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明问关宁,失望么?几个人里头要数关宁理想化尚存,对人仍抱有希望。
关宁摇头,这就是人性。她并没有天真到相信人之初性本善。从来的从来,她都是荀子的信徒,人之初性本恶。
相信性恶论的小姑娘正和一头小鹿说话,还冲方从文招招手,方从文脚步轻快地走过去,两个人齐齐笑。玄明拍几张林中照片发给许唯,顺便交代方从文的很寻常。关世云左看看右看看,杨笑澜和杨乐平头并头说着悄悄话,心情十分不愉悦,顺脚踢块石头到杨笑澜的跟前。
杨笑澜抬起头,这位世云师姐一脸不痛快想要找茬的表情。可怜的自己,她心道。瑟瑟索索地看向关世云,等着她的发难。直觉告诉她关世云有心事,这心事和恋爱少女有几分相似。恋爱少女?她给自己的直觉吓了一跳。没有任何证据将两者牵扯在一起,但是直觉……可怕的直觉。
旁人见她一副躺下等死的表情,要么气极,要么笑煞,有着良好自省习惯的关世云两者皆非。她意识到自己在拿杨笑澜出气,别的事情暂且不论,这几天情绪不佳显然和杨笑澜没有直接关系。可杨笑澜偷瞧她两眼,若有所思若有所悟的表情令她心虚。“有功夫七想八想,不如想想当初到底怎么进的沉睡之地。”
“是。”杨笑澜一脸虚假的讨好。她已想过无数次当时的情景,并无任何特别之处。要说和现在有所不同,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冼朝。她们都不认为冼朝会是密钥,那还有什么呢?
“有什么不同?现在的我和过去的我。”杨笑澜指着自己问杨乐平。“不是哲学意义上的那种不同。”
杨乐平细看她,闭上眼,伸手触碰她,微凉的手指滑过她的脸,在杨笑澜想要咬她手指的时候轻叱道:“不要闹。”过一会儿杨乐平豁然睁开眼说:“面具。”
面具是信物,也是象征,自那年独孤皇后赐予杨笑澜之后,她戴着面具渡过了几乎一生的岁月。在旁人的印象里,杨家四郎的脸就是狰狞的青铜面具。
“面具在这里。”留心听她们说话,玄明取出方从文放在她这里的面具递给杨笑澜。以防万一,她还招呼关宁和方从文回来。
面具幽幽泛着光芒,经过千百年的岁月,几经易手,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某一任主人的手上。杨笑澜注视它一会儿,在脸上比了比,问方从文:“我可以?”
“随你处置。”不知是否错觉,面具在杨笑澜的手里有了先前所没有的生气,像是活转了一样。之前在汪姓收藏家处和几位行家一起讨论过这个面具的用处,大家都觉得是一个摆件。方从文也好奇,她要如何戴上这个没有固定装置的面具。
答案出奇的简单,就跟如何将大象放进冰箱一样简单。
杨笑澜将面具附在脸上,面具就稳妥妥地被她戴着,没有多余的扣件,没有任何口诀,只消戴,就戴妥了。
“哇,好神奇。”关宁横看竖看。“你就是戴着它上战场杀敌么?”
“嗯,戴着面具颇具威慑之力。”曾经那是苦,如今忆来却也怀念,苦中尚有乐,有荣耀,有自豪。教科书里的事件,她亲身参与。那个出生入死冲锋杀敌浴血奋战的人,也是她。一度,过去像是魔咒,令她不安于现实,又给她以安慰。这些日子过去,她终于能以平常心来面对过往。激动过后是平静,独属于修行者的平静。
“太帅了,很有腔调,有那种小说里才能看到的煞气。”一种小女孩看着英雄的羡慕。方从文捏了捏她的脸。
杨乐平站起来,双手搭在关宁的肩膀上无不感慨地说:“杨家四郎卓尔不凡,你能看到的只是光鲜的一面。战争无情,要存活下来需要付出许多。朝堂更无情,君心难测。”戴着面具的杨笑澜,她怜悯过,叹息过,唯独从来没有害怕和嫌弃过。“身处太平世、寻常百姓家,至好不过。笑澜,你说是不是?”
