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房子五块钱
1.
傍晚的新城乡加湾村,10岁的阿杰大声呼叫阿明:「阿明阿明你快跟我来,你看我找到什麼。」
「g嘛啦我在写功课。」
「你不来会后悔,我找别人好了,我先走啦。」
「什麼好啦好啦,我跟你去。」正在做功课的阿明立刻放下手上的一切,飞奔而出。
二个小孩来到马路边,阿杰蹲下来,看着其中一个水沟盖,然后又继续往前,看下一个,又继续往前,再看下一个。
阿明跟在后面,「你到底找什麼啊」
阿杰没有回答,头更低了。
「在这裡啦。」阿杰在一个水沟盖边停了下来,声音非常兴奋:「你快过来看。」
阿明马上蹲下来看。二个孩子四隻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水沟裡的五块钱。水沟裡是乾的,看起来旧旧的五块钱上沾了一些污土,但两个小孩一看就可以非常确定:那是一枚五元y币。
阿杰说:「我说一二叁,我们把水沟盖搬起来。」
「好,一二叁,一起搬。」
四隻小手穿过水沟盖,紧紧抓住,两人一起说:「準备一、二、叁,搬」
水沟盖被掀起一边,阿杰双手扶着,阿明右手也扶着,左手靠在水沟盖边,「我来、我来。」不等阿杰回答,阿明左手撑住身t,右手身下去捞那五块钱。水沟不深,一捞就到。「我拿到了」阿明忍不住惊呼起来。
「耶好耶」阿杰放掉原本扶住水沟盖的双手,欢呼起来。水沟盖应声而落,但是阿明用来撑住身t的左手还扶着水沟边缘。「砰」的一声,水沟盖扎扎实实压在阿明手上。
2.
「静芝师姊,503病房有一位小弟弟叫阿明,都没人来照顾,麻烦妳关心一下。」经过楼梯,许宏达医师告诉我这个个案。
一进病房我就看到阿明和一个小nv孩在吃便当,一个便当二人吃,隔壁床的病人说,他们是兄m,已经二天没吃饭。兄m飞快吃着便当,一闻味道我就知道他们很久没洗澡,我立刻回社f室,找了j套别人捐赠的旧衣,回到病房,他们已经吃完,於是我请师兄先帮阿明沐浴更衣。
我问阿明:「爸爸呢」
「什麼爸爸」
「妈妈呢」
「小佩没来。」
「小佩是谁」
「小佩就是小佩。」
忽然门口站进来一位f人,年纪跟我差不多,只听两兄m大叫:「阿嬤,阿嬤,你快来。」
「小佩是我nv儿。」阿嬤冷冷的说,「我知道你们志工有买便当给他们吃,还给他们穿衣f。」
我觉得奇怪,孙子住院,阿嬤怎麼常常不在阿嬤也颇为无奈,跟我说:「我住加湾,没有车子怎麼过来而且」
「而且什麼」我看阿嬤yu言又止的样子,忍不住追问。
「没什麼。」
「妳要对我们坦白,我们才知道怎麼帮助妳。」
阿嬤忽然皱了一下眉,「其实没什麼,我家失火,都烧得差不多了。」
我很惊讶:「有什麼需要帮助的地方,一定要直接说,我们居家关怀会去看妳。」
阿嬤却只是淡淡的说:「电线走火,我也不知道为什麼电线会走火。」
我问阿嬤:「孩子的妈呢」
「小佩生了五个小孩,阿明是老大,这个mm秀秀是老叁,老二送人,老四送人,老五妈妈带去台中自己养。」
我又问:「孩子的爸爸呢」
「你问哪一个爸爸这五个小孩有四个爸爸,你要找哪一个」
五个小孩有四个爸爸,又是一个问题家庭。什麼样的孩子会叫自己的妈妈名字呢也许我该这样问:什麼样的妈妈会当到让自己的孩子直接叫名字呢哥哥九岁,mm七岁。两个小孩都不叫「妈妈」,直接叫妈妈的名字。
阿嬤看我的表情,大概也知道我在想什麼,阿嬤说得理所当然:「这两个小孩眼睛睁开看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他们就没见过妈妈,妳要他们叫什麼妈妈」
这对兄m不知道「妈妈」这个名词所应具备的意涵,不知道被妈妈呵护疼ai的感觉,不知道被妈妈餵食的感觉、不知道被妈妈骂的感觉,所以对这对兄m而言,自从妈妈弃兄m而去,也等於放弃自己「妈妈」这个头衔,更等於失去了被叫一声「妈妈」的资格。对他们而言,「妈妈」只是一个一般x的名词,而且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名词,他们用「小佩」来称呼这个名词。
阿嬤因为没有自己的j通工具,所以很少来,都是七岁的mm秀秀在照顾,我就问mm:「妳怎麼照顾哥哥」秀秀说:「叫他不要下来就好了嘛。」
3.
