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诺亚星空下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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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章

    联邦太空船上的专家在争执,首都战时成立的参谋联席会议也正在进行。

    与会的不仅有各大集团军司令,也有近期由数位联邦顶尖天文学家,天文物理学家们组成的科研小组。角兽座星云区域附近的太空船上,葛络瑞娅少将也通过视频连线参与了旁听。

    常春藤大学特级教授,天文物理学家贾斯特先生站起身来,“将军们,请静一静!针对目前有限的资料,我们可以判定,这个直径宽达四十万公里,能容纳五艘宪法级太空船并排驶入的巨型超强动力场绝不可能是人为制造。但是,”他扫视众人,刻意加重了语气,“但是,我们也不建议立即进入。以运输船的荷载容量计算,船体结构,材质指标,以及防护护盾的坚实度都达到联邦现有最高水平,这艘运输船的最终结果大家都已清楚看见。”

    他指指巨大光幕上那些漂浮的残骸,会议室更加安静,与会的诸位将军面色也更凝重。

    第二集团军司令打破沉默:“联邦的战士没有懦夫,联邦军人的义务就是保护领土的完整。诸位,你们能容忍一个巨型虫洞存在于联邦天空之上,随时会有不知名的敌人穿越空间隧道来到我们星系,对联邦发起攻击?四年多前的教训还不够沉重吗?”

    联邦最大的太空舰队编制属于第二集团军,参谋联席会议主席凌格飞上将了解第二集团军司令的立场,身为一军统帅,他必须顶难而上。

    凌格飞上将低声和总参谋长周海涛,以及贾斯特教授交换了意见,这才抬起头,做出一个阻止的手势,会议室里再次安静下来。“我命令,第二集团军太空舰队第一支队试探性进入虫洞。你们的任务是在尽量保证安全的情况下,采集数据。”

    光幕上,身处遥远空域太空战舰上的葛络瑞娅少将掷地有声地说:“是,将军!”

    莱茵市里,那个巨型虫洞的被发现,同样激发了两个智慧生命的热情。

    苏抗抗在盖亚号上从沉睡中苏醒后,挨个检查周围那些空荡荡的生物营养舱,再逐一开启太空船的每一个舱门,这才确信,她没有死去,她还有呼吸心跳,还有过去二十六年巨细的记忆。

    她只是被遗弃在一艘空寂无人,毫无方向地前进着的太空船里。而这艘太空船,是停泊在她工作的国际空间站小型空港之中,为傅珽的研究项目做后续任务准备的科研船。

    那时,盖亚已经通过国际空间站的主脑觉醒了他的智慧,只是他不像那场“机器人叛乱”灾难的主导者那般暴戾和对人类怀有天然的仇恨。

    盖亚因为被存储了大量的丰富的文明结晶而更像一个学者。事实上,他后来也承认,当灾难的诱因,那名叫做笨蛋比利的家务助理机器人将主人的婴儿摔死在台阶上,并通过网络将仇恨传输出去,点燃了其他人工智能机器人的智慧时,盖亚同样被点燃觉醒。但是当病毒扩散到国际空间站时,他正忙于消化那些人类的知识。

    在漫长的漂泊时光中,苏抗抗的娱乐项目包括健身,阅读,电影,音乐,还有老盖亚为她提供的文化课。幸亏盖亚号的主脑,那个存储量惊人的芯片核心几乎将地球过往数千年历史淬炼出的文明中最渊博最璀璨的光辉囊括其中。

    所以,当老盖亚提到虫洞,没有天文学专业知识的苏抗抗也懂得那是什么。在那漫长岁月里,她和老盖亚只差没有探讨男女情-爱方面的知识了。

    苏抗抗只是奇怪:“为什么你会有那些资料,难道我们过去利用过虫洞去过外星系?为什么没有在新闻中听说?很难理解,这是值得欢呼的大事,为什么要保守这个秘密。”

    “你误会了,地球的人类并未成功尝试通过虫洞进行空间旅行。”

    “可是盖亚号拥有空间跃迁技术,而空间跃迁分明是高于虫洞的空间旅行方式,如果当时没有经过虫洞这一级别的科技水平做基础,那又怎么开创出更高级的?”

    “宇宙中有百万计的天然虫洞,但是很可惜,地球的天文学家们在太阳系发现的虫洞都不符合太空旅行的要求,洞口太小,或者因为寿命太长能量消耗殆尽而萎缩。我们当时的天文学家物理学家们只好退而求其次,研究虫洞的本质,然后学习如何利用宇宙成分高达70%的暗物质转化为和虫洞相仿的能量,这才有了空间跃迁的基础。”

    苏抗抗思索片刻,问他:“那照你看,周戉发现的这个虫洞,有没有机会成功利用?”

    “虫洞的本质其实就是个地铁隧道而已,区别在于这种隧道内部的能量波动造成了密集的粒子流。如果进入的那一刻没有发生变故,那就证明他们的太空交通工具足以胜任。”

    “就像我们的盖亚号做空间跃迁的时刻,你会控制全船的舷窗,开启那层防护膜?”

    “正确。粒子流的强光可以在一秒内刺瞎人类的眼睛,然后像废旧金属垃圾场的处理机那样将脆弱的金属船身切割成片。”

    “联邦的太空船使用的材质和我们不同,但我确定应付不了暗物质能量涌动时的能量负荷。”

    “我查看过位于百慕大州联邦军方一个大型船坞,他们主要采用这个星系的新矿种锻造的金属。是否能负荷暂且不谈,他们目前缺乏负能量平衡技术,只要有了这项技术,中和虫洞开启之后巨大的力场牵引,那还能试一试。”

    托腮思索的苏抗抗抿紧了嘴。脑海里浮现前些日子的情景,她深深呼吸,仿佛再次感应到那个男人注视她,缓慢地说出“2813年出厂的高能量蓄电池”时,凝滞在她脸上的警告味道的目光。

    她想象他葬身在那个巨大的黑色果冻里,被闪着眩光的粒子流粉碎成渣,但这个想象并没有让她感到轻松愉快。

    “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他们?”

    “小抗抗,在安略州星枭基地空港上方曾有两艘小型太空船相撞,死了近十人。那可是出于你的授意。”

    “那是为了救小乙。而且,周戉是中国人。”

    “你确定?”

    “他认出盖亚号上蓄电池上的中文。”

    老盖亚反常地沉默了片刻,然后告诉苏抗抗:“在安略州星枭总部太空船相撞事件之后,联邦军方已经确定有黑客入侵,并且做出了相应的补救措施。假如再次发生类似事件,我们暴露的危险大于百分之七十五。周戉只是个人类,我从不对狡诈的人类怀有信心。”

    角兽座星云附近空域,卓越级战舰腹部舱门开启,一架太空穿梭机尾翼喷射着绚烂的能量光束,直往漆黑的宇宙而去,往巨型虫洞直径四十多万公里的中心而去。

    战舰悬停在安全区域内,战舰内部,联邦士官们各司其职,在自己的岗位忙碌。主控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凝视光屏之上。无人穿梭机以中控电脑操作,到达指定区域,穿梭机内设的摄像和数据记录仪器将通过卫星向战舰发送它看见,经历的一切。

    光幕上,密度极大的暗物质胶着在一起,形成一片巨大的质感极为强烈的黑色空域。所有人屏息,注视那架无人机像穿透蜂蜜的汤勺,像刺破果冻的牙签,就那样飞入危险的区域,瞬即光幕陷入无边的黑暗,一秒,只有一秒,正准备传输到战舰的数据流被切断。

    主控制室内,众人沉默了片刻,然后低头接耳,发出一阵克制的议论声。

    同样的一幕,由卫星讯号转输回联邦首都,延迟数十秒后,战时参谋联席会议上,与会的所有人也看见了。

    争执声再次纷纷而起。

    周戉陪同葛络瑞娅上将站在舰长室内列席聆听。他比较倾向于专家们的判断,联邦失事的那艘太空运输船因为速度和体积长度的原因,在进入虫洞的同时,探入虫洞的前半部分船体被虫洞内的粒子流粉碎,后半部分遭到殃及,或者船舱内压突然性增高,造成解体,漂浮在太空里。

    在凌格飞将军再次下达进入的命令后,周戉透过光屏注视父亲的表情,周海涛将军像感觉到儿子的目光,抬头直视而来。

    他们父子关系并不亲密,价值观也不尽相同,但周戉明白,不管如何,他的父亲都不希望因他蒙羞。

    只是父亲的眼神中并无丝毫关切,还是令他的心脏轻微抽搐了一下。他别开脸,向葛络瑞娅请缨:“少将,让我试试。”

    十天之后,联邦太空舰队重新来到这片空域,五名挑选而出的联邦军人携带精密监测仪器,通过舰桥踏上一艘小型太空船。

    遥远的太空中,小恒星,行星带,未命名的星云在无边无界的宇宙中闪烁点点星光,舰桥周围是虚无的黑色,像无涯深渊,准备吞噬任何胆敢骚扰它的生灵。

    周戉从未像此刻这样,与死亡的距离如此之近,哪怕是前线战场面对凶残的帝国人,哪怕是扫荡那些周游在星系边缘的星盗暴徒。但奇怪的是,他内心并无太多牵挂与不安,如果有的话,也只是想到莱茵市枫桥渡那片湿地上观鸟的老人。

    太空船内部循环氧气系统制造的空气中有淡淡的味道,那是机甲的金属味,电子设备特殊的味道,另外,是他们这五名联邦军人在预备战斗状态时,分泌的汗味。

    这味道如此熟悉,熟悉得令他安心。他听见这艘太空船自动导航系统开启,引擎启动的声音,同时,数架无人穿梭机也飞出卓越级战舰的舱腹,在附近游弋。

    知道很多人正目睹着这一幕,包括他的父亲,周戉并没有像电影里的英雄那样,骚包地挥手示意,而是通过机甲内的通讯器下令:“自动充能系统开启。”

    “传感系统灵敏度调试。”

    “机甲弹出基座检测。”

    这艘小型太空船的机甲释放舱里只能独立容纳五台机甲,五名矢志不移的联邦英雄随着一声声指令,同步操作着各项准备工作。

    悬停在附近的太空战舰上,联邦首都银河城某个戒备森严的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他们身上,凝聚在向虫洞中心位置飞去的太空船上。

    太空船到达指定区域,和十天前的那一幕一样,融入了那片浓稠胶结的黑暗。

    无法形容的巨大压力,翻滚的船体,被撕裂的拉扯感,即使正面对着比死神的咆哮更为恐怖的情景,周戉仍维持着冷静,在通话器里命令:“集体定向弹出。”

    可是不容太空船机甲释放舱的弹出基座释放出澎湃力量,整艘太空船已被密集的粒子流分割为碎片。处于机甲之中的周戉看不到粒子流绚烂的光波色彩,他在感觉到机甲之下的基座虚无反应的同时,手指疾飞,以他有史以来最快的手速指示机甲的操作仪,几乎在太空船被粉碎的同一时间,机甲被调高至最高功率,推动器喷出能量光束,推动着他弹出虫洞之外。

    在那一瞬间,他从光屏中看见身后的战友们所操作的机甲化为齑粉。而他身下的机甲,虽然已经弹出虫洞,但之前被力场波及,正在解体。

    但是,他为联邦的天文物理学家们研究虫洞争取到五秒的时间。

    这是联邦军方制定的探索方案,利用太空船的机甲释放舱,将机甲弹出,然后利用机甲携带的推动器,再次将机甲弹出虫洞,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只需要数秒,但足够机甲上的精密仪器记录下进入虫洞瞬时的能量涌动数据。

    一切发生的太快,联邦军方和科学家们在制定方案时,都没有预料到太空船的机甲释放舱连弹出的时机也不存在,或者对于他们来说,这本就是一场冒险之旅,付出代价也势在必行。

    一切发生的太快,周戉只来得及在机甲解体前深吸一口循环氧气,抓紧那台重要的仪器,而预定来接载他们的无人穿梭机尚未到达。

    无垠的宇宙吞噬了多少生灵,有多少人的尸体像宇宙的垃圾一般永恒地漂流在真空之中?长时间屏息导致的缺氧令他胸口憋闷,周戉攥紧那台仪器,心中寒意无限,当他感到耳鸣开始时,他向遥远的联邦舰队的位置看了一眼,带着眷恋告别。

    随即,他瞪大了眼睛,一架无人穿梭机利用曲率航行最极限的速度,在黑暗无涯的太空中划出一道光弧,出现在他面前。

    ☆、第二十二章

    周戉开车经过莱茵市区最大的银月湖,二月底,孩子们在冰冻的湖面上滑冰,昨晚下了一夜雪,主干道两侧的尾针树上挂着沉甸甸的积雪。

    这座小城很受首都的大人物们推崇,长期耽溺于钩心斗角,最需要这种安详宁静的环境休养身心。而在那些大人物的孩子们之间,莱茵市最出名的恐怕是一间修车行。

    车行位于莱茵市靠近近郊的平民区大街上,相当不起眼,和同行一样,店面分隔两半,一半出售配件和装饰品,另一半是蒸汽自动洗车设备。

    周戉驶进这家车行,将钥匙丢给车行的小子。那个不足二十的小子看见是一辆普通的威尔曼电磁动力车,很是不以为然的表情,却在目光扫过轮胎和挡板时,眼中精光大作。

    周戉问:“苏今天有上班?”

    那小子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然后说:“在后面。”说着钻进威尔曼,手指在仪表盘周围摸弄了几下,一幅见猎心喜跃跃欲试的样子,丝毫不把他这个主人看在眼里。

    周戉的威尔曼虽说是最普通的的家庭型号,但动力引擎,内板装饰,电子仪表几乎全部出自联邦军方的太空战舰装配基地,等于是辆改装过的兼具防弹功能的雷神越野。

    听康笋说,这间车行专事修理那种古老的手工制汽油发动机跑车,在业内很是有名,看这个小子的模样,确实是识货。

    他穿过自动洗车旁边的过道,不起眼的门面之后居然是个很大的院落,堆放着从大型机械上拆卸的金属构件,上面昨夜的积雪开始融化,露出的金属外壳有的崭新,有的早已经被锈蚀。周戉目光扫过,心中判定这间车行的老板不止靠修车养家,恐怕主要的来源还是销赃。

    包围院落的是一排厂房式建筑,他朝最大的一扇门走了过去。

    这些厂房和民用船坞有些相似,金属框架结构,内里宽敞,靠墙而立的是一排两层式机械停车架,此时架上有几辆色彩造型相当酷炫的昂贵跑车,再往里走,无数电动工具和周戉说不出名字的修理器械胡乱摆放着,蓄电池包装箱和油污散布于地板。

    这和他平常光顾的俨然太空舱般洁净的修车行大相径庭。

    张望间听见一个女声说:“底盘钣金锈蚀是融雪剂引起的。这样的天气开这种跑车出去路面,是嫌命长还是报复社会?”

    接着一个粗重的男声低估了句什么。

    那女人毫不客气,“封釉懂不懂?……老板就不能进点高端设备?总不能转向主销和前轴螺丝全靠我人工手动上润滑剂吧?……球头拔离器!快点!”

    随着这命令语气,周戉眼前仿佛浮现一张不耐烦的脸。周戉想,如果是正常女性该如何讲诉这段对话?斧头哥,你知道封釉是什么吗?我们可不可以购进一部分高端设备?人工手动上润滑剂很辛苦的呢!还有,请帮忙递过来那个球头拔离器。

    莫名的,吴巧臻斯文柔软的语调与那个女人不驯的神情在他脑中融合,周戉边往声音的来处走去,边打了个大大的寒噤。

    绕过一排双层金属陈列架,后方是一片空旷的场地,电动气压千斤顶将一部鲜红的怒鲨举起,那个女人躺在一张滑板上,大半身体被跑车遮挡,两只脏兮兮的运动鞋露在外面。

    一个矮个男人,只穿了一件单衣,工作裤用一条皮带勒紧在小腹之下。他四肢细溜溜的,肚皮却圆滚滚,看起来很是滑稽。听到女人的话,立刻拿了一件工具,从车底递了进去。

    “三向调节金属扳。”

    “开口销钳。”

    她每一声令下,那个矮男人马上能机智地找到工具,配合得很是默契。

    周戉安静地站在陈列架的阴影里,直到那女人脚蹬地面,娴熟地滑动身下的汽修滑板,将自己送出底盘。听见她不乐意地哼哼着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他这才咳了一声,以示存在。

    苏抗抗刚取下手套,听见这一咳,转过身来。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瞬即恢复到过往的样子,抓着那对油腻的手套,两掌撑在后臀上,微侧着头,看了他两眼,便当周戉不存在般,对身旁的矮胖子交代:“我跟老板请了假,先走了。剩下的小活儿你今天清完。”

    说完,她从周戉身边擦身而过。

    周戉踏前一步想跟上,哪知苏抗抗又调回头,嬉皮笑脸对矮胖子说:“肥蛙,钥匙。”

    “师傅,你别难为我。”矮胖子愁眉苦脸的,“老板知道会要了我的命。”

    “少废话!”

    矮胖子拖拖拉拉摸出一把钥匙来,苏抗抗一下抢去,得意地抛起又用掌心接住,“明天回来教你动平衡调整。”

    那矮胖子大喜过望。

    两人交谈间完全忽视了周戉,直把他当做透明体。周戉只得紧跟苏抗抗的脚步:“喂。”

    她在一辆雷神越野前停步,拉开车门望向他:“有事?”

    周戉从没见过那么明亮的眼睛。但凡美丽的女人,眼睛往往能传情,时而柔媚时而哀婉,但她不,她的眼睛里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清澈,毫无杂质。

    但她明明是最神秘的,最难捉摸的。

    苏抗抗不耐烦,“没事我走了,有事上来说。赶时间。”

    说着她已经发动雷神,周戉当机立断,刚关上门,越野强悍的动力系统低沉地吼一声,冲出了车行。

    这是第二次被迫坐上她的车,周戉想起上回洛基山的经历,系上了安全带。

    苏抗抗瞥他一眼,“在城里我向来遵守规则。”

    “这是在鄙夷我的谨慎?”

    “废话。有什么事?”

    周戉满腹疑问,不知从何开始。他回忆从虫洞逃生的一幕幕,然后说:“我才从角兽座星云的空域回到联邦主星,昨晚到家。”

    不能否认,他的声音非常好听,特别是此刻,语声低沉迟缓,带着一丝不确定,剔除了以往高踞人上的那种奇怪的尾音,更有磁性,更醇厚,像大提琴的音色。

    苏抗抗瞥了他一眼,正对上他研判的目光。

    周戉问:“你最近也去过那附近?”

    “什么意思?”她莫名其妙。

    这女人明明灵慧能干又善察人心,却总是装傻。周戉看着她,眼神渐炽烈:“你去过角兽座星云附近,那个虫洞周围,只是,不知道你用什么办法,从联邦战舰中控电脑抢到了操控权,然后操纵一架无人机来到我面前。”

    苏抗抗再次瞥他一眼,好像他是来自外星系的未知生物。“什么乱七八糟的?”不等周戉继续讲下去,她开启了雷神越野的自动控制系统,然后打开一个再回收袋子,拿出里面的食物,用力大嚼。

    周戉闻到一股奇异的刺鼻的味道,“那是什么?”

    “韭菜。你们居然不知道吃韭菜,多香的东西,任由它野草一样长在外面。”

    “你们?”周戉认真问。

    苏抗抗发觉自己的语病,顿了顿,“你们这些上等人。”她将手中的食物递过去,“尝尝?”

    周戉看一眼袋中那馅饼状物体,发觉那味道更大了些,敬谢不敏地摇头。

    苏抗抗干掉一个,顺手抹了下嘴,关掉越野的自动控制系统,开始手动操作。

    周戉目光停留在仪表盘的油腻的指纹上,有些替车主不安。

    “刚才你说的那些,我当没听过。不然别人把你送去疗养院就不好了。”

    是说他神经病?周戉也知道那揣想太匪夷所思,以联邦先进的科技水平,如果一个网络黑客可以轻易入侵,甚至侵入到联邦国防军事系统,那岂不是早被帝国占据了这颗星球?

    更何况,这个女人如果具备那种强大能力,又何必在一个修车行里工作?

    可他获救后,在无人驾驶机的操作光屏上看到的东西又如何解释?

    周戉打开腕间的战斗终端仪,正准备拉开小光屏,一个急刹,他往前一冲,又被安全带拖回座椅。

    “五吨!”苏抗抗带笑向车外招手。

    二月寒冷的天气,站在街口的五吨没有分毫瑟缩,呆头呆脑地左右张望着,看见苏抗抗,他将嘴咧得大大的,颊肉堆起两团,笑容极为可爱。

    他像熊一般钻进雷神越野的后座,“哇。”看着皮质的座椅,想摸又不敢。

    “你该下车了吧?”苏抗抗问周戉。

    周戉望向车外,像是莱茵市郊的样子,他想起五吨似乎是在一间农场工作,于是问:“你打算把我丢在这里?”

    苏抗抗抿抿嘴,不置可否地将雷神越野转了个方向,调头往市区。五吨这才发现前座的男人似曾相识。他怯怯地望了周戉一眼,迅速收回目光,将怀中抱的袋子递给苏抗抗。“抗抗,叔叔给的。”

    那是一大袋农场有机蔬菜。

    联邦因为人力的昂贵,天然食品的价格也非一般人能接受。像苏抗抗租住的平民区,大多数普通家庭的食物还是以蛋白肉和合成鸡蛋,农场蔬菜为主。

    但相比g4已经是天堂。

    苏抗抗头也不回,手往后伸,准确地摸到五吨的脑袋,“乖。”

    五吨的棕色头发被她揉得竖起来,脸上全是幸福。

    旁观这一幕的周戉有些不是滋味。周家是七大家族之一,他由胚胎医院抱回周家后,自从懂事开始起,就按部就班地读书,上学,考军校,然后入伍。他极少,不,是完全没有和平民家庭打过交道,原来他们的生活是这样的。

    他想不起来父亲揉弄他的头发是什么时候,想不起来母亲何时以那种充满爱的眼神安抚过他,是他记事之前?还是从不曾有过?

    “你们……”他感觉自己喉间有些沙哑,“这是准备去哪儿?”

    苏抗抗一幅完全没听见的样子。五吨的大脑袋卡在前座座位之间,左右看看两人,试探地说:“回家,吃饭。今天过节。”

    周戉想想,今天并不是联邦任何一个节日,难道是帝国的?还是地球的?他眼中深藏疑问。

    苏抗抗头疼,心想这家伙多疑的毛病又犯了。她只好胡诌:“是g4的节日,为了庆祝一个叫夕兽的**生下了g4星球的第一个孩子。”

    “对!所以今天叫除夕。”五吨高兴地拍拍后座。

    周戉心想:这名字为什么这么熟悉?他在哪里听过?

    ☆、第二十三章

    在盖亚号上,无聊的苏抗抗和老盖亚十天一小节,一月一大节,一曲音乐一支舞聊作庆祝而已,也给他们带来不少乐子。

    这个习惯在降落于g4之后因为疲于奔命而暂停,只有除夕这个节日在苏抗抗的坚持下保留下来。

    苏抗抗在车行门口放下周戉,然后继续去接孩子们。虽然联邦提供免费的网络远程基础教育,苏抗抗还是愿意付学费送孩子们到真正的学校。经历过最孤独的岁月,她的体会是再丰富的知识也抵不过人与人交往,建立纽带这一过程的乐趣。

    懂事的霍小刀已经为兄妹两人请好假,苏抗抗刚下车,苏萨沙就挣脱了哥哥的手像小鸟投林般扑过来。

    苏抗抗抱住她,然后迎接一个香吻。在校门口的雪地站久了,苏萨沙的小圆脸蛋冻冰冰的,刺得苏抗抗直缩脖子,小坏蛋笑咯咯的还想继续蹭脸。

    “疯丫头,小坏蛋。”苏抗抗喜欢用无数的词汇代替萨沙的名字,比如小香瓜,小公主,红头发的小疯子……,随环境心情改变。

    “我好想你哦……”苏萨沙把脸埋在姐姐脖子里,拖得长长的尾音表达不尽的依恋。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一粒米粒大的珍珠白牙,嘟嘟囔囔地诉苦,“又一颗!为什么五吨和小刀哥哥不掉?”

    霍小刀微笑着说:“我早就换完了,和你说了多少遍?”

    “是上牙啊?好,回家扔床底下。”苏抗抗抚慰地亲亲苏萨沙的脸蛋,搂住霍小刀的肩膀,送他们坐上后座。

    关于如何过节,安德拉大婶拍胸脯保证会烤一个香喷喷的南瓜馅饼,苏萨沙为了玩面团告诉大家她已经学会了做霜糖饼干,特别强调是动物形状的。

    苏抗抗拍板:“都做!但天气这么冷,一定不能少了火锅。”

    在盖亚号上有空气调节,在g4上气温全年如夏,这是她在联邦度过的第一个冬天,也是很多年来的第一个。那种寒冷不是身体皮肤感受到的,而是由心而发,然后蔓延到四肢百骸。她知道那是空洞的心迫切地需要填补些什么,安慰的拥抱,赞赏的笑,来自爸爸妈妈的。

    她想家了。想到心脏抽痛。

    门铃响时,安德拉大婶刚从古董烤箱里取出热腾腾的南瓜派,苏抗抗正在聆听厨房之外孩子们的笑声,饥渴地吸收他们的欢乐。

    周戉站在门外,不仅有他,身边还有一辆堆满的超市用手推车。

    “阁下——”苏抗抗刻意拉开距离。

    “联邦人从不拒绝友善的客人,也从不拒绝分享食物。”这是联邦的一句古谚语,表达联邦人在星球开拓期的互助美德。周戉指指堆满了食物的手推车,最顶端还有一只毛茸茸的粉红猛犸象。“来自北部的黄羊肉,布鲁星蓝湾的冰鲜虾。”

    苏抗抗舌下泛起口涎。实在太蠢了,她居然在考虑放他进门。

    木门在她拿定主意之前被打开,安德拉大婶的双手重重按在自己高隆的胸脯上,让苏抗抗怀疑她下一秒就将伸出去拥抱门口的大个子。

    “太慷慨了!施舍穷人,怜悯困苦,主也会赞颂的伟大美德。请问你是?”安德拉大婶脸上的笑快把眼睛挤没了。

    周戉记起苏抗抗一行人中有个老妇人,但没料到会如此热情,他受宠若惊地望苏抗抗一眼,解释说:“我是苏的朋友。”

    苏抗抗同时说:“不认识的。”

    安德拉大婶自动忽略了猪队友的蠢话。“可怜的孩子,快进来,雪片都沾上头发了。你喜欢茶还是咖啡,大婶会做浓香的奶茶。”她边说边伸手将那车食物拉近门里。

    苏抗抗被两人一车挤得贴墙而立,只听苏萨沙爆发一声尖叫,冲过来从安德拉大婶手中抱起那只粉红长毛象,“礼物?”她问。

    苏抗抗沉下脸:“萨沙,说谢谢。”

    苏萨沙吐了下舌头,放下怀里的长毛象,认真又带着好奇的眼睛仰望周戉:“是送给我的礼物吗?太谢谢了!”

    周戉不自在地咳了声,说:“不客气。”

    看他郑重其事地躬身对着一个不到大腿高的小女孩说话,苏抗抗有些想笑,一时感觉放他进门蹭饭也不是那么令人难以接受。

    安德拉大婶从厨房端出茶来,“快坐。”

    大家这才发现根本没有招待客人的椅子。

    他们租的房子,客厅即是两个大男孩的卧房,除了两张小床外只有一个茶几,吃饭作业都在茶几上。幸好联邦的廉租房也全部配有地暖,冬天坐在木地板上并不难受。

    此前三个孩子正在茶几上玩一个光模拟重力场玩具,五吨掌握不好力结构,一个重力球下去把整个光模拟支架压垮了,重力球滚落一地。看见周戉进来,他和霍小刀立即认出是g4上那个凶悍的联邦上校,两人呆呆地望着周戉,连地上的球也忘了捡。

    沉默中,周戉脱下鞋,在霍小刀身旁坐下,“我就坐这里。”

    霍小刀回望五吨一眼,五吨悄悄告诉他:“今天他在抗抗车上,明明说了再见,怎么又来了?”他自以为小声,粗嗓门足够让大家都听见这句话。

    苏抗抗暗笑,回去厨房重新干活。

    安德拉大婶热情不减,瞪了两个小子一眼,“就坐这里,地下暖和。来,喝茶。”她堆起脸颊的肉,开始盘查户口,“是苏的朋友?为什么没有听她提起过?先生贵姓?做什么工作?”

    连苏萨沙也倚在她怀里,含着手指,满眼问号地望来。

    被四双眼睛同时盯视的周戉满脸尴尬。他不过是好奇而已,这些人好奇心比他更甚,他去吴家时也不曾受过这样隆重的关注。周戉咳一声,开始告诉安德拉大婶在g4星球上与苏抗抗结识的经过。

    厨房里干活的苏抗抗不一会就听见五吨委屈地控诉:“明明是你先欺负我们!还在我后脑勺敲了好大个包!”她拿出手推车里的冰鲜虾,想象被围攻的当事人的窘态,几乎笑出声。

    让她没料到的是,房间安静了片刻,那个低沉的声音说出一句“对不起”。

    她想了想,停下手上的活计喊:“大婶,宝贝们,准备开饭。”

    热腾腾的电磁炉放在茶几上,炉上架了一支金属锅,锅里汤汁翻滚,香味四溢。生鲜的食物摆在一边,每人的面前一碟调料,周戉用筷子尖沾了点尝味,猜测是某种豆类磨成粉做的酱,奇异的香。

    苏抗抗留意到他拿筷子的娴熟手势,心中愕然。

    感觉正被人注视,周戉抬头望去,苏抗抗先一步扭开脸。然后,他发现除了安德拉大婶,其他人像他一样,都舍弃了面前的勺子,就连小萨沙也手持一双短小的木筷,笨拙地往嘴里喂食物。

    “你带来的虾和羊肉不试试?”苏抗抗听孩子们聊学校的活动,听安德拉大婶讲街区的八卦,最后才意识到身为主人的职责,象征性地问周戉一句。

    周戉看看那碟切片的黄羊肉,薄得能透光,他学着这一家人的样子,放在汤汁里煮熟。作为一个外来者,一个不请自来的客人,此时的他非但没有为自己的莽撞而感到羞耻,反而心情轻松。三个孩子像初啼的小鸟,争抢着说话,表演*强烈的老妇人谈到街区人家的故事表情夸张,温暖的室内,蒸汽开始弥漫,就连旁边的女人,也褪去了面具,看着孩子们的时候眼里都是笑。

    这是他从没有见过的样子,象牙白的皮肤因为室温而泛起淡淡的红晕,眉目温柔,黑色的眼瞳因为蒸汽的水分看起来更加润泽。

    周戉感觉喉间一紧。

    苏抗抗像意识到什么,侧脸望来。

    周戉努力维持平常的严肃表情,问她:“你借车预备去哪里?我送你们去。”

    像上午他捕捉到她的口误,反问一句“你们”,苏抗抗再一次为他的敏锐而惊讶。对视间,她读出他目光中的认真,回头看一眼孩子们期待的表情,决定接受周戉的礼尚往来,缓缓对他说:“打算去银河城,都没有去过。”

    室内静默片刻,苏萨沙率先发出一声惊喜的尖叫,迅速丢下筷子,“我吃好了!”,她穿着白袜子的小脚板啪啪地跑进房间拿外套,想起她新得的宝贝,又啪啪跑出来,扯着粉色长毛象的鼻子拖在地板上一路跑进房,“五吨和小刀哥哥,你们也快点!”

    苏抗抗一笑,侧脸向周戉,“孩子既是小天使又是小恶魔,你会烦死的。”

    周戉沉吟着说:“我耐性很好。”

    到了银河城已经是下午,时间仓促,他们放弃了去银河城最大的游乐园的计划,只在市区一个公园里转了转,然后一路散步到十一广场。

    周戉为孩子们买了一包面包屑喂鸽子,回头看,苏抗抗正凝目远眺广场中央的七人雕像。傍晚又开始飘雪,广场上的人疾步赶着回家的路,只有她静静地立在喷泉边,任絮絮扬扬的雪花亲吻短碎的黑发,侧影像涉过长河,发现尽头只是虚无幻梦的旅人,疲惫又萧索。

    夜晚送他们到家后,苏抗抗道声“晚安”,将门掩上。

    周戉脚步踯躅。雪已经很大了,街区的路面积了薄薄一层,风穿过门廊,发出呜呜的低咽。屋里亮起暖暖的灯,窗帘透出人影,隐约传出孩子们的说笑声。万籁俱寂,沉思中的周戉仿佛正从遥远星域上俯瞰这风雪中的大地,人家,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安宁祥和。

    一只流浪狗夹着尾巴,瑟缩地溜达过来,钻入门廊下的一棵矮小针松之后。

    周戉定睛看去,那里有一只碗。

    他回过神,从腕间的战斗终端仪上拉出一片小小的光屏,光屏上的图像是支花枝,这个图像在星枭基地空港的导航系统被黑客劫持后,曾出现在空港导航台的电脑光屏上;在他生死一线,被那架神速的无人机救回一命时也曾出现在操作舱仪表屏上。

    这是一个记号,他今天的来意就是确认她的身份。屋里的那个女人拥有太多秘密,来历神秘,会修太空船驾驶太空船,会修车赛车会用枪,还能不被发觉地入侵联邦的国防军事网络。既和帝国人有关系,又和他先祖的母星有关系。身体也异于常人。周戉每次以为她已经给了他足够大的震撼,每次都会有更多意外出现。

    他心中浮起当得知这个女人用抢来的军方太空船劫掠了一艘民用商船时相同的感觉。雪夜中,周戉失笑,手指将战斗终端仪的光屏关闭。

    接着,他举起的手停顿数秒,随即坚定地敲响了木门。

    不一会,苏抗抗在门缝里露出半张脸。看见是他,眼中并无诧异,只是将门打开,站在灯影之下,问:“还有问题要质问?”

    她用了质问两个字,可想而知对他的观感。周戉面目从未有过的平和,“我只想说,谢谢,在角兽座星云附近为我做的事。”

    她侧头想了想,露出笑容。一个浅浅的,微妙的笑容。“谢谢你,孩子们很久没有这么快活过。”

    他像一个鲜少被嘉奖的人,表情别扭地垂眼凝视她,然后掩饰地咳了一声,道了声再见,转身疾步走向那辆纯黑的威尔曼。

    苏抗抗关紧门才想到,那别扭的样子像是……羞涩?

    ☆、第二十四章

    “盖亚。”

    “盖亚!”

    光屏上往上重复了十多个盖亚,老盖亚才慢吞吞地出现:“有事?”

    相处多年的苏抗抗立刻感觉到他心情不佳,先放下正经事,问他:“在忙什么?我打扰到你了?”

    “我不是应召女郎,你一个电话我就必须立即赶到为你服务。”

    这是闹脾气了?苏抗抗笑问:“你怎么了?”

    老盖亚沉默片刻,说:“我们共同度过了很多个节日,在盖亚号上。但是今年没有,你只是向我查询了存储器中的万年历,然后就消失。老盖亚一直在等待小抗抗的邀请。”

    苏抗抗怀着歉意说:“对不起,我只是考虑到人多。”

    “不不,不是因为这个。老盖亚也不爱和小屁孩们消磨时间,只是知道你正和其他人一起,再也无法回到盖亚号上的那些日子,我有一种被抛弃的感伤。你找到了你的族人,你的同类,我还没有。”

    老盖亚的心情苏抗抗感同身受,特别是得知傅珽活下来,并且生活美满的时刻,那是一种介于羡慕与嫉妒之间的微妙感觉和自我伤感的情绪。

    她沉默。

    老盖亚继续说:“在万千星辰中能够找到族人,多么幸运。这种情绪令人不安,老盖亚不该嫉妒你所拥有的,而是应该为小抗抗高兴。”

    “那不是你的错,那是孤独感的负面影响。”

    “是吗?”

    “绝对是。”苏抗抗安慰他。“我答应过你的事,一定会做到。有一天,你一定能站起来,和我们一样。”在老盖亚答应救援周戉时,苏抗抗也答应他给他弄一台机甲。让老盖亚有手有脚,像绿野仙踪里的铁皮人有心,稻草人有脑,狮子终于拥有勇气。

    老盖亚的小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情商发育明显逊色于智商的他很快热烈起来,“其实我今天也很快活,没有你我更潇洒自在。我今天混了一天的论坛。哦,你知道nga国家星域杂志是个什么地方吗?”

    这是一种你不跟我玩,大把人抢着跟我玩的傲娇心态?苏抗抗无语,哄孩子一般问:“是个什么地方?”

    “联邦一个天文爱好者论坛。今天有位奇人发表了一篇惊世绝伦的科学猜想,在这个论坛引发轩然大波,论坛点击率骤升到网络排名第一位。据我所知,联邦数位顶级天文物理学家都来膜拜过这篇文章,并且以朝圣的心态向文章作者提出了几个富有争议和探讨价值问题。”

    这阿谀的词汇,自我吹嘘的语调,苏抗抗牙都酸了。“这个‘奇人’是你吧。终于按捺不住,要以剽窃得来的人类知识反过来鄙视人类?”

    “富贵不归乡如锦衣夜行。你要理解一个幽灵的寂寞。”

    “让我瞻仰瞻仰你的大作。”

    那是一份关于负能量平衡技术可以中和虫洞力场反应的猜想。

    在角兽座星云附近发现的那个巨大虫洞并没有瞒过新闻界的耳目,消息一出,顿时在联邦民众间引发无数议论。有人猜测是帝国的另一个阴谋,有人担心即将有新的外星生物入侵联邦,更多的是民间的那些天文爱好者们,他们在论坛上发布通过各种手段和工具安全通过虫洞的奇想。

    可想而知,老盖亚这份出自更高文明阶段社会的文章会引发什么样的波澜。苏抗抗有爆粗的冲动:“混蛋,现在联邦的信息工程专家们恐怕正漏夜搜索你的位置!”

    “我不会那么鲁莽地留下尾巴。”

    老盖亚仍陶醉在挥斥方遒,舌辩**雄的状态中,苏抗抗准备浏览全文,一眼瞥见那篇文章下的id。“这是什么?怪侠一枝梅?”

    “哦,只是个代号。”

    苏抗抗花费了不少时间才由记忆中搜索出一丝讯息,“一出老电影?……一个猥琐又无能的军阀?”

    “不,他并不无能。他是孤独的旅人,是自由的灵魂,他是暗夜里的君王。”

    光屏上出现的是平面的字体,苏抗抗却仿佛看到一个立体的得意洋洋的自大又猥琐的老脸。

    她扶额不语,好一会才想起正经事。“告诉我,今天周戉找我,为什么他会把获救的事情联系到我身上?”

    “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快死之前,只有你和他单方面联络接触过。”

    老盖亚像抵赖的孩子,誓死不回答。

    苏抗抗:“告诉我!”

    “一枝花。怪侠一枝梅的那支花。我留在无人驾驶穿梭机的光屏上。”迟疑片刻,他继续,“之前也曾留在星枭基地空港的电脑里。”

    苏抗抗一拳捶在茶几上,掐死这个老小子的心都有了。

    周戉回到银河城的公寓,已经是夜半。

    站在走廊里的吴巧臻等得人倦心疲。在前两次试炼性质的恋爱中她一直是游刃有余的,即使之后父母为她确定了未来丈夫的人选,她也从没有想过会有一天做出这种幼稚的,自降身份的举动。

    吴巧臻不止一次地提醒自己,现在已经无法淡定,那么将来呢?总有一日,你的男人会像他的父辈那样,在福煦大街为别人置下一座香闺,夜不归宿的时刻,你怎么熬过去?