杨笑澜尚未作答,玄明倒是笑了。“这里的人,有哪个是寻常的?”真寻常的人也难有这番感悟。
众人想笑,笑意却瞬间被收拢了起来。“你们有没有觉得很诡异?”关宁拉住了方从文的手,“太安静了,不正常。”
留心四下,林子里雾气蒙蒙,原先远处遥遥传来的人声不见了。四周静谧一片,似乎天地间的诸种生息皆为雾气所吞,所剩下的只有她们。
杨笑澜摘下面具,几步跑到一棵苍天大树下,大树枝叶繁茂,遮云蔽日。她伸手摸着粗糙的树皮,亲切、熟悉的感觉翻涌而至。
大家随她走到大树前。关世云说,先前她四处看过,没有看到过这棵树。这树一看就活了好多年,她一定会记得,而且,园林管理处的人不会放过在树前挂一块千年古树牌子的机会。
“沉睡之地”终于要出现了吗?之后呢?每个人都看向杨笑澜,等着她指向某一条通往沉睡之地的路。
然而杨笑澜只是等着,戴回面具,凝神站在树下,仔细看,会发现她正留心听着周围的动静。
“等下跟着我跑,别掉队,我也不知道自己会跑去哪儿。”杨笑澜说着,把杨乐平拉到身边。
这是寻常人会说的?
关世云和玄明才想骂她,就见她朝着树林幽深处狂奔起来,迟疑中,后面喊打喊杀的声音出现了。眼睛的余光还来得及看到那些追杀者手里的武器和奇装异服。
关宁和方从文很听话,说跑就跑,又是好笑,又觉得畅快,一点没有后有追兵的恐惧感。
在一处山洞前,众人停了下来。“你瞎跑个什么鬼。”关世云喘着气骂道。
杨笑澜睁开眼,刚才她闭着眼睛踉踉跄跄地跑,是彻彻底底地瞎跑。她不记得路,亦没有当时的紧迫感,生怕跑错了地方,只得将自己交给直觉、灵魂的记忆。
灵魂比身体要牢靠得多。
灵魂。她看了一眼气喘吁吁的关宁和方从文,只有奔跑后的急喘,没有其他异样。
留意到她的注视,方从文问:“怎么?”
“你没有……”杨笑澜欲言又止。
关宁小小心地看她,有一点紧张。如果有?那也是方从文呀。
“没有,一点也没有。”方从文想了想才答。她确确实实没有丝毫异样的感觉,连一丝应有的悲伤或是愤怒都没有——在她们的故事里,在她早前的梦里,如果自己真留有那个从文的记忆或是灵魂气息的话。
山洞在面前,后方的追兵已不见踪迹。
从包里取出手电筒,目光扫过渐渐恢复的众人,面具下的脸笑了笑,“见证奇迹的一刻到了,准备进去吧。”
☆、第六十四章 故地重游
听从杨笑澜的指挥,众人换上预先携带的溯溪鞋。两人一组,杨笑澜和杨乐平在前,玄明和关世云殿后,方从文与关宁居中。
大家换鞋准备东西的档口,杨笑澜探路,玄明在洞口进进出出不知在琢磨什么,东摸摸西摸摸,像是在看这山洞的真假。
关世云见她这副样子有些烦躁,不耐烦地说:“你跳来跳去干嘛,作怪啊。”
“我在看有没有断龙石。”玄明哦了一声解释道。
“这又不是古墓。我把你当精神病你还不服气,你说你神经不神经。”关世云简直气笑。
“哟,你还看过武打书,见识广博哦,关医生。”
“神经病。”关世云白她一眼。衣服歪歪斜斜有些皱,束着道士髻,小头发乱乱的,这么大人连裤脚管都卷不好,一边高,一边低,模样滑稽死了,简直像装疯卖傻在街上骗钱的老神棍。那个女警卖相不错,眼神是不是不大好。
她斜着眼睛看玄明,玄明也歪着脖子看她。“啊啊啊,我想到了。宁宁宁宁,你觉得你小孃孃像不像李莫愁。如果手上拿个拂尘,再牵头驴子的话。”
“别胡说,当心我小孃孃打你。”关宁嗤嗤笑。杨乐平不晓得李莫愁是谁,方从文轻声跟她解释。
“真的呀。宁宁你看,李莫愁为情如痴如狂,你小孃孃为了……”
“为了?”关世云凑到她的近前,捏着她的后颈,手指头冰冰凉凉,像吸血鬼的牙齿。
可惜杨笑澜不在,她若在玄明就有了嘲讽关世云的帮手,无论玄明说关世云什么不好什么不妥,杨笑澜都会加油添醋补几句。从前在关世云那受的气,她得要见缝插针地补回来。
“为了共建和谐社会……”要害被人拿捏,玄明立刻改口,待关世云骂她无聊后放手,她又来劲道,“你看,连一言不合就动手也像。”
关宁帮她小孃孃,“要一言不合就灭门才算。”
关世云揉揉太阳穴,站在入口的地方等杨笑澜,实在懒得搭理她们。旧时行走江湖,独来独往,冷清是冷清,哪有现在这么吵嚷,她越发觉得自己从前骂玄明骂得对极了。这会儿和颜悦色就蹬鼻子上脸,开玩笑开到她头上。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对于她们打打闹闹的相处方式一开始杨乐平不习惯,从前大家都恭恭敬敬,客客气气,就算是陈子衿和冼朝,也没有这样言语讥讽来去。但是现在的人不一样,说起话来恶狠狠,却没有距离。好几次看着关世云和玄明说话的样子,倒是为她们不能成为情侣感到可惜。
玄明贼兮兮走到关世云的身边,“关医生,我觉得……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关宁忙竖起耳朵仔细听。
关世云的眼皮都没抬一下。“我觉得,你该吃药了。”
探路回来的杨笑澜出现,脚上湿嗒嗒,应当是涉水而过,她若有所思,似不解又似明白了什么。
杨乐平最先发现她的异样,“怎么,地方不对?”
