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笑容叫人捉摸不透,谢璇稍稍愣神,就见大公主旁边的女官走了进来,低声道:“谢六姑娘,信王殿下听说姑娘也在这里,吩咐我来问一声,待会是否能与他同行?”
韩玠吩咐大公主身边的人来问事情……谢璇稍一犹豫,便道:“好。”
她被刚才陶妩那笑容搅得满腹狐疑,连着小阁楼里的珍宝雅藏都没办法专心瞧下去了,再捱了片刻便先告辞离去。五公主这会儿不见踪影,南平长公主正跟上一辈的王妃们说话,大公主便吩咐人好生送谢璇出去。
到得府门附近的时候,那女官便道:“姑娘请在偏厅稍后片刻,奴婢去禀报信王殿下。”
她是大公主亲自指派的人,而韩玠虽被认在惠嫔名下,论根底却是与韩玠同出于宁妃膝下,这两人会有所往来,并不奇怪。
过不多时,远远的果然见韩玠上马,只带着荣安慢慢出府。那女官便又来请谢璇上车,好生送她出去。
马车行至巷子口,两株极大的老槐树左右拱卫,给两口做了个天然的洞门。
韩玠就在槐树下驻马,高健的马匹配上挺拔的身姿,他只需稍稍伸手便可折下槐树枯枝来把玩。正月里的日头和暖而明媚,透过槐树枝桠洒了他一身的光影,往地下投个斜斜的影子。他似乎是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放在眼前逆着光看得入神,一动不动。
这平淡无奇的背影却如同一幅画刻入谢璇眸中,初春的和暖里,忽然叫人生出懒懒的笑意。
她行至韩玠身边时,掀帘叫了声“玉玠哥哥。”
韩玠回过身来看她,唇角稍稍勾起,“走吧。”
两人出了巷子,七弯八绕的走至人烟稀少处,韩玠便将手里的缰绳甩给荣安,随即蹂身迅速的窜入谢璇的马车里。
谢璇昨夜没休息好,此时正眯着眼睛打盹儿呢,猛然被惊醒,只顾愣愣的看着他。
“这个月的礼物。”韩玠的指尖举着一对红宝石滴珠耳环,往她耳垂上比了比,道:“我记得那时候你也有这样的一双,新婚的那夜垂在耳边,烛光下美得让人心惊。”
稍稍还有些迷糊的谢璇“哦”了一声,接过那耳环一看,果真跟她前世所用的一模一样,也不知是韩玠从哪里寻来的。
“我给你戴上。”韩玠趁着她还迷糊,摘下珍珠耳珰,换上了那一对耳环。她的肌肤本来就柔腻姣白,耳垂生得又嫩又好看,如今被这红宝石滴珠一衬,红白相映,竟透出种柔弱的盛美。
韩玠凑过去亲了亲,又挪向她的脸庞。他今日想必是喝了不少酒,呼吸中卷了酒气带着烫热,落在脖颈里的掌心更是发烫。
谢璇立时往旁边避开,“玉玠哥哥!”
“怎么?”韩玠凑在她耳边,故意加重了呼吸,想要触碰她的双唇。大概真是有些醉了,手掌滑向她的后背,倾身过来将她困住。
谢璇立时想起了去年二月那次,他将她压在马车里狠狠亲吻,而后在南平长公主的别苑里险些放肆。这会儿的韩玠有些迷醉,未必不会向上次那样失控,她忙往角落里挪了挪,板起脸来,“忘了你答应我的事么!你再敢这样,我就叫车夫停下,把你赶出去。”
“好。”韩玠盯着她微微泛红的脸,有些爱不释手,身子却压得更近。
他的目光灼灼,呼吸也是温热,去年的长公主别苑里,他也是这样……谢璇也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脸上愈来愈红,猛然扭过脸去,低声道:“下流。”
这是她重生后第二次这样说他,第一次就是在南平长公主的别苑里,韩玠自己完事出来的时候,被她羞红了脸低声斥责。那时候他才从诏狱中逃出生天,积攒着的亲吻化为思念,继而勾起压抑许久的欲望,确实是唐突了,可这回他什么都没做呀。
韩玠有点委屈,“那次是我失控,这次不会了。不过——你记性挺好啊。”上挑的尾音里余韵无穷,韩玠凑到她滚烫的脸上亲了亲,才恋恋不舍的道:“好,我谨守承诺,暂时做个君子。咱们去哪里?”