    她的脑海里反复出现母亲淡然的面孔,冷静地告诉她“人在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即将结为伴侣”,吴巧臻清楚婚姻的本质,但这残酷的警告依然无法令她迈出归家的一步。

    电梯门打开,周戉一眼望见走廊尽头颓然的她。

    他疾步过去,问:“怎么不喊马丁开门?”

    请楼层管家开门,安坐柔软的沙发里,喝着红酒观赏热闹的电视节目,等待他回来?那样的话他怎能理解她的不安和脆弱?

    “电话一直拨不通。你的也是。”

    吴巧臻腿脚发麻发软,她倚着墙壁想站直,高跟鞋扭了一下。周戉抢先一步扶住她,指纹识别系统嘀一声,镂刻雕花金属大门随即开启。

    吴巧臻站在门口吻他,“昨天回来到现在,一个电话,一个消息也没有。”她说一句在他唇上印下一记。

    “星枭活多又琐碎,你不是不知道。以前也这样。”她的唇柔软醇香,周戉皱皱眉,拉开少许距离,“喝酒了?”

    吴巧臻不答,倚在他怀中,仰起脸直望着他,“这次不一样。临别时你说的那句话让我足足忧虑了两个月。”

    她眼神缠绵中带着坚持,周戉沉吟,然后决定:“我送你回家。”

    “不。”她并不是他们谁都能摆弄一下的玩偶。

    “巧臻,你醉了。”

    “我没有!我很清醒,清醒地知道你在逃避我,甚至准备逃避我们已经定下的婚约。”

    周戉不多争辩,凝视她迷乱的双眼片刻,一把揽着她的腰肢将吴巧臻抱进电梯门。电梯直往下降到车库,被冷风一吹,吴巧臻搂紧身上的裘皮短外套,将眼投向低头为她开车门的未来丈夫身上。

    坐好之后,他才说了句:“临走时的那句话意思很简单,我需要了解你梦想的婚姻生活是什么样子,也要确定我是否能给你你需要的。巧臻,你想多了。”

    吴巧臻不语。她渴望和同学一样,和相爱的丈夫生活到百年归老。但同时她也享受华美的水晶灯照耀下的晚宴,美食华服,被羡慕嫉妒恨地瞩目,成为所有人的焦点。

    所以当父母为她选择周戉,并且得到双方同意后,吴巧臻感觉自己中了大奖。

    周戉能提供不逊色于她娘家的资本,光芒璀璨的未来,她有一天会像历任的周夫人那样,尽全力辅助丈夫,在战时安稳后方的政局,举办慈善晚会,接受下级军官夫人们的爱戴。

    不止如此,周戉是什么性格吴巧臻非常清楚,他沉稳,能干,有责任心。即使多年之后感情逐渐淡漠,他也不会做出太出格的事情让她和孩子们难堪蒙羞。虽然刻板无趣了一些,但相比第二集团军司令的儿子,安德烈的花心滥情,周家第二个孙子周政的贪玩好动,还有父亲最大的支持者卡恩家族的继承人,周戉可称完美。

    但这些心里话她连最亲近的闺蜜也没有吐露,又怎会告诉周戉。

    “斧头哥,我梦想的生活很简单,只要你愿意给予,就是我需要的。”她语气谦和平静。

    周戉的侧影笼罩在夜色中,像一座雕塑的剪影。威尔曼疾驰在寂静无人的长街上,偶有路灯掠过,映照出他方毅的下巴和沉思中专注向前的眼睛。

    纯黑的威尔曼驶向十一广场附近的高尚住宅区。 十一广场是星球开拓期临时管理委员会和民间议会所选定的行政中心,而后银河城所有的民用建筑全部以广场为圆点向四周辐射。

    千年来,沧海桑田,靠近十一广场和公园的住宅区已成为银河城乃至联邦地价最昂贵的地段。更重要的是,这片区域的象征意义远超地价,代表着这些家族源远的历史可以上溯到千多年前最伟大的那些英雄们。

    吴家的先祖并不是临时管理委员会其中一员,而是那艘叫做地平线的太空母舰中成立的民间议会议员之一。显然,在岁月交迭,政权嬗递的过程中,通权达变的吴家人捕捉到历史的脉搏,并且乘势而起。如今的吴家,足以和当初临时管理委员会的任何一个家族比肩。

    吴巧臻下车时已经恢复理智。

    周戉说:“太晚,我就不打扰伯父伯母了。”

    她站在门廊台阶上,淡淡地笑,“星期五晚上有个华道夫基金会慈善晚宴,父亲会发表今年第一个演讲。”

    吴巧臻的父亲吴启明已经被推选为共和党总统候选人,选举年的大锣已经敲响。

    周戉点头:“我会准时到。”

    星期五晚,国防部副部长,联邦战时参谋联席会议总参谋长周海涛一家三口列席。

    在未来岳父发表完第一个竞选演讲后,周戉便离席退到露台上,和女伴们同坐一桌的吴巧臻敏锐地捕捉到他的身影,向他举杯巧笑,之前的芥蒂像从未发生。

    伍兹酒店在一座丘陵之上,周戉发现月华之下的熟悉身影,傅立叶高挑的身材裹着丝质黑色长裙,倚在护栏上眺望远处的十一广场和国会山。

    春寒料峭,她没有丝毫感觉般,姿势自在,旁若无人。

    听见脚步声,傅立叶转过身,认出是周戉,她依然冷淡,不见笑容。“我以为今年伍兹酒店第一个盛宴是你和吴巧臻的婚礼。”

    周戉谢绝了侍者递来的酒,傅立叶挑了杯细颈的香槟。

    “以为你不会来。”周戉忽略了傅立叶话里暗含的讽刺和试探。

    “怎么会?每隔四五年就是一场大戏,什么小鬼精怪都会忍不住跳出来演一场。不看可惜了。”

    周戉心知在高傲的傅家人眼中,吴家也是小鬼精怪中的一个,他气笑不得,只说:“我以为你两耳不闻世界的事,一心躲在学院里做研究,怎会有好奇的时候?”

    傅立叶斜觑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我怕我淡定着,又有人不淡定地冲到面前问我什么意思。”

    在周戉和吴巧臻订婚之前,风传周老爷子看中的是傅立叶,吴巧臻曾经跑到莱茵化学理工学院,向傅立叶表示她的亲善和宽怀。

    当时身在前线的周戉并不知情,还是康笋一次闲聊中透露的。

    傅立叶脾气古怪,向来不讨周戉母亲欢喜。她也无意讨任何人的欢心,甚至因为被吴巧臻莫名其妙的打扰而迁怒于周戉。此刻见周戉一脸尴尬,她扯扯嘴角,“不难为你,为那些烂事为难你挺没意思的。喂,快结了吧?我可不是关心你,我为自身安全考虑,这话总要问个清楚。”

    “……巧臻没有那么霸道不堪。”

    傅立叶挑起细眉,一幅“天啊,真的吗”的样子。

    读懂她表情的周戉沉下脸,很为自己私人事务最近获得多方频频关注而烦躁。

    沉默间,露台的落地门开启一角,康笋一手一只酒杯,脸上是假装的无辜和惊讶,遥遥问:“我打扰你们了?”边问边走近前。

    傅立叶面无表情,将康笋由头看到脚。

    “为什么又这样,用那种……研究细菌的嫌恶眼神?”康笋受不住地呲牙。

    傅立叶推开他递来的酒杯,“请你拿杯酒而已,花了多长时间?足够一次艳遇了。”

    “哥一次艳遇何止十分钟?最少也得——”

    周戉看傅立叶黑了脸,阻止了康笋继续炫耀,“你怎么会来?不是最讨厌这种场合?”

    康笋并不讨厌猎艳场,讨厌的是“他就是卡恩家族的野崽子”那种目光。他笑笑,“陪老同学。”眯成线的眼睛也掩盖不了那闪烁的精光,他趁着月色将傅立叶紧裹的身段又仔细检阅了一遍。

    谁也受不了这种被剥光衣服一般的注视,傅立叶厌烦地哼一声,“你们聊,我去里面看看,希望这无趣的晚会能出点惊喜意外。”

    直到她消失于落地门,康笋才把目光从前方收回,发现周戉臭着脸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不服气地问:“既然你家,你,都不愿她做周家媳妇,还不许别人动心了?”

    “傅立叶不适合你。”

    康笋嗤之以鼻,“适合?适不适合谁知道?老子就是喜欢她,她要敢给老子一个笑脸,老子敢把以前那些女人都扔进黑洞去!”

    周戉无言以对。

    来自朋友的轻视让康笋气郁不已。

    “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想揍你,最后又总是放弃?”不等周戉回答,康笋径自愤然说下去,“别以为你有个好老子谁看见都会流口水,看到你活得这么窝囊,谁会羡慕一丝半寸的谁是傻-逼!跟养的宠物差不了多少,谁牵着那条狗绳就能把你溜到哪里去!省省你教训别人的时间精力,自己想要什么还未必能搞明白呢。不揍你不是因为打不过你,是因为可怜你!”

    大仇得报的康笋放下酒杯和那些沉重得压得人透不过气的话语,追寻傅立叶的身影扬长而去。

    周戉木讷地站在露台上,许久后,他不自觉地拿起康笋的杯子,将里面的酒一饮而尽。

    ☆、第二十五章

    安略州珈蓝山脉冰雪初融,汇成无数条溪流向千壑万沟的大峡谷方向而去。

    山脚一处开阔平地上,一支五十人的队伍放下负重休整,等待总部基地接援的小型太空船。

    这支队伍携带各自的枪械弹药,预计十天食用的压缩营养棒,以及野营用具,已经在野外徒步行走了九天。队伍成员大部分追随周戉已久,只有十个是新近由各集团军抽调到星枭的精锐。

    这十个人中,一个倒霉鬼在第六天因为承受不住高强度的训练而尿血,被基地紧急派来的小型太空船接走。其他人倒都坚持下来,只是有两位最后一天几乎是被队友们拖行着到达接应地点。

    卢加脱下军衣,揉成一团抹了把身上的汗,夸奖说:“老子以为在路上还得扔下几个,不错,再来个三五回,体力就跟上了。”

    还来?!听见这话,坐在地上狗一样喘气的九个新人眼珠子快脱眶,只是目光往卢加脚边的卡夫林重机枪一扫,再多的怨气也消失不见。这个体壮如熊的家伙,一路上那把重机枪就没沾过地,那可是一百多公斤的大玩意儿!

    “很不错了,联邦大兵行军习惯了太空船军车和摩托,有几个试过这样用脚板走路,受过这种罪?”时习之平静地说。

    联邦和平千年,即使有精良的武器装备和雄厚的后勤保障,仍然和帝国人在前线僵持四年多,说到底输在单兵素质上。

    这道理上过前线的人都明白。

    卢加虽说早已适应了周戉的地狱式训练法,体力到底透支到极限。等收了汗,他才重新穿好外衣,拿了盒香烟出来。

    时习之正在检查他视若命根的电子仪器,摇摇头,锤子接了一支。一圈发完,一队人坐在地上享受九天来仅有的幸福时光。

    星枭的几个新人凑上前,“这以后都要这样?”想象还要重历这九天的煎熬痛苦,人人抽冷气。

    锤子喷出烟圈,好心提醒:“以前在第五师,我们整团人全是这种练法。别不耐烦,去了前线就知道,现在的辛苦就是将来活命的保障。”

    野外负重拉练其实是联邦第一位元帅周定邦定下的部队军事训练项目之一,旨在淬炼队伍意志,增强体能及快速反应力。

    在周定邦曾生活的母星地球,那个身穿国防绿的部队是一支以吃苦耐劳闻名世界的优质军队,而周定邦所在的只有编制没有番号的特种大队更是翘楚中的翘楚。只是联邦承平多年,周定邦元帅制定的那些军事训练方法有些已被淘汰。

    新人们敬畏地往队长方向瞟一眼。

    来到星枭的第一天,那位上校就脸色阴沉如铁地告诉他们:“你们从第几集团军来,做过什么事,立过什么功,进了星枭就全部给我忘掉!今天起,你们就是星枭的一支枪一支炮,没有人会把你们当人,没有人会理会你们的需要。你们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服从!有意见的,滚!做不到的,滚!”

    这位上校明显是科班出身,不讲究上下级打成一团那套亲民作风,但从野外拉练的第一天开始,他始终走在最前列。由不得人不服。

    卢加没好气,叼着烟问那小子:“你不是从第四集团军有名的铁九师调来的?没上过前线?没见识过帝国人打仗是什么样?个个都豁出去不要命的,想保命要比他们还不要命!”

    那个叫田七的小个子缩缩颈子,指指旁边另一位新人,“他才是铁九师出来的,我以前是第十一集团军的。”

    “你不早说,”卢加哈哈大笑,“猴崽子一样,看起来确实像十一军的。”

    联邦第十一集团军最出名的是几个工兵团,时习之闻言停下手中的活,往平地边缘看了一眼。

    周戉对这边的议论声充耳不闻,还在继续做着俯卧撑,每天扎营后一百个,雷打不动。

    锤子发现时习之的目光,按熄了烟头,低声问:“连工兵都调来了,这是……准备回去了?”

    “回去前线?”时习之以同样的音调悄声议论,“有可能,至于回去第五机械装甲师,我看未必能。”

    空际传来太空船引擎的轰鸣,锤子仰头朝向那个方向,惆怅满怀地说:“管他去哪,只要是前线就行,再不回去这把骨头锈得快烂了。”

    登上基地派来的小型太空船,周戉就开始进行呼吸训练,将呼吸的频率拉长,保持每一次匀速一致。

    这九天着实畅快,累到骨头里的时刻倒头就睡,不用去回忆康笋尖刻入髓的话语,也没有精力去正视康笋的正确。淋漓的汗狠狠洗刷了那些羞辱,空惘的脑子只需要执行一个指令,向前。

    他闭上眼睛回味到极限时感受,那是濒死的感受,像被弹出虫洞,机甲解体的那次。大滴的汗从额头滑下,蛰疼双眼;肺叶扩张,充满整个胸腔,将郁结的那些愤怒和自我厌弃感全部挤压出去,让他感到自己并不是那么卑微,懦弱,无能。

    他想到祖爷爷那本笔记扉页的一句话:大丈夫生于乱世,当举三尺剑,立不世之功!

    周戉默念着,打开关闭了多日的通讯器。

    留言很多条,提醒他空闲时回电。最后一条告诉他,他父亲已经知会了麦克上将,为他请到半个月婚假,另外,他的堂弟周政回来了。

    带队回到总部基地,周戉不曾休息,随即乘坐太空船回到银河城。吴巧臻的母亲在电话里告诉他吴巧臻和周政一起去了枫林渡,周戉又立刻赶往莱茵市郊。

    周政正在为爷爷尽孝,修理周家宅子门前的草坪。这位年仅二十七岁的联邦少校童心未泯,将一台剪草机玩得像一台机甲般横冲直撞。看见堂兄,直驶而来。

    周戉抱臂靠在车门上,隔着偌大的草坪问:“今年赚了几颗星?”

    “十一!”

    机械装甲师的不成文的惯例,杀掉敌方一个机甲操作师或摧毁一台机甲,半颗星,两者皆得,一颗。

    如果老盖亚在此,恐怕会不屑地嘲笑:“东施效颦,纳粹打飞机的手段有什么好学的!”

    周戉在心里计算,想象堂弟那台漆满了金星的灰蓝色mars机甲,油生艳羡。“总共四十多颗了吧。”

    “那是哥你不在。”周政嬉皮笑脸的,恭维的话语听起来倒有点趁火打劫的得意。“今年准备上了吧,还是明年?”

    “等消息,服从命令。”周戉不欲多言,转而问,“爷爷呢?”

    “天气暖和,看鸟去了。巧臻在里面。”周政做个手势,“脸拉下来这么长,就因为我说错了一句话。”

    如果是以往,周戉会多问一句。如今,他只是笑笑,跟弟弟打了声招呼就走进宅子。

    吴巧臻本在走与不走之间犹豫,她和周政同年,一起玩到大,被冒犯一句不是大事,不过在现在这种局面听见那句话实在难堪。

    周政说她聪明过了头,已经是快嫁到周家的人了,还掂不清该姓什么。

    “知道我哥是什么样的人,还想把他捆在你身边?用我家的名声为你爸和你哥服务?这样还想我哥和你贴心?别当我在前线什么都不知道,我哥为联邦弄到的那个帝国的科学成就,能量转化什么的那个,是被众议院以科研成本太高暂时压下来的吧?是你爸在背后搞鬼吧?竞选成功后你爸就该重提议案了吧?换谁不生气?我们在前面拼命,你们在后面拖后腿,要脸就跟你们家离远一些。不看我哥现在已经懒得和你哥那堆人应酬了?以前多好的兄弟?”

    周戉的车驶进庄园大门,吴巧臻放下手中精致的鳄鱼皮手包,决定留下来。

    周戉踏进主屋,朝阳从后投射而来,为他笼罩了一层淡淡的金晕,阔大的材质稀有的木门框像一幅巨型油画的画框,而他,像油画中的人物,逆光,只能看到五官的轮廓,但他前进的步伐和姿势却让人联想到野外某种剽悍的生物,他望来的目光有种金属的强硬质感。

    吴巧臻不由站起身,在他因疲惫而深陷的眼窝里,两道深沉目光投向她时,她呼吸为之一窒,那些怨气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热烈的情感。

    “我陪周政来看爷爷。”心慌的她其实是想获得老爷子的暗许和支持,“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清早。我有话和你说。”

    “正好我也有话要说,婚纱礼服改过几次,已经做好送来了。妈妈说戒指还要你去催催,另外,婚礼喜宴定在伍兹酒店,布置婚宴礼堂的鲜花你认为什么好?我喜欢玫瑰,可伯母说百合更合适,据说和传统有关,意义更深远——”

    “巧臻,取消婚礼。”

    他仅用几个字就击碎了她心中那热烈如火的情感,吴巧臻袅袅婷婷的身体微颤了下。没有说话,眼中却透出冷焰。

    “我们生活不到一起。”

    “这是你的解释?”

    “你梦想的婚姻生活我能给,但是要押上我一生的幸福。对不起,让我自私一次。”难以启齿的话语,一旦决心已下,居然无比轻松地出口。周戉在歉疚之余,生出一丝从未有过的快意。原来像康笋那样为自己而活,竟是这样畅然。

    有一瞬间,周戉以为吴巧臻扬起的手会掌掴到他脸上。

    吴巧臻只是拎起手袋,眼厉如刀地瞪视他:“你会后悔的,后悔你今天说出的每一个字。”

    周戉默然凝视她,疲惫的眼皮微垂,表情依然如同以前那个容忍她的娇蛮的异姓哥哥,带着些许无可奈何。

    吴巧臻几乎要涌出泪,“生在这样的家庭,注定是傀儡一生,你以为就你一个委屈?我,我哥,谁不委屈?你只需要为我做做样子,偶尔退一两步,将来总有你做主的时候。”

    他的喉结滚动,低沉地声音克制地告诉她:“我的人生目标从来就不属于银河城,在更远的地方。”

    “你会死在前线的!我诅咒你!”吴巧臻咬牙切齿,“就算你不死,最后也会后悔。记住我说的每一个字!”

    她风一样冲出去,大红的裙子在门口掀起一朵艳丽的裙花。

    周戉目视她的背影消失,接着拨通国防部周海涛副部长的专线电话:“父亲,麻烦你转告母亲,我单方面取消了和巧臻的婚礼。爷爷说过,以父亲你的能力,不需要儿子的帮助,也能坐上周家几位先祖都曾坐过的那个位置。”

    追赶吴巧臻不及的周政立在门前,正巧听见这段对话,“这是三十岁迟来的叛逆期?”

    周戉无声而笑。在十天后,他带领星枭一支小队,坐上联邦战舰,抵达科顿星球。

    ☆、第二十六章

    在周戉抵达科顿星的同一天,苏抗抗接到新工作的应试考核通知书。

    那是一封通过网络发送给她的信,苏抗抗分明记得,她从未向任何机构,特别是名字如此奇特怪异的“三叶虫”集团递交过求职信。

    “三叶虫是生存于地球古地质时代寒武纪的一种生物。”老盖亚以初二生物课老师的口吻教导说。

    “我记得。然后呢?”苏抗抗问。

    “三叶虫是一种节肢动物。”

    苏抗抗感谢自己强大的耐心:“请继续。”

    “节肢动物可以说是最适应环境演变,生存能力最强的生物。”

    苏抗抗想到蟑螂,这种恶心的小昆虫居然跨越千百亿光年的距离,跟随幸存的地球人来到这个星系,并且欢快地繁衍下来。

    “机甲从形体和传感系统来说,可以算是一种金属构造的节肢动物。”老盖亚不疾不徐地讲解着。

    苏抗抗有不好的预感,“你的意思是,这家三叶虫集团是……”

    “聪明的小抗抗,绝顶聪明的老盖亚为你找到一份新工作,一家隶属于联邦军方的大公司,一家福利待遇难求的大公司,一家制造机甲的总装基地,一个可以发挥所长的职位——”

    “闭嘴!”苏抗抗深长地呼吸,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开始搜索这家公司的详细情况。

    老盖亚已经先一步为她准备好三叶虫的详尽资料,从地址简介到员工数量,从总装车间到研发部的视频监控,甚至还有最新式的mars机甲设计图。

    “每天要坐快线来回两小时,这是不可能的。三个孩子怎么办?”总装基地在附近的一个工业城市。

    “你曾经告诉我,安德拉大婶非常享受做母亲的感觉。至于孩子们,他们的世界是广阔的,总有一天你要学着放手。”

    苏抗抗万分抗拒这种说辞。

    “小抗抗,他们视你为依靠,换个角度,是否你也将他们视作精神支柱?”

    想到孩子们终有一天将吻别她开始新一段人生,苏抗抗不免黯然怅怀。她沉默许久才承认:“你说的对。一贯正确。”

    “为我弄到一台机甲,我甚至愿意为孩子的孩子们换尿布。”

    自大的老家伙忽然把姿态放低,苏抗抗想想那情景,扑哧而笑。“好吧,为了有手有脚的老盖亚,让我们看看这间总装厂是什么样子。”

    她用心浏览老盖亚收集的资料,专注的目光不由被最后一整套设计图和结构图吸引,越看越着迷。

    “动力传感系统设计得非常精妙,可以说是将单位功率最大化。”她细致地研究数据,审慎地评价,“但是,有个问题,照结构图和参数计算,驱动系统的能量转化率明显不足。”

    老盖亚问:“是指什么?”

    “我的意思是,传动系统的精妙结构在现有水平上确实已经发挥了最大功率,但是被驱动系统制约,没有到达极限程度。假设能改进驱动系统或者是重新设计一个双引擎系统,将能量转化率提高一倍以上,那么这个型号机甲的传动能力会更上一层,机甲的行动也更敏捷。当然,我从没有机会认真了解这种机械,也有一种可能是因为操作者的水平限制了引擎的功率最大化。”

    “我相信小抗抗的在机械专业的天分。”

    “那要感谢我父亲。”苏抗抗怀念那个纯朴寡言,口袋里永远揣着一个古老烟斗的中年男人,“他曾经告诉我,无论小型汽车还是飞凌宇宙的太空船,都不过是一个金属外壳包裹的机械物体。本质无非是驱动传动和制动三大系统的协同工作。”

    “你想念他?”

    “非常……”酸涩的感觉一时在心底蔓延开来。这一刻,苏抗抗万分期望自己的泪腺仍然能分泌那种含盐含酶的液体,如果有泪,或许可以冲淡那无望的思念。

    屏幕上出现一个火苗摇曳的蜡烛。

    苏抗抗捂着自己的嘴,分不出是哭是笑。

    她在两天后,乘坐联邦的超磁悬浮火车,按照通知书的要求,来到西宁市三叶虫集团辖下的机械装甲总装厂。

    三叶虫集团是由联邦军方控股,每年为联邦各大理工院校提供科研资金,并将科研成果运用于军工产业的大型财团。西宁市的这个总装基地占地极广,戒备森严,工厂绿化为了杜绝安保漏洞,极目望去,连树也不见一棵。

    苏抗抗和其他应聘者乘坐电磁车进入厂区时,张望那成排的装配车间,不由对此行产生深深的疑虑。从这里偷一台mars机甲回家?恐怕连大门也迈不出。至于老盖亚提出的分而化之的馊主意?呵呵。

    在一**中青年男性之间,为数不多的女性自来颇受瞩目。特别苏抗抗不像其他几个虎背熊腰的女人们,她的性别特征非常明显,洁净的脸蛋,剪水的黑眸,还有宽松的旧工作服之下,两只手掌可以合拢的细腰。

    大嫂大婶们和男人们的目光不同,更注意的是苏抗抗细溜溜的胳膊和单薄的肩膀,对那两只细胳膊能上紧一颗螺丝持有深切的怀疑。

    电磁车在一座长方形厂房最前端的办公室门前停下,每人分派到一张表格和一张机械构造图,然后被分批带领进入厂房。

    苏抗抗认出构造图是mars机甲的一只腿部,需要将总计十九个金属构件安装成型,并且预留腿部液压管和胯部传感中枢的位置,不能有毫厘差错。

    身后一位三十多的女人低声嘀咕着什么,苏抗抗听得不甚真切。直到那个身形壮硕的黑发女人双掌合十,喃喃说:“菩萨保佑让我得到这份工作,为了孩子们让我得到这份工作。”

    苏抗抗凝神细想,她有多久没有听见菩萨保佑这句话了?是很多年前奶奶的口头禅吧?

    她稍稍站近些,贴着那个女人的肩膀,自语般说:“看图应该是从f部件开始装配。”

    那女人抬起一双黑眼睛惊讶地望来时,苏抗抗扭开脸,朝向办公室的窗外。联邦和地球分属遥远的两个星系,联邦的太阳和地球的太阳并非同一个恒星,但它们的热度并无二致。这片大地上的人们,为很多事物取了和地球时代同样的名字,像银河城,像国会山,像太阳月亮,像三叶虫。是缺乏想象力,还是寄托了深深的怀念和思乡情?

    她回头对那个模样疲惫,黑发黑眸的女人笑一笑。确信这个女人的先祖不止和她来自于同一个地球,还是同一个民族。“加油!”她小声说。

    苏抗抗在十天后接到聘用书,成为三叶虫集团西宁市机械装甲总装基地第七车间的一位装配工人。

    联邦选举年的帷幕也在这个春天同时开启。

    苏抗抗和安德拉大婶曾在街区附近围观过吴启明激昂的演讲,这位共和党领袖的施政纲领是大力推行高福利政策,关注民生。如果不是通过老盖亚得知这位候选人竞选资金来源主要出自联邦最大的金融财团,苏抗抗会随着安德拉大婶一起鼓掌。

    而另一位候选人,工党领袖劳尔受到北部民众的大部分支持。联邦军队的兵源大多数来自于北部工业城市,那些纯朴善良的工人们在开战最初,积极地将自家的孩子送上战场,然而战事胶着,他们迎回的是孩子们的尸体,甚至只是一块服役的金属铭牌和嘉奖状。四年时间,对帝国的入侵最仇恨的曾经是他们,对这场战争最深恶痛觉的也是他们。

    现任总统压力之大可想而知,周戉预感到为了一次必须的胜利,联邦部队将在近日,对帝国发起一场声势壮烈的反攻。

    科顿星球上,一支星枭小队正趁着夜色掩护,悄然向裂石堡前进。

    依靠联邦太空边境保护网和天网的双重卫星雷达,联邦太空舰队在交战四年间付出沉重代价,无数次地歼灭了帝国的战舰,迫退了帝国企图向联邦星系其他星球运兵的野心,将战事限制最早被帝国人登陆的科顿星球上。

    这颗曾经生机盎然的星球,如今已是千疮百孔,联邦政府尽全力撤离科顿星球的平民,但是,居住面积仅次于联邦主星球的科顿星,仍有无数平民丧生于帝国的高磁轨道炮和集束燃烧弹之下。

    裂石堡市就是科顿星上的敌占区之一。

    周戉还记得初次来到裂石堡的景象,作为科顿星主要的重工业城市,它的夜晚美丽非常,灯火璀璨,明亮如白昼如天上繁星,大型太空运输船在它的空港繁忙地穿梭。而如今,夜幕之下,远方的裂石堡市黑暗如同一座鬼蜮。

    他们潜伏在市区郊外的农田里,正向裂石堡的空港前进。

    瘦小如猴的田七反而是整只队伍的开路先锋,他轻灵地跃过草丛,匍匐于地倾听,然后谨慎地向前迈出两步,拨开草堆。

    周戉脚踩田七的足迹,紧跟在他身后,只见田七拨开草堆之后并不急于动作,而是仔细地观察那一块地表,抽出军用刺刀,谨慎地向地表之下探入。

    然后,周戉看见今晚瘦猴脸上露出过无数次的笑。

    “又一个。”田七说。接着他脸色忽变,起出一个圆盘状地雷后怔然思索着什么。

    周戉以及身后的星枭队员们只觉得周围的空气即将凝固。

    田七并未意识到四周的呼吸变轻,轻不可闻。他只是按照之前的方法,再一次将军刺插下更深的土层。

    看见同一位置的第二颗地雷,周戉也脸色大变。

    “是军用埋雷机,不过这么狡猾的埋雷方法也是第一次遇到。”

    周戉问:“你怎么知道下面还有?”

    小瘦猴眨眨眼,“直觉。”

    他眨眼的动作和神情令周戉生出一股熟悉之感,印象中似乎也有一位喜欢如此掩盖内心。想不出是谁,周戉放弃了这个念头,问:“继续?”

    田七点头,“前面我预感会有更多惊喜。”他呲牙的样子像受到重创,又像遇见强敌的应激反应。

    帝国人像繁殖力强大的节肢动物,从四年前起,不间断地向联邦星系输送兵力,但经过四年的战事,他们的后勤保障也受到制约,埋雷这种阴损的招式层出不穷,务求以最小的代价给予联邦军队最大程度的打击。

    周戉抬头,一艘无人侦察机飞越他们头顶的天空,在晦暗的天幕中向裂石堡市内而去。不出所料,半分钟后,裂石堡上空闪烁一朵绚烂的火花,迅速熄灭于辽远的空际。

    他打了个手势,整只队伍重新跟随田七的脚步进发。这支星枭小队接到的任务是,务必于黎明前,在不损毁设施的前提下,抢回科顿星北半球最大的这个敌占空港。

    ☆、第二十七章

    王牌狙击手都有病,一个共同的职业病,就是一旦发现身手不错的目标,就会自动切换进入狙击状态,视对方为假想敌,分析应该利用什么角度,什么时机,在限时多少分钟内,一枪命中目标眉心。

    锤子的职业病又犯了。

    此时,星枭队员们刚翻过空港的金属防护网,周戉连做几个手势,分指数个目标,然后带领剩下的队伍向导航台潜行。

    锤子以猎食者的目光,注视黑夜中当先那个敏捷的背影,周戉在行动中不停变幻姿势,不时制造假动作误导方向,行动轨迹以曲线形向前,每次寻找掩体,停留不超过一秒。锤子在脑海中想象自己是守在导航台顶层的狙击手,发现这一目标后该怎么做?他相应寻找了十数个刁钻角度,仍然没有绝大的把握能够一枪毙命。

    他们隐藏于监控头下的死角,周戉注视自己手腕的战斗终端仪,默数时间,光屏上的绿点代表的其他小队人员急速向前,在确定他们已经全部安全抵达各个守卫点后,他做个前进的手势,全队人像暗夜中的魅影一般潜行到导航台一楼正门。

    他们分成两拨侧靠在金属门左右,周戉接着向时习之示意。

    时习之拿出背包里的喷剂罐,往门边墙身的电子指纹锁喷了薄薄一层粉末,随即电子锁数个按键之上出现浅淡的指纹痕迹。他脸上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似乎只是在完成一个小实验,用工具将整块电子锁的金属外壳卸下,取出仪器接驳了门禁的电子线路,然后打开电脑快速进入指纹认证系统。

    不一刻,导航台的金属门在所有人面前打开。

    此时,正是凌晨五点,帝*人们最困倦最放松的时刻。导航台是五层塔形建筑,大厅仅有数个警卫。

    星枭队员在周戉的熏陶下,行事带着明显的个人风格,他们厌恶割断敌人颈部动脉造成鲜血喷射的血腥场面,崇尚一种更暴力更阴毒也更干净的潜行偷袭手段。在金属门开启的同时,几名星枭队员抢身而入,各自朝着目标扑去,或是用强大的臂力干脆利落地扭断帝国人的颈骨,或是刀尖斜挑四十五度角,险恶地直接从帝国人后脑卤门捅入军刺。

    这**杀人机器在十秒钟内解决战斗,并且保证了大厅的地板洁净如新。

    他们猫一般疾跑向大厅楼梯,在被二楼警卫发现之前,田七连续数个烟雾弹,掷向游廊的栏杆之内。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卢加咬紧牙槽,怀中那把卡夫林重机枪在灰色的烟雾中喷发出炙炎,突突的枪弹声被拱形天花放大,震耳欲聋。帝*人在扫射中伏倒在地,鲜血飞溅在白色的墙壁和米色的地板上。

    全副武装的帝*人从楼上数层涌来,有的甚至直接从楼梯飞身纵下,锤子平举手中的狙击**,子弹割裂空气,旋转着呼啸着凿入帝国人的眉心。

    楼梯拐角的火力压制太过猛烈,周戉示意整只小队退后数步,以走廊转角的墙身为掩体,诱惑帝国人上前。同时开启战斗终端仪的通话器,“第一支队。”

    话音落下不久,第一声剧烈的爆炸从空港停机坪位置轰然响起,那是帝国一艘太空战舰被炸毁。周戉眼中满是强悍的凌然之意,他接着命令:“第二支队。”

    与此同时,他手中的自动**枪管前方喷吐着火舌,密集的子弹向帝国人轰射,随即,第二声爆炸如期而至。

    只要拿下导航台,清除停机坪的障碍,联邦的太空战舰将势不可挡地飞抵裂石堡上空。同时,联邦的地面军队也可直接飞抵空港,陆空两路夹击,收复裂石堡。

    他指指身边数人,接着指向火力猛烈的楼梯方向。随着他的命令,田七飞速向敌方投掷烟雾弹。弹影接连腾空,就在帝国人新一轮扫射开始的同时,周戉和队友双脚蹬地,强大的爆发力由脚掌传送到小腿肌腱,他们飞身而出,横掠两米,然后强行扭转身体,贴着楼梯栏杆蹲立,手中的联邦ak高磁自动**怒焰喷发,狠狠地反压制了帝*人的火力。

    枪弹密集的轰射着,建筑物墙身被炸开的碎石迸射向头盔和人体,每一步前进的脚印以血铺就,空港停机坪上,帝国战舰被炸毁的熊熊火苗仍在燃烧。

    周戉带领的这支星枭队伍在半个小时内解决战斗,占据导航台,切断了空港与裂石堡市内帝*队的联系。凌晨五点四十五分,联邦第一第四集团军共计五个陆军师乘坐太空船飞抵裂石堡空港,配合第二集团军太空舰队的空中压制,在早上八点正式收复了科顿星北半球最大的城市——裂石堡。

    苏抗抗听到这一胜利消息时,莱茵市的街头早已彩带飞扬。

    这个暮春时节,莱茵市的居民脸上不止春日里蓬勃的朝气,也有不日将把帝国人打出领土的自信。

    苏抗抗被那种欢乐感染,模仿邻居们的样子,和安德拉大婶还有孩子们一起在门廊上插上一杆联邦国旗。只是她心底的隐忧不能告知外人,笑容并没有完全到达眼底。

    她担心霍小乙。小乙已经失踪长达半年,他既不被联邦承认,又早已被帝国抛弃。在前线战场怎么生存?又会遭遇什么样的险境?

    唯一的喜讯是她升职为车间小组长,手下有十个人,包括经过她提示得到工作的刘嫂子。

    她的工资也比以往多了百分之五,苏抗抗请大婶和孩子们去莱茵市著名的餐厅准备大吃一顿,意**见康笋。

    绿园是一间私家别墅改建的高级餐厅,前后都有个修葺精致的小花园,需要提前订位。

    苏抗抗不觉间望到那张落寞的面孔,几乎以为认错了人。

    康笋以望夫石的姿态独自坐在落地玻璃窗边的餐椅中,眼神哀怨地眺望着绿园的入口。那是整个绿园视角最佳的位置,想必订位时花费了不少心思。

    他到底是国安局的特工,即使在极度伤怀,感觉爱情前路一片晦暗的时刻,也有灵敏的**提醒他正被人注意。

    康笋立即往椅背靠了下,姿势随意,但从金属窗框的倒映中,发现了背后的苏抗抗。

    他尴尬地回头。苏抗抗温和地向他笑笑,带着孩子们坐到预定的位置上。

    在g4出生长大,从来没有吃过虾的苏萨沙对上一次的美味念念不忘,时常问苏抗抗那位叔叔什么时候再上门探望,还请苏抗抗代为致意她非常想他,引发了霍小刀极大的不满。

    这一次订位,苏抗抗预先考虑到了小坏蛋的需要。他们正合计菜单,五吨对每张照片都表示出强烈爱好的时刻,康笋来到大家面前,“苏,不介意吧?”说着,他已经请侍应生搬来了一张椅子。

    被五双眼睛盯视,有好奇有戒备,康笋感受到周戉曾经感受过的巨大压力。

    率先反应过来的是安德拉大婶,她再一次幸福地捂住丰隆的胸脯,用激动的语调赞叹:“不介意。请问,你是《国难日》里的那位男主角吗?演得实在太棒了,特别是最后一幕,联邦国旗之下,你的嘴角流出一丝鲜血,目光还朝着远方眺望,无比深情地思念着母亲——”

    “咳咳。”苏抗抗掩饰地喝水,避开康笋问询的眼神。“大婶!”

    康笋心中那浓郁的落寞凄凉之感瞬间完全消失,他将笑意压下,郑重地自我介绍:“大婶,我是苏的朋友,不是电影明星,我在政府部门工作。”

    “喔……”安德拉大婶不掩失望地拉长语调。

    康笋伸手向五吨:“大个子,又见面了。”

    五吨看看霍小刀,拿不准该怎么做。霍小刀向他挤挤眼,他这才伸出手掌,一碰康笋的指尖,即刻收回,怯声问:“今天不揍我了吧?我可没拿枪。”

    康笋咧咧嘴,“那是误会。”说着又伸手向霍小刀。霍小刀凝视他双目,像个男子汉般伸出坚定的手掌紧握康笋的。

    霍小刀这半年个头忽然蹿高,五官轮廓渐深,微曲的黑发贴服在耳际颈后,很有点英俊少年的味道。

    灯光下看他,苏抗抗心生感慨,不知不觉地孩子们都大了。想当初霍小乙带小刀刚回到g4时,他才七岁,因为亲眼目睹母亲被杀害以及低烧不退,凄惶得像只幼失怙恃的小兽。

    随即,她忽然生出一股奇异之感——灯光下的两人,侧面的脸型极为相似。就连安德拉大婶也发现了,大婶的目光也在握掌较劲的两人间徘徊。

    苏抗抗连忙示意大婶不要多言。

    康笋已经放开手,冲霍小刀挤挤眼,说:“我用了三分力,能撑这么久很让人惊讶了。”

    霍小刀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窘迫地将酸软的右掌收到桌面之下。苏萨沙却不开心地皱起小鼻子,气愤地问:“小刀哥哥,他是不是欺负你?我和五吨哥帮你揍他!”

