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时光唯故人

时光唯故人_分节阅读_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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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黄阮阮见对方仍是平静和气的模样,干脆大着胆子问:“你会吗?能不能也给我讲一个?”

    宋昱庭沉默片刻,似乎是在思索,就在黄阮阮准备放弃时,宋昱庭说:“好吧,给你讲个小男孩的故事,这个故事有点长。”

    “从前有个小男孩,父亲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母亲受不了山村的贫瘠,跑了。因为太穷,男孩初中没上完就辍学了,在远亲介绍下,去了镇上一家饭店当小工。饭馆老板很苛刻,扛米搬菜什么重活都让他干,最累的一天,他一个不到十四岁的半大孩子,搬了几百斤的蜂窝煤,肩上磕出了血。累就累吧,老板还克扣工资,有次为了少发钱,诬陷小男孩偷了柜台里的钱,小男孩想要解释,老板狠狠给了他两个大嘴巴子,将他赶了出去。”

    “小男孩愤慨又委屈,可没办法,他还得继续找活干。但没有人的介绍,工作不好找,他是童工,人家都不敢要,最后是一位好心的老校长,禁不住他的苦苦哀求,把他留在了他学校的食堂帮忙。”

    “在食堂的日子虽然也累,但不会再受欺负,而且有固定的工资可拿,还有免费的宿舍,跟从前比简直就是天堂。”

    “他以为一生就这么过了,每天给师傅们打打下手,勤奋学点厨艺,等再大一点,争取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厨师……”宋昱庭说到这看了黄阮阮一眼,“你别惊讶,真的,对他来说,能从一个泥巴里打滚的农民儿子变成一个小镇学校厨师,已经是很好的前途了。”

    “然而,这个持续两年的念头,却因为一个人的出现而改变了。”

    黄阮阮接口,“谁啊?”

    宋昱庭面色有些恍惚,似陷入了遥远的过去,“是一个非常美好的人……”两个月来,这是黄阮阮第一次看他笑,褪去了往日的深沉,他的眸子像月下安静的海,柔软而缱绻,他连着用相同的词强调补充:“非常,非常非常非常美好……”

    “那是在他十五岁时,某天午餐他在窗口为学生打饭,一个打饭的女生看他满是冻疮的手,提醒他手出血了。他急着打饭,随手一擦也没放在心上。可下午打饭时,那女生又来了,这次跟饭盒一起递过来的,还有一支小小的冻疮药。”

    “那药很好用,他涂了一个星期伤就好了,夜里再不会痒得睡不着……他很感激那个女生,某天女生又来打饭,他趁人少时鼓起勇气问了她的名字,那女孩告诉了他,还对他笑了笑……看到女孩的笑脸,他大脑嗡地一响,心乱跳,又紧张又高兴,却不知道为了什么。”

    “后来他从其他人口中知道了女孩的信息,她不仅是学校的学生,更是老校长的外孙女。在那个专教戏曲的学校,女孩的功底全校拔尖,那一年学校元旦汇演,她在台上唱了一段《牡丹亭》,男孩偷溜着去看,他书读得少,听不懂她唱什么,但看她头戴珠冠,鬓旁贴花,穿着长裙,甩着水袖……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人,当时他脑子放空,只有一个想法,如果世上有仙女,一定是这样的……”

    黄阮阮插嘴问:“男孩爱上了那个女孩?”

    “还谈不上爱,十五岁的男孩,也许有些情窦初开的感受。”宋昱庭道:“可即便有感受他也不敢表达,放在从前社会来讲,他只是个卑微的长工,而她是御宅屋的小姐,他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为了转移这种无望的情愫,他偶尔会在空闲里出去玩,在廉价的网吧上上网,或在街头便宜的台球摊上打球,异乡的寂寞让他认识了一群混混,很快跟混混们称兄道弟……无所事事的混混们经常打架,有次帮派约架火拼,他也答应到时参加。”

    “就在约架的前一天,他在食堂打饭时遇到女孩,此时女孩已经初三了,再过几个月就要毕业,届时她就要离开这小小的初中,他再也看不到她了。他很难过,竟鬼使神差对来打饭的女孩说,明天是他生日,希望她能成全自己一个小心愿。女孩大概是因为好心,就问了,他脑子一热,说,我想再看你穿一次那个戏服,特别好看。”

    “这么无理的要求他以为她会断然拒绝,没想到第二天在约定地点,她竟来了,而且穿了那件戏服。”话到这宋昱庭慢了慢,不知是痛苦还是喜悦,“那天是二月初,还是冬天,天下着鹅毛大雪,人家穿着厚棉袄,可她穿着薄纱制的戏裙,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嘴唇都冻乌了……那一刻他像疯了一样冲上去,脱下自己的外套往她身上罩……”

    黄阮阮听到这惊了,为了这个寒风凌冽仍想满足男孩心愿的善良女生。她问:“后来呢?”