阿明的手被水沟盖压碎,虽然开二次刀来处理碎骨,并且做了一个固定器,但小孩子恢復得很快,经过两个星期,阿明可以出院了。我跟一群志工师姊开车送他们回去,经过农会超市,师姊说:「他们家经过火灾,现在一定什麼都没有,我们买一些日用品去。」於是我们买米、买油、买盐、买麵、买菜,来到他们家。
进到房子,为了躲头顶的漏水,左跨一步,右踩一步,弯着腰,抬着头,避开横在头顶的木头樑柱,依照长度推测,它原来应该是屋顶,火灾后,现在已经塌了一半。眼观前方还不够,要时时注意上方,深怕被头顶滴落的不知名水滴击中;地上还有一洼一洼的积水,虽说是水,但顏se深黑,表面好像还有生物游动,於是踮起脚尖,j个四五十岁的人,像小孩玩「跳房子」一样,一蹦一跳,时而往前跨跳,时而向左移步。好不容易站在安全地带,师姊们你看我我看你,心中都是一样的念头:「这怎麼住人啊」
这裡的确不住人,祖孙叁人住在厕所裡,那是火灾后唯一无损的地方。
於是我提报个案,经过评估、协商、访谈,开始帮祖孙叁人盖房子。特别请营建处的同仁,接水电,挖水沟,解决排水问题。我们为他们盖的房子都已经想到未来,所以房子隔成叁间:阿嬤一间,秀秀一间,阿明一间。厨房装瓦斯,以便开火。浴室天花板是透明的,有天窗,晚上洗澡兼看星星,一举两得。
家具当然也不能少:有书桌、檯灯、柜子;客厅有桌椅,房间有棉被。当我们搬家具进去的时候,阿嬤一边看一边哭。虽然所有的家具都是从环保回收站、资源回收场来的,我告诉祖孙叁人:「要感恩所有的资源。」
营建处的同仁还为他们做了一个栏杆,颇有欧氏风味,栏杆是在慈济环保站回收的废铁,重新焊接,作造型,喷漆,上光,看起来非常特别。最后举行「入厝典礼」,贴春联,吃汤圆,温馨热闹,大功告成。
我告诉阿嬤:「好好守着房子。要保持乾净,常常打扫。如果我来看,很脏乱,我就把这间房子没收。」阿嬤没有针对我的话作任何表示,却说:「小佩回来过。」
我微微一惊:「什麼时候」
「就是失火前j天,小佩跟她现在的同居人回来过。」
「他们回来做什麼」
阿嬤毫不在乎的样子,「不知道,可能是小佩又没钱了,所以回来看看还有什麼值钱的东西可以拿。那个跟她同居的,哼,还很兇。」
我告诉阿嬤:「妳千万要注意安全,那时候妳怎麼办」
「当时我跟,妳把两个孩子丢给我,还敢回来拿东西这个家已经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剩下我,一条命,妳有本事就来拿。」
我稍微紧张了一下,「结果呢」
「结果他们摸摸鼻子就走了。」
我心中暗暗为阿嬤喝了一声采,跟阿嬤说:「妳要守着房子,不要让这间房子被抢走。」阿嬤点点头说:「会啦,安啦。」
4.