“玄武南街,红螺巷。”谢璇这时候也没心思说正经事了,捂着通红的脸,声音自指缝流出。
韩玠一笑,便吩咐外头车夫改道。
红螺巷里,各门各户都换了新的桃符,温百草的门是敞开的,谢璇和韩玠相继下车进了院门,竟意料之外的看到了熟人——高诚。
他应当是才下值,身上还穿着麒麟服,默然在门口秃了枝桠的紫藤架下站得笔直,目光瞧着温百草。而温百草则换了家常耐磨的布衣,正跟那位婆婆将两溜花盆往廊下搬,连个眼角余光都没给高诚。
这场景……有点诡异。
☆、第107章 107
谢璇同韩玠入院,高诚扫了一眼后并未说话,只默默的抱拳同韩玠行礼,脸上似乎稍有尴尬。那头温百草才摆好了花盆,被那婆婆提醒着往这头一瞧,原本没有表情的脸上便浮起了笑意,“六姑娘来啦,快请进来。”
这会儿晌午才过,日头还暖和得很,院子里的竹编圆桌旁放着四把竹椅,她请坐下,一面吩咐婆婆去斟茶,一面打量着韩玠问道:“这位是?”
“这位是信王殿下。”谢璇瞧着一直被忽视的高诚,眨了眨眼睛。
温百草显然一愣,随即忙跪地行礼,“叩见信王殿下。”
“平身。”韩玠适时的接过话茬,“怎么高大人也在这里?”
高诚看了看温百草,见她终于肯看他一眼,这才走上前来,声音里带了点温度,“殿下今日好兴致。谢六姑娘,许久不见。”另一头的婆婆已经倒了四杯茶过来,温百草先奉给韩玠和谢璇,一杯留给自己,稍稍犹豫之后,便将余下一杯放到高诚面前的桌上,声音低得几乎随风而逝,“坐吧。”
这么多天头一回听见她肯开口说话,高诚那张凶神恶煞的脸上竟自闪过喜悦,便即坐下来,喝了口茶。
韩玠和谢璇面面相觑,瞧向高诚的时候,那位黑脸阎王便只管低头喝茶。
少顷,温百草又同婆婆到厨房盛了几样腊月里备下的糟鹅掌、腌鸭脖及新制作的桂花蜜汁糖糕、正在灶上热腾腾温着的银丝卷儿,配着简单的几样清凉小菜,为每人摆好筷箸,有些不好意思,“菜色有些简薄,还请信王殿下见谅。”
“是我们来得唐突,温姐姐快坐吧。”谢璇拉着她的衣襟坐下,吩咐芳洲将几样年节里备好的礼物同婆婆拿到屋里去,又道:“原本想腊月底的时候过来看姐姐,只是府里有事耽搁了,拖到这时候才来,姐姐可别见怪。一切都齐备的吧?”
“六姑娘客气了。”温百草婉然一笑,“姑娘腊月里送了那么多东西,掌柜也封了个好大的红包,自然一切都顺畅。前两天闲着的时候又想了几种花样,待会给姑娘瞧瞧。”
她自然听说了信王殿下要求娶谢璇为正妃的事情,毕竟从前没接触过京城里的达官贵人,说话时就有些拘谨,双手交叠搭在膝盖,坐姿也十分端正。她的隔壁就是身高腿长的高诚,目光不时落在温百草身上,却是抿着唇不发一语。
谢璇以前只听说高诚凶神恶煞,仅有的那次接触里,高诚也是凶巴巴的,像是稍有不豫就能出手杀人似的。而今他这幅模样,委实出人意料,谢璇的笑意没憋住,噗嗤笑了一声。
高诚何等敏锐,立时凶巴巴的看了过来。
谢璇连忙止笑,旁边韩玠便开口了,“高大人,你还没告诉本王,为何会在这里。”目光挑过去,分明也含着打趣。
“路过。”高诚僵着张脸。
“哦。”谢璇和韩玠异口同声。路过你还站在人家院门口一动不动,路过你还喝人家茶水吃人家小菜,路过你还赖着不走。这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也是够厉害的!
旁边温百草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寒舍简薄,委屈殿下了。婆婆,去东市的……”话音未完便被谢璇止住了。
“叫婆婆歇歇吧,信王殿下只是随我过来散心,我们坐会儿就走。”谢璇顿了顿,补充道:“若是婆婆闲着,倒是可以帮我做碗鸭血粉丝汤。她的手艺我可是惦记了好久!”
温百草便顺水推舟,“那便去做几碗。”
俩人说话时自由自在,奈何旁边有高诚和韩玠两个人曾凶名远扬的人压着,总觉得不自在,谢璇便拉着温百草入内,“姐姐不是有花样给我看么,先瞧瞧吧。”
厢房里头还是从前的布置,几十种上好的布料搭在布架上,旁边贴墙的高架上,摆着种种绶带披帛袖笼云肩等物,温百草取出那本专门拿来描绘花样的小册子,道:“元宵时候的衣裳已经做齐备了,只是二三月的衣裳还未做完,后头有花朝节和上巳节,自然取其春意融融而裁衣。姑娘瞧着这几样如何?”
