行囊、牵着家眷，在港口中等着一艘能带他们离开的船。
一艘艘的船满载离乡的人，长音破空，船身徐徐前行，在忧蓝海面上拉出波纹。
又是一船乡愁。
她看着那些远行的船，也许哪一天，自己也将会是船上的一员。
「燕姐姐，」她感觉到自己的袖子被人拉扯，「我们还是快回京华楼吧！杜鹃姨还等着我们买食材回去呢！」
「也是，」燕如雪收回目光，「我们走吧。」
燕如雪和玲枭已经在京华楼住了些时日，也帮忙处理一些京华楼的琐事。
或许是楚湘刻意帮燕如雪上了妆，也或许是逃难的人们步伐仓皇，她走在街上时不太会被人认出，没有人发现与自己擦肩的姑娘是大名鼎鼎的歌姬「燕语」。
她觉得自己现在这副模样挺好的，青衫黑裙，长髮扎成麻花辫，横过肩膀落在胸前，看起来就像个清秀的女学生。
燕如雪牵着玲枭，在上海街头上走出一道安静的风景。
战火还未全面南下。
两人回到京华楼，楼里一如既往的高朋满座，不过来者大多都是有着深邃面孔的外国人，男女皆有。
其实上海作为他国的租界地为时已久，前几年才被政府收回，收回归收回，但这里仍有不少外国人在此活动，商人、传教士、官员……形形色色的人都有。
最近，国内有另一种职业的外国人在南北奔波，他们背着沉重的器材，以不同的角度观看、记录这泱泱大国内起的纷争。
他们被称为「战地记者」。
「妳们回来啦。」杜鹃从一群外国客人之中抽身，身姿娉婷的走向她们。
「杜鹃姨，今天的外国客人是不是比平常多啊？」玲枭眨了眨眼，好奇的问。
「我刚刚问过他们了，他们说他们是一个记者团队，前几天派出去的摄影师今天要回来，特地来这儿给他接风，庆祝他平安回来。」
话语方落，一阵欢呼声响起，顺着那群人的目光望去，视线尽头站着一名金髮青年，他脖子上挂着一台照相机，右肩背着一个驼色的背包，衣服上还留有些尘土，面容带些倦意，但眸子里的神色却是不羁，迸发着神采奕奕的光芒。
「diesand ≈len, iababsp; !」青年高张双手，以夸张的姿态宣示自己的归来。
那群外国人笑着，迎回自己的同伴，又是一阵喧譁。
「那些人可真吵。」玲枭蹙眉说道，「能不能让他们安静些？」
「算了，就由他们去吧。」杜鹃摇头笑道，「毕竟这也算是某种程度上的历劫归来。」
燕如雪在一旁不语，她不太能理解战地记者的思维，人人惟恐避之不及的战场，他们却偏偏要冒死进入，视个人安危为无物。
她眼神微敛，正要提步离开时，眼角余光却看见那名青年从背包里拿出一叠东西，使她心神一震。
那是一叠照片。
「咦？燕姐姐妳做甚幺……？」
玲枭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燕如雪朝那群记者走去。
燕如雪冷不防的从青年手中抽走相片。
「hey ! ; areyoudog ?」其中一名青年的同伴发出不平之声。
燕如雪没搭理发话者，逕自查看手中的黑白相片，一来是因为她听不懂那人在说甚幺，二来则是因为她急于想知道那人的安危。
「it&039;sok」
青年向同伴说道，接着看向燕如雪，女子微微低头，双眸的目光聚焦在眼前的照片上。
那专注的模样令他心念一动，他大概知道这中国姑娘在寻找什幺。
「妳有认识的人在战场上？」青年以流畅的中文问着。
燕如雪微诧，抬头看了青年一眼。
「别那幺惊讶，」青年笑了笑，「我学过一些中文。」
「你这些照片是在哪儿拍的？甚幺时候拍的？」
「上星期在河南一带拍的，好像是叫陈官庄吧？我去记录军队从徐州撤退的过程。」
青年说话的同时，玲枭也在不知不觉间凑到燕如雪身边，好奇的看着燕如雪手中的照片。
被镜头裁切的战场上，远方是倾颓的房屋与漫天的黑烟，画面前景是几名兵士，或坐或蹲，年轻的脸孔满是疲倦，眼神无尽惶恐茫然。
下一张照片是一名持枪的士兵，枪口对着一个双膝跪下、狼狈不堪的少年，少年与士兵穿着同样的军服。
「那是敌军的间谍，」青年的声音幽幽，话语沉重，「在我拍下这张照片之后，他们枪决了他。」
玲枭撇过头，脸色微白，燕如雪沉默不语。
接下来的时间没有人再出声，整个偌大的空间只剩下照片摩擦的细微声响，正当燕如雪要移至最后一张相片时，青年按住了她的手，出言警告。
「下一张照片，妳要做好心理準备。」
「知道了。」她轻声答道。
最后一张相片映入燕如雪眼里，剎那间，一股强大的不适感朝她攫来。
黑白色的死亡。
兵将的遗体七横八竖地倒在地上，有的双眼紧闭，有的双目圆睁，或仰或卧，断肢残骸散落，弹孔是亡者身上最末的毁饰。
鲜血渗进土黄色的大地，在照片画面中形成一片哀恸的浓墨。
她在那些已逝之人中看见曾有过一面之缘的脸孔，那日与李飞鹰一道前来的同袍。
之前还活生生的人，今日所见却成了无人埋葬的冰冷尸骨。
那李飞鹰呢？他是否也在这群人之中？
思及此，燕如雪顾不得害怕，担忧而专注地，在那些惨白的脸孔上寻找熟悉的那人。
「有找到吗？」青年问得小心。
燕如雪轻叹一口气，如释重负。
「他不在这里面。」
「是吗？」青年鬆了一口气，「那真是万幸。」
她将整叠照片递还给青年。
「谢谢你借我看这些照片。」
「不会，妳想找的人有在这之中吗？」
「没有。」 她摇摇了头，「你没拍到他。」
对于这件事情，她喜忧参半，喜的是李飞鹰没有被战地记者拍到他以身殉国的照片，忧的是她现在完全没有李飞鹰的消息，不知道他是生是死。
「妳要找的那个人长得什幺模样？有机会我在帮妳留意看看。」
「不用，你的好意我心领了。」燕如雪婉拒。
青年和她非亲非故的，她凭什幺要个陌生人替她做这些事？
「抱歉，打扰你们了。」她微微欠身，转身离去。
燕如雪走远后，那一群记者又恢复了以英语沟通的模式，热络地交谈着。
酒酣耳热之时，青年在他的背包里发现了一张他不小心遗落的照片。
照片中的那人侧脸柔和，无比珍视的看着掌心上的东西。
拍照前，青年记得他曾经问过那个人手中的东西是什幺，那人说，那是结髮，是他所重视的人与他所结的髮。
「她还等着我平安回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