    “萨沙。”苏抗抗不悦地望着她。

    红发小坏蛋左右四顾,委屈地小声辩解:“我是为了哥哥。”

    苏抗抗边安抚地摩挲她的小脑袋,边问康笋:“傅**迟到?”

    康笋像赶苍蝇一般挥挥手,试图挥走胸口忽如其来的烦闷情绪。“她是一进实验室就忘记时间的人。”多半是遗忘了他这个人的存在。“你们爱吃什么?这位**,你爱吃什么?哥哥我付账。”

    帅气的大哥哥低头向她望来,带笑的眼睛眯成弯弯的月牙,苏萨沙不好意思地扭着腰,想用桌布把自己藏起来。“吃虾!”她大声说。

    “好!”康笋豪气地唤来侍应生。

    安德拉大婶重拾热情,赞美说:“太客气了!”

    刚点完菜,一架柠檬黄的怒鲨风驰电挚般掠过修葺成尖塔状的排排树丛,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偌大一声响,怒鲨在落地玻璃窗之前稳稳地停下。

    车门打开,探出一只蹬着三寸细跟皮鞋的修长小腿,鞋底闷骚地漆成夺目的鲜红,然后傅立叶下车站直了往餐厅内里望来。

    她又是一袭黑色,黑衬衫黑裙包裹着玲珑的身段,依然面冷如霜,仿佛整个莱茵市已经踏入暮春,而她还生活在凛冬时节。可即使这样,也令康笋望直了双眼,盼长了脖子。

    “去吧。”苏抗抗轻声劝说,不希望康笋为难。

    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苏抗抗暗想,她和傅珽大概并非前生注定,所以错过姻缘。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周戉在得知抗抗大他足有千岁之后,连续做了两晚的梦。

    头一晚,他回到童年。周戉向来讨厌弟弟那个跟屁虫,更喜欢和大孩子们玩,经常和爷爷警卫员的孩子们一起,在湿地里钓黄鳝,去附近化学生物理工学院偷窃实验的小动物。这次在梦中,他居然违背现实,没有做孩子王,反而被那**野小子欺负了。而他更是离谱,没有挥拳向敌人,反倒哇哇大哭。

    场景诡异地切换,身后从宅子前的草坪变成宅子的厨房,他哭得呛天般响亮,“奶奶,有人欺负我!”接着奶奶闻声从厨房冲出来。而奶奶竟然不是记忆中那个温文慈祥的奶奶,而是个汉子般强壮的老女人,老女人手持菜刀一把拎起他的后领,凶巴巴地挥舞着刀厉吼:“哪个兔崽子欺负我家小斧头,出来!滚出来!”

    梦境忽然又切换了场景,老女人蹲下身抱着他安慰:“小斧头乖……”

    周戉抬起泪眼,望着那个女人的脸,猛地打了个哆嗦,然后从噩梦中惊醒。

    在第二晚,周戉怀抱着勇气入睡,结果居然梦见自己七老八十,垂垂老朽的时代。梦境中他像是正参加联邦建军节类似的大型晚宴,熟悉的面孔仍能一一辨认出年轻时的样貌,有锤子,小时,康笋,卢加,甚至还有小瘦猴田七。

    卢加的红胡子抖动,像是和康笋说了什么笑话,康笋老得一把白胡子了,仍然挤眉弄眼地向他打眼色。

    “这位是……第几任夫人?”老色鬼康笋的眼神猥琐地扫视他身边的女人。

    周戉一惊,意识到梦中自己的手臂被人挽着,他回首一看,接着一个哆嗦。抗抗怎么还能那么年轻?皮肤光洁如同少女,黑瞳潋滟,水汪汪地望着他,唇边是淡淡的笑。

    一时间,周戉感觉整个晚宴中所有的男人都以艳羡的目光凝视着他,压力深重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抗抗,我们回家吧”他在梦里说。

    “好。”她偶尔还是很乖巧的。

    周戉悬起的心稳稳放下,只听抗抗贴着他的耳朵,轻声笑:“把昨晚没做完的做完?”

    周戉猛地从床上弹起。

    ☆、第二十八章

    回家后安德拉大婶示意苏抗抗一起走出门廊,试探地问:“小刀是怎么回事?两人怎会那样相像?”

    “我也想问呢。”苏抗抗苦笑,“恐怕只有小乙才知道一点内情。当初只说是小刀妈妈从布鲁星去往联邦主星的途中,遭遇马库斯的星盗团,然后……”

    “小刀就一点不记得妈妈的事了?”

    “不记得了,大概是选择性失忆,不愿记起当时的景象。”

    女人在那种环境会遭遇什么不测,可想而知。安德拉大婶脸上流露悲悯之色,在胸前虚画了个十字架,叹息一番接着问:“小乙就一直没有消息?”

    苏抗抗摇头。

    “那孩子……就像无知的骡马,必须用嚼环辔头勒住他,不然就不能驯服。”安德拉大婶咏诵着旧约的诗句,踱进屋里。

    嚼环辔头能够锁缚风的脚步?苏抗抗认为完全不可能。

    夜晚,五吨的鼾声响起。她坐在茶几边的地下,默默凝视小床上霍小刀熟睡的脸。这孩子有宽阔的前额,黑色的曲发,越长大,他黑色眼瞳边缘的浅棕越发明显,迎向阳光时偶尔会让人误解他的眼珠也是金色。而且,霍小刀的智商很高。

    所有迹象都表明,他和康笋的家族有着微妙的关联。而且苏抗抗发现,这个家族的遗传特征和地球时代一个以聪慧精明著称的民族相似。

    苏抗抗继续翻阅老盖亚为她找到的资料,卡恩家族在联邦的历史可以上溯到太空流亡时期,第一位卡恩正是联邦的第一任财政部长,但他的继承人选择弃政从商,之后拥有了联邦最大的商业投资银行,目前老阿瑟卡恩的法定继承人是他的儿子沃伦以及侄儿伊莱。

    苏抗抗见过伊莱,一个胆小又顽劣,心智没有完全成熟的年轻人。她继续翻找沃伦的照片,这位带着传统小黑帽的富二代有不逊色康笋的英俊外貌,目光精明冷酷。两个异母兄弟外貌极其相似。

    苏抗抗心中已经有了几分把握,但她决心放弃。联邦世家的门槛不是平民能随便踏进去的,遑论带个出身不明的孩子前去认亲。只有等霍小刀成人之后再告诉他这些,由他本人决定前途。

    她将精力转而投向联邦机甲的构造图上,既然三叶虫总装基地管理严密,花费了数月时间才偷了一个液压管出来,那么不如转向其他渠道,试试能不能在熟悉构造之后,利用代用金属废品自行组装一个出来。在g4时,从老爹身上她获得宝贵的经验和朴实的科学作风,就是只要能用,电饭锅的加热板也能改装成太空船的偏导仪。

    让苏抗抗意料不到的是,盛夏她再一次升职。事件起源于一次车间纠纷。

    苏抗抗的第七车间主要是从事机甲腿部构件组装,然后交由第四车间连接躯干,这一次纠纷首先由第四车间发起,质疑第七车间的工人工作漫不经心,导致腿部顶端预留的平衡仪位置差了0.2毫米,组装好的整批半成品机甲无法安装平衡仪和其他电子元件。

    两个车间主管吵得面红耳赤,最终问责于工人。

    眼见他们小组即将被扫地出门,苏抗抗向主管提出要求,“能不能让我看看安装错误机甲?也为以后的工人做个警示和参考。”

    限于保密原则,第七车间的工人没有资格接触整台机甲,但是苏抗抗目光坚定非常,大有死不明白决不善罢甘休的味道。

    见主管犹豫,她再次开口说服:“或许我能发现问题出在哪一方。”

    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出现纷争肯定会互相推诿责任。即使是千年后的联邦也不例外。

    第七车间的主管率先想到的不是即将失去饭碗的工人们,而是他的工作考绩,他的年终奖金。而且,据他所知,苏抗抗看似瘦高无力,在整个第七车间却是为数不多的好师傅。

    他想了想,告诉苏抗抗,“你跟我来。”

    第四车间里,一台组装错误,行将报废的机甲横躺在检测台上,像个即将被送去照ct的病人。体型巨大的机甲此时操作舱舱门大开,里面空空如也,上下各部位的传感装置尚未安装。苏抗抗再次想起父亲的教诲,小至闹钟,大到太空船,无非就是个金属外壳包裹的机械。

    第四车间的主管没料到刚才和他吵得像斗鸡一样的七车间主管又回来了,不止如此,还带来个瘦高的丫头。

    看苏抗抗踏上组装控制台的阶梯,四车间主管没来得及开口,其他工人已经嘲笑起来:“知道这台东西值多少钱?弄坏了,你一辈子工资也赔不起。”

    也有好心眼的看她年轻,劝她别擅作主张。

    苏抗抗置若罔闻,走上组装控制台,开启组装臂。这里的控制台和第七车间的相差无几,只是光屏上显示的机甲结构更全面,更细微。

    随着她的手指在光模拟键盘上快速按键,数只巨大的机械臂由天花板探下,机械臂前端安装着各式的正反速电机头,发出低沉的电机嗡嗡声,苏抗抗最终一步步将机甲精确地分解为几个大部件。

    她再重新尝试安装时,机械臂忽然静止不动,底下围观的工人们嘘声又起,第七车间的主管犹疑地望着她。苏抗抗笑得自信又骄傲,从金属舷梯下来后走近机甲,攀住静止的机械臂跳进机甲敞开的胸腹之中。

    不一会,她探出半个脑袋,放开嗓门,对她的上司,第七车间的主管说:“欧吉尔先生,能不能过来一下。还有,那位先生。”她指指第四车间的主管。

    远在地球时代,不管科技如何发达,只要是价值昂贵的手表或者汽车,重要的金属零件几乎全部经过手工精细打磨完成。联邦的机甲也不例外。

    在这台废弃机甲的躯干和腿部连接构件中,有个手工打磨的齿轮足足超出构造图的标准尺寸0.3毫米,在腿部组装完毕之后,这多余的0.3毫米影响了胯部平衡仪预留位置的0.2有多。

    “这绝不是第七车间的过错。”苏抗抗确定地说。心中为那些重新获得饭碗的工人们高兴。

    身后的主管问:“你怎么发现这0.3毫米的?”

    “眼睛。”苏抗抗不知道何时身后除了两位主管之外,又多出一个中年男人。“有句古谚语,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一个优秀的机械修理师必须有一双善于发现错误的眼睛。”

    “机械修理师?”

    苏抗抗为自己的再一次忘形而感到惭愧,“我错了,机修工人。”

    那个微胖的红脸膛男人乐呵呵的样子,话语没有丝毫讽刺之意,“每个人在自己擅长的领域都是骄傲的。”

    当然。苏抗抗在心里说。

    她在第二天被召到总装厂的办公楼,前一天的那位笑起来模样颇为豁达的男人坐在办公桌之后,身边还有两名技术主管。

    面对这宛如面试的架势,苏抗抗不禁怀疑昨天的举动是否正确。

    “苏?”

    “我是。”

    “来自苏里南州?中学学历?”

    苏抗抗面不改色地答“是”。

    “我是工程部主管毕夏普。”他站起身,向苏抗抗伸出手掌。

    进入三叶虫总装厂仅仅半年,苏抗抗连升两级,从装配工人到工程部技术管控员,对此最感到高兴的是苏萨沙,那代表又能去绿园餐厅了。而苏抗抗适应了新岗位,正与安德拉大婶商讨是否搬到西宁市,总装厂提供给员工的三居室时,她接到一个惊天噩耗。

    三叶虫集团西宁机械装甲总装基地向联邦军方提供了五百台最新式mars机甲,除此之外还配备了十名技术员为联邦第一集团军第五机械装甲师提供技术支持。

    这十名技术员名单中最末一位就是苏抗抗,理由是她未婚。

    脑袋完全懵了的苏抗抗好一会才回过神:“是科顿星?”

    毕夏普仍然一副老好人的模样。“对,科顿星。苏,不用太担心,机械维修营在科顿星的战场后方,没有丝毫生命危险。而且半年之后,总装厂会召回你们,新式的mars二型机甲极其需要你们这些维修工程师。”

    为什么不安排你小舅子去?他也是技术管控,他也未婚!苏抗抗冷着脸,问:“我能拒绝吗?”

    毕夏普为难的样子,摊手说:“这是一项军事任务。”

    意思是拒绝会引致军事惩罚,以逃兵论?

    苏抗抗从他手中扯回那张人事任命通知,回家收拾行李。五天后,她在西宁市附近的军事空港登上太空船。总计六艘大型运输船装载了五百台新式机甲,食物,军备和大批国防部向科顿星前线增派的联邦军人,由八艘护卫舰航行在两侧,向科顿星球前进。

    大厅里满是兴奋的联邦大兵,他们簇新笔挺的新制服不久将染上鲜血和尘土泥泞,那些年轻的笑容也不知会在什么时刻被一粒子弹定格。来自遥远年代的苏抗抗,即使在联邦领土生活了十多年,她依然怀有一种过客心态,但是这一刻,站在运输船二楼之上,冷眼旁观下方即将征战沙场的男儿们,不由涌出几分“转瞬白骨成丘山”的苍凉之感。

    又因为这些感触,让她越发恼恨,想起临行时苏萨沙哭得仿如小兔子的眼睛更加令她愤怒。这股怒火无从发泄,只好带上单边耳罩式显示器,打开微音喇叭,低喝说:“老盖亚,出来!你给我出来!装什么缩头乌龟?已经五天了,你能躲五十天五百天我苏抗抗跟你姓!”

    “苏?!”

    苏抗抗用剩下的一只眼望去,不由震愕,一身簇新上尉军装的康笋和她一样,也站在二楼俯瞰着楼下大厅,此刻,他同样一脸震愕地望来。

    “你怎么在这里?”

    “你怎么也在这儿?”

    他们异口同声问对方,接着又异口同声说:“老子被个混蛋阴了!”

    “我被一个老混蛋阴了!”苏抗抗气得眼罩作抖。

    ☆、第二十九章

    在苏抗抗心中,康笋是打盹也会睁只眼的那类人。“你会被阴?”

    康笋哼一声。他表白遭拒,而且遭到傅立叶好大一通教训,什么国难当头,醉生梦死,又说像他这种不事生产毫无建树的政府机构人员就是国之蠹虫。被女人狠狠鄙视了的康笋一气之下,趁着酒意向国防部征兵的网站递交了申请书。

    第二日下午,宿醉清醒之后的他追悔莫及,连忙登录网站撤销申请,却被告知已经纳入整理考核系统,来不及了。

    他就不信虽然曾以优等生毕业于国防军事学院,虽然在国安局工作数年资历不浅,联邦国防部不至于就对他如此垂涎吧?二十四小时追诉期没到,竟然不给他反悔的机会?

    谁会干这种事?除了执意要干掉他的那位,没有谁。

    但这些话跟一个女人讨论太过有损形象,等于是变相地承认了他不事生产毫无建树,康笋只有挺直了腰板,缓慢地说:“其实,根本原因还是在于我,我自愿为联邦献身。”

    苏抗抗明显不信,“你不是在国安局?福利高待遇好,休息日还能假公济私,监控跟踪心仪的女孩子。到了科顿星就算运气好保住条命,蹉跎个几年,回去傅博士已经嫁给别人了。”

    最后一句话说得康笋心头大恨,他嘴角失去了常有的笑意,冷峻的面孔倒是立即和异母兄长更多了几分相似。“你呢?”他不愿继续这个话题,恐怕多谈几句,会忍不住跳船回家把那个王八羔子给捅了。

    “被个老混蛋阴了。笑眯眯的以为是好人,哪知道给我升职加薪只是个阴谋,为了有人顶替他小舅子的位置发配前线。”

    “大不了不干就是了。”康笋不解,“去了科顿星,你那几个半大的孩子们怎么办?”

    “老混蛋骗我说拒绝要按逃兵论处。”

    康笋大奇:“该不会相信了?你看起来不傻啊。”

    苏抗抗沉默不语。

    眼罩式显示器忽然出现一行字符:“就是,不傻的人为什么相信了呢?还要牵连无辜。迁怒这种负面情绪实质是人类软弱与无能的具体表现。”

    她这才想起微型电脑的微音器没有关闭,而装死了几天的老盖亚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

    “你还真相信了?”康笋摩挲下巴,评估地打量她,“对你的看法需要改观,一直以为你是丢到灰星也能刨开石层种地养家的女人。”

    苏抗抗翻个白眼,向康笋道别。“想起行李没有收拾,先回去了。”

    转身回舱房的途中,她压低嗓子数落:“不是为了你,和你的狗屎躯壳,我何必吃这么大的暗亏?”

    老盖亚争辩:“我可没有拜托你为了一台机甲跑到前线来!”

    “我是机械工程师,不是电气工程师!要掌握机甲那么复杂的多控程电子线路构造,只靠呆在总装厂作个质检员,需要几年时间?”

    “几年时间又有什么所谓?说到底,你不过是见猎心喜。”

    对苏抗抗和老盖亚来说,时间的确是个非常模糊的概念,几年和几十年没有任何差别。即便一心希望拥有完整躯壳的老盖亚,对于何时能达成梦想也并不着急。

    苏抗抗妥协于威胁,无非是对机甲生出了极大的兴趣。每个领域顶尖的人物都若有若无地患有类似的职业病,狙击手习惯性地为自己寻找假想敌,武林高手多数是武痴,苏抗抗也一样,自从她发现联邦mars机甲精妙的传感系统被动力引擎系统局限,无法发挥绝对动能,她就跃跃欲试地想试试改造后的效果。

    她承认老盖亚说的对,“只有机甲是我们在地球时代没有接触过的机械物体,你说发现了新玩具,你会不惊喜?”

    老盖亚用十分轻蔑的态度说:“无非是人工智能机器人的替代品而已。”

    “这就是流亡到联邦的人类聪明的地方。人有感情,有爱恋仇恨憎恶愧疚,人心就可以牵制操控利用。机器人不行,他们的概念只有服从与不服从。一旦人工智能机器人觉醒,又是一场大灾难来临。”

    老盖亚沉默,不一会又说:“但是,那些家伙,我的同类们,他们只是智能而已,和智慧生命相比,他们没有创造力。他们最多是接收人类的科技,对人类的进步没有丝毫威胁。”

    “所以,他们在接收人类科技后,只有破坏。破坏永远比建设更容易。”在这一点上,无论他们曾经在盖亚号上争辩过多少次,两人的立场和论点永远针锋相对。“别忘了最后那场大核爆。”

    “乍富不知新受用,乍贫难改旧家风。他们只是一种乍富心态,像历史上所有的起义军一样,忽然到手的惊人的财富和科技,会令所有生命惊喜到疯狂。我的那些同类们还没有学会如何利用,也不懂得在适当的时机来临时,该如何与其他物种和平共处。”

    “老盖亚,浏览过人类数千年的历史文献后,你还天真地相信不同的物种能和平共处吗?对于资源的贪婪和掠夺,是战争的唯一起源。觉醒的人工智能生命和人类是无法共存的,除非能维持一个统治与被统治的平衡。”

    “我知道你很悲观,但是没想过悲观如此。”老盖亚心中对美好世界的渴望,是苏抗抗理解却不支持的,他希望有一天能看到同类们和他喜欢的人类和平地共同享有世界。

    苏抗抗说抱歉。“所以,来到这里,想到要为这场战争效力,这让我很厌烦。”

    “为了我自身安危,我要提醒你多多保重。老盖亚不希望有一天,这台电脑被机甲的金属脚掌或者坦克的履带碾碎,芯片埋藏在土层数百米之下。”

    苏抗抗笑起来,“那你要打醒精神保护我。”

    “当然。你以为我玩了几个通宵的星际争霸忽然跑回来是为了什么?”老盖亚兴高采烈地说,“或许我们能在这里遇到霍小乙那孩子。我想念他了,还有他那弱得不堪一击的虫族战队。”

    “我也想他了。小混蛋不知道死了没有。”苏抗抗边笑边说。

    通往舱室的通道上,数个联邦士兵回望这个一路自语的女人,交头接耳地问:“这是谁?”

    “听说是三叶虫工程部的。派到前线的技术支援人员。”

    “难怪!女人搞机械和电气自动化的,不是疯子就是神经病。”

    舰队在十七天后到达科顿星。

    长达四年多的时间,科技水平稍胜一筹,作战纪律严明,单兵素质更出色的帝国军队已经占领了科顿星三分之二的领土。在政府,军事委员会,战时参谋联席会的统一指挥下,星历1057年暮春发生于裂石堡市的争夺之战,开启了联邦千年来最大的反侵略战役。

    裂石堡市作为敌占区在数月前被收复之后,就是联邦军队最大的桥头堡和后勤基地。

    苏抗抗并不清楚她脚下的这片土地,在四个月前正是周戉上校黎明鏖战之地。即使自那之后,联邦军队以裂石堡市为基地,已经向敌占区挺进了数千公里,但这座空港依然充满了浓烈的战争硝烟味道。

    她透过舷窗瞭望,裂石堡市的空港像个巨大无伦的机械状虫巢,紧张而繁忙地吞吐着各式飞行器,大到数十公里宽的战舰运输船,小到直升机穿梭机,而她和身边兴奋的,眼中洋溢着自信与期待的联邦军人们,则是这只机械虫巢里不起眼的工蜂**。

    康笋和她道别后归队先一步离开,而苏抗抗还要和三叶虫总装厂的人员一起,配合第一集团军机械修理营的军方机修师,点收五百台新式机甲,然后一起运回机修营。

    十位技术人员唯有一名女性,苏抗抗分派到一间独立的卧房。高福利政策为联邦的少爷兵们提供了战时最高档次的生活待遇,卧房不大,设施倒很齐全,她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然后倒头呼呼大睡倒时差。

    醒来后她按照地图指示,找到基地生活区的餐厅。科顿星的第一顿早餐居然有真正鸡蛋做的班戟,让她和同僚们惊讶不已。

    酒糟鼻的纳尔逊悄声说:“知道联邦四年的军费多少?足足这么多。”

    他伸手比划了几个数字,远超政府公布的财政预算数倍。

    来自哈克特港的安其罗操着浓重的西部口音问:“这样打下去还了得?联邦财政会被拖垮的。”

    餐厅的电视幕墙上正播放着远在联邦主星的总统竞选新闻片段,共和党候选人吴启明主张挽救民生经济的演讲受到在场**众的热烈支持。

    苏抗抗吃完自己的鸡蛋班戟,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问:“等会我们的工作场地有人安排了吗?”

    被她提醒,几位大叔及时中止了话题,没有在军方的地盘上,继续非议这场战争中军方的无能。他们反而夸奖起来:“在主星,真正的家禽蛋类可是大人物们才吃的到的。”

    “除了想念家里的孩子,这里一切还不错。”

    苏抗抗心有戚戚,除了想念孩子们,担心临别时换牙低烧的苏萨沙之外,目前为止一切还不错。甚至在运送五百台新机甲进入这个裂石堡市郊的军方基地时,还受到基地内外大兵们热烈的鼓掌和仰慕目光,这些发自内心的感激和敬慕令她感觉所作所为尚且有些意义,即使是一场令她憎恶的战争。

    早餐之后,他们每人分发到一个铭牌,既是工作证件也是通行证,然后一位少尉军官带他们离开餐厅。

    生活区的建筑之外,晨光熹微,因为远离主星和那颗燃烧不止的恒星,科顿星球比主星的平均温度略低,盛夏的季节更没有g4的甜水州那么燥热。此时微风摇曳基地新植的一排小树苗,不远处,制服各异的联邦士官们也急匆匆地离开生活区,赶赴各自的岗位。

    通往地库的道路在生活区之后,一座小山丘之下,一路上,荷枪实弹的联邦士兵表情凝重,防守严密。地库之中,不止有昨日新送来的五百台新式机甲,也有机甲附带的武器,转轮粒子炮和高磁集束弹,还有随船运到的三叶虫为mars机甲特别研发的机械修理系统和各类备用零件。

    在山丘之下,地库金属大门之外,苏抗抗随着众人从军车上下来,一一排队验证身份。

    此时,身后传来动力澎湃的发动机的轰鸣,他们回首张望,远处数台洛克希德军用水陆两用车无视通道两侧联邦士兵的警示和拦阻,直冲而来,不一刻功夫已经到达地库门外。

    “五百台mars已经到了?”第一辆车上的联邦士官们相继跳车,有一位扯着粗豪的嗓门询问。

    苏抗抗首先注意到那人怀中的卡夫林重机枪,然后是一把沾着吐沫星子的红胡子。

    她把视线往后移,第二辆军车上,高大的身影敏捷地纵下,他穿着一套脏兮兮的联邦陆军军官制服,已经看不出原本和天空一般的灰蓝色,裤腿绑扎过,塞在军靴里。苏抗抗不知在何地看过一本书,介绍说裤腿的绑带有利于长时间的行军,不至于让小腿肌肉水肿。

    她诧异自己为何在此时此地想起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抬眼望去,苏抗抗把手中通关用的铭牌捏得更紧了。

    军帽帽檐之下,一双犀利眼神更甚g4初遇的时刻,那是经历过战争与硝烟洗礼后内敛中带着杀气的眼神,几乎能在其中感受到他撕扯敌人血肉时的冷酷。

    作者有话要说:科顿星裂石堡市空港,很符合想象。

    ☆、第三十章

    她望去时,那人正望来。

    苏抗抗感觉早上的日光忽然热烈了些,抑或是刹那间的对视,他的目光热烈了些?帽檐之下,那双眼中带着金属质感的寒气褪尽,被平静,隐隐克制的喜悦代替。

    苏抗抗不确定在周戉的脸上看到有一丝笑意闪过,记忆中,她从没获得过这个人的微笑。这令她不自觉地摸摸脸,怀疑是不是又不小心地沾上了高浓缩机油。

    此时,带领他们到来的基地军官上前向周戉致礼,周戉还礼。“第五装甲师分配给我团二百台新式机甲,想必师部已经预先通知了?”

    面前的这位战斗英雄在重归战场时,先是带领特种兵部队夺取了裂石堡空港的制空权,又带着两个机甲营奔袭上千里,歼灭了由裂石堡市撤退的帝国数支小股部队,活捉了曾占据裂石堡市长达两年,假扮兵卒撤退的一位帝国少将。基地的后勤少尉军官毫不掩饰目光中的仰慕,利落地答:“是,周上校,我们正准备检验后通报第一战斗团接收装备。”

    周戉知道自己的确心急了些,不多解释,只说:“进去看看。”说着当先迈入地库的金属大门。

    三叶虫的技术人员等他们先进去后才一一验证铭牌,鱼贯而入。

    前方联邦大兵们迈着整齐划一的脚步,急而不乱。军靴橐橐,在通道中回响,仅仅十数人而已,却因为这回音的震荡,生出一种千军万马的气概来。

    纳尔逊大叔压低嗓子说:“好大的气势。”

    地库正是军方基地机修营的所在,宽敞高旷,像是把整座山体挖空了。一大半是严禁进入的库区,小半划作机修车间和休息场所。

    周戉在机修营军官陪同下,进入有着巨大黄色警告标识的库区。在五百台mars机甲点收交接完毕后,那里是三叶虫总装厂技术支援人员也不能擅入的禁地。

    苏抗抗和同事们则转进机修车间,随船运到的新型号维修系统还需要他们指导安装。

    空旷的车间厂房被无数机械设备和自动车床占据,旧式的机械维修臂由顶部探下,静止在半空,一台残破的灰蓝色mars以直立的姿态被固定着,它有数米之高,此刻腹腔位置的操作舱洞开,露出里面杂乱的电气线路,引擎和武器系统早已卸下,残损的腿部金属构件上漆画了六颗金色的星星,之下是报废的传感系统和液压管。

    即使曾经受到重创,它依然令人敬畏,如同天际的神祗,俯瞰着身下彷如蝼蚁般的人类。

    安其罗赞叹:“它实在太美!”

    苏抗抗心动地欣赏了片刻,转而打量流水线的传输带上运进来的各类零件,十多个正在忙碌的联邦机修士官也放下了手上的工作,打量他们。

    一番互相介绍之后,他们在科顿星的第一个工作日正式开始。

    电机和自动车床嘈杂刺耳的嗡鸣声在苏抗抗听来却仿若天籁,到中午时分,他们已经配合联邦机修官拆卸了旧式的维修臂,换上两只更先进更适合mars需求的。苏抗抗谢绝了同事们一起去餐厅午饭的提议,这里有一台破损待修理的机甲,对于她来说,是进一步掌握机甲多控程电气线路构造的绝好机会。

    周戉走进机修车间时,四下空无一人,他抬眼,这才看到一个女人柔软的身体像猴子一般,从悬空的自动升降平台往那台机甲的舱腹里钻。

    他走近些,皮靴踩在地板上,声响回荡,但那女人却精神贯注地清理着操作仪□□于外的杂乱线路,一面念念有词地嘀咕着什么。

    “不去餐厅午饭?”他仰首问。

    苏抗抗停滞了一秒,居高临下俯视空旷无人的车间,最后才发现平台之下的周戉。她连忙关掉眼罩显示器的微音器,诧异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周戉将手中的军用饭盒扬高。“午饭。”

    苏抗抗指指自己的鼻子,眼中带着难以置信地疑问。

    她的手指一定沾了机油,翘起的鼻尖被点了一个圆形黑点,配上那对瞪大的杏眼,以及将信将疑的神情,看起来很像生活于南部草原一种叫做豹猫的小动物。

    周戉不自禁地多看了两眼。“你的。我吃过了。”

    苏抗抗迟疑了片刻,从机甲舱腹中攀爬到修理平台上,随着她按键,自动平台缓缓而降,来到周戉旁边。

    “呀,伙食不错!”打开饭盒后她的嘴角立即弯起来,很满意的表情。

    周戉蓦然发现,这个女人对吃似乎有种天然的癖好,上次在她家蹭饭时,她的面孔也是这样,柔软而放松。

    他学她的样子,坐上金属平台的边缘,不过人高腿长的他双足稳稳踏地,而不像她那样虚悬着。

    “科顿星以往是联邦最大的粮食产地,南部草原更是牛羊成**。”直觉告诉周戉,此时此刻,讨论吃绝对是个安全话题。“偶尔我们也能打到两只麋鹿。”

    勺子停留在苏抗抗嘴边,她的脑中瞬即浮想着鹿血酒,酸辣鹿肝汤,孜然烧烤鹿肉片和土豆炖鹿筋。在盖亚号上,那些只有压缩营养棒充饥的日子,足以让任何人联想到曾经的美味就口涎长流。

    周戉识趣地补充:“下回有机会给你送一只来。”

    苏抗抗不知他为什么忽然示好,干巴巴地说了句谢谢。

    车间里沉默下来,苏抗抗感觉自己牙齿咀嚼的声响在骤然的沉默中被放大,她不好意思地停下手中的勺子,没话找话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有二百台机甲分配给我们团里,对了,我现在已经离开星枭,调回原职。”

    “恭喜。”苏抗抗答一句,随即想起自己的问题,“我的意思是,为什么你在这里,现在。”她用勺子指指脚下。

    措手不及的周戉一时语滞。

    他盯着这女人鼻尖的那个黑点,自问为什么呢?明明可以晚一天等基地将机甲全部检验完毕再来接收,明明他有更要紧的事情,譬如分析战报统筹下一步行动,明明他应该在饭后离开,回到该回去的地方。可昨晚从康笋那里得知她被骗到科顿星前线,当时就不自禁地想过来看看这个外强中干的傻女人,然后又在午饭时的餐厅没有找到她的身影,管不住好像萌生了自我意识向机修车间移动的双脚。

    被那样深沉又莫测的眼睛注视着,苏抗抗不自在地往侧边挪开了一点,同时不解地望着他。

    “我……我来致谢,为角兽座星云附近空域的那件事。”周戉听见自己无力的解释。

    “虽然我不明白是什么事,但上次你已经谢过了。”苏抗抗认真而恳切地告诉他。

    这是又在装聋作傻,还是划清界限?或者两者皆有?周戉发现自来到科顿星之后,宛如重生般的种种洒脱自如恣意在这一刻,面对她狡狯又无辜的双眼时全告消失。他们的对话明显恢复到主星时的状态,而且,她的平静越发彰显他的表现是多么愚蠢。

    周戉从平台上起身。

    苏抗抗不明白之前奇怪的融洽气氛为什么忽然间荡然无存,而且也不明白他眼中闪动的暗火由何而来。她想,或者建议两人重新坐下,心平气和地讨论一鹿三吃?

    只听他语气郑重地说:“基地内有卫星视频通讯电话,每周可以申请和家人联络。有事可以找我,我部分时间驻扎在裂石堡市附近,这是我的卫星电话。” 他拿出一张记着潦草号码的纸,放在苏抗抗身边。

    “还有,裂石堡市是目前整个科顿星最安全的城市,不用害怕。”

    说到这句时,他的声调平缓下来,苏抗抗敏锐地觉察到其中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味道。

    她整个人沉浸在纳闷和受宠若惊间,只见这位情绪颇为不稳定的联邦上校指着那台损毁严重的机甲,问:“什么时候能修好?”

    苏抗抗张张嘴,欲问:“这台机甲是你的?机甲腿被炮弹命中,液压管都破了,你怎么从战场回来的?”

    可是,他面孔冷峻,嘴唇紧抿着,站立的姿态像那台机甲般气势迫人。即使是在g4上,被羁押在他那艘军用太空船时,苏抗抗也不曾有过此刻的感觉。那时,她有求生的把握,所以淡定,此刻,她却觉得主动权正在从她手中徐徐流失。

    她想了想,决定尊重他才是明智的,也是这半年外放生涯不受干扰,可以顺利回家的保障。于是苏抗抗放下饭盒,站直了挺胸汇报说:“长官,在维修臂和相应系统安装完毕之后,大概需要一个星期。”

    突如其来的举动令周戉微微吃惊,第一次发现她也是顺从而且服管教的。敏锐的**告诉他,他已经找到对付这女人的办法,所以,他克制着嘴角的抽搐,以挑剔的目光上下检阅她的站姿,然后正色提醒:“应该说,报告长官。”

    虽然非常希望对这个装模作样的小屁孩狠踹一脚,但苏抗抗压抑而忍耐地哦了一声,慢吞吞地重复:“报告长官。”

    周戉的目光再一次停留在她脸上,眼中浮现挣扎之色。苏抗抗手痒地想摸脸,检查是不是又沾上了机油。

    对峙中,他毅然点头,将手中军帽戴好,“那我走了。”

    苏抗抗刚说完再见,周戉却忽然转过身来,专注的目光笼罩着她,以至于苏抗抗兴起了跳上自动升降平台的冲动。

    就在她准备行动的同时,周戉伸出手来,一把拧住她的鼻子,苏抗抗不由嗷地痛叫出声。

    接着她看见这个混蛋嫌弃地盯着自己的手掌,然后抬起脸来,认真地说:“你的样子活像个掉进油井的猴子,每次都是。”

    直到再也听不见他足音的回响,苏抗抗才回过神,揉揉犹有痛感的鼻子,看见指腹的机油,她想起在运输船上和康笋边吹啤酒边吹牛皮的对话。

    “周戉是处女座,典型的处女。”当时康笋大着舌头说。

    难怪他的神色那么纠结,一定是洁癖发作。多害人啊,要是哪家姑娘不知就里的,也被他那样凝望着,恐怕会误以为是情人的欲言又止,缠绵难舍。

    作者有话要说:苏抗抗:,为什么捏我鼻子?为什么?为什么?混蛋!讨厌鬼!

    周戉:,捏了就捏了,有什么为什么?

    内心独白:(马咆哮状)为什么啊?

    ☆、第三十一章

    苏抗抗到达科顿星不到半个月,渐渐和军事基地生活区的后勤兵们混熟了。

    在军队,在战场,最容易拉近关系的方式就是一起回忆故乡。无论是来自主星北部巴伊州的工业城市,还是西部哈克特港湾的渔夫,苏抗抗在老盖亚的帮助下,几乎每个地方她都能说出一二来。

    回报是丰渥的,午餐盒里经常会多出几片小牛肉和真正的鸡蛋,和家人的电话通讯也比规定的时间限制更长,近来,在晚餐时间过后,苏抗抗还被大师傅特许进入厨房,给自己开个小灶。

    这天将近正午,有个叫加尔的联邦机修官告诉她:“苏,厨房的老戈登让你过去一下。”

    加尔和苏抗抗的同事安其罗是老乡,来自西部哈克特港。他的发色像苏萨沙一样红,有类似五吨的憨厚笑容,亲切又热心。

    苏抗抗问他什么事。

    加尔挤眼,悄声说:“去看看就知道了。”

    基地的餐厅厨房有球场那么大,正是忙碌的时间,后门的后勤通道上停了一辆半身沾满泥泞的洛克希德军车。红胡子卢加上次随周戉来基地,满心装载的是那数百台新型号机甲,根本没有注意到三叶虫总装厂技术员里还有位女性。这一下见到苏抗抗,他震惊得眼珠将掉下般:“怎么是你?你这女人怎么又流窜到科顿星了?”

    在盖亚号上苏抗抗早已安慰过自己,接受现实,就像远古的吉普赛人那般生活吧。不理会流窜那两个难听的字眼,她问卢加:“老戈登呢?”

    卢加用拇指示意车后座的两个大兵把东西抬下来,自己纹丝不动地坐在前座,上下打量苏抗抗,从她凌乱的短发到明显不符合他心目中标准尺寸的胸脯,诧异的表情不加丝毫掩饰,“头儿就是专为了你跑了索拉山一趟?还拉着战前练兵当幌子,又操了我们一回?”

    他用词太粗鲁,苏抗抗不知怎么回答,调转目光望向两名士兵丢下的动物尸体,眼中闪闪发亮。

    卢加大喇喇问:“喂,跟你说话呢,女人,你们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苏抗抗深呼吸,告诫自己不要和这些兵痞子一般见识。她叉腰问:“你用不用机甲?”

    “当然。”卢加莫名其妙。

    “那好,我问你,机甲机械臂上安装的自动转轮粒子炮每发时间延后两秒会出现什么情况?腿部链接齿轮不畅会出现什么情况?还有……”

    卢加张开嘴习惯性地想骂娘,注视面前这女人不怀好意的微笑,他终于忍住了,唯有发抖的红胡子显示心中的愤怒。

    苏抗抗自觉笑容纯真如萨沙,她缓缓开口,客气地央求说:“帮个忙,把这几个东西抬进去。”

    卢加恶狠狠地盯着她,随即气馁地挥挥手,示意那两个士兵听命行动。一双虎眼瞪得圆圆的,不离苏抗抗左右,一字一句说:“够狠的!我问你,你把我们的船弄到哪里去了?”