    “后来……”宋昱庭点了一根烟,青烟袅袅中他说:“他真该好好感谢这女孩,原本他应了兄弟的约要去打架,因为赴她的约没去成……而那次打架出了人命,他的兄弟都被警察抓走,只有他逃过一劫……多年后他再想起这事,觉得他的人生能实现各种不可能,全因当年女孩的那个善举,因为她,他才没有在命运的开端就被牢狱毁掉……”

    “再后来呢?”

    “后来女孩果然考上了很好的高中,从镇上去了小城,她不在的日子他常想起她,想起那个下雪天,她穿着薄纱裙冻在雪里对他说生日快乐……想得忍不住了,他就用每周末的半天假等在小镇车站——她每周末有一天假,会搭车回小镇。他不敢上前,只敢在往熙攘的人群,远远看她一眼,哪怕只有一眼,都能成为每周最值得盼望的时光。”

    “就这样坚持了三年,再后来,她以全市第二的成绩考上最好的戏剧大学——她家世代唱昆曲,她的梦想是做一名戏曲大师,最好的学府让她离梦想更近,男孩却离她更远了,她高中时他还能在车站远远看一眼,或者搭两个小时的车去她学校门口张望,可大学后她进了遥远的省城,两人彻底分别了。”

    ☆、chapter 20真相

    屋内灯光微黄,安安静静的光景里,季薇端着一杯热茶,开始了漫长的讲述。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火车上,铁轨有序的声响中,车厢内的乘客们褪去了白日的喧哗,在车外一望无际的夜色中,渐渐睡去。

    江沅倚窗看着外面的景色,深冬的寒夜下起鹅毛大雪,天地间纷纷扬扬,温暖的车厢让人安逸,江沅看着看着,也慢慢睡去。

    睡眠渐渐深入,像那些年一样,甩不掉的遥远回忆都浮了起来,梦境竟然又回到了那一年的小旅馆。

    那一年,宋昱庭收到了国外大学的入学通知,临行前一天她去送他,凌晨的飞机,怕夜里赶航班不方便,两人白天就坐机场大巴到了机场,在机场不远处找了家小旅馆,稍作休息。

    也是那个离别的夜晚,两个相爱的男女第一次有了最亲密的关系。在那个简陋的房间,当彼此毫无保留献出躯壳与灵魂后,双方都作出承诺,他承诺学成归来一定娶她,她承诺在国内安心读研等他——她那么优秀,以全系第一的成绩保送,而且导师是国内最好的戏曲研究教授,也是国际著名戏曲家。该教授一贯严苛,要求学生资质、样貌、勤奋、德品四样齐全,因为太挑,二十年只收了三个徒弟,江沅是她第四个,前面三个徒弟都成大器,而第四个被老教授称为资质更优秀的江沅,一旦接受师门衣钵,必然成为未来中国戏剧界的新星——彼时的江沅,岂止前途无量,甚至可能名垂青史。

    两个年轻人在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中,依偎着度过了一夜,幻想着几年后团聚,各成事业,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凌晨四点,两人退房,赶去机场。

    不想退房时发生了意外,小旅馆守夜的老板进房间巡视一圈,一口断定两人弄坏了空调,要扣下两百押金做赔偿。

    两人当然不肯,就这样发生了争执,小旅馆的老板的话格外难听,争执不过指着两人大骂,什么穷鬼瘪三,更骂江沅是站街女。宋昱庭勃然大怒,双方很快扭打起来,凌乱中旅馆老板举起一把大u型铁锁,自知不是宋昱庭对手的他,转身击打江沅。眼瞅着那把锁快劈到了江沅背上,宋昱庭举起一把椅子,中断了老板的动作。

    老板被砸到了头,指着两人怒骂了几声,捂着后脑扭头往屋内跑了。

    事已至此,两人也不打算要那两百块了,老板脑袋虽然没出血,但多半也有皮外伤,这钱就当诊费了。

    两人还是去了机场,宋昱庭登上了去美国的航班,如期抵达。而江沅回到了学校,等着二十天后,开启自己的研究生生涯。

    然而三天后,江沅在校外做兼职时,被几个壮汉带走,也是在那时江沅才知道,就在他们离开的第二天下午,旅馆老板死了!