——她的衣裳多以四时节令而做,花样描摹得也细致,瞧着赏心悦目。
谢璇便道:“到了春日里,姑娘们最爱的自是裙衫,那时的宴饮也多是为了踏青春游,倒不必再添上多的寓意。不如咱们就做这二十四套吧?瑞草水波、栀子山茶,瞧着就让人喜欢。”
“嗯,这回要用些珠绣,坊中能做好的绣娘不多,二十四套也尽够了。”温百草又指其样式,大致说了要用的布料绣艺,两人将今春的衣裳都定了,出门的时候谢璇便徐徐道:“我听着去年掌柜又寻了几位出色的绣娘吧?目下咱们每年做的衣裳有限,出价也高,固然是物值其价,到底也只是富贵人家的姑娘才能穿,有点可惜。”
温百草也是感叹,“是了,姑娘不怎么出入市井,我却是常有来往。说起咱们霞衣阁,外头的人有听过名头的,只说咱们的衣裳固然出色,但用料绣工皆是上品,小户人家的姑娘买不起。六姑娘的意思,是要再做些常人能买得起的衣裳?”
谢璇点头,“姑娘家都爱漂亮衣裳,咱们的名头其实已经有了,外头说起来无不夸赞。且姐姐的妙思巧心,单单用在一两套衣裳上面,实在是可惜了。”
“姑娘的意思我明白,只是一样——”温百草叹了口气,稍稍犹豫之后却还是开口了,“先前我在家乡时也曾试着开过衣铺,因为衣裳做得好,抢了人家的生意,便常有人来故意找茬,最终不得安宁只好关了。京城里目下有四家成衣布庄生意最好,咱们每年有限的几套卖给贵家千金自是无人敢来惹事,若是将来跟他们抢生意,恐怕就不得安宁了。”
“这个我也想过,确实麻烦。”谢璇也有点头疼。
京城里权贵云集,那些成名的成衣布庄后头各有高人。从前谢璇只是恒国公府的六姑娘,且除了谢缜之外,老太爷和老夫人必定不会喜欢让她做这些,无人作为倚仗,便不能贸然出头。如今么,她倒是有了个准信王妃的头衔,拿出去唬人自是管用,只是韩玠那里……
她犹豫着的时候,那头高诚却忽然开口了——“怕人捣乱?我去镇着。”
刚刚踏出厢房门的两人各自一怔,就见韩玠还在桌边尝那糟鸭掌,高诚却立在廊下,此时的态度倒像是……挺认真。他是如今的青衣卫指挥使,皇帝跟前的得力帮手,京城里有名的黑脸恶人,就连皇亲都要忌惮他三分,等闲确实没人敢惹他。
温百草瞧了高诚两眼,却淡声道:“你若去了,会吓走客人。”
……
谢璇觉得,高诚以前必定是狠狠得罪过温百草。
出了红螺巷后,谢璇才算是不用憋笑,抱着车厢里的软枕,两眼弯成了月牙,“我可是真没想到,一向雷厉风行就连首辅大人都不敢直撄其锋的高大人竟也有这样的时候,哈哈笑死我了。这京城里,大概只有温姐姐敢奚落他了。”
“我猜高诚以前肯定得罪过温百草,而且得罪极深。”韩玠也笑了笑。
“肯定是得罪过!不然偷偷的在对面房梁值夜做什么,而且温姐姐不理他,他就那么悄悄的站着,哎哟,这个高大人真是……挺有趣的。”
旁边韩玠的目光包裹着她,等她笑够了,才道:“今儿在大公主那里如何?”
“大公主待我挺和气,而且有南平长公主和五公主在,宴会上倒是没什么事情。不过我见到了越王妃,还见到了我表姐,那位生了小皇孙的平王侧妃。”谢璇想起陶妩临走时那个笑容,就满心的疑惑,“她以前跟我关系平平,这回倒是挺热情的。”
“陶侧妃?”韩玠自然是知道他的。
元靖帝膝下子嗣不多,越王虽年过三十,膝下却只一位郡主,还是三年前出生的。太子身侧女人围绕,这么多年却也一无所出,如今陶妩诞下了头一个小皇孙,自然是满朝上下人尽皆知。
他又问道:“她如何待你热情?”
“旁的倒也不算奇怪,就是我去驸马的雅藏斋中的时候,她说平王府上也藏了许多好东西,叫我得空时过去观玩。不是说平王府平日里都闭门谢客的么,就连舅母都不能过去探望,她却特意邀我前去,实在和从前大不相同。”
“还有别的吗?”
“别的,就是我瞧着她和平王妃似乎不是很热络。平王府上那么多侧妃,这回就只有她一个人能出来赴宴,还是临走的时候特意来找我说话,叫平王妃在院里等了会儿——放在从前,她绝不会做出这样有失分寸的事情。”
韩玠颔首,剥好了核桃递给她,道:“她生了皇孙,地位自然与众不同。璇璇,她可曾提及小皇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