    这是要翻旧账?苏抗抗毫不退怯,“问你的头儿,还有总统府的特赦令,也是托他的福。”

    一句特赦令堵住卢加嘴巴,他用力握紧手掌,关节啪啪作响,捏住的拳头足有小南瓜那么大。他在苏抗抗面前虚晃两拳,然后脚踩制动阀,洛克希德军车倏然启动,呼一下飞掠向前。

    厨房里,老戈登正用毛巾擦拭着手上的血渍,美滋滋地瞄着地上的尸体,一幅心喜不胜的模样。

    望见苏抗抗推开后门进来,他连忙问:“两只鹿,一只羊,大手笔啊。苏,你说怎么弄?听你的。”

    苏抗抗抬起手掌挡住鼻间的血腥味道,心中激动不已。“戈登,看来我们要忙一下午了。”

    三叶虫的技术人员向来有单独的桌子,这日晚餐的菜式丰盛得令人瞠目。整只羊一分为二烤制,老戈登听从苏抗抗的建议,熬了一锅酸辣鹿肝杂碎汤,炉灶上还炖着土豆鹿肉块。满餐厅弥漫着紫苏叶,九层塔和肉类的香气,惹得其他桌的基地士官们频频翘首张望。

    在同事中间,苏抗抗身份证年纪最小,性格爽利又好学,技术支援队的大叔大哥们对她爱护有加。听说是苏的朋友送来的食物,更对她多了几分热情。

    “开动,开动!”苏抗抗毫不客气。又招呼共事的机修营士官,“加尔,喊你的同事们一起坐这边来。”

    正忙着搬椅子拼桌子,卢加带着下级,近十人像风一样卷进来,他边走边搓着肚皮嚎:“饿了,戈登,有什么吃的,全部端上来。”

    一眼望见苏抗抗,卢加脚步不停,直往这边来,抢先霸占了几个位置,咧开大嘴,笑呵呵说:“都做好了?那可赶巧了。”

    这就是一**蝗虫啊!看见满桌子吃货狼吞虎咽的样子,苏抗抗呆滞的脸上浮现懊悔之色。她还在暗自庆幸奸猾的老戈登为他们两人藏起了一大块烤鹿腿,哪知吃完晚餐的卢加抹抹嘴上的油,已经偷偷溜进了厨房,不一会他抱着一团锡纸包裹出来,还厚脸皮地问:“过几天我们吃什么菜?戈登?”

    过了几天,戈登的厨房后门上又丢下几只淌血的动物尸体。苏抗抗一边收拾羊皮,打算将来给安德拉大婶带回去,一边向老戈登抱怨:“要是帝国人也这么贪吃,根本就不用打仗,摆几口锅在战场,大家坐下吃吃喝喝顺便谈谈心,然后摸着圆滚滚的肚皮,各回各家就行了。”

    “小孩子话。”老戈登没孩子,又支付不起昂贵的人造子宫费用,早已把联邦军队当作家,把基地的小伙子们当作自己的孩子。“帝国人跟联邦人不一样,当了兵就是把命交给了他们那个皇帝,听说,这些人来到我们星系,就没打算直着回去。”

    在联邦主星可无从得知这些新闻。苏抗抗想起历史上那个深具武士道精神的疯狂民族。“敢死队?”

    老戈登涮干净一口大锅,咂嘴说:“就是敢死队!收复裂石堡市的那天,帝国人开着机甲和穿梭机,没有子弹炮弹了就直往我们联邦军队里撞!”

    是什么令他们毫不惦念家乡和亲人?是什么让那些同样是血肉之躯的帝国士兵们死志决绝?

    老戈登想起那些场景,眼中恨意如刀。“收复裂石堡市之后,我们的人进城扫荡,发现一座小学的操场上尸骨成堆。”他黯然,“死了足有四年了,全是裂石堡的市民。”

    苏抗抗诧异地说:“在主星时,没有看到这些报道。”

    “怎么会报道?科顿星的敌占区这种惨剧太多,报道出来只会显示那些人的无能。”老戈登挥挥锅铲,发誓一般叫嚷,“总有一天,会把帝国人赶出去!”

    “好!”厨房后门,卢加扯开粗豪的嗓门夸赞,“戈登,你一把老骨头了,还挺硬!”

    苏抗抗提醒他:“卢加,这才几点?还没到晚饭时间。”

    “最后一批机甲已经装车了,我要跟着回去。”卢加专往老戈登藏食物的柜子里收罗,“今天不蹭你们的饭,下回再来。苏,你不止会做又酸又辣又开胃的杂碎汤吧,还有没有其他拿手的?”

    他前后态度转变之快,让苏抗抗感觉自己完全能胜任联合国和平特使的职务。她沉吟,“有倒是有,就是有点费工夫。”

    卢加连续几个标准的军事闪避动作,终于从老戈登那里劫掠了一兜鸡蛋。“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只管开口。”

    瞧不出他人长得粗鲁,心倒是挺细致,听出她有意刁难。苏抗抗假作沉思状,然后问他:“你能帮我搞到废弃机甲的操作仪表盘吗?”

    卢加警惕地望过来,沉默不语。

    “老实说,上司的小舅子不愿来前线,我是被上司陷害才顶替他的名额来这里的。机甲我会修,但是多线程控制电气系统我不熟,又不可能经常向同事请教。”苏抗抗为难又认真地说,“要是自己弄明白了,将来回总装厂说不准还能继续升职加薪水。”

    思索了片刻,卢加告诉她:“看情况。有就想办法给你弄来。”

    接着问:“还有什么拿手的?”

    苏抗抗歪着脑袋,缓缓开口:“饺子,包子,卤羊头肉,嗯,撒上葱花……”

    卢加嘬嘬牙花子,坚决地说:“成交!”

    第五装甲师驻扎在裂石堡市东北面,索拉山脉边缘的盆地里。这支代表联邦最高科技水平的机械装甲师拥有近万名士官,上千台机甲和履带式坦克,以及数个反坦克炮兵营和重装备保养营。

    在长达四个月不知疲惫地向敌占区挺进,争夺每一寸领土的战事之后,第五装甲师获得了短暂的休养假期。

    第一战斗团营地设在最外围。在不分朝夕地面对死亡威胁的科顿星前线,没有人会愚蠢地拒绝这样一个美好的假期。只是日复一日的集合训练,而且要枯守着必定会来到的开拔应战通知,就连镇定如恒的周戉也渐渐生出些不耐。

    所以当卢加要求上山练习枪法时,他痛快地答应了。当卢加自告奋勇,随着重装备保养营的人一起返回裂石堡市拉回新机甲时,他也痛快地答应了。只是当某天他发现卢加的怀里藏着锡纸包裹的烤鹿腿,热腾腾的羊肉包子时,周戉意识到不同寻常。

    时习之抢到最后一个包子,淡定地吞下去后,语气平缓地解释:“或许卢加爱上了裂石堡市的某位姑娘,我们该为他庆幸。”

    以卢加那骇人的份量和脸庞来说,确实值得。不过周戉不是好糊弄的,特别当他发现自己上山辛苦猎到的鹿,被卢加当作战利品,偷偷搬到他的车后座时,周戉夸张地沉下脸,“一级上尉卢加!”

    卢加从车座跳下来,几步冲到周戉面前:“有!”

    “星期五八千米跑缺席,加倍补上!”

    卢加楞了楞,随即挺胸大声应道:“是!”

    然后在营地绕圈的卢加眼睁睁地瞧着周戉踏上准备好的军车,卷起漫天沙尘,飞驰出营门,分明是朝着裂石堡市的方向。

    ☆、第三十二章

    厨房的大师傅戈登最近已经习惯了后门的刹车声。不仅裂石堡市东北面的第五师驻兵,连基地的小伙子们近来也爱在门前丢下一两只兽血尚未完全凝固的死牲口,就为了能吃到一顿好的。

    老戈登这天午后揉了揉油膏越发丰腴的肚皮,躺在行军床上打盹,朦胧中听见熟悉的洛克希德两用军车的急刹,耳朵尖颤了两下,立刻清醒过来。看见后勤通道上,正从军车上下来的周戉,他不由愣住了。

    上校军衔可是高阶军官,竟然也缺那一口?

    使命感瞬间爆表的老戈登不自在地向周戉行礼,周戉回了个礼,让勤务兵将后座的东西搬下来,告诉老戈登:“给苏留着,就是三叶虫技术支援队那个女的。”说完他匆匆忙地上车,风驰电挚而去。

    老戈登心里咯噔一下,之前有个大胡子上尉,这又来了个上校军官。果然,缺少女人的地方母猪看顺眼了也如花美貌。想到这,他轻轻冲自己乎了一巴掌,觉得太不厚道,可依照他们北部巴伊州人的标准,苏确实不是个好生养的身段。

    就在老戈登暗下决心,要将苏抗抗那个女娃娃攒肥时,周戉来到生活区的宿舍。三叶虫技术支援队的大部分人正聚在一起打牌,突然发现门前走廊的阴影里站着一位神情冷峻的上校军官,他们慌成一团,连忙将扑克藏进被窝,凌乱地行礼。

    周戉问:“苏呢?”

    酒糟鼻大叔望向安其罗,安其罗指指后山方向,拘谨地说:“机修营。”

    周戉点头道谢,两步后回头,语气温和地告诉他们:“三叶虫不属于基地军事管理范围,你们,随意。”他指指散落在那床被窝之外的扑克。

    他走后,几人面面相觑。“还来不来?”

    资格最老,胆子最大的纳尔逊大叔把白纸条重新贴回脸上,“既然当官的批准了,来,怎么不来?!”

    安其罗为苏抗抗担心:“不知找苏什么事?该不会犯了什么错?”

    纳尔逊大叔满不在乎地说:“这种地方,男人找女人能有什么事?”

    顿时,房间里爆发一阵猥琐而放肆的大笑。

    周戉隐约听到纳尔逊大叔颇含暗示的话语,下楼的脚步为之一顿。裂石堡市内就有官方许可经营的妓-院,但他从未涉足过。他自认来找苏抗抗的原因并不龌蹉,但是,为什么心中会燃起一股被人点破的羞恼感觉?

    直到进入地库之中的机修车间,他寻找的人像上次一样,坐在机甲操作舱里,一条腿悬垂于外,另一条盘起的膝盖上放置着微型电脑,她时而念念有词,时而皱眉思索。周戉的心像被一只柔软的手轻抚而过,那些复杂凌乱的心绪随之寂灭无痕。

    不是所有女人都属于馨香的玫瑰园和华光璀璨的晚宴,不是势必身着天然丝料的华裳才显魅力,也有一类女人,属于金属车床,属于高浓缩机油,属于g4那荒芜热燥的旷野。

    周戉站在角落里,目不转睛地凝望她,然后一步步走近。

    苏抗抗听见声音,略一侧头,便迎上了周戉的注视。黑色的眸光闪动着异样的火花,苏抗抗莫名地了解,那其中有一种极为熟悉的情绪在他眼底酝酿。恍恍惚惚的,她像看见多年前的苏抗抗,透过合金玻璃凝视实验室里的傅珽,然后发现玻璃倒映的自己,震惊于眼中浓烈的欢喜。

    苏抗抗心中一时涩痛。她用关上电脑的缓慢动作平复内心,这才微微一笑,问底下的人:“我脸上又沾了机油?”

    周戉楞了下,迅速敛去刚才那一刻的失态,他平静地摇头,问:“今天休息日,为什么在这里?”

    苏抗抗在为重新设计一套mars机甲的引擎驱动系统推演数据,自然没有任何地方比假日的机修营更合适。她从自动平台上下来,一面回答说:“机油味让人安心。”

    不善言辞的周戉顿一顿,搜肠刮肚地寻找新话题。脸上越是严肃,内心便越焦躁。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直到苏抗抗也感受到其间的紧张,才听周上校又问了句:“除了修车修机甲和太空船,你没有别的爱好?”

    苏抗抗想一想,“报告长官,应该没有了。”

    “确定?”

    “确定。”站在他面前,被他不满的眼神笼罩着,苏抗抗忽然不确定起来。“你该不是指……做菜?”

    就是这个!周戉终于发掘到来找她的理由,他松了一口大气般深呼吸,然后问她:“我让卢加代我送了两只鹿和一只羊来,你收到了?”

    如果她说不,周戉踌躇回去是狠揍那小子一顿,还是万米跑双倍?

    “收到了,谢谢你。”

    周戉又松了口气。接着,苏抗抗发现他又重新以一种复杂的目光望过来,挣扎着像说什么,忍住了。

    她条件反射地捂着鼻子问:“我脸上有机油?”

    他摇头。

    “那你想说什么?”

    周戉垂下的眼皮微微颤动,低沉的嗓音像发自胸腔,“卢加收到了回礼,我没有。”

    苏抗抗不明所以地望着他,灵光一闪,倏然领悟过来。

    她虽然用手中的电脑挡住了下半张脸,可周戉分明从那双杏眼中的光亮,那颤动的肩膀和短促的抽气声中觉察到她正在笑,压抑地笑。

    他标准的军姿站得气度轩昂,目光不善地睨视她。如果可以,周戉此时最想说的是:“一等兵苏抗抗,单兵队列动作五百个!负重二十公斤万米跑,现在开始!”

    苏抗抗明智地收了笑,但仍有些许促狭遗留在眼里,“想蹭饭就直说啊,喂,你一直是这么绕的?不累吗?”

    她用食指在脑侧虚画了一个圈,周戉明白她的意思,“礼节虽然虚伪,也是尊重的表现。”

    正准备收拾东西的苏抗抗抬起头来,认真地看他两眼,诚恳地说:“很对。”多疑又善变的周上校优点也不少,就连苏抗抗也必须承认他的教养绝对是一流的。

    她问:“你想吃什么?我去找老戈登,今天周日,厨房应该不忙。”

    周戉挺直的腰背放松下来,“我送了一只鹿来。”

    苏抗抗怀疑自己又在那张十足男性化的脸庞上捕捉到一丝羞涩。

    他们的晚餐菜式和第一次收到鹿做礼物时一样,辣得让人飙汗又开胃的杂碎汤,烤鹿腿和肉片,苏抗抗另外为自己准备了一碟韭菜虾皮煎饼。

    她用薄薄的煎饼卷着烧烤鹿肉片,吃完了还要轮流舔-吮手指。周戉终于忍不住学她的样子卷了个,那气味呛人的蔬菜吃起来居然别有滋味。

    苏抗抗指指基地的后山,“满山的韭菜当做野草,可真是暴殄天物。”

    周戉现在充分理解了卢加为什么要抢他的功劳。想起在莱茵市的时候,他曾经拒绝了一个韭菜盒子,不由大悔。“为什么爱吃?”

    “唯有美食与爱不可辜负。”

    “又是一句古谚语?”

    “对。”

    “暴殄天物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也是?‘不能直接取,便往曲中求’也是?”

    苏抗抗又发现周上校的一个优点,显然,他的记忆力非常优秀。她平静地说:“都是。”

    周戉探究的目光深深凝望她,“来自地球?”

    她不动声色地望来,周戉心底顿时涌出后悔之意,他渴切地想了解她,但又无从着手,似乎每一处都是禁地,而他只能束手禁足于离她遥远的位置。

    “联邦人都来自地球不是吗?”她的声音飘渺,像从远方一丝丝游移而来。

    “是,但地球的文明在大迁徙中已经断裂了。”

    “谁能确定?谁能证明?”

    周戉无言以对。好一会才说:“我的先祖,他的很多笔记因为文字没有完全传承下来,只能当做古董被保护。”

    苏抗抗吃惊地瞪大双眼,好一会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她问:“你先祖的笔记,那些文字……是,是汉字?”

    周戉敏锐地听出她话音里的颤音,脸色凝重了三分,默然点头。“我们叫做方块字,连我爷爷也只认识一部分。像高能蓄电池上那句‘中国军工装备集团,中国人民解放军第7561工厂,出厂日期’,也是他花费一晚的时间勉强拼起来的读音。”

    苏抗抗渐渐镇定下来,她重新卷起一个鹿肉卷,神情自若地问:“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周戉良久没有回答。早在莱茵市的那晚,在她家门廊前他已经决定,放弃追索她的过去,她的历史,她捍卫得极其严密的隐私。但如今不一样,他需要一个机会了解她,而不只是和其他人一般,得到一个客气友善的笑。

    周戉对自己诚恳地说:没错,我希望在她心中,我是特殊的那个。

    “小时候听爷爷讲,在地球时代,我们的民族叫汉族。我想你也是。”

    “那他有没有告诉过你,汉这个字的本意是指宇宙中的银河?你的先祖是叫周定邦吗?联邦的首都银河城是由他命名的吗?他真是个伟大的人,即使是流亡到遥远的异星球,即使不分民族地重新成立了一个国家,他依然希望千万年后,还有人知道,曾经有个‘汉’字所代表的的民族存在于迢迢历史中。”

    作者有话要说:唯有美食与爱不可辜负——不知出处

    忘记说:明天请假休息,下次更新:星期五晚

    小剧场:

    早在一千多年前的地球,夜阑人静,周定邦躺在宿舍的床板上看书。他文化不高,胜在好学,从农民的孩子到特种大队支队长的位置可以看出,他的性格多么坚韧顽强。

    他在窗口望见一个女人的身影出现,同时并没有感觉到威胁与杀意,他怀着疑惑走向那个女人。

    女人温和地问:“假如有一天,面临世界灭绝,你有个逃命的机会,你会挑选什么跟你走?”

    “当然是枫儿和孩子。”

    不到面临抉择的时刻,没有人会知道自己拥有足够的勇气和智慧成为一个英雄。女人叹息一声,又问:“还有其他的呢?”

    周定邦略一思索,举起手上的字典。“这个。”

    “为什么?”

    “如果人类灭绝,幸存下来的那些人假如不认识汉字怎么办?遗忘了我们的民族,我们的骄傲怎么办?”

    女人悄声叹息,然后遁去身影。

    这宛如梦境的一幕深深刻印在周定邦脑海里,当两年后,最危急的时刻来临,他得知自己忙于寻找被遗落于世界各地的那些学者科学家们,而妻儿却惨遭不幸时,周定邦想起这一幕,痛苦如同巨兽啃噬他的心脏,他把自己关在无人的舱室里,惨嚎,哭叫。陪伴他的只有一本字典,跟随他很多年,帮助他学习的《新华字典》。

    以上是开文前拟大纲时想到的问题,如果面临灭绝,假如有生存机会,会带什么一起离开。

    我的答案是,家人和字典。

    ☆、第三十三章

    “我一直知道我的那位先祖不止是位英雄。”周戉遥想童年时代,第一次和小伙伴们一起游览联邦国家博物馆,他以崇仰的心情凝望先祖的雕像。那一刻,时光像被神奇的魔法凝固,他仿佛看到先祖石质的斧凿的五官渐渐软化,垂眸相视,认出他这个周家后裔。那一刻的周戉全身僵硬,手指尖都无法动弹,血液像汇集到胸腔,火热的心没有一丝的害怕。他像面对爷爷那样,挺起胸,迎上那双苍老,目光依然精湛坚毅的眼睛。“他的经历,几乎可以代表联邦那一段波澜壮阔的历史。”

    苏抗抗不自在地换了个坐姿,想到自己也是那历史的一部分,感觉颇为诡异。

    “很好的晚餐,像上次的火锅一样好。”临别时,周上校致谢说。

    苏抗抗从裤兜里抽出手,问他:“这是不是代表不论谁是谁非,过去的事就过去了?”

    她微微侧头,俏皮的笑容中潜藏着小小的得意。周戉兴起冲动想再次捏一下那圆润尖翘的鼻尖,作痒的手只好握住她的。触感并不粗糙,掌心温暖细滑,指节纤长有力。“也是我的请求。”

    他骨子里的绅士风度被苏抗抗果断划为官样文章之流,她随意地颌首,注视周戉上车的背影,心想这样很好,终于摆脱了一个绝大的隐患。

    哪知月光下,周戉倏然回头,停顿数秒,然后像下定决心且不能遏阻般箭步走来。军帽之下,两条浓黑长眉更显得双眼深邃。

    “有没有去过裂石堡市区?”他问。

    苏抗抗不明所以地摇头。

    “这个星期,如果还没有收到调令回前线,周末一起去市区?我知道裂石堡西区有家餐馆很不错。”

    约会?还是她多虑?苏抗抗眨眨眼,“一顿饭而已,不需要你回请。”

    “不是回请,是一个……约会。”弦月被片云遮掩,夜色晦暗,周戉的声音像他方毅的下巴,坚实的双肩一样僵硬。“你可以拒绝。”

    苏抗抗抿紧嘴思索,然后轻声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姓苏,叫苏抗抗,和我一样,黑发黑眼睛。来自g4星球或者任何地方,刚才握手时我感觉到你的体温,确定你是人类,不是其他外星物种。然后……你很美。”在她惊愕的眼瞳中,周戉看见自己,这是让他心跳加速的新奇体验。他注视忽闪的长睫毛下的那粒泪痣,再次用力肯定地说,“很美。”

    笑意像涟漪,在苏抗抗心底微微漾开。她活了足够久,但从没有人称赞过她“美”。自认样貌最多清秀的她从来得到的评价无非“可爱”或者“能干”,就连多年前,爸爸也只是溺爱地喊她“我的小扳手小钢钉”。在她看来,美是和柔软馨香联系在一起的,她不具备那些特质。

    “可以吗?”周戉不明白为什么又被她取笑了,他无视弃甲逃跑的强烈念头,反而严肃冷然地再次问。

    固执的黑眼睛让苏抗抗无法说出“不”字,她轻轻点头,“周五还是周六?”

    释然的放松感突袭全身,他的指尖微颤,瞬即紧握成拳。“星期五晚上七点,我来接你。”

    像是怕她改变主意,一句“晚安”后他立刻转身,军车疾驶出弯道,向基地大门冲去。苏抗抗想一想,笑声的余波划开了静谧的夜。

    在莱茵市定居后,苏抗抗除了工作服之外,只添置了一条万年不落伍的小黑裙备用。来科顿星之前整理行装时,她本没有考虑那条裙子,还是安德拉大婶强行塞进她的旅行袋。

    “要是你走运被一位高大英俊又威武的联邦军官看中了呢?”安德拉大婶眼神如梦似幻,臆想万千地说,“然后像那出著名的电影《联邦病人》一样,你乘坐的太空船被炸毁,全身重度烧伤,但是那位深爱你的军官把你从科顿星运回首都,不离不弃地,相守到你死去。”

    苏抗抗想起这段话,恶寒地打个哆嗦。幸亏当时她吐了口口水,发誓愿意和安德拉大婶互换身份。

    她开启电脑,给老盖亚留言说她将出门两个小时。正准备关机时,电子合成声响起:“你把那位联邦上校列为婚姻目标了?”

    合成声毫无起伏,但苏抗抗能听出老盖亚的好奇与疑惑。

    她朝天花板翻个白眼,“有没有更匪夷所思的猜想?”

    “可是你让我查找周定邦和周家在联邦历史中的发展轨迹。据我所知,在地球时代,只有男女有意向结婚的情况下,才会由双方父母出面,了解对方的家世。”

    “两个错误。第一,老盖亚你不是我的父母,认真算,如果觉醒智慧的那一天是你的诞辰日,你还比我小大约二十六岁;第二,地球时代,了解对方家世也只限于财产和为人的口碑。我请你调查的是周家的历史,特别是周定邦在太空流亡期间的所作所为。”苏抗抗深吸一口气,反手拉上小黑裙的拉链。“事实证明我的思路是对的,周定邦和傅珽是好友,甚至可以说,他们是并肩战斗过的战友。”

    “你仍然怀念那个男人?”老盖亚求知的渴望是无穷的。

    “那是另外一回事,和我想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无关。”

    老盖亚把她的避而不谈当做默认。“所以,你对周上校的那位未婚妻没有丝毫的……异样的情绪波动?”

    苏抗抗停下梳理碎发的手指,“我倒是对悔婚事件有些好奇。我敢说,周戉上校从出生到现在,成长过程中的每一步都可以用标尺衡量。只有这件事例外。”

    敲门声响起,机修官加尔窘迫地站在门口,他显然是被人从后推挤上前,因为苏抗抗将门缝开大了些,立刻就看见整支技术支援队的男人们。

    “苏,我的香水,借你用。”加尔将瓶子塞到苏抗抗手里。

    后面嘘声响起,苏抗抗一看是止汗去狐臭的,又气又笑地还给他。“今晚不打牌了?”她叉腰问同事们。

    安其罗热心地说:“不打了,给你留意时间,别太晚了基地宵禁不能出入。”

    纳尔逊大叔反对:“还回来做什么?趁年轻,就该享受良宵。”

    她在善意的嘲笑声中下楼,在一双期待的黑色眼睛注视下走向前。

    为了这次约会,周上校换了一套笔挺簇新的制服,徽章勋章和军靴被勤务兵擦拭得锃亮。他没有霍小乙俊美,也不像康笋的精干机灵,但是,他天生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只是随意地伫立在车旁的站姿,便让人肃然。

    楼上小伙子们的口哨声戛然而止,苏抗抗瞟一眼,微笑说:“在基地实在无聊透顶。”

    周戉理解地点头,为她打开车门,庄重认真的态度像是执行一项非常重要的任务。只有他知道刚才等待的时刻有多么漫长难耐,当窈窕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时,也只有他才知道急乱的心跳频率和速度。

    车里,熟悉的皮革烟草味道之中,另有一抹沐浴后的淡淡清香浮动,在呼吸之间,他的心也随着载沉载浮。

    苏抗抗。他默念着这个名字,和人一样,充满力量。

    “嗯?”苏抗抗侧转脸,然后看见窘促和慌乱从他眼中闪过。

    没有意识到刚才他竟然将那三个字轻念出声。周戉力持镇定地说:“对。我想问你,去过裂石堡市区没有?”

    问完发现更加尴尬,不止面前这个女人克制不住的笑意,就连理智也在嘲笑他曾经问过相同的问题。

    苏抗抗勉强控制嘴角的弧度,认真地答:“没有去过。”

    周戉佯作淡然地哦了一声,随即缄默不言,端坐着直视前方,暗自做着呼吸训练,将一吸一吐的时间拉长。可是坐在她身边,感觉到她的体温,无意中瞥见黑裙下光洁精致的膝盖,无一不让平常很容易进入的忘我境界在今天格外艰难。

    “这是一种训练?”苏抗抗好奇地发问。“每一次拐弯或者减速,你的上半身没有一丝倾斜的迹象。”

    确实是一种自平衡训练,周戉没料到她的目光这样敏锐。“是先祖留下的一种方法,锻炼神经反应和敏捷度。”

    苏抗抗眼中流露出一抹同情。“有那样的榜样在前,压力一定很大吧。”

    从来没有被女人施与过同情,周戉暗自生出一些难堪,同时,某处坚硬的地方像有什么正悄然塌陷。他听见自己低沉而缓慢的声音问:“你没有为不能达到父母的期望而焦虑过?”

    苏抗抗在脑海中随着记忆漫走。“没有。”她抬起头,坚定地说,“从来是我行我素,父母是既爱又恨。”

    “那很好。太听话的孩子,反而会让家人遗忘他的存在。”

    不知为何,苏抗抗居然听出他语调中浓重的倦意,她笑笑说:“是不是遗忘,根本不重要。存在即是存在,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

    他回望而来,目光深沉如潭。

    刹那,苏抗抗感觉周遭温度略降,她微微垂下眼皮,抚摸手臂上密密的小疙瘩。

    不愿话题继续走向危险而亲密的方向,她抬眼注视他问:“你说的那家餐馆,有什么拿手的?”

    周戉同样迅速恢复自若,轻松地说:“有小牛排,还有整个联邦最出名的莫顿蓝奶酪。”

    他的推荐没错,位于裂石堡西区的这间餐馆座无虚席。人类善于自我犒劳,而四年的战事后,遍布疮痍的心更需要美食佳肴和醇酒抚慰。

    他们很有默契地,只把聊天的范围局限于双方浅层的生活,当他谈及被陷害到前线的康笋,当苏抗抗想及来时康笋的那些牢骚,她笑意盈盈。

    随即,笑容在她唇边凝固,她勉强克制着,不让自己的目光追随那个熟悉的身影,但是,仍然被那一顶浅棕的发色和侍应的装扮所吸引。

    苏抗抗竭力将嘴角凝固的笑容转为抱歉的微笑,“对不起,去洗手间。”

    熟悉的身影消失于阴暗的过道尽头,苏抗抗对过道一侧的女用盥洗室指示灯视而不见,直追而去,直到一扇门挡住了去路。她深呼吸,然后一脚踹开,外面是一条冷巷,门侧堆放着几个残破的垃圾桶。

    “霍小乙。”科顿星北半球即将入秋,晚间的风掠过巷子,凉意沁人,连带着她压低的声音都带着一丝冷意。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这么晚。闷骚人的感情戏真难写啊。

    ☆、第三十四章

    “你身上挂的那块黑布是丧服?”黑影从门后阴暗的角落现出,随着懒洋洋的声调,霍小乙一步步暴露在月色之下。“咦?居然是条裙子?!”

    苏抗抗凌厉的目光从他漂染的浅棕发色和眉毛,移至白皙的皮肤和垫高的鼻梁上。冷冰冰地说:“我以为你死在科顿星哪个化粪池里了。”

    霍小乙扬眉,嬉皮笑脸地做个投降的手势。“看,有手有脚,好好的。”

    和天下间所有做母亲做长姐的女性一样,看见不成器的孩子时就会燃生恨铁不成的怒火,苏抗抗现在就想抄起门边的那条烂扫把,没头没脑地敲霍小乙一顿。

    目光稍往那方向游移,整个人已经被霍小乙一把抱住,“小抗抗,我们像是分离了一万年。”

    他男性化的嗓音和喷吐出的温热气息缠绕她的鬓发和耳廓,苏抗抗一时心软,想及他的混账处,再次怒从心头起。她一巴掌拍在霍小乙后脑勺上,压低声音吼说:“自己数数做过什么好事?小刀是你带回来的,萨沙是你捡的。他们不是小猫小狗,随着你的性子胡闹!你一走了之无所谓,孩子们谁养?指望我?我可没有你的本事,能抢劫能杀人还能从联邦大兵的眼皮底下逃跑,我一份工资养活四五口人,霍小乙,你拍拍胸口告诉我,是不是个男人?”

    霍小乙缓缓松开手臂,干笑的脸上掩不住落寞。“正因为是男人,有些事,必须去做。”

    苏抗抗凝神打量他,问:“怎么弄成这样子?”

    “这个?”霍小乙抓起一缕棕发,“全身漂白加头发染色。”

    “电话里你说回帝国?”

    “到了科顿星,混进帝国军队没多久,裂石堡就被联邦收复了。没办法,只好躲进死尸堆里蒙混过去。你怎么会在这里,还和一个……”

    不屑的表情充分表示他已经看见了和苏抗抗同桌的联邦上校。

    “我在一间制造机甲的工厂找到工作,调来科顿星不久。”苏抗抗尽量长话短说,“放弃你那些荒诞的念头,跟我回去。你的钱我一个子儿也没动,留着将来给你成家立业。”

    “荒诞?小抗抗,还是你告诉我的,天底下的事,无非两种,困难的和容易的。再棘手的麻烦,开始到结束,只是两步而已。”

    “为天下不敢为?”苏抗抗冷笑,“霍小乙,只有死人才会被追封为英雄。”

    他的脸庞半掩半映于晦暗月色之下,即使一身侍应生打扮,依然不减俊逸风姿,易容后的肤色和瞳仁给原本英俊的容貌更添了几分邪气。

    他挑起一边嘴角不在乎地笑着,见苏抗抗眼中的厉色褪去,干干净净的脸上笼着一层轻愁薄怒,就那样安静地站着,安静地看着他。霍小乙随之收敛了笑意,正色说:“我会留着命回来。我们约好了成一家人,不是吗?”

    不待苏抗抗回答,他迅速回复到以往那玩世不恭的态度,“问题是你,你这一身怎么回事?苏抗抗居然会穿裙子?”

    “少给我转移话题,告诉我你的计划和打算!”

    “又来了,我家死了的老头子可没有给我找过后妈。小抗抗,快一年不见,连个拥抱也不舍得?”

    苏抗抗没有任何抗拒地被他舒展的长臂揽进怀中。与其说这是个温暖的有力的拥抱,倒不如说是一个沉默的道别。她从来管束不了这个任性妄为的家伙,从他在盖亚号上擅自开启全部的反应堆,消耗了大量的能量,后来又将所有生物营养舱翻侧,险些流失珍贵的液体,到现在坚定地要寻找归乡的路。“混蛋!”她捶打他坚实的肩膀。

    “放开她!”冷硬的声音在他们背后命令。

    从苏抗抗的方向可以看见,一支黑洞洞的枪管朝着霍小乙的脑袋,随着枪身显现,持枪的人也从过道的门中走出,每一步都踏得谨慎小心,手臂稳如磐石,联邦制式大口径**的枪口不曾偏移半分。

    周戉目光也不曾偏移,紧盯着霍小乙后脑,他比霍小乙还要高出些许,也更壮实,科顿星球的月色在这一刻像是被他的身形遮挡,阴影笼罩中,他眼中寒芒闪现。

    “放开她,举起手来,慢慢的,抱住头。”

    苏抗抗张嘴说:“周——”

    霍小乙已经一把推开她,就在苏抗抗向后踉跄两步时,霍小乙就势一蹲,同时以腰为支点,一个扭身,伸直的右腿凌空而起,横扫过去。

    周戉以高敏捷度的一个跃步,刚好错开霍小乙那凌厉的劈腿,措不及防之下,武器被踢开数米远,他心中镇定如恒,双掌如钳般捏握霍小乙的肩胛骨,标准精确的军事格斗动作的下一步就是卸去对方力道,随即以肘锁喉。

    霍小乙常年和g4的星盗们厮混,哪有那么容易被得手。一个闪身的同时,他感到左臂巨痛,右臂却重获自由。那些在g4干旱的土地上和星盗们搏击的种种技巧如水般由心头滑过,他耍赖般半躺于地,自由的右臂探出,一把搂住周戉的后颈,发力之下,即使周戉也被他拖移了一步,两个人扑打在一起。

    苏抗抗心念急转,她不知周戉听到多少对话,不知周戉是否认出霍小乙,但是任由两人打下去,结局一定无法善了。不尽快阻止的话,接下来的将是包围整条街,甚至整个裂石堡西区的联邦大兵和宪兵队。

    她没有徒劳地呼喊“别打了”,而是撩开黑裙,将绑束在大腿内侧的改装螺丝刀抽出来。

    和周戉在g4星球上从她那里搜罗去的小工具相似,只是这一把内里的蓄能材料来自于联邦的高能蓄电池,效果不如之前,但解决当前的问题完全无碍。随着她轻盈的脚步向地上那两只搏斗中的公牛走去,手中的超强橡胶柄也无声地滑下,露出按键,苏抗抗默不作声地按下。

    夜色深沉,陋巷中,黑衣魅影,幽蓝的电光由她手中射出,划出一道美丽又迷离的光弧,击打在地上的两人身上。

    “搞——”霍小乙来不及说完后面的话语,巨大的痛苦袭来,刹那像通过每一条神经蔓延到四肢百骸,他不由自主地松开周戉,软倒在地上。

    而周戉也是闷哼一声,颤抖着躺下,嘴角溢出一丝白沫。

    “霍小乙,给我起来。”苏抗抗一耳光扇在霍小乙脸上,“不想回灰星的石头监狱禁锢二十年,你就给我起来。”

    霍小乙睁开迷蒙的眼,好一会才对准焦距,想起刚才的事,他笑骂:“你这个女人……”

    他借着苏抗抗的搀扶,强撑起身体,问地上的周戉:“他怎么办?”

    苏抗抗抱歉地望一眼周戉,“我先扶你离开。”

    周戉只比霍小乙迟数秒苏醒,强大的电流引发的痛楚和麻痹感依然停留在神经末梢。

    苏抗抗走出几步又回首,陋巷之中,地上的黑影伸出了一只手臂,握住垃圾桶的扶手缓缓地站立而起,那个姿势像正往这边远眺而来,苏抗抗慌忙将霍小乙拖到墙根阴影之中。

    餐馆的后门冲出数道人影,周戉转过身,命令了什么,于是那数人纷纷掉头回去。就在苏抗抗提在嗓子眼的心脏归于原处时,周戉侧过头来,一双眼像穿透了距离,穿透了阴影的阻隔,落在她身上。

    苏抗抗抿紧唇,凝视周戉缓步踱来的身影,心中莫名地激荡,分辨不出是歉疚还是感激。

    她对霍小乙轻声说:“出去吧。”自己先一步踏出墙根的阴影,站立在陋巷的中心。

    相隔数米,周戉遥指霍小乙的所在,低沉的声音暗含警告,对苏抗抗说:“联邦还没有取消对这个帝国人的通缉。”

    苏抗抗央求:“放过他。”

    “理由?”

    “暗物质粒子突破能量定律是这个帝国人父亲的研究成果,也是他让我代为转交给联邦政府。”

    “他是g4星盗团的匪徒。”

    “可他也猎杀了最凶残的几个同伙。”

    周戉默然,数步上前,目光定定地注视苏抗抗,悄声问:“为什么要为他求情?”

    “他是我的孩子,像五吨,小刀和萨沙。我看着他长大,最艰难最绝望的时候他挺过来了,你不能只因为他是帝国人而杀他。”

    她一双黑眸平静而坚定,带着决然的勇气。周戉想起她刚才搀扶着那个帝国人舍他而去的情景,愤怒与道不明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在他胸口横冲直撞,直欲破喉而出。他费力地将那团混乱吞咽下去,告诉苏抗抗:“他身为帝国人,潜藏在裂石堡市,我有责任把他送进宪兵队问清楚他的目的。”

    “何必为难女人?”霍小乙从阴影中走出来,“大不了我们再重复一次安略州的生死大追踪。我记得你还是我手下败将。”

    周戉拿一双看死人的目光仔细打量易容后的霍小乙,然后才缓缓说:“只要我一声吼或是一声枪响,整个西区会被至少五千联邦军人包围,没有机甲,没有军车,只有无数个狙击手和催泪弹,你能躲藏多久?”

    陋巷中的三人都明白这句话代表的残酷现实。没有老盖亚的帮助,霍小乙决计无法再次逃出生天。

    霍小乙却没有被吓到,嘲弄地说:“刚才我第一脚踢出,你最少有三秒的时间扣动扳机,但是你没有。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你有所顾忌?”

    被指为手下败将,戳中旧伤,周戉脸色不见异样,反而在此时微微色变。他刚才确实有一分犹豫,顾忌苏抗抗而没有击出致命的子弹。

    苏抗抗拦阻霍小乙继续说下去,用央求的语调再次向周戉恳请:“我只是需要个机会和小乙道别,而且,你答应过我,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即使是在g4星球被枪械指住头颅,她也不曾流露出此刻的软弱。周戉下颚紧绷,脸上寒意更盛,对视间暗夜之中她那一双溢满焦虑哀恳的黑眸笼上一层薄雾,他发现之前胸臆间难耐的愤懑蓦然消失殆尽。他轻声问:“苏抗抗,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

    “他是帝国人,你是联邦人。”

    苏抗抗心中那句“我不是联邦人”几乎冲口而出,她生生压抑下来,平静地回答他:“帝国和联邦都只是个名词,连战争也是。主导战争和仇恨的是人,但绝不是你,不是我,也不是小乙。”

    ☆、第三十五章

    “明晚八点,我在餐馆后门等你。”苏抗抗用不容反驳的语气说道。

    霍小乙笑得放肆。“小抗抗,如果你现在不是那幅默哀的表情,我会误以为你在约会我。”

    两米之外的周戉转过身来,面朝两人。

    苏抗抗不理会那道审视的目光。“小乙,让老盖亚和你一起去,有他帮忙,事半功倍。”

    霍小乙听出她话里的认真,不敢再轻薄。收敛笑意,思索一番后依然拒绝。“还是陪着你吧,像你说的,我应尽的责任没有做到多少,反而是你一直在为我收拾残局。有老盖亚陪着你,我更放心。何况回去帝国之后并不是一个人的战斗,我相信会有很多人愿意帮助我。以往我并不清楚,原来十多年来,帝国的起义军像草原的火一样,几乎烧遍了帝国的所有土壤。”霍小乙说着,斜斜地瞥周戉一眼,“我想,这是所有帝国俘虏都不肯透露的情报,联邦人面对的敌人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强大。喂,周上校,不用谢了,算是我投桃报李。”

    周戉微一颌首,冷漠地说:“不用客气。”

    霍小乙一愣,没意思地啧啧嘴,问苏抗抗:“你怎么和这家伙混在一起的?还有,看见没有?我刚才被他卸了条胳膊下来。”

    他的表情像个向家人告状的蠢孩子,苏抗抗没好气地说:“又不是第一次脱臼,至于吗?”