    尸检结果称死于钝物击打后脑,因为最初的伤势并不明显,后脑受伤处血包到脑出血有个过程,所以并未在击打时立即死亡。

    约莫是旅馆老板本身也有见不得光的事,所以家属没有报警,而是找了当地的治安联防队解决,因着当晚是用江沅身份证开的房,所以联防队找到了江沅,江沅沉默了会,编了一套说辞后便只有一句话,“是我一个人干的。”

    联防队对江沅“独自投宿,单人作案”的说法半信半疑,他们猜测应该还有同伙作案,无奈没有实证。这个看似简单的伤人案,却比寻常的案件更棘手——旅馆是家庭式的小旅馆,只有老板一个人守着,如今老板这最直接的当事人死了,无法还原事情经过。而旅馆周围都是城中村的老居民楼,环境简陋没有监控,案发时处于半夜,当夜又没什么客人入店,没有目击证人,再加上小旅馆的一楼,即发生打斗的地方是个小卖部,平日进出人多,指纹脚印都非常杂乱,一时无法清理出有效物证。

    末了联防队只有再从江沅那下手,加大审讯力度,甚至采取种种强硬措施。

    若是带到警方那,正规审讯程序下江沅的处境会好得多,如今落在了治安联防队,这群游离在编制外、以村委会自发性的民众组织队伍,审讯起来动用私刑再常见不过,更何况联防队长还是店老板大侄子。

    阴暗的审讯小屋内,江沅被反铐着绑在铁栏杆上,因为不肯交代太多,她的脸在耳光的重击下不断左右翻来覆去,嘴角出血,脸部淤青,耳膜被打得嗡嗡作响,一度听不清外界的声音。

    不仅如此,他们连续几天几夜高压审讯,不给喝水,不给进食,也不让一秒钟合眼,江沅几次体力不支晕过去,可没昏多久,一盆盆凉水就兜面而来,泼醒后接着又是残酷的下一轮。

    潮湿的角落,江沅蜷在冰冷的地上,发丝凌乱,面无血色,被浇得湿漉漉的衣服下是累累伤痕,那联防队长一手揪着她的衣领,一手扯着她的头发,像扯着一只将死的鸡仔,狰狞地怒吼:“老实交代!有没有同伙!”

    然而就是这样毫无人性的审讯,谁也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清瘦的女孩,无论遭受怎样的折磨,永远只有一句话。

    “没有同伙!”

    “没有同伙!!”

    “没有同伙!!!”

    最终江沅是被警方解救的——审讯室隔壁的副食店老板娘实在看不过去,偷偷报了警。

    被解救出时江沅已奄奄一息,警方的解救也意味着她即将被正式拘捕——旅馆命案被捅破了,警方的介入,她这个犯罪嫌疑人无法再逃脱。

    最终她没有进去,因为那个下午常郁青来了。

    他说:“江沅,警方已经立案了,你这过失致人死亡得判好几年。你跟了我,我帮你摆平。”

    江沅摇头。

    常郁青冷冷一笑,“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我知道你是为了谁……那天,宋昱庭也在对不对?”

    他缓缓贴近她,“呵,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事情过了这么久,物证都消失了,警方即便介入也查不出什么,你硬气点死不松口,就没人知道宋昱庭也参与了,这事就以你顶包了结了是吗?”

    “呵,你真以为这么简单?警察没找到人证,我就没找到吗?”常郁青得意的笑,“那个旅馆是有老板娘的,只是当夜她出门打麻将了,半夜三更她回时,你们俩伤完人正往外逃,她亲眼看到了你跟他的身影……虽然没看到面容,但你俩的对话她听见了……前几天她没说,因为她伤心过度晕过去了……现在她清醒了,随时随地都可能把这个线索说出去。”

    江沅眼里浮起戒备,“你想干嘛?”