“就是这里,但不是原先我进来的地方。”溶洞还是同一个溶洞,上一次杨笑澜和冼朝是从另外一个入口进,那个入口有皮筏。这一次应当是陈子衿寻她们的路径。众人都已收拾妥当,她一马当先,和杨乐平在前面领路。
“水的味道很好闻,很清冽。”关宁小心翼翼地淌水而行。地下水淹过脚背,水深处到了小腿,微凉。走久了觉得整个人都是潮呼呼的,但是水的气味很好闻,是那种溢出的清澈味道。
不得不说,少了景区建设的各色灯光效果,这里没有之前那两个溶洞炫丽,能看清楚的只有强光手电所照之处。不知是出于习惯还是为了节省体力,大伙儿不吭声都默默行走,除了呼吸与淌水,能听到的只有风吹过洞穴和某处水流或滴嗒或潺潺的声音,安静中夹着一丝不安。黑暗似张大的嘴巴,等着她们走入腹中。
关宁不安之际,手上传来温暖的碰触,方从文捏捏她的手对她安慰地笑。她还记得这个小姑娘在博物馆里吓得跳进她的怀里。全队只有杨笑澜手电筒的那束亮光,她曾就此提出疑问。杨笑澜说上次是多亏神兽指引才能找到沉睡之地所在洞穴,这次没了神兽,只能依靠洞穴外的机关发出召唤的光芒。手电筒太亮会遮盖亮光。
每隔一个小时,杨笑澜都会寻一处干燥的地方让众人休息。早前纯靠感觉来估算时间,现在有了手表,包内有两天份的水和食物,不出现大的意外——诸如玄明心心念念的断龙石,她们基本没有后顾之忧,唯一需要担心的是关宁、方从文和杨乐平的体力。
先发现光亮的是关宁,她以为自己花了眼,左前方的岩壁有亮光。但杨笑澜的说明在前,她迟疑地拉拉方从文,小声说,那里是不是在发光。
安静空旷如斯,有谁听不到她的悄声?
杨笑澜停下脚步,定睛看去,果不其然。沉睡之地在召唤。走这条路比预想要快许多,几个人停停走走,不过五小时的光景。
岩壁上太阳纹金色标识依旧,并不因历经千年有丝毫褪色。众人心中不免有一个疑问,是不是在这里时间没有意义。
杨乐平取出戒指,在杨笑澜的指示下贴合岩壁太阳纹标识,没有任何异状出现。
都已经走到了这里,还是不行吗?缺少巫神祭司的鲜血,真无法打开这近在眼前的门?
“你不是说会找巫神祭司?”关世云站得笔直,凉凉问道。
“找不到。不过我觉得,巫神祭司,应该在我们之中。”玄明看向方从文,杨笑澜也看向方从文。
方从文忙道:“我只是普通人。”下意识后退一步,天晓得她有多不愿意和这神秘事件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
这嫌弃的样子倒是令得关世云一笑。“普通不普通,出点血试试就晓得了。”
“那个……”关宁弱声弱气地发声,“我觉得从文不会是那个巫神祭司。”
“你觉得还是你希望?”关世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