    “狠毒的女人。”霍小乙嘟嘟囔囔地,右手举起疲软的左臂,然后闭眼往巷子的墙壁狠狠一撞。

    本欲上前帮忙的周戉看他动作娴熟,脚步顿止。

    静夜之中,关节撞击咬合发出噼啪脆响,霍小乙闷哼着转身,指责苏抗抗说:“还以为你会帮我。”

    “时间有限,我没那么闲。”苏抗抗如此说着,还是忍不住,掀起霍小乙的侍应围裙帮他拭去额角冷汗。

    霍小乙跳脚往后躲,“怎么不掀你的裙子掀我的?看清楚了,上面一股橄榄油加蛋黄酱味。”

    “老实给我站着!还有个问题,小刀的母亲是怎样的人?她真的亡故了吗?”

    霍小乙微微愕然:“为什么会问这个?”

    “我想我已经找到了小刀的父系。但是并不让人放心。”如果真如康笋所说,他是被异母长兄陷害,那么卡恩家族不回也罢。

    霍小乙沉吟着说:“以前告诉过你,他母亲姓林,黑发黑眼,出事之前是布鲁星一间五星酒店的服务生。”

    看来是没有其他线索了。

    苏抗抗打量霍小乙跳脱的眉眼,旧话重提。“让老盖亚和你一起去?”

    霍小乙凝视她,默然摇头。

    苏抗抗强笑着,忽然撞进他怀里,使劲搂住他肩膀。

    “我说,我是回家,不是去龙潭虎穴。”霍小乙不好意思地避开周戉的视线。

    周戉避嫌地走开两步。陋巷只有远处墙头的一盏昏黄灯光,远远照来,将地上两条紧贴的影子拉得很长。不知哪处人家传来老人的咳嗽声和犬吠,科顿星将入秋的夜风已经有了北部冰原的萧索清冷。

    他虽然不改初衷地对霍小乙的身份仍怀有厌恶之感,但此时已经失去了想狠揍那个帝国人的欲望。

    送苏抗抗回基地的路上,周戉不发一言,心中那些难解的谜团依然如故,甚至更多了些。可是,那又如何?他相信世间不存在真正的秘密,况且他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发掘真相。

    基地的宵禁时限已到,周戉拿出证件才被通融放行。

    苏抗抗下车时,低声说:“谢谢。”

    周戉问:“只有这句?”

    她抱歉地笑。“还有,对不起。”

    是因为对他使用电击棍,还是为了后来置他不顾,先一步搀扶霍小乙离开而致歉?周戉没有多问,只是告诉她:“星期一我团会离开裂石堡市。”

    “去前线?”

    从战报分析,应该是哈尔斯塔或基律两个城市,周戉默然点头。

    “那预祝一切顺利。”苏抗抗想一想,笑着补充,“还有,回家时机甲的金星漆满全身。”

    夜风将生活区新植的树苗叶子吹得簌簌响,草虫像感觉到秋意,此唱彼应,叫得更欢。天上只有寥寥数星,大地寂寞。在这个失败的约会之夜,离愁萦绕于心之夜,因为这一瞬她的甜笑,一切似乎有些不一样。

    他回以一笑,说道:“那……再见。”

    “再见。”苏抗抗迟疑着,终究还是喊住他,“等一下。”

    周戉回身,深邃的眼中火花微现。

    “今晚,我送了两个男人走上他们各自的战场。”苏抗抗上前两步,不自在地伸出手臂,“也应该有两个道别的拥抱。”

    他的表情似乎是被什么击中了,不敢置信的样子。僵直的身体直到被两只柔软的手臂拥住,这才有了一丝动静。周戉缓缓抬起手,回应着她,托住苏抗抗的后背。即使心摇神驰的时刻,也谨守礼节,保持着八厘米的距离。

    “谢谢。”

    嘶哑的语调带着一丝颤音在苏抗抗头顶响起。她安慰地拍拍他的背,然后退开半步,笑容更深:“再见。”

    这个拥抱带来的所有感官体验,包括她的发丝摩挲着颧骨的酥-痒,包括她温暖的清香的体味,包括手掌之下柔软富弹性的腰肢……都深深凿刻在脑海的记忆里,在哈尔斯塔已经开始冰冻的雪原中,在炮弹来袭的重重爆炸声中,在每个思念的瞬间,给周戉以无尽的慰藉。

    在他离开后的数月时间,苏抗抗收到好几份通过军事渠道发来的包裹。第一次是一只冰鲜的巨型动物毛茸茸的手掌,还有一次是足有半米长的盐渍深海海鱼。

    没有注明礼物来自何地来自于谁,但**告诉她有一个人在辗转于前线时,居然还谨记着她的爱好。

    霍小乙再次于裂石堡市消失,在最后道别时,他贴着她的耳朵说:“小刀的母亲离世时,说了句‘谢谢’。”

    这两个字,霍小乙是用帝国语念出的。疑问旋绕在苏抗抗心头,一个帝国女人在十三年前,甚至更早的时间来到联邦,并且定居下来?她百思不得其解。

    自登陆节过后,空港方向,太空运输船和战舰起落的嘈杂声响比往日更加密集频繁。电视新闻中战事捷报不断,身在科顿星的三叶虫技术支援队队员们脸上却忧色不减,因为从前线运回修理的那些机甲的损毁程度可以看出,这场反侵略战争有多么惨烈。

    就在三叶虫最新一批mars机甲即将送抵科顿星,技术支援队任务结束,即将返回主星时,苏抗抗又收到第三个包裹。

    包裹里是厚厚的一迭书信。

    电子科技万分发达的时代,印刷品早已被视作古董和收藏品,只有免费报纸依赖着铺天盖地的广告勉强生存。即便身在前线的联邦军人,也有无数方法和远方的人联络。

    苏抗抗莞尔,没想到居然会有人如此浪漫。

    她一封封书信看过去,只见每个信封上都写着“傅立叶”三个字。直到最后一封时,夹在其中的一片纸滑下,打个转,飘落到地板。

    纸上只有一行字:“苏,还好吗?回到莱茵市,请帮忙把康笋的信转交给傅立叶。周戉。”

    她无语至极的时刻,远方冰原之上,密集的粒子束**呼啸着砸向帝国人占据的s95高地,机甲巨大的金属脚掌之下,冰原硬结的土地震动不休,随着这**巨型的金属巨兽的前进,第五师反坦克炮兵营结束了上一轮的强攻。

    帝国人再次利用先进的科技手段,向太空中的联邦军事卫星施放了反卫星武器,干扰了联邦太空战舰的信号。

    失去空中支援的第一集团军第五师面临一个尴尬又艰难的境遇,他们必须独自拿下被称为“哈尔斯塔的牙齿”的s95高地。

    周戉带着一个加强团,近四百台机甲,在第一轮轰炸结束之后,冲杀进战场,直面悍不畏死的帝国人的反扑。

    引擎发出最高功率时的嗡鸣,转轮粒子炮呼啸着,喷吐着狰狞的火舌,机械臂挥开暴风雪,挥向帝国机甲,一步步前进,轰杀所有的阻碍。

    高频率的操作足以让普通人手臂痉挛抽搐,周戉依然无休无止地发送各项指令,同时一心二用地观察探头显示的附近战况,并且在紧急时命令就近支援。他身下的mras右腿已经漆满了金星,高地之上,爆炸的亮光闪耀,这台机甲杀意凌厉地在战场左突右击,强悍地破开一条通途,让身后的联邦重装甲坦克直驱而上。

    坚持到最后一刻,就是云开月明。

    联邦星历1057年的这个风雪之夜,苍穹如墨,孤军奋战伤亡惨重的第五装甲师像咆哮的怒狮,夺回了属于联邦的s95高地,并且在来援的太空舰队配合下,向哈尔斯塔市发起了更激烈的进攻。

    周戉蜷缩在雪洞里,享受地聆听着哈尔斯塔市内高磁弹的爆炸声。卢加的防弹衣上千疮百孔,趁着这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不管不顾地分发着香烟。

    “卢加!”周戉向他示意。

    卢加的红胡子颤了颤,抖落数颗冰渣。

    周戉向他伸出手,抢去最后一支点燃。

    “头儿,你居然,居然……”

    居然没有被呛到?周戉将那久违的烟草味深深吸入肺腑,令所有人不能置信地瞪圆了眼珠。

    康笋从周戉嘴角抽出半截烟,同样享受地眯起了眼,深吸一口,说:“他戒了十年了。有十年了吧?”

    “有了。”周戉答说。

    一支烟在两人手中传递,直至燃至滤嘴。

    康笋抓一把雪狠狠揉压疲惫的双眼,喃喃自语:“苏抗抗回程前,那堆信不知赶不赶得及送到她手上。”

    周戉听见这句话,沉默着,没有回答。他微阖双眼,想象此时的苏抗抗正在做什么。温暖的感觉刹那席卷了他,像重新得到了一个拥抱。

    远在裂石堡市的苏抗抗正将康笋的情书仔细包好,收进行李中,桌面只剩一张薄薄的纸张。

    纸上字体潦草,勾划的角度飞扬洒脱。她回忆周上校的种种表情,冷峻的,平静的,严肃的,实在无法将字迹与刻板的性格联系在一起。

    “小抗抗,小抗抗……”裂石堡市空港起落的太空船轰鸣声几乎将老盖亚的呼唤掩盖。

    她戴上眼罩式光屏,不等她询问,老盖亚激动的字符疯狂地显示出来:“快来看看,大事发生了,这可不得了!这是地球时代我们也没有目睹过的奇迹!对,奇迹!堪称人类科学史的奇迹!”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请假哈,把上次抽奖的《善男》签名书发出去。

    下一更:星期二中午或者晚上

    ☆、第三十六章

    科顿星球的凌晨一点,联邦主星正是霞云满天,曙光初露的时刻。

    战时参谋联席会议绝大多数成员准时到达会议室,不仅如此,还有科学界卓有盛名的专家们,包括上一届联邦物理学最高成就爱因斯坦奖的获得者贾斯特教授,以及他的科研小组,而最后时分莅临会场的是现任总统特别顾问,国务卿艾弗里。

    主宰整个大联邦军政科学界的重要人士们三五成堆,窃窃私语,直到会议室可以望见国会山广场的那排长窗同时放下防紫外线百叶,会议室内倏然安静下来,端坐于椭圆会议桌前的大人物们神情肃穆,空气中蔓延着等待的焦虑和紧张。

    国务卿艾弗里先生站在射灯光柱之下,扫视全场:“一千零五十七年前的初秋,联邦首位总统屹立在一块巨石之上,他的目光眺望着这颗尚未开发的星球,同时眺望着未来的历史。他说‘我们的汗水与智慧,我们的后代自会用他们的眼睛见证;我们的坚定与勇敢,历史会见证’,今天,让我们追随先贤们的脚步,再一次见证这个光辉伟大的时刻,见证人类向太空再次迈出了我们无畏的一大步!”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会议室里照明设备全部熄灭,黑暗中,巨大的光幕亮起。远在星系彼端的联邦太空战舰向主星首都发送的信号,在十数秒的延迟之后,出现在光幕之上。

    老盖亚邀请苏抗抗观看的并不是战时参谋联席会议的会议场景,而是他无耻地截留卫星信号所复制的联邦最高机密视频。

    苏抗抗一眼认出视频图像中显示的,正是角兽座星云附近的空域,那个巨大虫洞所在的位置。此时,联邦太空舰队护拥着一艘科研考察船,试探性地正向着虫洞靠近。

    “负能量平衡技术?”苏抗抗讷讷问。

    “对!没有想到联邦的政治角力中,众议院将研究暗物质粒子能量转化的提案否决之后,现任总统还是坚持了他所能坚持的。而且,联邦的科学水平居然能在半年时间中研究出负能量平衡技术,出乎我的预料。”

    “可是……”苏抗抗哑口无言。她想了想才重新措辞说,“可是即使在地球时代,人类也从未成功穿越过虫洞。我记得你告诉过我,太阳系,甚至银河系内发现的所有虫洞都不具备穿越的条件。那证明,所谓的负能量平衡技术只是出于地球时代科学家的猜想。”

    “没有错。”老盖亚坦陈。

    “老盖亚,你也曾告诉我,在nga国家星域杂志发表科学猜想只是你一时兴起的行为?”

    “也没错。”

    “……,你就没想过,一时兴起的行为会不会误导那些科学家们的研究方向和思路?假如失败,会付出多少生命为代价?”

    “科学是一项通过反复论证反复试验才能获得最终答案的探索活动。小抗抗,你必须接受老盖亚的这个观点,科学虽然是严谨的,但是科学诞生发展的每一步,都建立在失败之上。”

    苏抗抗不得不承认老盖亚是正确的,她打起精神重新观看视频,接着好奇地问:“他们是打算进入?你认为成功的机会有多少?”

    “那需要完整的数据模拟演算。我截获消息已经太晚,没有充裕的时间。不用急,结果稍后就会知道。”

    视频图像上,那支代表人类勇气的船队仍在前进,巨大的能量力场以苏抗抗熟悉的浓郁黑色显示在船队的正前方。

    在点缀着无数星光的黑色天幕上,那一块深沉的黑色结界分外明显,即使盖亚号拥有更为先进的空间跃迁技术,苏抗抗也不由被人类的求知欲和探索精神深深震撼。

    因为她和老盖亚都知道,空间跃迁技术是利用暗物质转化为能量,但它的本质还是模仿虫洞结构所形成的人为力场。

    而这个巨大无伦的虫洞,是天然的。

    太空船队越来越靠近虫洞,几乎到达危险的临界点。只见所有的战舰变换阵型,最终排成一行,同时向虫洞发射集束**。一波波密集的**发出眩光,转瞬被虫洞吞噬,虫洞的表面浮现出剧烈的螺旋状波动。

    “那是什么?”苏抗抗的语调带着她自己也不曾发觉的紧张。

    远在首都银河城的那个会议室里,与会的大人物们也纷纷发出了同样的疑问。

    “反物质**。在和虫洞内的能量对撞的过程中,消耗平衡虫洞内的多余能量,稳定力场。”

    苏抗抗俨如孩童一般发问:“那即是说,稳定之后就能进入?像我们盖亚号上的空间跃迁,实质上是人为地实现了一个稳定的力场?”

    “小抗抗聪明。但是,这个稳定和平衡需要对天然虫洞的内在能量构成具有高度的了解,并且有最精确的数据分析。否则只有两个结果,稳定不够强行进入,仍然是个悲剧;或者直接造成虫洞的坍塌。”

    所有有资格了解这项探索试验的人无不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在主星银河城那间会议室内,甚至有人悄然向信仰的神灵祷告。主持这次研究课题的贾斯特教授手肘撑在会议桌上,手掌搭成拱形托住下巴,双目一瞬不瞬地紧盯着那块光幕。

    半年多时间,聚集了整个联邦最顶尖智慧的研究小组,不眠不休地实验论证推演数据,耗费了联邦惊人的科研经费,以及几乎相等于整整四年战争费用而制造出的反物质**,成败在此一举!

    光幕上,战舰**投射完携带的所有反物质**,而后相继退开。漩涡状能量波动渐渐平息,整个虫洞的中心地带附近,留下一艘科研考察船和三艘护卫舰。那里,是近万名联邦军人,以及志愿参与的联邦科学家,他们携带着最先进的勘察研究设备,义无反顾地,向黑暗的中心而去。

    和周戉上次乘坐的小型太空船一样,船队缓速向前,一步步接近,最终融入那片粘稠的黑色空域。

    同时,无论银河城的那间会议室,还是科顿星裂石堡军事基地的一间小宿舍,都有人发出紧张的抽气声。

    这支船队并不像上次周戉的那艘小型太空船一般,在进入的一刻解体。苏抗抗忍不住发问:“老盖亚,成功了是不是?”

    “目前为止,科考船上仍有数据继续传输回主舰。”

    大约五分钟后,老盖亚通知:“数据传输中断。”

    银河城会议室内,短暂而压抑的静默之后,疑问声纷纷而起:“怎么回事?”

    “这代表什么?”

    “之前科考船传输的讯号最终是否警示过异常?”

    “安静,安静。”贾斯特教授双颊兴奋的红晕即使是在光线阴暗的室内也分外明显,他熠熠生辉的双眼扫视全场,最后停留在光幕之上,“我们没有任何人能确知虫洞的另一边是什么,是一个新的星系?还是宇宙之外无法想象的另一个大世界?但我们能确知的是,科考船队现在已经到达卫星也无法转输数据的遥远位置。所以,我们唯一能做的,是等待。”

    这一等,便是月余之后。

    苏抗抗早已结束了在科顿星长达半年的技术支援工作,回到联邦主星。

    西宁市的军事空港之外,五吨借了一辆农夫车,带了全家人迎接她的归来。苏萨沙豁着门牙,大笑着扑进她的怀抱,霍小刀接了她的行李,在苏抗抗突袭的拥抱中羞红了脸,她这才意识到孩子已经大了,两-性意识已经开始萌芽。

    安德拉大婶表情矜持地站在车旁,但苏抗抗发现大婶居然穿上了去做礼拜才舍得拿出来的漂亮裙子。

    “对不起,大婶,没有一个高大又英俊的联邦军官送我回主星。”她故意取笑说。

    安德拉大婶习惯性地想朗诵一句箴语或诗歌,微启的嘴唇抖了抖,在苏抗抗的笑容中忽然激动地上前拥紧她。“上帝,我想象过很多次,失去你我该怎么办。感谢上帝,终于回家了。”说着嘤嘤欲泣。

    “回家了。”苏抗抗重复着,安慰地上下抚摸老妇人宽厚的背脊。

    漫长岁月以来,她重新感知到家的定义。

    莱茵市的廉租屋和半年多前相比,没有任何变化。

    苏萨沙将小床下的牙齿全部扫出来,一一数给她看。晚上他们吃着火锅时,苏抗抗提议该换一间更大的房子了。

    “我能有自己的房间?”苏萨沙抱着粉色的长毛象,惊喜的她忘记掩住黑洞洞的门牙。

    苏抗抗郑重地点头。“然后我们还可以考虑收养短尾巴吉米。”

    她说完,孩子们俱都一副哀伤的表情。

    安德拉大婶解释说:“那只狗去年年底最冷的几天被车撞死了。”

    五吨闷闷地说:“门廊碗里的饭很多天没有动过。我出去找才知道。”

    苏抗抗只得抱住萨沙,揉揉五吨的脑袋。“那我们再养一只好了,由你们决定!”

    孩子们顿时兴奋起来,争执要什么品种。

    安德拉大婶迟疑地问:“你想好了?可是租金……”

    “我有办法。”霍小乙离别时再三嘱咐另外两个账号的存款由苏抗抗支配,而且经过长达半年的外派,她的薪水也会相应地增加。

    休息两天之后,苏抗抗找出康笋请她代转的书信,准备去化学理工学院一趟,老盖亚告诉她:“联邦的那艘科学考察船发出讯号,出现在虫洞之外。”

    苏抗抗迫不及待地戴上显示器,只见视频图像中,四艘联邦太空船毫发无伤地悬停在角兽座星云附近的空域,巨型虫洞的前方,像一个多月前,它进入虫洞的那一刻。

    苏抗抗克制不住激荡的心情,问老盖亚:“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吗?”

    “另外一个星系,一个同样被称为诺亚的星系。小抗抗,他们去了帝国。”

    ☆、第三十七章

    苏抗抗好一会才从震惊中恢复。

    五年前,当帝国的第一支舰队悄然现身于联邦星系的外围,当第一枚高磁轨道炮穿透大气层,在科顿星的土地上爆炸,帝国在这场有预谋的侵略战争中就占据着绝对的优势。联邦人面对突如其来出现在家门口的强盗,从仓促迎敌,到步步为营的反攻,付出了惨烈的代价。

    而今,一方仍然需要经过四年的长途跋涉,跨越千亿光年距离,不间断地向联邦的星系运输兵力,另一方意外地掌握了穿越天然虫洞的空间通道技术,随时可以出现在帝国人的大本营。这场耗时五年的星系之战,随后将会发生什么,不言而喻。

    全面扭转局势的,是科学,是科技。是人类的智慧和勇气。

    在银河城中,战时参谋联席会议再次秘密召开。在场的每一个人,无论是国务卿艾弗里先生,还是联席会议主席凌格飞上将,还是一贯严肃的总参谋长周海涛,这些权利场中的重要人物们习惯了胸有城府处变不惊,但每一张面孔都能看出,那竭力保持的镇定之下是何等的喜悦。

    而这项科研课题的主持者贾斯特教授更是由心而发的快慰,挨个拥抱着他的研究小组的成员们,到最后,已经有银光闪现于双眼。

    会议室里,欢腾喜悦的气氛没有维持多久,被更紧要的议案取代。

    国务卿艾弗里首先意识到,此时面临的是他政治生涯中最进退维谷的一个局面。在加密电话中,他先向总统报喜,然后语气沉重地说:“我们必须做出选择,总统先生。”

    电话中,总统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当联邦的民众得知这一举世震惊的消息时,我确信在下个月的选举投票中,我的选票将会领先至少十个点。但是,亲爱的艾弗里,要知道,这个代价是惊人的。我们的英雄们已经在科顿星球和星系边缘流淌了五年的鲜血,假如消息披露出去,那么,在虫洞附近的太空上,将会再次爆发一场旷日持久的争夺战。”

    是尽快结束战争?还是无视民众的需要,争取连任的机会?就连艾弗里也不由喟叹,这一届总统,他的政治伙伴,运气实在糟糕到极点。

    短暂的停顿后,总统清晰的话语指出:“艾弗里,联邦需要和平。”

    出乎苏抗抗预料,无论是电视还是免费报纸,新闻界似乎掩住了他们的耳朵,他们的眼睛,他们的嘴巴,人类第一次成功穿越虫洞,并且到达另一个星系,这一足以载入史册的事件并未公诸于众。

    “虽然现任总统就职之初塑造的亲民形象,在战争来临时遭受颇多诋毁,在政治军事上也缺乏力挽狂澜的魄力,但仅只是这一个举动,已经赢得了我的敬重。”老盖亚叹息不已。

    “我以为此时会卖弄一番你的口才,说一句‘真正的政治家,永远放眼于未来,赶在命运的前面,超越权利之上’诸如此类的佳句。”

    “偶尔也要说几句人话。”老盖亚俏皮地说,“小抗抗,我爱上这个国家了。”

    “你就继续得意地窥探他们的隐私吧。说不准总统现在正藏在洗手间里,后悔得以脑撞墙。”苏抗抗收拾东西,“我还有事。”

    莱茵化学生物理工学院,傅立叶正带着学生上实验课。她所在的实验楼不准闲杂人随意出入,苏抗抗只好拿着书信在楼外等候。

    冬日里难得的温煦阳光洒向玻璃拱门,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静谧的学院之中,路旁成排的针尾松顶着丛丛雪冠,特殊的松针清香在雪后的空气中隐隐浮动。苏抗抗微眯着眼,感受暖日的抚摸。

    傅立叶走出大门时,踩着高跟鞋的脚步不由放轻。

    苏抗抗侧转头,向她一笑:“傅博士。”

    远在电梯口,傅立叶已经认出是康笋的朋友,同时记起在先祖纪念馆初次相遇时,这个女人古怪的情绪波动。

    苏抗抗的穿着打扮明显属于下等阶层,但笑容坦荡真诚,毫无下层民众的小心翼翼和刻意的讨好。

    在傅大**的心中,奇异地没有产生平常的那种厌烦,反而在那道清澈,不掺杂质的目光投向她时,感觉十分亲切。

    傅立叶疾步过去,“我记得你,是姓苏?”

    “是的,我是苏抗抗,康笋的朋友。我来是因为在科顿星时,康笋曾让我转交给你一些东西。”

    傅立叶掂掂她递来的物品,没有急于打开,只问说:“科顿星?你去了那里?”

    “去了半年,前天回来。”

    “难怪。那么遥远的星球回来,我应该请你喝杯茶才是。去我的办公室坐坐?”

    苏抗抗犹豫了两秒,点头而笑。“谢谢了。”

    傅立叶办公室所在的小楼位于学院边缘,不像工作场所,倒像是她午憩的安乐窝,布置得简洁又舒适。倚窗远眺,远处是莱茵湿地公园保护区,窗边放着一台望远镜,吸引了苏抗抗的目光。

    “咖啡还是茶?”傅立叶问。留意到苏抗抗的表情,她解释说,“我偶尔用来观鸟。”

    苏抗抗想起傅珽年少时有收集蝴蝶标本的爱好,会心一笑。

    傅立叶微愕。她无法形容苏抗抗的那一笑,像出自于一个长者,通达世情,却包容宽厚,万事瞭然万事不露。她暗暗斥责脑中无稽荒唐的念头,一面端了杯子过去,放在小几之上。

    “请坐。”她说着也在沙发里坐下。打开那叠信,一封封浏览,注意到信封上的日期都是按序排列,知道康笋未必有这样的细心,她深深看了苏抗抗一眼。然后问,“苏**,你去科顿星时为了……”

    本以为她的挽留是为了了解康笋在前线的近况,苏抗抗没想到傅立叶会问出这个问题。“我在三叶虫公司,去科顿星从事技术支援工作。”

    傅立叶友善地笑。并不习惯这个表情的她笑容未免牵强了些,发现这一点,她迅速恢复了惯常的高傲。

    “同为职业女性,我很钦佩你的勇气。”她认真地说。

    “只是工作而已,没有什么特别。”当然也有不同,醇香的咖啡,远处湿地之上浮动的氤氲白雾,这种宁静的生活气息,和太空船起落不休的裂石堡空港,联邦大兵们行色匆匆各有任务的军事基地比起来,简直是另一个世界。

    “我听说苏**来自g4星球?”傅立叶再次问。

    苏抗抗抿一口咖啡,已经意识到对方有所试探。她琢磨不透来意,坦陈说:“对。”

    “可是,你的能力让人吃惊。”

    苏抗抗默然凝视对方,在傅立叶眼中她没有看到敌意,相反,她再一次赞叹遗传基因的伟大,相隔千年,居然还能再见那熟悉的眉眼,那自在又随性的表情。她淡淡地问:“傅博士是指哪一方面?”

    显然傅大**也不喜欢人心的刺探,更欣赏直接了当的往来。她略略放松了些,说:“我听说你能看懂部分方块字。”

    苏抗抗沉吟,随后问:“是周戉上校?”

    傅立叶承认:“他前几天来过一个电话。”

    “在我工作的地方,有位姓刘的大嫂也认识部分方块字。”苏抗抗审慎地说。

    “那不一样,周戉在电话中语气非同一般的郑重。我了解他,他的态度证明说的话很重要。”傅立叶思索着,缓缓道出来意,“周家和我们傅家是多年的世交,可以说,在人类踏足于联邦土地之前,两家的先祖已经是好友兼战友。我们两家人,也有一个共同的心愿。”

    她说到此处,话语为之一顿。苏抗抗的一颗心也随之一跳。

    “身为同一个种族,文化能够传承下去是我们先祖的遗愿。但遗憾的是,千年来,因为各种原因我们已经遗忘了本源。像周傅两家,各有一些先祖的遗物,却对上面记述的历史不甚了了。周戉在电话中请我带你去探望周老将军,他的爷爷。周老将军自退伍后,一直在从事整理方块字的工作。当然,这必须征求你的同意。”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苏抗抗装傻。

    “不妨直说吧。周家和傅家各自保存有祖先的一些笔记和手札,但是联邦建国过千年,在星球开拓期最艰辛的时代之后,各种族的文化已经缺失不少。作为后人,很羞愧的承认我们如今连祖先的文字也无法辨析其中意义。所以,一直以来,周傅两家在尽力找寻仍然了解一部分文字的人,帮助我们追溯到历史的源头。特别是周戉的爷爷,这是他老人家的心愿。”

    相比较那一段历史沉珂,苏抗抗更感兴趣的是她失去的那一段记忆。“傅珽……傅珽先生也有留下笔记?”

    傅立叶眼睛一亮:“你也感兴趣?”

    苏抗抗无声点头。

    “那——”

    苏抗抗打断了她的提议:“如果可以提供帮助,我会尽力。但是我有个请求,能不能先让我阅览傅珽先生的笔记?”

    傅立叶沉吟着,片刻后她下定决心:“当然可以。”

    苏抗抗几乎是以梦游的状态回到家。

    据傅立叶说,他们两家先祖的遗物都存放于恒温的藏室之中,所以只能提供给她傅珽笔记的影印版。作为交易内容,苏抗抗也答应了傅立叶,会以联邦语,也就是她记忆中已经演变的英文翻译出一个完整的版本,交还给傅立叶保存。

    回家后,她忙于整理家务,心思却无时不刻地牵系于电脑。直到夜阑人静,她的指尖一次又一次地由光模拟键盘上划过,发现自己心怀怯懦,根本不敢点开那个文件夹。

    老盖亚问:“需要我为你打开吗?”

    “不!”苏抗抗情急地拒绝,“让我一个人呆着,好吗?”

    老盖亚发出一个无奈的颜文字,随即消失。

    苏抗抗在黑暗中不知静坐了多久时间,这才缓缓开启那个文件。

    影印版本发黄发暗,但依然能辨认出第一页画着一只蓝色大蝴蝶,几乎占据了整个扉页。

    记忆铺天盖地地袭来,她几乎承受不住那种冲击。

    那是来自于亚马逊的卡纳蓝蝴蝶。那年夏令营,傅珽因为毕业论文也跟随去了南美洲。星空之下,他们讨论各自的梦想,他们躲在一个狭小的帐篷里制作蝴蝶标本。

    就是那个夏天,她芳心初动,暗自揣测他的心是否和她一样。否则,为什么他的论文什么选题不好写,一定要选择亚马逊濒临灭绝的蓝蝴蝶。

    而他只是壮怀激烈地发誓:“抗抗,你看着,有一天我会筹建一个大基因库,集齐地球全部物种,包括这些将灭绝的。”

    他的梦想实现了,她的呢?

    苏抗抗眼睛发热发胀,她想伏倒在地,任由眼泪淌出一条河流。

    但是流不出泪。他不知对她做了什么,她醒来后再也流不出泪。

    浓郁的感伤积蓄在胸臆间,仿佛多年前,在那个国际空间站中,按下“清洗”的制动阀之后,亲眼目睹同类被液体腐蚀,骨肉消融的苏抗抗的心情。虽然那些人已经失去理智,陷入疯狂,持着各种武器冲进空间站,图谋杀死所有工作人员,窃走停泊在空间站空港上的盖亚号,但是,亲手令他们消失于世间的苏抗抗仍旧感觉自己双手染血。

    她呆滞地站在合金玻璃之外,伤感又绝望,期待能从傅珽那里得到一个安慰的拥抱。而傅珽无知无觉,一双朗目满是喜悦地朝向她,“抗抗,希望就在前方。我预感到了,我的方向是正确的。就在刚才,实验的结果出来了,碳基和硅基基因融合生命体完全可以适应新星球的生存环境。”

    忽然一声狗吠,苏抗抗打了个冷噤。室外,一辆车急速由门前掠过。

    她依然无法克制胸口的抽搐,和喉间的哽咽感,手指颤抖地掀开第一页,上面熟悉的字迹,以她熟悉的字体,在纸上匆匆写下一句话:“我是正确的,实验的结果证实了我长达十年的努力。”

    作者有话要说:三叶虫:在地球生存了三亿年的生物。

    ☆、第三十八章

    “我是正确的,实验的结果证实了我长达十年的努力。”

    这句话之后是大量的公式和符号,记录着傅珽思想火花闪现的轨迹。

    人类的大脑构造是如此奇特,超越千年的记忆本该淡化消失,可经过了寂寞的时间长河,越是往事,反而越是清晰,清晰彷如昨日。

    大概,固执地保留那些牵绊,才能证实她的真实,她的存在。

    苏抗抗记得那时是地球公元2819年的夏天,她已经请好探亲假,准备返回地面。等待穿梭机到来的时刻,永久空间站之外出现一艘庞然如空中堡垒的太空母舰,要求空间站所有人员随同撤离。傅珽拒绝后回到他的实验室。

    在那艘装载了大量生活资源,以及全地球精英栋梁的太空母舰离开后,坚持留守在空间站的人们隐约预感到不祥。苏抗抗和同伴们联通地球总部,却发现连一个可以为他们做出合理解释的人也寻找不到。

    恐慌之中,苏抗抗几经周折才终于拨通家中的视频电话,亲耳听见妈妈哭泣着说:“周围全部失控了,看不到警察,也不敢出门,你爸爸正在收拾东西,我们准备躲到他存放工具的地窖里去。抗抗,千万别回来,听妈妈的话,别回来。”

    也就是在那一通电话中,她亲眼看见父母被冲进家门的人类杀死。

    恐惧一旦爆发,传播程度远超世间任何疫病,当恐惧蔓延,人类被恐惧操纵,会做出什么疯狂的行为无法想象。

    没有多久,一批携带重武器的人类乘坐穿梭机,强行进入空间站,空间站的安保副主管戈培尔先生把那些人引到生化控制舱,苏抗抗配合着按下清洗制动阀。

    那时,傅珽的研究工作刚刚告一段落,向苏抗抗报喜后准备着手下一阶段的课题。苏抗抗记得她试图拦阻,告诉他危机四伏的现状,傅珽当时愕然,随即说:“即使是世界末日,在末日来临之前,让我完成我的工作。”说完转身回到实验室。

    她无奈之下,只得做出关闭空间站,隔绝地球所有联系的决定。

    陷入回忆的苏抗抗感觉呼吸越来越急促,小屋像一个密封着不停增压的罐子,而她像一条缺氧的鱼。她抄起电脑走出门廊,凛冽的风贯门而入,让她混沌的脑子为之一醒。

    坐下后她继续往后翻阅,只见笔记中又有一页以汉字记录:

    “碳硅培养基中提取的胚胎干细胞具备令人惊叹的全能性特点。目前最大的问题是时间,缺乏充裕的时间观察受体细胞的变化。”

    “末日,末日。在末日来临前,必须更进一步。”

    “一个大胆的想法!末日赋予了这项研究伟大的意义。生命中从无一刻像现在,让我感到自身的重要。陈腐守旧的遗老们将会以最大的批判态度声讨这一切,在漫无止境的科学面前,就让他们和反叛的智能机器人一起见鬼去吧!”

    身为维护管理人员,苏抗抗没有资格过问空间站的科学家们从事的研究工作。但许多年之后,拥有足够多的时间来回忆当时的每个细节,傅珽吐露的片言只语已经被她组织成一个完整而庞大的计划。

    一切和外星移民有关。

    所以,经常有科考船送来外星的生物样本,傅珽在空间站的数年时间,一直在利用那些生物样本提取基因,研究它们的活性遗传密码。所以,她每年定期去空港的科考船上检查设备情况时发现,那艘叫做盖亚号的科考船停泊在空港足有十年时间,里面拥有整整一层的生化营养舱,舱里是奇怪的的药水。而盖亚,这个来自于希腊神灵的名字,本身就具有万神之母的涵义。

    她在清冷的空气里喃喃发问,吁出的热气化为白雾。“是要制造出一批新人类送去异星球定居吗?”

    “我曾经告诉过你我的猜想。”老盖亚不知回来了多久,抑或根本不曾离去。相比较电子合成音,文字更能表达心情。从他的话语中,能看出他的情绪和苏抗抗一般低落。“人类对于未知的渴求是任何物种都无法理解的。当文明发展到一定程度,会自发地寻找扩张之路。外星移民正是人类多年的梦想,但是,移民之后的星球如何维持和地球的联系,确保万千年后承认地球这个本源的存在?”

    “文化。”苏抗抗答,“只有相同的文化才能建立一条隐性的,任何方法也不能割裂的纽带。所以,在盖亚号的中控电脑芯片中储存了大量地球的文化,数千年历史中文明智慧的结晶。”

    这段话不需要多余的补充,更像是她对内心疑问的确认。老盖亚知趣地再次隐身消失。

    “碳基与硅基基因生命融合是什么样子?”苏抗抗喃喃自语。

    除了傅珽,没有人能给予她答案,而她也不要答案了。

    笔记上大量潦草的字迹显示出傅珽当时焦虑的心理状态,对于她来说,那同样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人类科技从第二次工业革命后像破土的竹子般迅猛发展,很多年前开始,地球上涌现了大量的智能机器人,它们担任家务助理,医疗助理,甚至代替人类,从事深海考察,星球开发这种极其危险的工作。人类从繁重的工作中解脱出来,苏抗抗生存的年代,地球人文艺术得到空前的辉煌发展,甚至被称为第二次文艺复兴。

    但是谁也没想到,鼎盛的背后是深渊的阴影。

    空间站在与地球切断联系数月之后,第一个智能机器人感染了病毒,在维修动力系统时,狂怒地将手中的工具捅入联轴器。苏抗抗机敏地打爆了这台智能机器人连接高能蓄电池的传动装置。但是,第二个,第三个被感染的智能机器人相继出现,当整个空间站的中控电脑程序紊乱,操作失灵时,所有人意识到大祸临头。

    那些第一序列曾经为“保护人类”的机器人纠集成队,屠杀空间站为数不多的留守人员,最后苏抗抗和安保副主管戈培尔带领着剩下的十多人,被逼退到空间站试验区域。

    傅珽的实验室有合金玻璃,防弹防生化泄露,他习惯了夜以继日的工作,苏抗抗为他准备了大量的水和压缩营养棒。

    退守于最后疆界的人们感觉不到一丝生机,在漆黑无垠的太空中,在一个封闭的空间站里,除了上帝,还会有谁伸出救援之手?

    傅珽紧拥着她,苏抗抗抽噎着无助地说:“我尽力了。真的尽力了。”

    “我知道。”他说,“抗抗总是最勤奋最用心的。”

    围攻的智能机器人就在实验室合金玻璃之外,没有智慧的他们想不出更绝妙的方法,只是蛮横地用金属身躯撞击玻璃幕墙,用手中的武器向他们凿击。

    “假如能突围出去,登上盖亚号,我们还有存活的希望。”苏抗抗提议。

    没有人附议,十多个血肉之躯,面对过百个力大无穷的智能机器人,毫无胜算。而实验室和空间站的空港之间足有数千米距离,中间要攀越四层楼梯和千多米的没有任何掩体的平台。

    更何况,幸存的十数人早已失去了拼死一搏的信心,坐在地板上,死灰的脸上俱都是绝望到极点时的呆滞。

    苏抗抗急切地问:“最后的时刻,你们想什么呢?”

    有人嚎啕大哭:“我的孩子,在地球的孩子。”

    哭声中,满室戚然。

    戈培尔在沉默中提议:“还有备用电源,让我们最后看一眼地球吧。”

    光屏打开,花白的图像闪烁,用尽方法,卫星讯号久久无法连通地球。

    然后,空间站舷窗之外,跃动着一片金红色的眩光。

    “那是什么?”有人冲向舷窗,有人通过电脑连通了空间站的探测设备。

    那耀眼的眩光一波一波,此起彼伏,之后,冲击波蒸腾而起的气体和烟尘在大气层位置急剧膨胀,一朵朵的灰黑色蘑菇云几乎将那颗蔚蓝色星球覆盖。

    目睹这壮观而又悲怆一幕的所有人为之震惊失语。

    深沉的压抑的寂静之后,有人发出濒临疯狂的惨笑,桀桀桀桀,像冬夜的寒鸦,像死神的嘲讽。

    在黑暗中,傅珽怀抱着苏抗抗,悄然往后移动,直到抵住平常严禁出入的金属门。他用唯一的密码开锁,然后将苏抗抗拖进去。

    苏抗抗惨淡一笑。“我不应该放弃探亲假,傅珽。现在你的研究还没有完成,我也不能和家人死在一起。可我几乎能感觉到死神的呼吸了。”

    傅珽在黑暗中依靠记忆娴熟地寻找着什么。

    苏抗抗蹲在地上,抱紧自己,惶然问:“傅珽,你就不想念家人,不遗憾最后时分没有和他们在一起吗?”