    “没干嘛,只是告诉你,这个老板娘被我接到了我家……如果我心情好,没准愿意帮你私了,我要是心情不好呢,就将这老板娘带到公安局,不仅将这线索捅出来,还再添添油加加醋,比如让老板娘一口咬定那人就是宋昱庭……”

    “哦,忘了告诉你一件事。你家出事了,你外公的学校不知是食堂安全不过关,还是遭人蓄意投毒,爆发大面积学生食物中毒事件,上百名师生紧急送医,现已轰动全国,学校将面临过百万的医疗费以及高达上千万的师生事故赔偿金……你觉得你们家出得起这个钱吗?”

    “还有,你那快八十的外婆承受不住这个打击,突发脑溢血,送到医院急救,也等着用钱。”

    夏末的傍晚,常郁青立在光影里,满满居高临下的逼迫感,“江沅,你没得选!你的家面临崩塌,你的亲人命悬一线,而你中意的那个穷酸,如果我将这件事抖出去,别说什么出国留学出人头地了,他会被逮回来坐牢,背上杀人犯的名声,这一辈子都完了!”

    三个月后,h市人民法院。

    审判台旁,那个曾有着无限前途的年轻女大学生,此刻戴着脚链看向高台。法锤高高落下,法官宣判的声音冷而严峻地回荡在法庭,世界一霎苍白静止。

    “江沅,犯过失致人死亡罪,处两年六个月有期徒刑,缓期三年执行。”

    ……

    窗外大雪飞扬,火车在皑皑原野上穿梭,似一条长龙蜿蜒前进。卧铺车厢里的人全都睡去了,玻璃窗上晕出淡淡的白雾。江沅的梦境在这摇晃的列车中,定格在七年前的法庭。

    而h市的小区二楼,季薇的讲述还未结束。

    “江沅最终判了刑,毕竟出了人命,再怎样也不可能全免责,常郁青活动关系的结果就是缓刑轻判。缓刑让江沅不用像普通囚犯一样坐牢,而是在警方的监视下居住服刑。虽然没有真进监狱,但刑事犯罪这个污点,江沅一生都得背着了。也因着这事,原本被保研的她,被剥夺了研究生资格,更开除了学籍。”

    “作为与常郁青的交易,江沅结婚了。婚后初期常郁青表现尚可,可时间一长,他就腻了江沅,在外吃喝嫖赌夜夜笙歌。常家公婆原本就瞧不起江沅,加上江沅没有生育小孩,所以态度更加刻薄。”

    “豪门的苛刻还不止如此,除了圈内的应酬外,他们不允许儿媳妇抛头露面,不让她去工作,不让她唱昆曲……你知道江沅有多爱昆曲,她努力了二十多年,做梦都想当一个戏曲家,可嫁进常家,就不行了。”

    残茶已冷,季薇起身倒了一杯热的,问茶几对面的宋昱庭,“你要吗?”

    宋昱庭抿了抿唇,只道:“你继续讲。”他哪有心思喝茶,他的茶杯直到冷却,茶也未少一滴。

    季薇喝了口热茶,继续道:“这种日子让江沅很压抑,有一段时间她甚至得了抑郁症,每天就站在房间露台前看太阳,从日出到日落,从九十多斤暴瘦到七十多斤……可常郁青反认为她没有良心,给了她优越的物质还不知足,加上常家老太太总是挑唆,所以常郁青常与江沅吵架。江沅无法忍受的时候也想过离开,可是常郁青这人,哪怕不喜欢也要占着,他一贯的手段就是拿那个胡老婆子威胁江沅,哦,胡老婆子就是当年那旅店老板娘,也就是看到你是犯案同伙的目击证人。”

    宋昱庭一直默默听着,表情如初,但握杯的手却在不知不觉用力,似乎在按捺着激荡的情绪。

    “对这点江沅是忌惮的,这案子虽由她一个人顶了包,但若旅店老板娘爆出新的证据,随时随地都可以翻案,一旦翻案,你就算躲过了七年还是得继续坐牢。不止如此,胡老婆子手上还有一样证据,连常郁青都不知道的关键证据。那是一卷录音带,你们犯案的那晚,旅店椅子上放着一个录音机,扭打中不知谁碰到了录音键,你们打斗的声音全被录下来,这将是翻案重审的最有利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