阿明很乖,放学就回家,乖乖写功课,也会帮忙整理家务。mm秀秀也很乖,跟着阿嬤去做工。秀秀照顾哥哥,阿明照顾阿嬤,看到他们一家人,我才真正知道,什麼是相依为命。后来从阿嬤口中得知,小佩不是阿嬤亲生,但阿嬤视如己出,五个孙子是由四个nv婿所生,如今剩下二个,阿嬤也视如己出。
阿嬤靠自己的双手,y朗的身t,到处打工,有工作就做,也参加乡公所的「以工代賑」方案。
「一定要让孩子读书,日子才会好过,」阿嬤说,「再苦也不怕,我就是要让孙子读书。」阿嬤用自己赚的钱,买了一个柜子,她跟我说这样很有成就感,感觉超好的,我也被她讲得高兴了好一会儿。平时居家,阿明会先帮忙打扫,然后把功课写完。
原住民都有一g生命毅力,我无法形容的,平时一般人也很难感受,但是,在环境艰困的苦难中,在脱离贫困的目标下,这g生命毅力慢慢显现出来,坚韧,强悍,令人动容。为什麼令人感动因为这种生命毅力很纯、很质朴、没有一点杂质,没有任何功利成分在裡面,完全出自生命中最原始的那份ai,就像阿嬤ai她的两个孙子,这种ai是那样清澈、那样纯净,所以表现出来的生命毅力,带着原始生命的质朴,对,就是这种质朴,呈现了生命裡最真最纯的原点原味,令人感动到想哭。
后来一位年轻的培训委员问我:「我们都帮小孩治好伤口,也买了那麼多食物,还固定作居家关怀,这样做难道还不够为什麼还要帮他们盖房子」
我告诉这位师姊:「我们慈济的作法,先安身,再安心。身能安,心才能安。我们给阿嬤盖了房子。阿嬤就会想出去工作,工作回来就有个家。阿明也有个家,放学不会乱跑,想到家裡有阿嬤和mm,他就会想回家。家是有形的,但给予无形的心灵屏障,让心不再受伤,心不再受伤,就会想做心中的事,对阿嬤而言,想拼命赚钱,养活两个小孙子;对阿明而言,想好好唸书,将来奉养阿嬤,照顾mm。家从有形的外在意义,延伸到内在的有形成果,让家内的个t创造无限个可能未来。」
5.
又过了一段时间,去居家关怀时,我送了一只手錶给阿明。我故意问阿明:「你将来要不要养我」
「要」阿明仰着小小的头回答。
「好,那你告诉师姑,你将来要当什麼」「我将来要当医生。」「嗯有志气。你说,你要怎麼当医生」「我要用功读书。」「那不够啊,你用功,别的小朋友也很用功,你拼不过别人,怎麼办」「我要学跆拳道。」「学跆拳道跟当医生有什麼关係」「我要保护mm。」「那阿嬤呢」「阿嬤也要保护。」过了一会,阿明又说:「我也要保护师姑。」
我心中一阵温暖,在苦难中长大的孩子,长得特别快,成熟得也特别快,很会替别人想,那一份感恩心,很令我感动。眼睛热了一下,差一点就要当场把阿明抱起来。
阿嬤读书不多,后来嫁给一个老荣民,老荣民病死。她没有生孩子,小佩是领养的;小佩十七岁生了第一个孩子,现在情况也不好;阿嬤第一代是身不由己,第二代是无能为力,现在到了第叁代,阿嬤决定终结苦难,阿嬤自己受够了苦、领养来的nv儿也尝尽苦头,但是,阿嬤真的下定决心,不要再让孙子受任何苦,苦难要就此结束,阿嬤不但下定决心,还身t力行,拼命做工。想法只有一个:孙子应该读书。做法也只有一个:拼命做工让孙子读书。阿嬤真的拼了命,决心就这样终结苦难。
「拼命阿嬤,加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