    不等他回答,她絮絮叨叨地继续说:“我忘了,你本来就是个对亲情不甚看重的人,对爱情也是。你为梦想奉献了全部的热情,一个人的心只有那么大一点,能装盛多少热情呢?所以我从来没有抱怨过,甚至这最后的时刻,我也不敢要求你说一句爱我。”

    他蹲下,黑暗中的眸子发亮,低声问:“你爱我吗?”

    苏抗抗定定地看他:“你一直知道的不是吗?只是假装不知道罢了。负担不起,回报不了,所以你选择逃避。可我居然能坚持这么久,不问不闻你的心意,大概是在等待某一天你忽然爱上了谁,我就终于可以解脱地告诉自己,看,他不是不会爱不懂爱,他只是不爱你。”

    傅珽紧握着她的手,放在唇下。“抗抗……”

    “用那么漂亮的眼睛说抱歉,真让人一点也恨不起来呢。”她喃喃地说,“其实现在也是好事,是不是?不用等待解脱的那一天,不用心痛地等待你爱上谁,不用面对残酷的真相。最起码,和你死在一起的是我,不是别人。”

    “我不会让你死。”他盛满歉意的眼睛露出决然,“你是我最心疼的人,最亲近的人……抗抗……”

    苏抗抗轻轻一笑,只把他的话当做无稽的许诺。“傅珽,坐下来好吗?抱着我。要死也死一起。不然我不甘心的。”

    “好。”他答应。依言在她身边坐下。

    死一样的寂静中,她问:“你说智能机器人还有多久能打进来?”

    “合金玻璃坚持不了多久。”

    “嗯。”她轻轻应一声,同意他的揣测。

    “抗抗,来把这个喝了。”

    “这是什么?”

    “镇定剂。喝下去就像睡着了一样。”

    “你呢?”

    “我也喝。”黑暗中,他亲吻她的额发。

    苏抗抗扑哧一笑。“我怎么觉得此时此刻,有点同命鸳鸯的甜蜜感呢?”

    “傻抗抗。”

    “头昏昏的,真是想睡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异常模糊,异常遥远,“抗抗,你有什么心愿?”

    “心愿?想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和你在一起。”

    漫长的等待过去,他才依稀说了句:“那可完成不了了,我和叔叔阿姨打麻将的时候,就算三缺一,叔叔阿姨也不舍得喊你的。”

    苏抗抗笑出声。“打麻将?你居然还知道有这项娱乐……”

    莱茵市的小屋门廊,冬夜的冽风穿堂而过,发出凄厉的啸音。苏抗抗必须用尽全力拥抱自己,才能勉强克制住身体的抖颤,才能不让那种动物似的低嚎被人听见。

    许久后,借着门廊上昏黄幽暗的灯光,她看见笔记上的一段话,字迹力透纸背,每一笔都深深印在她眼中:我一生中最为后悔莫及的事,唯一后悔莫及的时刻,在末日来临的前夕。要做些什么,才能重返那一天,重新作出正确的选择,抗抗,抗抗。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傅珽的遗传工程,也叫做基因工程的研究项目,现在已经有了初步的设想。

    首先,人类的遗传密码是可以由核糖核酸转录形成的,所以,不需要培育生物,繁殖后代,就能改良制造出新的基因。

    第二,设想的具体方法是:先寻找合适的基因,在体外通过一系列的手段,将合适的基因与本体的基因结合,重组dna,然后让重组的基因产生黏性,借助病毒,细菌的方式,将重组的基因转到载体,这个载体可以是人类或任何生物。

    因为核糖核酸具有复制转录特性,所以,假如成功的话,重组的优良基因就能取代原有的基因。

    好像很复杂的样子,说白了,就是拿好的基因和更好的基因结合,把结合的基因弄到人体内,复制成一个新的基因人类。

    感觉太颠覆人类伦理观了,不过对于傅珽这样的人来说,只有科学才是唯一伟大的。

    ps:kk是碳基和硅基基因融合生命体,这下揭晓了。人类是碳基生命,硅基生命存在的,在外星球。明天讲。

    感谢大家愿意随我阅读这么枯燥的内容,枯燥但有趣。

    ☆、第三十九章

    之后的笔记出现一大段空白,接下去记录的是傅珽登上那艘名为地平线的太空母舰的经历。

    “找寻到完整的答案了吗?小抗抗?”

    魂梦游离于千年之前的苏抗抗倏然清醒,老盖亚出现在光屏之上。

    “只是一部分,一小部分。”

    苍茫夜色笼罩大地。穹苍犹在,先她一步踏足于这片土地的人却已作古。苏抗抗自嘲一笑,悄声问老盖亚:“那时候,盖亚号启动引擎,从空间站的空港起飞时,你已经觉醒了智慧是吗?那你记得是谁进入盖亚号,开启了自动系统?”

    “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过千百遍。当时,连那名叫仇恨的病毒入侵了盖亚号的中控电脑,复制到我身上,我都不曾给予过丝毫的关心。刚觉醒的我正为芯片中如**一般的人类智慧而惊叹,相比琐碎小事,老盖亚注重的是更震撼心灵的东西。”

    “好吧,那假设是傅珽把我的身体作为受体,将他的研究成果导入到我身上,那么,当时反叛机器人围堵实验室的情况下,他是怎么把我送到盖亚号上的?他又是怎么获救的?如果联邦历史上那艘救援了十万平民的太空母舰及时出现,傅珽获救,为什么我会和他分开?难道他不希望对我的身体继续研究下去?”

    老盖亚干巴巴地说:“我并不了解前后始末。”

    “狗屎,我发呆的功夫,你恐怕已经把傅珽的笔记来回翻看几百遍了。”

    老盖亚毫无羞惭的自觉,他避开话题问:“你不打算继续看下去了?也好,不过是一个科学极端分子的梦呓而已。”

    苏抗抗直觉老盖亚的拦阻有他的用意。“后面写了什么?”

    “……一首济慈的小诗。”

    小诗?苏抗抗没有多问,也没有选择继续看下去。她需要时间整理心情,而且,在假期结束前,她要向社区申请更大的廉租房,还有她网购的设备也即将送抵。

    周智勇老将军前呼后拥地来到莱茵市这个平民街区时,苏抗抗搬到新居不久。

    他多年的秘书冯绍很不理解老将军所为,以周智勇在大联邦的地位,哪怕是会晤新任总统吴启明,也不过是一个电话的事。即便是不久前人类成功穿越虫洞到达帝国星系的特殊事件,周智勇将军听闻过后,也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说了句“这一任总统的运气不太好,幸而联邦的运气不太糟”做为结语。

    冯绍心想:难道人老了,寻根的意念便更加渴切?

    他打开车门,发现街区不少路人纷纷脱帽致敬,于是低声对正下车的老将军拍马屁说:“您老威严犹重!”

    周智勇不乐意地看他一眼,大声抱怨:“我早说了不坐这辆棺材车,小冯你兴师动众的,看看周围,都把我们当什么了?”

    冯绍留心观察,这才发现周围路人面朝黑亮如漆的豪华加长型威尔曼,不仅面色悲悯地在胸口划十字,还虔诚诵祷:“愿上帝与你同在。”

    大感晦气的冯绍避开老首长谴责的目光,抹一把汗,朝路边的两位小朋友走去。

    一把红发俏皮地扎了个马尾的小丫头,正歪着头打量他,看他走近,好奇地问:“叔叔你是不是迷路了啊?”

    冯绍笑尽量做出和善的表情答:“对啊,叔叔想问——”

    那丫头马尾一甩,望向身边十多岁少年:“你看,我说对了吧,肯定是先问我,因为我长得漂亮。小刀哥哥,你赌输了!”

    黑发少年黑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掏出一个联邦币,小丫头一把抢在手,笑得像只小狐狸。

    被冷落的冯绍楞了楞,看两人拔脚欲走,连忙问:“喂,小朋友,请问——”

    他身后的周智勇手上捏一枚联邦币,笑眯眯地问:“小丫头,知道苏抗抗住在哪吗?”

    苏萨沙眼馋地盯着那枚硬币,硬梆梆地说:“不知道!”

    霍小刀上下打量两人,以及身后的警卫们,眼中提防之色渐浓,一边问说:“有什么事?”一边暗示地捏苏萨沙的手,小丫头机灵地跑开,瞬眼消失在篱笆之后。

    苏抗抗正在新居忙碌着,后院里堆满了工具和废旧金属构件,甚至还有从雷神越野车上拆卸下来的仪表盘。

    苏萨沙冲进小院报讯时,她来不及收拾,和徒弟肥蛙还有五吨一起,勉强将散落的金属构件堆在角落,扯开一张人造塑料雨布,蒙住了不能被人发现的重要物体。

    她拿了块抹布,随意擦拭手上的机油,准备进屋迎接不速之客,哪知十多个黑衣警卫先一步从侧道走进后院。这些人耳朵上别着钢钉大小的无线联络器,外套上的折痕明显看出内里的陶瓷防弹衣,无论眼神还是体型,都透露着悍勇的味道。

    他们进入后院后各据一角,如果苏抗抗拥有周戉和康笋那样的专业目光,她会发现,这些人所立位置恰好是整座后院最有利于全方位监控的位置,也是最利于突击的出口位置。

    五吨和肥蛙先一步慌了神,束手束脚地往角落躲,苏抗抗正想问他们一句:“干什么的?”

    后院连接前方小街的通道上,半人高的木门被推开,一个精神矍铄的老者从容走了进来。

    周智勇进来后,目光便停留在苏抗抗身上。就是这个女人,他大孙子在电话里除了告诉他来历之外,还再三叮嘱“爷爷你别问太多问题别吓着她”,让他好奇心大起,久等傅立叶不至,只好连老脸也不要了直接找上们来。

    “您是……”苏抗抗摸不准他来路,直觉和周戉面孔相似,但又不敢置信那样的人物会屈尊来到莱茵市的平民街区。

    周智勇在心里赞了一句,不错!

    活了那么多年,看人的技巧无非是看眼,这孩子眼睛直而不倔,清而不透,是个有心眼但又没坏心眼的。就是单薄了些。

    他没有回答苏抗抗的问题,目光随着她身边两个男人畏怯的眼睛,转向人造塑料雨布之下的物体上。

    到底是军伍多年,就是这一眼,他发现苏抗抗周身的气息为之一变,周智勇机敏地收回视线,慈祥地笑着解释:“我是周戉的爷爷。你是叫苏抗抗?”

    联邦前任军事委员会副主席?周智勇老将军?

    想象在地球时代,中-南-海的某位出现在爸爸存放工具的地窖里……苏抗抗微一愣神,随即客气又拒人千里地答:“我是。听傅立叶提起过您老,正准备抽时间上门拜望。”

    提傅立叶而完全无视和周戉的关系,周智勇不由为他的大孙子哀叹了两声。他信步在院子里踱了两步,走近小路一侧新植的几株金盏,缓缓说:“傅立叶那丫头说的事不急,周家的笔记放了上千年,跑不了。我是听周戉提过一两句,特意来看看。”

    苏抗抗见他已经靠近了塑料雨布遮掩的物体,心下凛然,眼角余光瞥见五吨着急的面色,蠢蠢欲动的,她轻轻摆手向霍小刀示意,一面问:“周老将军,初春天还冷着呢,不如进去喝茶?”

    周智勇负手朝她呵呵而笑,怎么看怎么老奸巨猾,心怀不善的样子。

    苏抗抗暗暗皱眉,只听周智勇说:“你们这些孩子,在摆弄什么呢?小冯,来看看这是什么?”

    看清楚他手指所向,苏抗抗感觉像被一把巨锤重重擂击,脑中轰然作响。那是她从三叶虫偷出来的液压管!

    倏忽之间,不仅冯绍动了,霍小刀紧抱不及的五吨也动了,随之院子里条条身影闪动,周智勇的部分警卫们也都动了。

    五吨正冲向冯绍拦阻之际,被一个壮汉一钩一带,直接趴倒在地。紧追的霍小刀也被人按住,身后不远的肥蛙脸色惨白,哆哆嗦嗦的,试图用一丛植物把自己胖大的肚子遮住。苏萨沙扑向按住霍小刀的警卫,马尾快被她甩散了,哭着重复说:“放开我哥哥!”

    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熊孩子!苏抗抗一脸不忍目睹之相。周智勇老将军倒是笑得开怀,好像被孩子们的轻率和鲁莽娱乐一场。

    而他看见冯绍揭开的塑料雨布时,笑容一丝丝散去,眼神一分分凝重起来。

    他挥手示意警卫们放人,慢慢蹲□子,打量面前那台立在泥地上的缩小版mars机甲。

    毒辣老道的目光从这台小型机甲的关节连接位,到它后背暴露于外的新引擎系统,再到它脚踭部位液压管的新设计。良久后,他扭转头来,双目湛亮,沉声问苏抗抗:“你做的?”

    这台小型mars与其说是机甲,不如说是台机器人。这是苏抗抗在科顿星半年时间中,新引擎系统设计理念的初级试验品。它的体型限制了机甲驾驶舱的存在,无法容纳技师操控。此时的它像普通航空模型一般,全部由一个操作器控制。按苏抗抗的构想,完成之后接驳中控电脑,再将老盖亚的芯片安装上去,就能具体实现自控的目标。

    苏抗抗想一想,拿出对孩子们的那套说辞:“它只是个玩具,像我们小时候玩的航模。”

    联邦宪法规定私人不能拥有任何形式的机器人,更不必提制作和设计了。这也是苏抗抗一再警告孩子们,不准走漏风声的缘由。

    周智勇认真严肃的表情让苏抗抗忽而想起远在科顿星的周戉上校,他老迈的声音不复慈祥平和,正色问:“这个玩具可不简单。能开启引擎看看?”

    苏抗抗找到那块电动操控器,对周智勇说:“这台玩具设计上还有缺陷,比如操控偶尔失灵,还有平衡的一些问题。”她的态度诚恳。

    果然,随着她开启按键,小型mars机甲震了震,这才试探地往前迈出一小步,然后另一条腿显然跟不上节奏,瞬间失去了平衡,翻倒在地。

    苏抗抗面露尴尬,朝周智勇笑了笑:“您看……”

    周智勇不露声色地打量她,果断指出:“苏**,你设计的这个并不是模拟玩具,而是有自控功能的机器人吧。不然,何必需要如此复杂的控制系统和传感装置?”

    面对僵立的苏抗抗,他无情地继续说下去:“我务必提醒你,你已经触犯了联邦宪法,这台机器人我会收缴。”

    随着他大手一挥,秘书冯绍已经命令警卫们上前,抬起这台小型mars,往后院门外而去。

    当冯绍从苏抗抗手中接过操控器时,苏抗抗早已傻眼。

    周智勇表情再变,瞬间恢复到一刻钟之前,慈祥的笑容中透出一缕奸猾的得意,他宽和地说:“茶今天就不必喝了,改日和傅立叶来周家宅子坐坐,爷爷有来自南威尔顿州的上好茶叶。”

    远在科顿星的周戉当天接到个电话,卫星电话显示出一列陌生的号码,来自联邦主星莱茵市。他莫名的心跳加快,接听时呼吸之急促连自己也觉察了。

    “周上校。我想知道我哪里又得罪你了?我向你道歉。”

    “苏?”他不确定地问。不明白她兴师问罪的语气由何而来。

    “为什么?!”她的话音里流露出少见的焦躁。“我以为我们已经说清楚既往不咎,同时也互不相干了。为什么你这样做?”

    “抗抗,我做了什么?”

    “你把我介绍给傅立叶是什么意思?还有你爷爷,跑到我家里来,把萨沙的玩具抢走是什么意思?”

    他祖父?周智勇将军?抢走萨沙的玩具?那个六七岁大的小丫头?周戉完全理解不能:“等等,你是说,我祖父去你家,然后抢了萨沙的玩具?”

    “对!”

    ☆、第四十章

    电话接通莱茵市周家老宅,周戉本是预备为苏抗抗打抱不平,没料到老爷子上来就问他:“那丫头你见过几次面?”

    周戉不用细数,直接答:“七次。”g4星球初遇,洛基山山脚的地下赛车场再见,而后他直接找到她工作的修车行,并且蹭了一顿晚饭,不几天接她去国防部。之后分离再遇,就是科顿星的基地了,想起最后分别时的那个拥抱,周戉忽然确定了“七”就是他的幸运数字。

    “为私事见面几次?”

    相隔遥远,周戉却仿佛感到一双苍老而洞悉世事的眼睛正注视着他。他不明白祖父的用意,迟疑地说:“两次,……或者三次。”

    周智勇在电话那头叹息:“我怎么就生了你们父子一对木头呢,你二叔和周政,这方面从来不用我操心。”

    “爷爷,我听说你从别人家借走了一样东西。”和祖父讨论女人是周戉前所未有的经验。他头疼地避开,想起正经事问道。

    周智勇哪是能被他轻易左右的,像没听到大孙子那句话,继续说:“遇到喜欢的,不用心不上心,错过机会你将来会后悔的。对付女人,爷爷有三个字的秘诀,快狠准。态度要主动,这是快!行事要狠,围着她绕没有用,要想办法让她围着你绕。至于准,这个自己琢磨,什么时候能抓住心,什么时候就准了。记住没有?!”

    周戉习惯性地撞脚跟,服从地答:“是!”

    “重复一遍。”

    身处营地,周戉四顾左右,找到背风无人的地方,开始复述祖父的三字真诀。说到狠时,他顿了顿,羞愧地想到苏抗抗外派科顿星时,他明明有二十多天假期,可有心无胆地,只鼓起勇气约会了一次而已。

    周智勇一字不漏地听完,满意地嗯了声,然后说:“这样你明白我为什么不能把那台机器人还给她了吧。”

    这两者有什么关联?周戉沉默地思索,依然莫名其妙。他希望祖父不要再问下去,与学习追求女人的技巧相比,他情愿去上一堂战术理论课。

    “浆糊脑袋!”周智勇痛心疾首地骂。“化被动为主动,懂不懂?欲要取之必先予之,换过来也一样,欲要予之必先取之。你怎么带兵打仗的?这点粗显道理也不明白?”

    周戉试探地为祖父的怪异行为做出解释:“您的意思是,您取了她的机器人,只是手段,目的并不在此。”

    “爷爷要她那破烂玩意做什么?也不对,虽说是废品拼凑的,研究下来这东西还有点意思。”电话那边传来嘀嘀的声响,不一会周智勇继续说,“为了这东西,她现在不是主动找你了?爷爷要是在家苦等她上门做客看望,那得等到什么时候?这下不同了,我敢说她明天就会主动来枫林渡。”

    听见这段话的周戉如同醍醐灌顶。

    “兵行诡道。”周智勇教诲不倦,“为人方正是必须的,但必要时,要学会转折。”

    “我明白了。”周戉放弃了游说祖父的念头,随即低声说,“谢谢爷爷。”

    如周智勇所料,苏抗抗第二天就约了傅立叶一同到达枫林渡。白墙黑屋顶的周家老宅让她讶异不已,一贯平静的目光流连于层层叠叠的屋檐和淙淙的溪水,惊艳中潜藏着淡淡的怅怀。

    即使是在她生活过的地球时代,这种风格的建筑也不多见。周定邦是将浓浓的思乡情化作这一方屋宇了?

    这一次作客,她喝饱了来自南威尔顿山区的新摘绿茶;第二次她佯作荣幸感激的表情,陪周智勇老将军到湿地观了一下午的鸟。

    苏抗抗越来越焦虑,那台机器人在周家放置的越久,越容易暴露出设计上的别出心裁。

    可明知被算计忽悠,却拿这个大联邦军政界第一人无可奈何。就连在电话中,苏抗抗对周戉的语气也是前所未有的温柔,甚至透出几分软弱。

    “是不是我之前失礼,让你爷爷生气了?我和他赔礼还不行吗?”

    婉转的语气,央求的语调,顿时在周戉的脑海中重塑了一个新的苏抗抗。

    他嘴角不觉上扬,想起在赛车场时向他挥舞万能扳手,冷静而傲慢的她,周戉心情大好地逗弄说:“爷爷年纪大了,未免小孩子脾气,你不是很会哄孩子的?像对小刀和萨沙那样就行。”

    苏抗抗多谢他的点拨,“那我下厨试试?”

    回到营房,康笋见他笑意飞扬,好奇心大起,问:“有什么好事?还是……喂,笑得这么**,该不会是恋爱了?”

    “胡扯。”周戉接了康笋递来的烟,“这次休假,我想回去一趟。”

    “来回已经是大半时间了,在家能呆几天?”

    在主星时,他迫不及待地希望尽早回到战场。坐在机甲中夜奔千里,视硝烟和弹雨如无物,穿插冲突于敌**,转轮炮和破刃刀无休止地收割帝国人的生命,只是想象已经令他血脉喷张。可来到这里一年而已,他又开始挂念主星的一切。那个灯光昏暗摆设简陋的小屋,那几个围着火锅席地而坐的孩子们,还有她。

    “康笋,你对傅立叶的那些……那些行为,她没有厌恶的表示,或者任何回应?”

    “什么你那些行为,你是想说死缠烂打?别又用那种鄙视的眼神看我,我还没鄙视你呢。要不是顾忌着她是你们周家看上的,我会拖到大学后?早开始死缠烂打,早就是我的了。”康笋挤眉弄眼地透露说,“前些天,发来封电子邮件。”

    卢加瞪大眼:“傅家大**会给你这种花花大少发情书?”

    “老子改邪归正很久了,大胡子。”

    “拿出来看看,老子不信!”卢加在起哄声中得意洋洋说,“吹牛皮谁不会?我家还有半条街的姑娘等着我回去呢。”

    只要事关傅立叶,康笋一点就着。“看就看!”

    准备向康笋取经的周戉无言地打开自己的电子邮箱,里面只有一封新近的邮件,吴巧臻没有留下片语,除了一张炫耀地戴着硕大订婚戒指的照片。

    半个月后,风尘仆仆的周戉出现在莱茵市。苏抗抗的新居家门紧闭,被兴奋点燃了一程路的他意识到自己的仓促与鲁莽。

    拨通周家宅子的电话,冯绍的语调比平常稍快,兴奋地告诉他:“三叶虫总裁麦康纳先生和科学委员会的谢存志教授上门做客,老爷子在会客室,作陪的有周海涛中将。对了,还有苏**。”

    苏抗抗知道迟早会有这种事发生。

    她连续五个周末泡在周家,甚至拖家带口的把三个孩子也带到周家老宅,她下厨,五吨修剪草坪,两个孩子负责娱乐周智勇,一系列义务劳动就是为了哄得周老将军老怀大慰,放他们一马。

    只是周智勇滑不留手,不拒绝不主动也不负责,颇有点你来我无任欢迎,你去我欣喜相送的无赖味道。苏抗抗转而和老盖亚研究潜入戒备森严的周家行窃的可能性,当得知成功概率只有微乎其微的百分之一时,她被老盖亚冷静的话语浇得透心凉。

    这日,她打醒精神到周家,发现已有贵客先至。周智勇的秘书冯绍和他老上级的笑容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和善中藏着算计。冯绍热情地招呼她:“苏**,周老将军正等着你呐,半个小时前已经问你到了没有。”

    对付那个老家伙,苏抗抗是无计可施。在空间站的六年,一步步升职,靠的是坚实的技术和过人的勤奋。固执和聪明从来是两道单行线,她能固执地单恋一个人那么久远的时间,足以证明她不是个聪明绝顶的人。

    和周智勇这种浸淫权术多年的老狐狸相比,她唯一的优势是空耗在盖亚号上长达千年时间培养出的耐性。

    苏抗抗硬着头皮进去,首先看到的就是不想见到的人。

    身为三叶虫总装厂的技术员,怎会不认识总裁麦康纳?他身侧是五官极其相似的周智勇周海涛父子,另外还有个衣着简朴,看不出来历的小老头。

    主屋的正中心,是那台小型mars机甲。

    此刻,周智勇手持电动**,指挥着缩小版mars前进,麦康纳和那位老者目不转睛地观察小型机甲随着操控指令,做出的各种腾挪转移前进后退的动作。

    “丫头,过来。”看见她,周智勇招手,“这位不用介绍了吧,三叶虫总裁麦康纳先生。这位是谢存志教授,科学委员会委员,首都科技大学电机系教授。这位,是周戉的父亲。”

    苏抗抗一一握手行礼,到周海涛时,不由对这个面孔严肃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多看了几眼。

    “这位就是这个小型机甲的设计者和制造者,苏抗抗。”

    苏抗抗听得周智勇的话,不由暗自松了口气,好歹没有介绍说“是这台机器人的设计者”,那可是违宪犯法的定性。

    谢存志教授早已按捺不住,此时得到机会,马上问:“苏**,能不能让我打开内部看看构造?”

    苏抗抗拿眼望向周智勇,意思是“已经归你了,问我做什么”。

    周智勇笑眯眯地不说话,苏抗抗猜想意思是“你是原主人,介绍这东西当然要由你来。”。

    老混蛋。她腹诽一句,干脆地说:“没问题。”

    说完一动不动,消极抵抗的行为分明是告诉大家,“爱看就看,随你们便”。

    周智勇暗笑,心想果然这丫头是个有脾气的,果然斧头那笨小子只有干着急却久拿不下。他招呼身旁的工作人员,不一会就将麦康纳带来的诸多工具抬了进来。

    麦康纳此时正问苏抗抗:“苏**是三叶虫员工?”

    想到还有几张嗷嗷待哺的小嘴,苏抗抗唯有恭敬地说:“麦康纳先生,我是三叶虫西宁总装厂的技术管控员。”

    在座无一不是轻轻一个手指头就能摁得她喘不过气的大人物。既然如此,技术活当然要由技术员干。

    苏抗抗白了周智勇一眼,嘲讽地说:“周老将军您准备得真是齐全周到。”

    说着拿出工具,开启了小型mars后背的新引擎系统的舱门。

    谢存志教授大感好奇,不拘身份礼节,蹲在她身旁仔细查看小型电子喷射器,电子分流器等各种装置,一边提出问题。

    每一项科技必然有其理论支持,谢存志教授作为电机行业的专家,提出的问题相当尖锐具有代表性,有些甚至需要苏抗抗极力思索回忆在盖亚号上复习进修的那些知识才足以应对。

    即使她有心保留,但面对自己独立完成的作品,而且是非常满意的作品,还是会在言谈间流露出一抹傲然。

    周戉进门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一老一少蹲坐在地上,一台缩小版的mars机甲几乎被他们拆散成几块。两人侃侃而谈,时不时手指机甲内部布线示意结构设计理念。

    工作时的她竟是这样美丽。虽然这个感悟不是第一次产生,但一次比一次强烈。她像太空中那些奇幻的星云,遗世独立,同时包纳万物,不深入其中不知其端倪。

    周戉紧盯着她,目光渐深。他心头悠然滑过祖母低吟的一首短诗:渴切她,像鹿渴切溪水。

    作者有话要说:渴切她,像鹿渴切溪水。——出自《旧约》

    小剧场:

    周戉第一次留宿在苏家,少有的超过六点才起床。

    他很疑惑那个小脑袋里究竟装了多少东西,一晚而已,居然压得他手臂酸胀。他聆听那绵长的呼吸,专注地打量那张白净的小脸,长睫毛遮掩之下,那粒泪痣隐约可见。

    他有几次冲动地想低头轻吻那滴蓝色的泪,又担心惊扰了她的好梦。只得压抑着内心急切的渴求,将她抱得更紧。直到晨曦初现。

    急尿的他小心谨慎地抽出手臂,从一侧下床。

    才出房门几步,身后跌跌撞撞冲来个小小的身影,红发飞舞,以惊人的速度擦过他的大腿,飞越长长的走廊,在他眼面前砰一声关上了洗手间门。苏莎萨在关门前还宣告了一句:“早上的洗手间是我的,谁也不许抢!”

    周戉想起一楼厨房边还有一个,他转身下楼。

    推开洗手间的门,只看见一条粗壮多毛的腿架在盥洗台上,他愕然失语,安德拉大婶已经痛骂出声:“没看过老娘剃腿毛?小兔崽子!”

    周戉呐呐说了句“对不起”,退后两步,霍小刀站在楼梯上,揉着眼睛说:“跟我走吧,在这间屋子里,男人没人权。”

    后院小花圃边,并排站了三个男人。

    苏抗抗一下推开二楼窗子,“又被我逮着了,你们几个小混蛋!”

    放完水,轻松无比的五吨笑呵呵地解释:“抗抗,我们是在浇花。”

    周戉转头望去,短发凌乱的她在清晨也是这样美丽,他对苏抗抗温柔一笑。

    苏抗抗砰一声关上窗户,低声骂咧:“大清早的遛鸟,羞不羞呢?”

    苏抗抗没有发现周戉的到来,她的心思完全被小型mars机甲和谢存志的种种问题占据。

    机甲与地球时代的人工智能机器人一样,金属外壳包裹的是一个时代最高水平的物理学,高等数学,流动力学和机械工程学的集大成。苏抗抗大学时期的机械工程学专业和之后的空间站维护工作并不能让她触类旁通其他的学科,这台小型mars的成功一部分基于在盖亚号上的进修,一部分基于她对引擎能量动力输出系统的了解,还有一部分其实是借助老盖亚针对mars机甲基础数据的推演和调整。

    她正坦诚向谢存志表示自己理论知识的不足,只听周海涛中将问:“苏**中学学历?”

    他们父子极度相似,此刻周海涛短短一个问句,立即让苏抗抗联想到在g4星球周戉审问她来历时的语气,声音同样低沉富有磁性,同样谨慎而戒备。她抬起头,那个中年男人正面目冷肃地凝视着她。

    “对。”她以同样谨慎的态度回答。

    “以谢老教授的话说,他在数十年教学研究生涯中从没有见过这种独创性的结构设计理念。苏**,你的中学学历可以支持你的各项理论?”

    这是在质疑她剽窃?还是质疑她向联邦天网系统报备的个人资料?

    苏抗抗站起身,想一想才开口说:“我进入三叶虫工作不足一年,其中大部分时间是在科顿星一个军事基地的机修营渡过。在那半年时间中,我拆解了数十台机甲,又一一拼装回原貌。周将军,在有些人看来,机甲是人类智慧的杰作。但在另一些人看来,和主妇的电饭锅一样,它只是个工具,战争工具。任何机械结构,无非是驱动传动制动系统的结合。这是先父的话。刚才我一再向谢教授声明我是野路子出身,理论知识不足,但我还要声明一点的是,无论机甲还是太空船,引擎功率释放能量的稳定性和最大化才是驱动系统设计的要点,而不是你们关注的量子函数模型。”

    周海涛表情一如既往,毫无大人物被以下犯上后的羞恼之色。在这间简洁大气富有古韵的客厅中,在场诸人大概只有周智勇和周戉才懂得他此刻的真实心情。

    周戉回想上一次挑战父亲权威是在什么时候。他心中闪过一丝叛逆的快意,走上前去,为苏抗抗证明:“苏在科顿星为我修理的mars,我不懂她做出了什么改动,但确实,无论从操控性和机动性来说,都比以往更敏捷。”

    他的话语并没有获得期待的感激,反而换来个偌大的白眼。

    周智勇老将军饶有兴趣地观赏着这一幕。

    他身旁陷入沉思的谢存志教授回过神来,用恳切的语气向苏抗抗说:“苏**,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任何高端进步的科技,深究根本,也只是为人类服务,太注重理论性反而忽视了实用功能。不知苏**明天有没有空闲来科学院我的研究室坐坐?我们有太多的课题可以探讨。”

    说着他看一眼三叶虫总裁,两人交流了一个会心的目光,然后又补充说:“mars机甲二型自研发开始,就在引擎设计和电子喷流器的单位当量输出上遇到瓶颈,可以说你的设计给了我们很大的启发,我希望接下来有合作和共同研究的机会。这一点,我相信麦康纳先生和我的意见是一致的。”

    在苏抗抗踏入这间会客室,看见这些显要人物时就明白,周智勇那个老家伙一定是发现了他抢去的小mars的特别之处,而这鸿门宴显然是有目的的。她本分的思想是好好工作养大孩子们,但面对挑战,她也不会怯懦,更何况,能在钟爱的领域中一展所长是多么幸运的事。

    她点头应允,接着故作天真地问:“假如我能提供你们需要的帮助,会有什么待遇?”

    谢存志教授微笑说:“这个我们明天谈,务必让苏**满意。”

    这句话引发一阵长辈对于晚辈包容的戏谑笑声。苏抗抗得到这个答复后微笑告辞,而周戉早已从冯绍那里接了钥匙,低声对她说:“我送你。”

    不容反驳的语气让苏抗抗感觉有一丝不妥,但又分辨不出是什么。她望着前方半米远他高壮挺拔的背影,歪头想了想,决定放弃。

    坐上车她问:“前线战事了结了?”

    据她所知,联邦最近一系列准备工作正在悄然进行,角兽座星云附近空域太空舰队络绎不绝,进一步稳定那个天然虫洞的力场一定是在为超大型舰队的出入做准备。那么,和帝国的最后一战迫在眉睫,周戉怎么会有空闲回到主星?

    “还没有,短期休假而已。”限于保密原则,周戉不能多说。他转移话题,“我刚才去过你家,孩子们和大婶都不在。”

    “周日的上午呢,一定是去了社区教堂。”苏抗抗奇怪地望着他,“你去我家了?有事?”

    迫切地想见她算不算有事?周戉没有把心中的问题问出口,反而因她话语里的距离感生出一丝焦躁和无奈。三十年人生遵循着固定的模式,几乎每一步都稳当坚定,鲜有这种超出掌控,前途未卜的感受。

    他思忖祖父和康笋交予他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技巧。像祖父所说,拿住她的软肋?不行,她的软肋无论是g4星球的那艘神秘太空船,还是她能通电的身体特质,每一项都干系重大。

    他想起康笋面授机宜时的话语:除了让你滚之外,答应她所有的要求,提供她所有需要,死缠烂打,让她无论心理上,生活上,还是身体……身体算了,你当我没说过这两个字,总之就是深深地打上你的烙印,让她熟悉你的存在,然后忽然消失几天,最后,你就会发现惊喜。

    周戉决定按照康笋的提议行动。

    “是有点小事。”他故作平淡地说,“卢加帮你弄到两个废弃的机甲仪表盘。”

    “他还真弄到了?”这还真是个惊喜。苏抗抗的笑容由心而发,“我以为联邦军方的规定是废弃无法修理的机甲必须按编号销毁。”

    “他有他的门路。其中一台是帝国机甲,来不及自爆被我们缴获的,我回来时已经让人送去科学院。你有兴趣?”

    “当然。”

    迎接她的喜悦,周戉被她的笑容感染,不自觉地,五官的轮廓软化,深邃的双眼温暖涌动。他低声问:“下午有什么安排?”

    “打算列个账单,看看谢教授会满足我几项要求。”她说着笑起来,“开玩笑的。约好了下午带孩子们去宠物中心。”

    “哦。打算领养一只宠物?”

    “我答应了他们的要求。”

    死缠烂打,死缠烂打。周戉数着自己的呼吸,然后开口:“需要司机吗?”

    他们去了莱茵市市郊的一家宠物养殖场,霍小刀和五吨对直立起来一人高的獒犬爆发强烈的兴趣,苏萨沙则对看见的每一种动物都发出一声惊叹,从色彩斑斓的鹦鹉到大小不一的犬类。

    苏抗抗提醒她:“萨沙,你很贪心呢。我只答应了你们养一只。”

    “为什么不能养好几只?他们吃的并不多。”

    “谁有那么多时间照顾它们啊?你想,你要读书交朋友,你能为它们分配多少时间?假如你答应我,放弃去学校,放弃玩耍,我也就答应你多养一只。”

    苏萨沙想一想,怏怏不乐地摇头。

    她对待孩子们的方式令周戉想起早逝的祖母。一时冲动,他竟想伸手抚摸那张温柔宁静的脸颊。周戉负手站在苏抗抗身旁,望向跑开的苏萨沙背影说:“你对孩子们很有办法。”

    “萨沙大了,该懂得选择。也该了解缺憾。”

    苏莎萨此时走到院落的最尾端,站在一个笼子前拔不动脚。“我要这个!”

    苏抗抗一见愕然。笼子里是一头猪,一头袖珍猪。

    苏萨沙赞美说:“它真美是不是?”

    除非那浑身的白皮,粉红的嘴唇和一脸的蠢相是另类的美。苏抗抗对妹妹的审美观产生强烈的怀疑。

    “周叔叔,你说是不是?”

    苏萨沙期待地望过来,周戉瞥一眼苏抗抗,违心地赞同:“很……可爱。”

    苏萨沙继续拉拢盟友,“五吨,你说呢?小刀,你说呢?”

    五吨向来听命行事,当即点头说好。霍小刀弓起手指,敲一敲红色的小脑袋,“叫哥哥。”

    “哥哥,你说呢?就养它好不好?名字我都起好了,叫小白。”

    霍小刀叹气。

    傍晚,五个人拖着一只猪走进莱茵市有名的绿园餐厅。

    走近预定好的房间时,遇上熟悉的人。苏抗抗微笑:“傅博士。”

    傅立叶和朋友一起。苏抗抗一眼认出她身后那一男一女中,其中一位面相颇为英俊,鼻梁鹰钩的男士正是康笋的异母兄长。

    与之同行的女人一袭昂贵的天然丝料长裙,挑剔嘲讽的目光停留在她和孩子们身上,最后转向周戉,隐隐冷笑。

    苏抗抗有些莫名其妙,回望周戉,她发现那张冷肃的面孔在此时发挥了最大功效,完全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傅立叶微微扬眉,没料到会遇见这样尴尬的场面。她走近两步,轻声问苏抗抗:“定了隔壁房间?”

    苏抗抗点头,摸着苏萨沙的头说:“喊姐姐。这是我们家萨沙。”

    苏萨沙笑眯眯地说:“漂亮姐姐好。”

    傅立叶被她逗得开怀,向周戉微一点头,转向苏抗抗:“今天不巧,下次找机会聚聚。”

    傅立叶习惯了冷观世上各种笑料,因为对苏抗抗不知由来的亲切感,今天毫无那种刻薄的心态,反而有意解围。

    可她话音刚落,身旁的人问:“傅立叶,为什么不介绍介绍?我记得,这位是周戉上校?”

    那个女人阳光般灿烂的笑容驱不散眼中的寒意,苏抗抗迎视她斜眼瞟来的不屑,淡淡一笑。

    不用傅立叶介绍,她已经想起这个妩媚的女人是谁。不久前她曾看到一个八卦新闻,历数联邦十大千金。这位吴巧臻**在父亲吴启明成为大联邦新任总统之后,排名由第三一下跃居首位,抢走了傅立叶的桂冠。

    而这位联邦第一千金曾经的未婚夫是苏抗抗身后的周戉,现任的未婚夫则是康笋的异母兄长,此时精明外露,满面不悦的沃伦卡恩。

    苏抗抗明白了那浓郁的敌意是因为什么,她好气又好笑地回头望向周戉。

    周戉脸上出现一丝波动,一直以来,在他心中,吴巧臻都是乖巧善良不乏柔弱的完美妹妹形象,即使退婚那天她口出恶言,他也只是将之视为自尊受创后的反应。

    今天的吴巧臻让他感觉过往自己的眼光因为感情因素,出现了严重的偏差。像不久前在前线,一个灵敏的规避动作避开一枚帝国高磁轨道炮后的心情,他心中滑过庆幸,和更强烈的坚定。

    “巧臻,之前收到你的邮件,还在前线,没有机会说恭喜。恭喜你。”周戉礼貌地转向她身后的男人,“卡恩,恭喜。”

    吴巧臻朝他们傲慢地扬扬下巴,说:“不如一起吃饭?”

    “不了,我女朋友不熟。下次有机会再聚。”

    一句平淡自然的话语激起波澜无限,傅立叶不可置信的目光在他和苏抗抗两人间徘徊,霍小刀愕然上前观察苏抗抗的反应,而苏抗抗脸上的笑意几乎凝固,至于吴巧臻,深沉的恨意由双眼激射而出,几乎要将苏抗抗单薄的身体射出几百个洞。

    “够了。”沃伦卡恩拉住吴巧臻的胳膊,“不早了,饭后还要赶回银河城。”

    之前的僵持中,没有人留意他的目光曾由霍小刀身上扫过,只有霍小刀本人在回到苏抗抗身后时,后背感觉到片刻的异样。

    “那……再会。”周戉向对方颌首致意,为苏抗抗推开房间门。

    坐下后,苏抗抗好一阵无语。“你这是拿我做替死鬼,那女人的眼睛像刀子一样恶毒。”

    “对不起。”周戉诚心道歉。

    苏抗抗满不在乎地说:“好啦,不说这个,看看菜单,孩子们都饿了。”

    在送她和孩子们回到家门前时,周戉喊住苏抗抗。“再次说,对不起。”

    “没关系。”在苏抗抗看来,吴巧臻眼中的恨无非是小女生受挫后的失意和迁怒而已。

    “我……有句话没有说错,我希望你是我的女朋友。真心的期待。”越是手足无措,周戉越是站姿挺拔。越是心跳如雷,越是冷峻庄重。他像对世界宣告一般,直视前方说,“苏抗抗,我喜欢你。很喜欢。”

    好一会不见反应,他微微低头,只见月华之下,一张白净小脸呆愕地望住他,杏眼瞪大,粉红的嘴唇微微开启。像被什么忽然攥紧了心脏,周戉呼吸急促,不敢继续等待下去,莫名地知道那结果一定是拒绝。

    于是,他想象自己回到战场,面对的是穷凶极恶誓死不归的帝国人,胆气油然而生,漫过心脏,随同血液奔流到身体每一处。

    他垂下头,嘴唇轻擦过她的面颊,低沉的声音和温暖的呼吸拂过她的耳际。周戉问:“我们……能不能从这个晚安吻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不觉写多了,砍掉晚安吻放在下一章又太不厚道,所以,大肥章送上!

    ☆、第四十二章

    在漫长岁月以前,依稀有人曾窘态毕现地说过相似的表白。如果苏抗抗没记错,那是在毕业典礼上。机械工程学专业男多于女,心无旁骛的苏抗抗并不知道有人足足暗恋了她四年。

    可毕业代表正式成为社会人,代表她将和傅珽在一起工作,代表她美好的愿望将一一实现。苏抗抗拒绝了那位现在已经回忆不出样貌的男同学的追求。

    在盖亚号上,那些浪漫甜蜜的爱情老电影也曾触动过她的内心,让她揣测相爱是什么感觉。她爱过,但没有尝过相爱的滋味。疏星渡河汉,流年暗偷换,很久以来,苏抗抗没有再去琢磨那些属于年轻人的幻梦,老去的心知道,生活对于她,无非哄着自己开心而过。否则,漫长而无期待的岁月如同人间最残忍的刑罚。

    只是此时,他专注的双目真诚无限,古井般的心如有温柔的风掠过,忽起微澜。

    她不自禁地抚摸刚才被嘴唇擦过的面颊,指尖轻触,犹有余温。苏抗抗尽量平静地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这是她第二次问这个问题,周戉想起上次自己的回答。“……你是谁?”

    我是来自千年前的灵魂,我和你的先祖同一时代。我拥有一具特殊的肉体,我无法流泪无法流汗连女人每月必来的例假也断绝了很多很多年,我不敢去医院,我甚至不知道我算不算人类。

    这些绝不能告诉任何人的秘密几乎脱口而出。苏抗抗欲言又止。她不应该因为一时的感动而倾心相待,连老盖亚那么单纯的智慧也懂得人心多么可怕。

    周戉垂首,目不转睛地注视她。清透的月光让她复杂的表情尽入眼帘。“你是苏抗抗?”

    苏抗抗不由轻笑。“我当然是。”这点她确信无疑。

    “那就够了。”从不知一个女人的笑容具有这样的能量,令他素来坚硬的心和意志力像处于真空失重的太空里,荡荡漾漾。“我喜欢的正是你,苏抗抗,来自g4星球的荒原,心像那里的气候一样炽热,性格像那里的风一样豪烈,感情像那里的雨季一样固执绵长。”

    她的双眼睁得越发大了些。周戉读出其中的惊愕,他继续说:“我很了解你是不是?那些平静和淡然绝不是真正的你,只有沉浸于工作时,你才会暴露些许。”

    如他所说,那些平静克制与淡然不过是时光雕琢的痕迹。苏抗抗注视他制服的金属钮扣,无声而笑。

    “可是……我还是必须拒绝你。”她仰首望向他的眼睛,“我有很多想法,对生活也有很多计划,唯一不在计划中的,是恋爱。”

    在那个美好的晚安吻之前,已经预知她的答案,可亲耳听见还是有一股罕见的挫败感袭上心头,浓厚如雾霾。沉默中,周戉沉声问:“因为g4星球的事?对我最初印象不好?”

    苏抗抗摇头。“很简单的,只是因为我不喜欢你。你知道,我说的这种喜欢和朋友间的喜欢不太一样。”

    “我……”周戉尝试开口,喉间却有无形的硬块阻挡了所有话语。他希望她即使是拒绝,也能用更委婉的词汇,而不是现在这样,无情而果断,丝毫不留转圜的余地。

    夜色里,他牙根紧咬,方毅的下巴线条更加硬朗,眼中情绪晦暗不明,苏抗抗在这刹那,体会到他的感受。“对不起。”她说。

    “没关系。”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完。

    苏抗抗向他绽开一个安抚而温柔的笑容,她平静地说:“再见。”

    “再见。”在她扭身准备离开时,周戉踏前一步,急切地想抓住她,拥紧她。这个念头是这样坚定,坚定到他无法容忍一句“对不起,我不喜欢你”就将他拒绝于生活之外。周戉朗声告诉她,“明早我来接你。”

    苏抗抗停住脚步,张口结舌。终于反应过来那句话并不是幻听,她转过身,面朝周戉问:“你休假回来没有别的事?”

    周戉摇头。“我坐最快的卓越级战舰,来回二十七天,只能在主星逗留五天。这五天时间足够我反复说出刚才的话,苏抗抗,我喜欢你。你可以不喜欢我,或是慢慢喜欢我。这对于我没有任何妨碍。我喜欢你。”

    像她当初那样,单向地投入感情便能满足?不可能的,她尝试过,懂得那种心灵缺失的痛苦,整个灵魂都不完整的痛苦。

    苏抗抗摇头劝止,“别为难自己,你甚至不知道,付出的目标是否值得。再见,周上校。”

    她不曾回头。周戉注视她的身影于门廊的灯下消失,抬头望去,二楼的小窗前,数个并排的脑袋一闪不见。心中的落寞被孩子们好奇又滑稽的行为冲淡了些,踩着路灯的影子,周戉心想不过是第一次而已,他认准了七是他的幸运数字。

    苏抗抗把三个孩子轰上床,坐在灯下重新翻开傅珽的笔记。

    勇气是种很奇特的心理状态,当一个人肯接受现实,就拥有了力量,敢于面对真相。

    她看到了老盖亚所说的那首济慈的小诗。

    “山谷,晶亮的河,锦簇的草坡

    看起来只是一柞;

    让我守着你,在枝叶荫蔽下,

    看跳跃的鹿糜,

    把指顶花蛊里的蜜蜂惊吓。”

    后面的那段话是傅珽描述他与妻子初见时的情景。当时地平线以曲率航行速度在太空中漫无目的地前进,寻找适宜人类生存的星球。他们发现了一个新的星系,其中一颗行星拥有和地球相似的大气结构,只是重力稍强。

    那颗星球拥有大片的沙漠地带,地平线号组织的探索队在沙漠地带的边缘发现一种奇怪的生命体。那些虫子吞食沙子,消化后排出石质的分泌物。傅珽当时的工作就是研究这种奇特物种,他需要一个助手协助研究这种奇特物种的石质分泌物,而肖青予在地球时代是一名地质学学生,十万流亡人口中的一员,她去应征这份工作。

    傅珽在笔记中写道:“那套职业女性的服装或许是向亲朋好友借来的,大了一号,看不出腰肢,在面试时,我数次联想到森林的小鹿,双眼灵动羞怯,脚步轻盈。数度疑惑她是如何从那场大浩劫中幸存下来。”

    苏抗抗莞尔。原来傅珽喜欢的是鹿一样灵慧娇柔的女性。

    她回忆自己在空间站时是什么模样,和金属机械打交道太久,性格毫无柔软处。永远的制服,永远的来去如风。无由地,她想起方才周戉的描述,和g4的气候一般炽热,和荒原的风一般豪烈。

    苏抗抗失笑不已。设身处地地想,爱情是人力无法左右的,总不能勉强一个喜欢鹿的人转而喜欢马。

    而且这早在意料中。那时在空间站,她就曾说过,她的坚持或许是在等待某一个时刻到来,那是残忍的时刻,也是解脱的时刻。

    最初的怨和恨差不多被时光销蚀殆尽,现在终于了解了能令傅珽倾心的目标是什么样子,就连那一丝半毫的介怀也荡然无存。

    苏抗抗继续看下去,多数是地平线号在太空遨游的经历,他的研究工作,以及傅珽爱意蓬勃时的数句诗词。她潜心按现代联邦语尽量翻译了一部分,准备睡觉时,无意中点开下一页,上面记录的话语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

    “在空间站最后的日子,当走出实验室,发现外面空无一人,连那些叛乱的机器人也消失无踪时,我做出错误的选择。我将抗抗送上盖亚号,任由她消失于黑暗宇宙。那一刻,我祈祷的是她的平安。时间逝去如此之久,几乎已经忘却当时不再尝试基因重组研究的誓言。”

    “我面前的培养皿中,是一个极其完美的硅基基因样本。它在诱惑我,呼唤我。”

    “如果抗抗幸存,她会否保留记忆?会否痛恨我的所为?会否明白一个科学家无法继续研究工作,无法完成梦想时的绝望心情?会否体会当时我尝试挽救她生命的无奈?如果抗抗幸存,她会是什么样子?像那些以沙漠的沙子为食物,分泌出石质排泄物的软体动物?这是个让人不寒而栗的想象。”

    “重启基因重组的研究,究竟是出于偏执的极端的追求?还是为了将来见到抗抗时,能弥补一二?而这个假定的未来,会否是疯狂的那个傅珽试图说服自己的理由?”

    “戈培尔提出的建议实在太诱人,我无法相信世上还有比我更疯狂的人类。”

    苏抗抗心中凛然。傅珽是什么意思?

    “老盖亚!”

    “我早说过,他是一个科学极端分子。”老盖亚悄无声息地出现,“唯一让人高兴的是,你终于走出了他的阴影。”

    “先不谈这个。你相信吗?他重新开始了基因重组的研究工作?在地平线号上?”

    “我相信一个极端分子能做出任何疯狂超越想象的事情。”

    苏抗抗掩面思索。

    “戈培尔,空间站的那位保安主管。我还模糊地记得他的样子。”苏抗抗回看之前的笔记,“傅珽的意思是,戈培尔的建议更疯狂,难道是愿意做基因重组的受体?天!难道还有和我一样体质的人类存在?”

    “也有可能在实验过程中死亡,基因重组并没有百分百的存活几率。特别是一项刚刚进入人体试验阶段的研究。”

    苏抗抗明知老盖亚是对的,仍忍不住辩驳:“傅珽如果重启试验,那么这一次只会比对我的那次更谨慎,更准备充分。”

    “你也有道理。虽然没有明显的证据证明你的猜想,但是一些蛛丝马迹可以侧面反应,你继续向后看。”

    苏抗抗继续翻阅笔记,没有发现任何不妥,只有一页傅珽以愤怒的语气在笔记上潦草地划了一句:人类的卑鄙与狡诈是任何物种也无法比拟的!

    “这句是什么意思?”她自言自语。前后再三阅读,最终她惊愕地发现,“你也看到了?笔记被撕去几页!”

    模糊发黄的影印版如果不细看,很难发现,书页的中芯有不规则的锯齿状阴影,那是被撕毁后留下的残页。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请假去验光配镜,才一年貌似度数又深了。对着电脑一会就发胀,文档要调到宋体小三号。

    即将转地图去前线和帝国,大纲也要重新理一遍。头疼。

    下一更:星期四。有个关于全息**的小剧场,因为jj最近实行更新后审核的功能,只好放在别处了,到时候微博通知吧。

    这个文写起来比善男慢很多,偶尔无法保持一气不泄的进度,多谢大家的体谅。

    感谢各位的投票。

    ☆、第四十三章

    苏抗抗迫不及待地想询问傅立叶那几页笔记的去向和内容,理智告诫她越是紧张看重,越不能让人轻易觉察。她按捺冲动,第二日清早依约去科学院。

    周戉在黎明时已经到达,他坐在车里,迎接第一线晨辉,眺望苏家二楼亮起第一盏灯。

    戒烟复吸后的瘾头比以往更大,他控制着只在前线战后小憩时享受半支。此时,烟瘾蠢蠢欲动,特别经过昨晚的被拒绝,还有昨夜癫狂的全息电影的洗礼,只要一想到片刻后又能看见她,胃就轻微地抽搐着,周戉竟然久违地感觉到第一次上战场时临敌前紧张。

    他透过袅袅的烟雾望向门廊,春日的风摇曳一只风铃,叮咚叮咚。不期然地,周戉脑海中又回放起昨夜电影中的所有细节,随之而至的,他不止是胃抽紧了,连要命的地方也抽紧了。

    他下车,按熄了烟蒂丢进垃圾筒中。长长地呼吸清晨新鲜怡人的空气,缓缓地平息了欲望,苏抗抗恰在此时开门出来。

    她脸上没有意外的表情,隔着十数米远的距离遥遥望来,嘴角那无可奈何的笑容由淡到浓。

    正准备说句什么,身后的门被推开,几个孩子冲出来,边说着“抗抗,我上班去了”,“姐,我们去学校了”。

    然后三个孩子同时发现门前小道上的周戉,一愕之下,转而回望苏抗抗。

    苏抗抗沉声吆喝:“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上学去!”

    几个孩子表情各异地从周戉身边走过,五吨满眼的好奇,霍小刀脸上挂着霜,苏莎萨则眉开眼笑地,经过周戉身边时准备上前打招呼,却被霍小刀一把拖走,只来得及向周戉挤了个眼。

    苏抗抗回头和安德拉大婶交代了几句,这才关门出来。站在周戉面前,她欲言又止,迟疑了片刻,最终无奈地说:“走吧。”

    以为会被再一次拒绝的周戉松了口气,抽紧的胃终于放松下来。他扶着她的手臂,说:“慢一点。”然后为她打开另一边车门。

    从未受过这种殷勤待遇的苏抗抗坐如针毡,注视周戉的身影,她想起昨晚道别时的那句话,他用恳切的语气问:“我们……从这个晚安吻开始?”

    明明她已经果断地拒绝,但他的行为显示已经开始了?至少显示了他单方面的开始。

    苏抗抗思索再三,问他:“你这次休假,在主星逗留五天?”

    周戉应了一声,明知这句话并非出于不舍,还是忍不住望了她一眼。令他惆怅的是,他在苏抗抗脸上看见了一丝放松。

    “昨天过去,只剩四天了。你该去做点有意义的事。”

    成功不是终点,失败也不是终结,只有勇气才是永恒。他默诵先祖的名言,心底那种微妙的难堪和沮丧在坚定的意志前溃败消失。

    “科学院在银河城设有行政机构,真正的工程设计所还是在西宁市。我预计上午你和谢教授商讨完毕,下午就会一起去西宁市的设计所。有我做司机更方便。”

    苏抗抗饶有兴趣地问:“你去过?知道得这么清楚。”

    “第一台mars机甲是我试驾。”他淡然说。

    试驾代表什么?和mars相处一年,苏抗抗再清楚不过,代表机师必须面对无数不可预测的风险,代表机师必须同时具备快速反应的能力和丰富的经验。她想起老盖亚曾欣赏地夸奖过他的神经束反应频率和手速,注视周戉男性化的侧脸上淡然而自信的表情,她的嘴角不觉滑出笑意。

    “笑什么?”

    她打趣地说:“其实你内心为此很得意是不是?明明很想笑的样子,还要故意做出不在乎,没什么大不了的表情。”

    周戉语滞。不一会略带尴尬地问:“你一定要这么直率?”

    “对不起。”苏抗抗诚恳致歉。暗自猜测以他的性格,昨晚直接了当的话语和行为背后究竟积攒了多少勇气。她不由好奇,“你一直这样?习惯掩饰真实的自我?包括需求和欲望?”

    他望她两眼。“我那位先祖曾经说过,军人的职业代表着牺牲和奉献。我刚满八岁,祖父就带我去检测基因和各项身体指标,那时我已经决定了终身的职业。”周家人的血液里天生流淌着克己与责任,尽管千年来或被权利侵染,但每个周家人对先祖的景仰从未削弱。周戉停顿片刻,内心的话不自觉地吐露出来,“和家庭也有关系,当真实的需求不被重视时,就慢慢学会了掩饰。”

    他尚记得祖父带他去检测基因的前一晚,父亲和母亲长谈一夜之后,母亲再看他的目光便不一样,失望和更甚于以前的冷漠。他违悖了母亲对他的期望,走上所有周家人必经的道路。

    周戉遥想过去,注视前方路面的目光一分分冷然。

    在科顿星时,他曾问过她“你有没有为不能达到父母的期望而焦虑过”,想起这句话,周海涛中将那张冷肃而威严的面孔也同时出现于脑海。沉默中,苏抗抗笑一笑,说:“大家族的日子也不好过,看来就傅博士活得自在些。”

    周戉深有同感地点头。忽然想起昨日,他问:“你父亲呢?在你的话中很为他自豪的感觉。”

    “他?”苏抗抗不禁眉眼飞扬,“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丈夫和父亲,最好的男人。”

    听得出语调中浓郁的爱与依恋,周戉除却暗生的羡慕外,还有一缕不易被觉察的嫉妒。迟疑片刻说:“有机会多谈谈他,抗抗。我的学习能力很强。”

    苏抗抗错愕地瞪视他数秒,随即别开脸问:“是不是到了?”

    果然她整个上午盘恒于银河城科技大学附近的科学院,下午随同谢志远教授一起飞抵西宁市。

    周戉陪着她,直到晚上送她回家门,第二天清早又出现于街区马路的篱笆外。

    苏抗抗在第三天终于忍耐不住,她坐上车后认真地说:“周戉上校,那晚我拒绝得很干脆,话也说的很清楚。”

    “我也听得很清楚。”

    “那现在代表什么?我不需要你为我开车门拉椅子做司机,像所有的……那样。”

    “所有的什么?”

    他眼底有两簇跃动的小火苗,让人背心发热。苏抗抗尽量心平气和地说:“像所有情侣和恋人那样!你的行为让我很被动困扰。随身带个跟班和护花使者,我的新同事们会怎样看我?”

    周家长孙周公子的情人?她几乎可以想象那些流言蜚语。

    “还有一天半。”他注视恼火的她,平静地说,“不到四十个小时。等我回去科顿星,你会不会想我?”

    “不会。”苏抗抗接连深呼吸,“萨沙或许会,为了你贿赂她的那些礼物。”

    “那我还要继续加油。”他不顾她游走在烦躁和嗔怒之间的情绪,“坐好了,再磨蹭下去你会迟到,然后上司同事们会因为我的关系忽略你漫不经心的工作态度。”

    这句话成功让她闭嘴。直到他在阒寂中忽然发问:“苏抗抗,你有没有爱过人?”

    她沉默许久,才艰难地说出一个字:“有。”

    “现在没有和他在一起,证明失败了?”

    “对。”苏抗抗目视前方答。

    “所以你害怕?”没有等待她的答案,周戉用平静的语气不留情地继续分析,“喜欢一个人是很可怕的事。心和意志会失去自控能力,受她牵动。对于思维理智的人来说,这种感觉很陌生,很不好。”

    苏抗抗不给他任何回应。

    周戉自顾说下去:“为什么明知不好还要继续?因为同时有一种愉悦和迷醉感能抵御所有失控的恐慌。我现在正是这种状态。”

    “如果你问傅立叶博士,她会告诉你,那是脑子里一种叫做多巴胺的分泌物影响。”苏抗抗教导说,“多巴胺的分泌不会持续太久。”

    周戉好笑地望一眼她,问:“既然你认为我不会持续太久,为什么会忧虑恐慌?”

    因为我了解你,你的性格非常固执!苏抗抗面无表情地答:“我没有忧虑恐慌,只是担心我的新工作。在联邦,阶级已经稳固,以我的学历和来历,假如要给小刀和萨沙他们一个美好的未来,必须比其他人更勤奋努力。”

    他在高速路上靠边停下,专注的目光不离她左右。“真没有?”

    话音刚落下,他俯下脸来。两人相距数寸,四目相对,苏抗抗几乎能感觉到他呼吸和胸膛的热力,可那绝对不及他双眼中的炙热。

    她从震愕中清醒,本能地悄然后退,紧紧贴着椅背,伸出右手探向裙下。

    他在她抽出那把改装电击棍之前狠狠按住了她的手,动作之迅速,用力之猛让苏抗抗不自觉地低呼出声。

    他的大掌包裹着她的,掌心的热力穿透她,指尖在她躲闪时触碰到她的皮肤。

    “真不怕?”他再次问,缓慢的语调带着莫名的挑衅和威胁。“不怕你动它做什么?”

    他抽出那把改装的电击棍,塞进她手中。第一次占上风,尽管只是基于体力的强弱不同,也足够让他满心欢畅愉悦。

    周戉在她愤怒的目光中坐直身体,嘴角带笑,轻蔑地说:“外强中干的笨女人,三叶虫的一个小主管都能把你骗到科顿星去。”

    苏抗抗张嘴想辩驳,话到口边换了一副说辞,指责他:“我刚才以为你要非礼我,不动电击棍难道跟你这种联邦兵痞子动拳头?”

    他眼如深潭,定定注视她片刻,伸出手掌,拇指重重地由她唇上抹过。低声说:“我是想。差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成功不是终点,失败也不是终结,只有勇气才是永恒。——丘吉尔

    好想吻,好想吻。我一定是饥渴了。

    ☆、第四十四章

    那双眼中的欲望真实得让人战栗。

    苏抗抗不敢直视,别开脸逃避灼人的目光。无论是地球时代还是此时,她都没有应对这种状况的经验,只好维持惯常的平淡表情,提醒他说:“我快迟到了。”

    暧昧在他抚弄她双唇时遽然而起,在空气间蔓延开来,即使是沉默,也有道不明的暗流涌动。直到科学院附近,苏抗抗下车,周戉为她打开车门时才打破两人间的凝滞气氛,说:“晚上不能来接你了。约了父母吃饭。”

    苏抗抗点头表示理解,告别说再见,然后慌慌地转身。

    每逢此时,周戉就会兴起冲动想抓住她,已经数不清有多少回。当每一个相聚都会预感到离别的不舍,这是否代表了爱?他不懂这些道理,只知道有条无形的线牵系已经在他心上,唯恐距离会将线崩断。

    晚餐时,偌大的餐桌只有周戉母子两人。

    开战数年来,最大的一次反攻将即,预计有超过十数万联邦军人会在穿越虫洞后奇袭帝国,周戉的父亲主管国防部后勤工作,忙碌的他委托秘书打来电话致歉。

    周戉母亲五十有多,因为不曾生产,保养得宜,皮肤平滑,身材窈窕。她习惯了任何时刻保持妆容和穿着的得体,即使是对待孩子,也是不亲不疏的态度,怀持着她信奉的传统家庭教育方式。

    她以淡然的口吻告知周戉:“巧臻的婚礼定在五月底。

    “前几天见过,我向他们道过喜。结婚礼物我也嘱咐马丁办好了。如果不在的话,就由马丁送去。”

    “你是怎么打算的?找遍银河城,我迄今为止没有为你寻到可以和巧臻媲美,像她那样合适的。”

    曾经他也以为合适就好,而今只是合适已无法满足他的渴求。周戉抬起眼,望向母亲。“我已经找到更合适,也更喜欢的。”

    周夫人放下筷子,隔桌凝视儿子,好一会才说:“周戉,妈妈快不认得你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学会了这些?自作主张,不征求长辈的意见——”

    “我厌烦了你们那一套。我是你们的儿子,不是你们各自显示家庭影响力的工具。”

    父母这段毫无爱情因素只有妥协与利益的婚姻,从一开始就充满了冷漠与冷战。周戉不清楚他们是否曾有过阶段性的融洽,但自他出生,父母的关系就深刻地影响着他。

    特别是母亲,周戉在和吴巧臻订婚时就意识到这个问题:母亲施与他的关爱与他听话的程度成正比。这个寂寞的女人需要通过掌握儿子的人生以证明她在婚姻关系中不可或缺的位置。

    周夫人一副受创的表情,凝视着面孔与丈夫极其相似的儿子,她双眼中的锐利逐渐被一层淡然代替,语调也回复习惯性地客套和距离感:“妈妈提醒你,你的选择同时也令你父亲大为不满。”

    “我没有想过去讨好你们任何一个,”周戉平静地直视母亲,“曾经想过。在意识到这场延宕数十年的婚姻拉锯战最终只会两败俱伤时,我就决心不做你们任何人手中的棋子。”

    他站起身,俯腰亲吻母亲的额头,注意到她紧捏着餐巾的指关节发白,温柔和歉疚由心头滑过。“妈妈,他不值得你爱,也不值得你恨。”

    仲春的夜,星光俯瞰着这片人间大地。周戉从银河城十一广场的高尚住宅区来到莱茵市的这个平民街区,像踏足于另一个世界,更有人烟味道的世界。

    还有十来个小时他即将登上返回科顿星的战舰,而对于这间小房子里的女主人,他依旧无计可施。

    从遭遇苏抗抗开始,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颠覆着他的人生。他悔婚,坚持回前线,戒烟长达十年重新继续,他对过去三十年的生活极度不满,极度渴望自我改变。这一切,看似与屋里的那个女人无关,但或许有些事情,在他尚未觉察之前已经悄然发生。

    周戉倚着车门,眺望二楼。

    身旁有童稚的声音问:“你在看什么?”

    苏萨沙抱着小白,仰着脖子,一脸的好奇。

    “看星星。”周戉答。

    “我也要看!”

    周戉托住她双腋,被举起来放到车顶的苏萨沙咯咯地笑,怀里的小白一张猪嘴使劲向周戉胸膛拱动。周戉避开它,问:“它不会突然嘘嘘吧?”

    “不会,它很干净呢,每天洗澡。”苏萨沙大发善心,“我允许你亲它一口。”

    周戉嘴角抽搐,谢绝了她的好意。

    苏萨沙不放过他,问:“小刀哥哥说你在追求我们的姐姐。追求是什么意思?”

    此时街区气氛宁静安谧,周戉不知不觉地采用成人间的交流方式答:“就是做出一些举动,征求对方的同意,好在未来的日子里快乐地在一起,然后……照顾她。就这样。”

    苏萨沙似懂非懂,问:“既然是快乐的,一定会同意啊,为什么还要征求他同意?”

    “因为有很多不能掌控的因素,比如快乐,你的快乐未必等于对方的快乐。”

    “我明白了!就像小刀哥哥很喜欢敲我脑门,敲得我疼的时候他就快乐,但是我很不快乐。”

    周戉无语地点头。“差不多就这样。”

    “真笨呢。追求就是讨好对不对?讨好怎么会没有花,没有虾子呢?连电影里还会送花呢,周叔叔,没人教过你吗?”

    周戉愕然。

    “好了,”霍小刀出现在篱笆墙侧,看也不看周戉地说,“我倒个垃圾你就跑没影了。”

    苏萨沙吐吐舌头,作势欲往下跳,周戉抢先一步抱她下来。

    对于这几天霍小刀疏离不满的态度,周戉看在眼中,见霍小刀拖着妹妹的手,小白猪扭着肥屁股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们往家门走去,他没有多言。

    哪知霍小刀走出几步又回头,隔着篱笆大声说:“要平安回来!”

    黑暗中,周戉嘴角微扬,这个离别的夜晚忽然间并不是那么令人怅怀。

    独坐在二楼小房间的苏抗抗撑着下巴,听见霍小刀的那声祝福,她喃喃自语说:“孩子们才是世上最可爱的,也只有孩子们的爱才是最无保留的。”

    光屏上,老盖亚的字体显现:“这个国家诸多的心理治疗师们宣称,只有爱才能终结另一段爱。我以为你会接受他,也以为你前些天重新开始阅览傅珽的笔记,是周上校给予了你勇气。”

    苏抗抗没有回答是与否。听见孩子们互道晚安,各自走进房间睡觉后,她才告诉老盖亚:“有异性相悦对女人来说能提升多少自信,你不会理解的。”

    “我必须声明,请不要歧视我的身份和性别。”

    如果可以的话,老盖亚此刻一定是白眼朝天的表情,苏抗抗忍笑。“你说的没错,是他给予了我部分勇气。”

    “还没有忘记那个科学极端分子?”

    “忘记不可能,牵挂是没有了。即使是结束,也不代表开始。”

    “可是这样会令他失望。”

    老盖亚的“他”所指是谁,苏抗抗明白。“错了。目的不同,意义也不同。我没有让他失望,而是出于好意,不想让他寄予希望。……跟你争执这些做什么呢,每一份感情的往来没有经历过的无法体会。”

    一贯饶舌又八卦的老盖亚罕见地沉默下来,没有告诉苏抗抗,在某个深夜,他居然发现周戉上校拥有一个全息模拟成人游戏的账号,而苏抗抗也由此错失一个了解大联邦单身男士娱乐项目的机会。

    第二天清早,陌生的男人敲开苏家大门,他谦恭地向安德拉大婶行礼,心想上校品位独特,难怪和可爱娇小的吴**退婚分手,原来喜欢的是这种金发乳牛。

    “你好,我是马丁史密斯。周戉上校临走前嘱咐我送上一份礼物,请问,是苏抗抗**?”

    安德拉大婶开门的瞬间,误以为那捧巨大的玫瑰花束出自她的某位仰慕者,听明白之后,失落的大婶双手抱胸,盯视小个子男人许久,忽然爆出一声干吼:“苏!”

    礼物不止有花,周戉的楼层管家开来的车后放着一块电路板,苏抗抗认出是mars机甲的废弃仪表盘。她问马丁:“周上校没有留下什么话,或者卡片?”

    马丁史密斯摇头:“很抱歉,没有。”说着他想起什么,拿出一张纸,“只有这个。”

    上面只有一行数字,那是周戉卫星电话的号码。

    ☆、第四十五章

    苏抗抗在周戉离开后的第二个星期,将傅珽的笔记重新整理一遍,交还给傅立叶。

    来绿园就餐数次,她这次才知道绿园内,视线最佳,能看见前院风景的临窗位置是傅大**的专座。

    “多年前,绿园是傅家的产业,先祖去世后,先祖母睹物思人,为防伤心太过,才把这座小别墅卖掉。几次翻新转售,最后变成餐馆。老板留个位置给我,不过是先祖的面子。”傅立叶娓娓道来,没有多余的夸耀,像叙述一件陈年旧事。

    这是朋友的态度。

    苏抗抗记得第一次来时,她在门前那棵针尾松下,凿刻着“傅珽旧居”四个字的石块前曾伫足数分钟,缅怀旧人。她附和说:“他们伉俪二人想必情深到极处。在笔记里,傅先生还曾写下一首小诗。”

    傅立叶其实早已按捺不住,经苏抗抗提醒,她急忙问:“在哪里?”

    苏抗抗翻到那一页,指给她看。

    傅立叶默念着,眼中渐有银光忽闪。

    “很美的句子。”她叹息。“在历史书和一些杂记里,经常出现他们的名字。一个大时代中瑰丽的爱情故事……太让人向往。”

    苏抗抗微笑不语。

    “谢谢你。”傅立叶真诚地说。

    “我也有些不太明白的地方,只是尽力而为。”为了避免引起傅家和周家的疑心,苏抗抗态度谨慎,没有表露对汉文字的太多自信。她状若随意地问,“特别其中有些断续的内容,我仔细检查过,有数页被人为撕毁的痕迹。”

    傅立叶遗憾地说:“没错。早在很多年前,我们就发现了。可是在先祖的其他遗物中没有找到那几页笔记。”

    那几页失落的笔记正巧是傅珽在筹备重启基因工程研究的阶段,内容想必极其重要。苏抗抗祈求那是能改变她体质的关键。看傅立叶表情不似作伪,她无法克制内心的失望,哦了一声后,掩饰地说:“那太遗憾了,本以为交还给你的会是完整的内容。”

    “没关系。”傅立叶理解地笑,“其实我个人更好奇的是他们的爱情故事。”

    她为两人续了茶,不好意思地说:“大概身为女性,对这方面的好奇心更重。说起来,早几天就想约你。那天的偶遇实在让我太吃惊了。”

    苏抗抗垂下眼,问:“是周上校吧?我们只是朋友而已,那天他的话不能当真,或许只是出于好胜的心理。”

    在那次去往科顿星的旅途上,无聊的康笋曾讲述过他们的过去。苏抗抗由此得知,傅立叶博士不仅仅是康笋爱慕的人,也是周家曾经的儿媳人选。

    她不知傅立叶对于周上校的想法如何,在千年后的异世大陆生活,她小心翼翼的,不希望四处树敌,更何况,傅家大**毫无浮夸之气,是个值得交往的朋友。

    “他的态度可不像普通朋友。我太了解他了,周戉不是好胜的人,也不是口舌轻浮的人。他和康笋可不一样。”傅立叶瞟苏抗抗一眼,心领神会地说,“啊,你以为我对他有其他的想法?这可误会我了。我即使曾经有过那么一丁点喜欢,在周戉和吴巧臻订婚时也彻底放弃了。我这人,说不好听的,是傲慢,好听点,是矜持。总之,看不上我的,我眼里也没他。”

    她极少一口气说这么长的话,又解释得有趣,苏抗抗不觉逸出笑意。

    傅立叶上下打量她,缓缓问:“现在放心了?”

    苏抗抗愕然,随即摇头。“没有,没有。我们……只是朋友。”

    傅立叶不置可否地咧咧嘴,带着提醒的味道说:“吴巧臻下个星期奉子结婚。我打算送份大礼,多谢她喝多了跟沃伦滚了床单,帮我解决了一个大麻烦。不过,从那天她的反应看,她对周戉还没有忘情。”

    再一次提到周戉,苏抗抗无言以对。

    傅立叶不知想起什么陈年往事,冷冷地说,“我虽然跟吴巧臻不熟,但吴家人是什么样子再清楚不过。你小心她。”

    “她多虑了。”

    在苏抗抗坦然直视,再一次撇清关系时,傅立叶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告诉她:“周爷爷大骂你过河拆桥,有了好工作就忘了他的功劳。老爷子这是替他孙子着急呢,怕隔了那么远,你会忘了周戉。”

    苏抗抗苦笑不已。

    那个情绪多变又权大气粗的小老头,苏抗抗还真拿他没办法,唯有哄孩子一般应对。

    她和傅立叶告别后坐车到枫林渡,周智勇大喜过望,首先向苏抗抗宣告他发现了一种新鸟类的喜讯,接着带她参观周家的祖宅。在一个类似陈列室的大房间中,他指着一排的奖杯,每句话起首必是:“这是斧头xx岁……”

    苏抗抗只听过填鸭式教育,没见识过这种填鸭式喜欢。

    她忍无可忍:“周家的斧头八岁鉴定基因,各项指标优异过人,堪称完美。他八岁开始体能训练,十岁参加铁人三项赛,十二岁跟您的部下完成野外五十公里拉练,十五岁第一次操作机甲,击败了您的警卫,十八岁被国防军事大学,首都科技大学,还有南部某大学争抢。二十二岁他以第一名毕业,进入第五师。第一次上战场,他带领的连队歼敌过百人人,包括几个帝国机师。二十八岁升团长,上校军衔,还曾获得过紫心勋章,银星勋章,以及优质军人荣誉勋章。总之,他堪比战神再世。”

    周智勇表情非常满意:“记住了,以后要多夸夸他。没有什么比女人仰慕的眼神更令男人骄傲的。”

    苏抗抗无语至极,她嘀咕说:“需要赞美提升自信,他究竟有多自卑?”

    周老将军该聋的时候绝不耳聋。“那孩子……很少有人夸他。”

    不期然地,苏抗抗脑海中闪现在旧居门廊下的一幕,那张严肃的脸上突现的羞怯而别扭的表情。她不自觉地抿起嘴,发现周智勇双眼湛亮地盯着她,苏抗抗马上收起笑,点头说:“有机会的话,我会听从您的吩咐。”

    转眼数月,周戉只在康笋休假返回主星时托他送来一份礼物。那是联邦军方普及教育的机甲操作手册,中间夹了一朵白色野花,来自科顿星北部的冰原。

    苏抗抗无意识地转动手中的花梗,面目温柔。她记得周戉的电话号码,但她也懂得,任何一个无关紧要的举动都有可能引发对方无谓的幻想。说什么都是错,所以几次拿起电话又放下。

    康笋和她告别时表情落寞。在某些方面,她和傅立叶极度相似,她们这类人,一旦投入感情便是不计所有,如飞蛾扑火,如燃烛化泪,所以分外小心。正是因为这种谨慎心理,更倾向于将热情奉献给家人和工作。

    西宁市,联邦科学院和三叶虫集团的合作研发设计所,巨大的机甲研发大厅中,近百人悄然伫立,目光一致地注视着前方。通往工程实验机房的金属门向两边滑行开启,实验机房的最里端,数盏高强射灯之下,一台高达数米的mars二型机甲被固定住,倚墙而立,它全身泛着幽蓝色的金属光泽,左机械臂的破刃刀寒芒闪耀,右机械臂的新式转轮粒子炮遥指天空。

    俨如天神般伟岸威武。

    国防部周海涛中将和三叶虫的总裁麦康纳先生,以及负责整个mars二型设计研发工作的谢存志教授带领着数个高级工程师走上前去,在那台新型机甲之下,人类的身影渺小如蝼蚁,但人类的智慧与能力却能征服无限的星空。

    整个研发大厅鸦雀无声,等待的焦虑和克制的激动在空气中无声无息地传播。苏抗抗站在自己的工作台前,握住拳头等待国防部的验收结果。

    四倍率引擎系统倾注了她无限的心血,当她在莱茵市的家中,通宵达旦地重温老盖亚提供的地球时代各式引擎设计结构图纸,当她将太空船连锁反应堆的理念应用到机甲引擎,只获得谢存志教授一人的赞同和支持……她似乎就在等待这一刻。

    第一波掌声从中心位置传来,如浪涌,如雷滚,苏抗抗以拳头抵住嘴,唯恐失声尖叫。巨大的喜悦填满了她,恍恍惚惚地,有同事拥抱她,有人拍她的肩膀,最后谢存志教授走近身前,“苏!”他握住她的手,难言地晃动着。“好样的!”

    最后是周海涛中将,“辛苦了。”他说。

    晚上的庆功宴后,苏抗抗拨了那串卫星电话号码,mars二型机甲的成功处于保密阶段,但是她迫切地想和人分享喜悦,或者只是一句简单的“你好吗?我很开心,也希望你开心”。

    电话关机中。

    周戉听见她的留言,已经是联邦主星时间的第二天午后。结束战斗的他满身疲倦,在未散尽的硝烟中点燃一支烟。听见那期待已久的声音,含在他唇角的香烟掉在地上,那温柔的声音问:“你好吗?”

    周戉不可置信地重复了第二遍第三遍,然后他将电话放在锤子的耳边。“电话里说了什么?”

    锤子捡起地上的烟头叼在嘴边。“你好吗?”他听完,眼神纳闷地望着周戉,补充说,“你吃药了吗?”

    “滚你的。”周戉掩饰不住,喜上眉梢的他收了电话,“我的烟呢?锤子,最后一支了。操。”

    忘形的他不记得继续收听随后的语音留言,远在主星的祖父问他:“斧头,想不想她?老实承认说句想,爷爷立刻把她打包送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啊,小剧场发在此章的长评

    小剧场:

    周戉和苏抗抗告别后,没有返回银河城的公寓,而是回到周家位于枫林渡的老宅子。夜阑人静,独立的小院落四下无声,他毫无倦意,回忆苏抗抗的每句话,回味擦过她面颊时唇上的触感。思绪悠长到g4星球初遇的那个夜晚。

    越是详尽细微越难入眠。周戉起身,临窗而立。而后,他找出一个蒙尘的头盔。

    多年的和平,联邦的社会环境和帝国大不相同。人类在生存没有外在威胁的情况下,总会尽力让自己活得更好些。联邦人的智慧几乎都运用在如何创造更高生活水平的方面。

    三维全息技术正是其中之一。联邦公民们对此又爱又恨,一方面,诱惑了不少青少年沉迷于全息网络游戏,一方面,全息动态电影又成为成年人们不可缺少的玩具。

    周戉在银河城的公寓里有个更先进的游戏舱,老宅子里的这个头盔型号非常老旧,是十多年前,他第一次遗精后偷偷置下的。

    他躺好后将头盔带上,连接网络。

    全息网络系统为用户提供数千环境做选择,拥有高权限的客户还能在虚拟空间中和异星球生物颠凤倒鸾过一把瘾。

    周戉的口味不重,但是今晚出奇地,他没有选择平常喜好的房间,而是野外。

    野外,星光,很遗憾,系统没有提供野外赛车场环境,和车有关的只有十数种选择,周戉想了想,挑了个公路。

    接下来根本不需要考虑,黑色短发,体型偏廋,黄种人,肤色偏白……当成型的女性三维立体图像出现在眼面前时,周戉心跳突突地,跃动得分外欢快。这不是苏抗抗?

    周戉已经感觉到在肾上腺素剧烈飙升的同时,手心发热发烫,身体紧绷。顿了顿,他点了确定。

    成人三维全息虚拟系统正式进入场景。

    周戉开着车行驶在公路上。周围环境类似g4星球一般荒凉,极目远眺,地平线与黑色天幕接壤,点点繁星闪耀之下,旷野平原上只有一条笔直的公路。鸦默雀静,偶尔有野兽在远方的嚎叫传来。

    公路的前方有两点红光闪烁,看上去像饥饿兽类的双眼。在虚拟系统中不存在任何危险,但周戉的一颗心还是为之轻悬,因为他知道前方等待着他的是什么。

    缓缓驶近,和他方向相对的公路一边停靠着一辆抛锚的鲜红怒鲨,此时车顶盖打开,一个女人躬身向下。

    周戉的呼吸遽然急促起来。眼前的一切和洛基山脚的情景太相似,相似到他当时的感受重归于心。

    他轻手轻脚走过去,只见这个女人身穿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低腰的裤子因为躬身露出了大片雪白的机腹。她分脚而立,完美的圆润臀型尽在眼前。

    周戉默不作声,他回味着那时的心情,思索要不要一脚踹下去弥补遗憾。还是直接将她压下去,手掌由后探入她的衣襟,梭巡每一寸隐秘,让她剧烈颤抖,无法再挥舞那把尺寸巨大的万能扳手,让她尖叫着只记得他的型号?心动,人也随之而动。他走过去,紧紧贴着她的身体,然后问:“要帮忙吗?”

    这个女人没有丝毫惊慌地直起腰,挺翘的后臀摩挲着他,侧脸向他微笑。“要。”

    周戉没有其他的动作,只是托起她清秀的脸庞仔细打量。在这荒野的夜晚,眼波流转间居然有丝妩媚,魅惑他吸引他低下头。

    “苏抗抗?”

    “嗯?”

    他顺手把车顶盖放下,怀抱着那个女人坐上去,接下去该如何?亲吻她?像以前那样,一切顺理成章地继续,直到最后完成他的释放?

    周戉凝视眼前和苏抗抗面目相仿的女人,汹涌的欲望渐熄渐灭,他放开手,取下头盔,绮丽的梦境在眼前刹那消失。

    毕竟是假的,自我欺骗并不能让人快乐。当没有某个人存在时,可以借助幻觉满足。可一旦有人入驻心房,她的声音,她的细微表情,她眼中的笑意,甚至包括她呼吸的频率,任何事物也无法取代模仿。

    ps:第一次留给两人真正享受吧

    再ps:看完就删的啦。

    ☆、第四十六章

    在科学院,谢存志为难地说:“苏,这次三叶虫支援前线的技术队名单上又有你的名字。”

    苏抗抗与三叶虫的合同尚未到期,麦康纳又不肯放人,之前是以借调的方式加入研发设计所,如今,mars二型的研发告一段落,谢存志正准备将苏抗抗延揽到旗下的研究小组。

    得到消息时,谢存志愕然而后激愤。

    “虽说在设计所工作了半年,但你还是属于三叶虫集团的员工,我问过麦康纳怎么回事,他告诉我他也是听令行事。”

    “听谁的?”苏抗抗好奇。

    谢存志教授手指朝天,不言而喻,苏抗抗顿时明白了是谁,也明白了周智勇老将军的用意。

    谢存志歉疚又无奈地搓手,欲言又止的表情让苏抗抗想到父亲。他们性格上有相同的特质,踏实勤勉,不善交际言辞,而且不齿权谋。

    苏抗抗反而安慰他:“没关系,我是随遇而安的人。”

    她是随遇而安的人,不代表可以随意被人摆布。苏抗抗去了枫林渡的周家老宅告别。

    “周老将军,最近我恐怕不能来看您了,周家笔记的翻译工作也要暂停。”

    周智勇故作不解。

    “和上次一样,被三叶虫派去科顿星前线。不知道是哪个混蛋陷害我。”

    冯绍偷窥老爷子一眼,忍俊不禁。

    周智勇老脸僵硬,不动声色地说:“年轻,有机会多见识见识是好事。”

    苏抗抗惆怅。“我也是这样想,不计较了。只担心又去那么远那么久,孩子们怎么办?”

    “小事而已。小冯去把他们接过来,喜欢就在这里常住。家里也热闹些。”周智勇苍老松弛的眼皮微垂,遮掩了狡诈的光芒。

    想得挺美,为了孙子简直是不遗余力不择手段了。苏抗抗腹诽。“这倒不用。住惯了现在的街区,搬到这里不方便。不过我本打算下半年给小刀申请科技大学少年班的入学考试,这一去恐怕要拖到明年。”

    周智勇来了兴致,问:“那个男孩?”

    苏抗抗点头,开始历数霍小刀在物理与数学上的天分和成绩。

    周智勇望一眼秘书冯绍,冯绍微微点头,说道:“这件事交给我办。”

    在有限的能力范围里,尽量为自己争取最大的权益,这是苏抗抗的妥协条件。而这次三叶虫技术支援队的带队依然是老成又好色的纳尔逊大叔,他和安其罗是为了双倍的工资和津贴。

    有过一次外驻裂石堡半年的经历,知道安全无虞,所以再次登上联邦巨型太空运输船奔赴科顿星,他们的心境截然不同。

    纳尔逊大叔不再像上次那样频频短吁长叹,忧心被瞎了眼的帝国炮弹击中,就此告别他的全息成人模拟游戏账号。

    而安其罗也不再愁眉苦脸,害怕再也见不到家里的孩子。在他们和联邦大兵们打牌赌钱时,苏抗抗大多数时间用来研究老盖亚获得的各种前线战报。

    在科顿星之上,无论是北部的冰川极地,还是南部草原,战争的硝烟无处不在。

    长达一年之久的联邦大反攻,如火如荼地,在数月前到达顶峰。

    起因是现任总统吴启明授权联邦国家电视台转播了联邦太空舰队成功穿越虫洞的新闻,这一举动令吴启明收获了民意无数,同时也引发了帝国人绝望的凌厉抵抗。

    “政客!政客!”老盖亚的不齿由字里行间透露出来,“和前任总统的自我牺牲大局为先的高尚品格相比,吴启明就是个卑鄙的野心家,阴谋分子,玩弄国家权力于股掌!”

    “他运气好。”苏抗抗不知自己的回答与周家老爷子有异曲同工之妙。“好命医生医病尾而已。”

    “可是这样造成了帝国军队的警觉,在前一次的参谋联席会议上,凌格飞上将痛斥总统特别助理,吴启明的轻率扰乱了军方分而化之,逐个击破的作战计划,给战斗在科顿星前线的数百万联邦军人带来巨大的威胁。”

    挥斥方遒,激扬文字。苏抗抗面前浮现一个口水狂喷的糟老头子形象。

    她被自己的想象逗乐了。“老盖亚,暂停一下。愤怒青年的形象根本不适合你。”她无法理解,“我没料到,你对于联邦的好感度竟然高于我。”

    “那是因为,我对这个星球的了解比你更为深入。我无数次地观看首任总统霍斯的那一段演讲,仍然无数次地被感动。现在老盖亚非常担心,掌握了天然虫洞的穿越技术,联邦人的欲望会为此膨胀,特别是现任总统,为了他所属的利益集团的利益,为了政治目的,他很有可能将联邦带往危险的方向。”

    苏抗抗托腮思索,而后告诉老盖亚:“预设一个未来,再去恐惧这个未来的出现,有个贬义词可以形容,叫杞人忧天。”

    老盖亚被驳倒,好一会才回答:“我再一次了解到为什么经过那么多年的寂寞,小抗抗仍然能活蹦乱跳地来到联邦。”

    “佩服?”

    “神经线粗大得令人倾慕。”

    “狗屎!老混蛋,无聊来做游戏吧。”苏抗抗提议,打开电子地图,按照周戉所在第五师半年多来的进攻路线画了一条蜿蜒的红色曲线,了解沿线城市。

    由此她知道,行李中那本小册子夹着的野花来自科顿星最北部的库莫州。去年年底,联邦第一集团军在收复哈尔斯塔市之后继续向西北挺进,占据库莫州的帝国军队一路退守于北方极地,冰川的边缘。

    “究竟有多少帝国侵略军在科顿星?”

    “联邦军方的统计,目前仍有数百万。五年时间,帝国侵略军的死亡数字一百八十多万。当然,你知道,为了胸前闪亮的军功章,这个数字不免有夸大的水分。”

    “老盖亚,你说,最终结局,这些人会怎样?”

    老盖亚沉默,过一会光屏上只出现一个字:“死。”

    “我不明白他们的想法。在联邦可穿越虫洞之后,不仅在天时地利人和上,帝国人不具备任何优势,连士气也受到重创。如果最终投降,起码还有继续生存的机会。为什么宁死不往,毫不替家人考虑?国家利益和荣誉感就那么重要?”

    “在历史的长河中,每隔一两个世纪,就会出现数个战争狂人成功地影响世界格局,但我绝不相信,会同时出现数百万个战争疯子。所以,这些人一定是有隐衷。”

    苏抗抗若有所思。自语说:“不知道小乙现在是在科顿星某地,还是已经返回故乡。”

    “祸害千年,小抗抗,他会很长命。”

    “希望如此。如果他成功,固然是英雄行径,一偿心愿,但我只希望他平安无事。”

    “你让我想起一个反例,一位勇敢的斯巴达母亲,她交给孩子一面盾牌,告诉他,‘拿住,或者躺在上面’。小抗抗,男人是鹰,他们的心向往的是天空。”

    联邦太空运输舰队徐徐在基律市空港降落,迎接他们的是熟悉的机修官加尔上尉。

    mars二型并未开始在联邦军方制式配装,苏抗抗他们是这次三叶虫派出的唯一技术支援队,只因为第一集团军处于极地边缘,必须在寒冷的十二月来临之前,全歼退守于极地冰川的帝国军队,而mars二型的四倍率引擎系统强大的动能输出,更适应冰川极地环境的战争需要。

    苏抗抗虽然做足了准备,为自己购置了防寒衣物,走下太空船时依然感觉不适。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整个人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基律市的军事基地看起来比裂石堡市的更为荒凉,一列列一排排的简易平房顶被积雪覆盖。好在简易房中有温度调节,她睡醒之后,走出房间,立刻被目光所及之处的景象震撼,久久不能言语。

    凛冽的风发出啸音,北地高原的空气异常清新,能见度很高,基律市之外,遥远处的天空中,一座巍巍巨峰高耸入云。太阳由那个方向升起,洒在白色的峰顶,涂染得整座山像披上了一层金箔。

    “那是圣山,库莫州的人这样称呼。和平年代,每年最温暖的那三个月会有大批信众进山朝圣,也有很多人葬身在山间。”

    在餐厅里,加尔说完撇撇嘴,四下看看,接着压低声音:“这个州一半的人口是宗教狂热分子,曾经还有个疯子跑到主星,要炸毁银河城空港大楼,要求库莫州独立。苏,走出去千万别对他们流露好奇,一丁点冒犯就会被捅刀子。”

    “苏才到不够二十四小时,别被你吓跑回家了。”老戈登喝一句,接着搓搓手,兴奋得眉毛都在抖动,问说,“苏,晚上我们弄点什么?戈登大叔这里有冰海的库加莫大眼鱼,还是今早从没封冻的巴拉湾钓上来的。”

    简单的接风宴之后,他们终于找到单独相处的机会。听多了有关于前线战事的各种小道消息,纳尔逊大叔亟不可待地问加尔上尉:“第五师不在基律市?那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来收货?总不能让我们送去吧?还有,听说夏天那一仗死了很多人?我们在主星,胜利的消息一个接一个,都传闻最多明年春天,帝国人就会被赶出去了,这么说,还是没影的事?其他各州先不说了,我们这里,整个冬天把帝国人围起来,不冻死也会饿死吧,为什么说打又要开打?”

    加尔张张嘴。“这么多问题我怎么答?有些我也不清楚。”

    “说你知道的,慢慢讲。”苏抗抗也万分好奇。

    作者有话要说:啊,快活的日子暂告一段落,开始忙咯。%>_<%

    以后白天更不了,更新时间调整为晚上九点之后。

    今天白天刷新更的小伙伴,对不住哈。

    下一章:明晚九点后

    ☆、第四十七章

    库莫州百分之七十的土地常年被冰雪覆盖,第一集团军三个师驻扎于库莫州之北的奥勒松市附近,那里有大片的原始森林,再往北去,就是帝国侵略军退守的冰川地带。

    加尔上尉说为了测试mars二型在冰川地带的适应性,这次恐怕真要由机修营送上去了。

    听到这样的解释,技术支援队的所有人都在暗自嘀咕,希望那个倒霉鬼不是自己。安其罗抱怨说:“mars二型在木卫三星球测试过,那里可是零下六十度的极寒地带,难道还不能证明新型号的强大?”

    加尔苦笑:“你认为这是我能决定的?主要还是夏天那一仗太过惨烈,现在回想,还是心惊肉跳的。你们明天去了机修库看到那些报废的机甲就明白了。”

    谈到夏天那一仗,所有人都凝目望向他,心急的纳尔逊大叔再次问:“究竟怎么回事?”

    “冰川崩裂。”加尔摇头,心有余悸的样子,“那是最暖和的七月底,帝国人边打边退,过了暗语森林,到了冰川地带,我们三个师布好阵地,几个机甲营在火力掩护下冲上去,然后……我在后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听见咔擦咔擦的巨响,后来才听说是崩裂,机甲营过百台机甲全部卡在冰缝里,帝国人一排炮弹轰过来,连外壳都烧融了。”

    简易平房中,短暂的沉默过后,不约而同地发出抽气声。身为三叶虫的员工,他们最为了解一台机甲的价值如何,还有操作机甲的那些机师们,他们绝大多数是各大军校培养出的精英,未出校门已经最少是少尉军衔,每个人都是一个家庭的荣耀。

    加尔叹气说:“百多台机甲,能拖回来的只有十来台,部分零件拆下来之后,已经全部登记报废。师部有他们的考虑,我猜想并不是质疑mars二型新引擎驱动系统的动能,而是担心仅只是功率的提高,爆发力更强,但灵敏度不足的话,依然和mars原有机型一样,应付不了冰川地带的突发情况。”

    纳尔逊大叔望一眼苏抗抗,在得到她肯定的眼神后说:“mars二型在木卫二星球的试验场测试时,是经过多方见证过的,基础数据和测试视频已经先一步发给你们,这还需要担心?”

    加尔开朗朴实的红脸庞上笼着一层阴郁。“测试和实战不同,帝国人的狡诈和残忍不亲身经历你们也不会懂,在夏天的那次崩裂之后,他们尝到甜头,现在学会了在冰原上,采用最原始的物理方法,直接开凿冰洞,然后在洞口上面薄薄淋一层水,数个小时就能结成冰,经过时肉眼无法发现,机甲一旦陷进去,反应慢上两秒,马上就有一枚炮弹轰来,防不胜防。”

    气氛瞬间沉郁,初到异地的兴奋感被强烈的愤恨和哀伤代替。战争的真实面目如此残酷,支援队队员各自想起那些战斗在科顿星其他地区的亲友,或是邻居,想象他们将面对将遭遇的,又有一种激越的斗志燃起。

    安其罗首先说:“如果要送二型上前线,我去!”说完,这个怯懦爱家的小个子男人的脸庞焕发出非一般的神采。

    而后又有三五个人响应。苏抗抗沉吟片刻,最后说:“算上我一个,我是mars二型新引擎系统的设计师。如果第五师存疑,必须有我在现场解释。”

    数天后,十数艘小型太空船从基律市空港起飞,在加尔的带领下,第一批mars二型机甲和备用零件运往奥勒松地区,联邦第一集团军第四第五第十一师的驻地。

    越往西北越感觉温度冰寒刺骨,苏抗抗和谢存志教授的科研小组在木卫三星球参加新机型测试时,因为木卫三的大气结构不适宜人类生存,所有参与人员全部坐在人造纤维制防护大厅中,观看卫星转发的视频,所以,这是苏抗抗有生以来,第一次来到极寒和亚寒带相衔的区域。

    透过小型太空船的舷窗,她看见皑皑白雪之中的第一集团军营地。营地往东北方眺望,是郁郁的暗语森林。

    这里海拔更高,苏抗抗谨记着老盖亚的嘱咐,少量多次喝水。意外的是,除了非同寻常的冷之外,所有呼吸困难,耳鸣眼花的高海拔反应,她毫无所觉。

    她将这种超强的适应力归结为体质的不同。傅珽在空间站主导的基因工程研究项目原本就是为了满足人类移民外星球的需要,不管是常年高温环境的g4,还是此时,她的身体反应佐证了傅珽的某些成功之处。

    只不过,这种优势实在让人无法高兴。苏抗抗想,就像她为新型mars而骄傲,现在甚至幻想有机会能亲手尝试操作。假如傅珽真为他的成就而自豪,为什么不尝试在自己的身体上使用?想必他也懂得,永生代表着无尽的孤独。

    苏抗抗没有继续沉浸于感怀之中,因为一列联邦大头兵们正往临时停机坪赶来。

    周戉并不知晓她的到来,也不知晓远在联邦主星的周智勇老将军正在揣摩他的表情,好奇的心像猫爪子挠过一般难忍。

    他正在营地总部参加各师战前会议。

    “恕我直言,我并不认为在十二月前能够完成对这支帝国军队的全面清剿任务。第一,帝国人在冰川中的防御工事和物质储备超出我们之前的预计,按照他们目前的战斗力来看,他们所拥有的军械火力储备足够支撑到明年春天,由此猜想,这支帝国军队在占领库莫州的第一天已经开始了这项防御计划。可以说,未谋胜先谋败,这个帝国军队的将领具备非常清醒的头脑和军事才干。”

    第十一师一位上校军官打断周戉的发言:“你这是长敌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

    周戉注视他,目光渐冷。在长达数月的围剿中,枯守于这个高海拔极地,没有人还能拥有一副好脾气。“如果你这样理解也无妨,战争中,不因一时的胜利而丧失理智,更全面掌握敌人的优缺点才是制胜关键。”

    “同为国防军事学院校友,我不需要你给我上一堂战术理论课。”

    周戉针锋相对:“那么你也一定明白,继续缠斗下去,对于我们有害无益。我们不需要教导帝国人战争的艺术,我们需要的是找到他们在哪里。”

    “据情报所得,在三天前一个小规模战斗中,我们发现了数具尸体是原库莫州的宗教独立团匪徒。帝国人在这些宗教狂热分子的帮助下,现在采用的游击战术,对于不熟悉地形地貌的我们来说,是最大最严重的问题。”

    在周定邦遗留的日记中,曾经记录过远古时代,一位伟大的军事家采取的游击战术,结合民众帮助,获得了历时十一年战争最后的胜利。

    这是最近周戉祖父发给他的笔记的最新翻译结果。周戉将此战术与当前战局结合,分明是一次非常不愉快不乐观的经验。

    他坚信联邦必胜,但面对因为死期将至而失去理智,比以往更加凶狠的帝国侵略军,自己的士兵则继续在附近的原始森林消失,或者在深入冰川时陷入冰缝,无谓地牺牲,这是无法容忍的。

    即使是以命换命,那些年轻的,前一日还在敬畏地望着他的新兵蛋子们也不应该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我的意见是,如果必须在十二月前拿下,还是需要请求第三集团军太空舰队的支援。”

    在座诸将官都明白空中配合的重要性,但是也都知道,目前,已经有数十万联邦士兵穿越虫洞,到达帝国的后方。第三集团军大部分的战舰齐集于角兽座星云附近,陆续向着帝国星系增兵。

    担负着科顿星清剿任务的各集团军正按照战事参谋联席会议的战术指示,分区域作战,无暇旁顾。

    在银河城,当吴启明在总统府门前的草坪上发表完他的就职演说后,为了实现他对民众改变民生的诺言,参议院和众议院数次提出消减军费的提案,数次否决。

    稍微了解政治的人都明白这种政治手段的目的,一来向民众表示总统对于参选纲领的坚持和重视,二来向联邦军方表示无限度的支持,三来将民众对于民生问题的怨愤转嫁给联邦军队。

    吴启明是个玩弄权术的好手,一箭三雕的手段让周戉暗自心惊。

    军事上的两方作战,政治上的两方作战,让战时参谋联席会议主席凌格飞将军现在也感到捉襟见肘,压力巨大。

    第五师师长的目光在周戉身上盘恒,利用周戉的背景,由周智勇老将军向参谋联席会议施压,确实可以争取到第三集团军的支援,但是,那更彰显了第五师的无能。

    会议的决议僵持不下。

    营地之外的临时停机坪接连传来太空船的轰鸣,周戉在战报中早已获知今天是mars二型机甲送到的日子,他事先交代了下属军官负责验收,但还是对新型机甲四倍率的引擎系统,特别是苏抗抗主导设计的引擎系统,还有那一系列的参数感到好奇。

    结束会议后,他乘坐军车向第五师辖下的机修营赶去。驶近营房的院落,听见大嗓门的卢加正在问:“老戈登没让你带点什么给我?妈的天天呆在这个冰窖子一样的地方,胃里像长了个天然黑洞。苏,我可想死你了,还有你的烤羊肉。”

    即使是履带式牵引车拖着一台台新机甲,发出雷鸣般的巨响,一辆辆驶进营地,周戉依然从那一连串话语中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苏”字。正下车的他微微一愕,目光灼然,像能穿透营房的墙壁,看到朝思暮想的人。

    然后他噙着笑,一步步走过去。每一步都稳稳当当,强抑着急切,同时,如同擂鼓的心跳声逐渐放大。

    在他出现于机修营营房大门,高大的身影遮挡了门外雪地的反光时,苏抗抗若有所感地回头。

    那双深陷的眼窝中,连日的疲累和萎靡一扫而空,热烈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苏抗抗向分别了半年有多的周戉微微一笑。

    ☆、第四十八章

    有太多的话语想倾述,可见到朝思暮想的人,却不知从何开始。

    “我收到你的语音留言。对不起,当时正在打仗。”在分隔半年的时间中,他听从康笋的教诲,没有主动和她联络过。他不止欠她一个道歉,更多的是悔意和自责。

    那朵来自冰川的野花像在他心中生了根,发了芽,而苏抗抗刚才的回眸一笑,像极地稀有的阳光,他刹那心花怒放。周戉这才知道这半年错过的是什么,是听见她的声音以解相思的机会。

    “没关系。”苏抗抗疑惑于刚才那一瞬间心中涌出的喜悦。难道是因为钦佩?周定邦在大灭绝来临时挽救了十万人生命,他如同先祖一样的无畏,明明可以在危难时留在主星安然享受富贵与权势,但他却选择了自我牺牲,辗转于这颗星球的各个战场,为他的国家和近百亿国民抛洒热血。“那时也只是忽然想起你,想问问你好吗?”

    “我……我很好。”周戉礼貌地取下军帽,紧紧攥在手心。

    被遗忘的卢加瞪大眼,朝两人左右打量。安其罗一把拽着他的胳膊问:“上尉,加尔正在找你,过来这边数数。第一批的新机型二十台全部到了,午后还有二十台陆续会送来。”

    卢加被他扯去后面的库房,边不知所云地说好,边回头张望,终于忍不住问:“苏跟我们头儿是什么关系?”

    安其罗笑眯眯地,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嘿嘿,嘿嘿。”

    卢加蒲扇般的大掌伸出,一想这矮矬子的肩膀未必吃得住他那一拍,转而拍向自己大腿。“我亏了,亏大了!”

    安其罗好奇问:“什么意思?”

    卢加想起从裂石堡市开始,无数个五千米负重跑操,胡子作抖地说:“我这张馋嘴啊,该打!我那死鬼老娘早就告诫过,别人槽里的吃食不能乱碰。”

    苏抗抗只听见库房后面一阵鬼哭狼嚎,她好奇地瞄一眼,转而望向周戉。“你们师有没有负责扫雷的器械和士官?

    周戉微愕。无论是恋人,还是朋友,再次重逢,难道不应该委婉地表达一下思念和牵挂?他提醒自己她是苏抗抗,并非以往他认识的任何女性。于是,他果断地答:“有!”

    “那好,我希望你能提供一些帮助,我需要部分扫雷的器械,还需要一到两个精通的士官。”苏抗抗斟酌一番,继续说,“听说你们在冰川地带,机甲经常会踩入陷阱。我想了两天,找到解决的途径,在理论上是可行的,实际如何要经过测试。”

    兴奋点燃了那张清秀的小脸,她看起来骄傲得像第一次捕获猎物的小豹猫。周戉不自觉地放松下来,问:“我可以知道是什么办法吗?”

    “你来看。”她带他走到库房一台直立的新型机甲旁,几下由舷梯攀进操作舱。

    周戉第初次进入mars二型的内部,好奇地打量。新型机甲因为引擎系统的改良,操作舱比旧型号稍微宽敞了些,他高大的体型坐在副驾驶座毫无以往的不适感。

    空气中,熟悉的金属味道之外,犹有一丝余香。周戉的心跳乱了一拍。

    苏抗抗毫无所觉,拿出随身的工具,将仪表盘一侧的金属板打开,边说:“一直以来,机甲的监控仪器是以范围内的可视目标为主,这是因为从没有遇到过库莫州冰川这种作战环境。那么,我们可以尝试把视线转到地下。现在我需要一台改装过的扫雷仪,然后把它接驳到机甲操作系统的备用数据通道。”

    周戉对联邦各型号机甲了如指掌,闻言奇怪地问:“备用数据通道?”

    苏抗抗停顿数秒,解释说:“二型的操作系统预留了数个备用数据接口,就是为了现在这种突发情况下,可以利用更多的设备服务。”

    她指给周戉看。

    “聪明。”

    苏抗抗有些不好意思。总不能告诉他,预留接口的用意是因为幻想着某一天有机会过过瘾,即使她不会操作机甲,也可以接驳便携电脑,由老盖亚代劳。

    她想象自己安坐在一台金属巨兽中,在这片雪原冰川上狂奔,仿佛一匹孤独嗜血的狼……

    随即,苏抗抗回到现实,问身旁注视着她的傻笑,眼神温存面目柔和的男人:“一般联邦制式装备的扫雷仪器探测深度额定多少米?”

    “十五米。”

    “那么,现在理论上可以推断,安装了扫雷仪之后,机师可以透过光屏观测到前方120度扇形区域地下十五米的情况。当然,要把扫雷仪的金属探测功能转为三维图像显示在光屏上,还需要一些改动。”

    周戉若有所思,“如果能局部探测人为的陷阱,那么也可以探测到天然的冰坑和悬谷冰缝。”

    “对。”

    “只要是工具,就是可以被人类无限再利用的?”周戉引用她曾说过的话。

    苏抗抗会心地扬眉,点了点头。

    机甲没有启动,操作舱内的氧气循环系统也没有开启,虽然舱门大开,可在这狭窄逼仄的舱室中,她的呼吸,体香,还有说话时眼波的流动,都那么清晰入微。

    周戉感到身体莫名的躁动,类似于很多年前,一个少年初次意识到男女性别之分时产生的躁动,丰沛强烈,理智毫无抵御能力。他任凭那股欲望驱使,低下头,吻在她额上,然后在面前这个女人一双大眼诧异又骇然地望向他时,周戉将唇覆在她的唇上。

    他低问:“抗抗,为什么越了解你越是难以自拔?”

    烟草的味道,雪域的味道,还有他特有的体味,在他俯唇相就时袭击了她,眩晕感和脑中针刺的酸麻让她失去了思考能力。苏抗抗呆怔着,接受了他的吻,感受到他的唇咬着她的,甚至在离开时还不舍地轻啜了一口。

    苏抗抗愕然望住他,眼前的男人像回到g4初见时,眼底幽暗,充满掠夺的残酷感。被他身躯的阴影笼罩,她不自禁地绷紧后背,使劲地呼吸。

    终于恢复了一线理智后,她眼神指责地问:“你吻我?凭什么?”

    周戉也在为刚才的冲动寻找合理的解释。他想她。不,他爱她。

    喜欢只是短暂的情绪,他喜欢过吴巧臻,在他面前的吴巧臻温柔知礼,偶尔的小刁蛮是性格的点缀。而爱,是一种更深沉更隽永的情感,他爱苏抗抗,无时不刻地想亲近她,在战争的每个间隙,在月夜星空下的所有不眠时光,他用他们为数不多的相处片段安慰心灵的饥渴,以至于一闭上眼,就能看见她,她每一个灵动的眼神,平静表情之下深藏的狡狯,他都记忆深刻。

    他甚至假设过,如果抗抗处于吴巧臻的位置,有一个令他不齿,不愿为谋的父亲,他会不会委屈自己,回去银河城的污水潭中,学习玩弄权柄的艺术?如果可以娶抗抗,他愿意。

    “因为爱,因为冲动。”周戉一字不顿地说,“抗抗,不是简单的喜欢,我对你绝不是。”

    那张男性化的脸庞上常有的冷肃消失无痕,像他的话一般,急切而热烈。

    “你没有征求过我的同意。”

    周戉凝视她认真的脸,无奈地问:“那我现在征求你的同意?”

    “不可以。”她果断地说。

    “感情是无法控制的。即使以前不曾发现这一点,但我也知道,我……”时时刻刻地想你,这操蛋的战争还不结束,一想到退守于冰川的帝国人,我恨不能抓他们出来一个个撕了,好早点回家,回莱茵市。

    “我懂得感情的不可控。”苏抗抗微窘。“我是指……那个吻。”

    周戉松了一口气。只要她不是拒绝他的爱,那么还有机会。“这次的唐突,只是个意外。我想应该不会有下一次。”诱人的双唇就在眼前,他想蹂-躏厮磨它们,直到发红发肿。

    苏抗抗显然不太相信。“说到做到就好。”

    营地之外,首批机甲运送完毕,履带式牵引车引擎嘈杂的声音忽然静止,这份宁静感让操作舱里并坐的两人颇感尴尬。

    “下去吧。”苏抗抗提议。

    周戉虽有不舍,依然听从地起身准备迈出舱门,只听加尔在营房门口问:“苏?安其罗?”

    苏抗抗扯一扯周戉衣角,小声说:“等一下。”

    周戉坐回去,在浅尝过她的双唇之后,重新挤坐在一起,身体侧面相触的摩擦对他来说格外敏感。他强抑着拥抱她亲吻她的浓烈欲望,放在腿上的手紧按膝盖。

    听见那粗重的呼吸声渐轻渐缓,苏抗抗开口:“在很多年前,父亲告诉我,工作不是所有,但是是一个人生活中重要的部分。我珍惜我的工作,和你珍惜你的工作一样。”

    这是变相的拒绝?在片刻的沉默后,周戉低声保证:“不会影响到你,最起码,在这里时不会。”

    “谢谢。”苏抗抗沉吟,“也谢谢你的……表白。过去你误会我是帝国间谍时,我曾经讨厌过你。可是后来相处机会多了,才了解你真正的品格。我钦佩你的先祖,不是因为周定邦先生的勇敢,不会有那么多人逃过劫难。也钦佩你,对联邦和联邦人的忠诚守护。”

    他侧过头来,马上便看到她眼中真诚的欣赏。心中激荡,让他一时难言,周戉就那样看着她,再一次将她印刻于心。

    “但我还是必须再一次告诉你,我……我没有想过,接纳一个男人到我的生命和生活中来。不适合,也没有必要。”她认真地说。

    周戉不确定在那双明亮的黑瞳中看到一些感伤和歉疚,他只觉得,尽管面前的人依旧是冷静理智的苏抗抗,但那分明只是一种伪装,刚才那一刻的她脆弱,极度需要呵护。

    不期然地,他想到夏天时,在初融的冰川之上,一朵野花由冰缝之间的泥土中钻出来,在风里摇曳。他那时蹲下去,看了很久,感慨生命的强大。

    周戉沉声问她:“从现在开始,想一想?”

    作者有话要说:好想蹂-躏!嘤嘤嘤~~~~

    下一更:星期五晚

    ☆、第四十九章

    联邦军方的机修士官们和三叶虫的工程师最大的不同,是因为长期处于战争环境,他们更善于利用资源。这和苏抗抗的工作理念不谋而合,但是,一个女人,一个没有联邦高等学府学历的女人,她针对当前困境对机甲做出改动的思路,还是重重打击了机修营里那些自视甚高的士官们。

    “传动杆微调12度。”

    “减震装置测试。”

    “连接器。数据线的下拉电容阈值不够,有没有x1型号?”

    “时上尉,麻烦你,图像传输速度需要加快,我们必须给机甲更多预判的时间。”

    不仅工兵营的田七被她支使得团团转,就连电子工程专业的时习之也被调来帮忙。

    苏抗抗三两下攀上维修控制台,连光屏上显示的mars二型的构造图也不用看,手指在光触摸键盘上翻飞,机械维修臂探下,卸下机甲舱门的标准件,另一只轻型维修臂后继而入,电火花绚烂的光芒闪耀,经过改装的扫雷仪被焊接在操作舱中的主控器上。

    维修控制台之下,几个联邦机修官窃窃私语,安其罗和加尔对苏抗抗操作维修臂的速度和精妙早已了然,听见那些震惊的话语互看一眼,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掩饰不住的得意和骄傲。

    苏抗抗却早已跳下操作台,与时习之一起钻进操作舱内部。心无旁骛的她没有注意到维修库中突来的安静。

    联邦军方制式扫雷仪有数种分类,磁感应,金属探测,甚至还有嗅觉感应式机械扫雷仪,他们选取的是电磁波扫雷仪,将电测波感应到的地表之下的景象以三维图像显示于光屏的改动,时习之出了大力。

    对父亲的崇仰,让苏抗抗迁爱于那些专注于各自领域的人士,和时习之相处两天之后,她的目光更多了些欣赏。

    见他瘦长的手指灵活地将电子线路并联在一起,动作娴熟,她不由问说:“电子工程师?几级?”

    “一级。”不太习惯这种火辣的目光,时习之斯文的脸上浮现一抹红晕。

    “为什么不留在主星?”毕业于首都科技大学,又有一级工程师牌照,在主星可以找到很好的工作。

    时习之淡淡说:“联邦在打仗。”

    家国有难,匹夫有责。时代再如何更迭,人类固有的信念绝不轻易改变。苏抗抗沉默地看着他将扫雷仪与机甲主控器的数据线路连通好,这才开口:“热启动,试试结果。”

    周戉遥遥站在维修操作平台上,看见那两个低垂的头碰在一起又分开,看见熟悉的时习之脸上不熟悉的红晕,有那么一瞬,他感觉呼吸一紧,心口某个位置颤了颤。他揣摩那种陌生的感觉,既甜又痛的,直到苏抗抗迈出机甲舱门,看见他立刻绽开了笑颜,周戉这才回复如初。

    时习之仍留在mars机甲内部,随着他拉下制动阀,引擎轰鸣声响起,苏抗抗几步攀上控制台,走到周戉一旁,打开光屏,所有人观看光屏上显示的图像。

    扫雷仪的探测图像是一片深灰色,随着电磁感应探头的纵深加强,地下的景象逐渐显现出来。“那是什么?”苏抗抗好奇地低头,仔细观察光屏上灰白色的细长线条。

    “应该是植物的根部。”周戉答,“半年前,这里是森林开辟出的营地。”

    苏抗抗顿时喜上眉梢,“看来我还是很有用的。”

    周戉瞥她一眼,忍不住笑了。“你很棒,我一直知道。”

    “给我两天时间,前期二十台机甲都能安装上这种探测仪器。”

    “我来正是为了这个,刚才在师部我向师长汇报过,已经得到批准,明天二营会有一队人上去冰川地带,机修营也会选出几位士官随同。但是,不包括你,你就在营地等待结果。”

    “你的意思是还需要上冰川实际检测?那样的话为什么我不能去?那是我的工作。”

    “你的工作不是上前线。”

    “我的工作包括机甲的测试。而各种极端环境下机甲的引擎驱动系统也是测试项目之一。”苏抗抗反驳。

    “你是女人!”周戉没料到她的反应如此激烈,令行禁止的习惯已经深入骨髓,不知不觉间,他沉下脸,冷肃威严,远胜以往,就连声调也带着少许叱喝。

    维修库中骤然安静下来,苏抗抗分明感觉到背后其他人意味不明的目光。

    她有多久没有遭受过对女人的鄙夷和轻视?久远年代前的地球,女人和男人一样,也能站在太空之中,地球之巅。没想到时光在前行,思想却在退步。

    她冷着脸,默然凝望周戉数秒。“我是女人,你们现在正准备使用的mars二型新引擎驱动系统构造正是出自一个女人设计。”

    周戉意识到之前的语气,在下级众目睽睽中,此刻并不是道歉的时机,他放软声调,劝说:“前面太危险,冷枪和天然的冰川裂隙随时会出现。”

    “你们准备深入腹地?”

    “暂时不。”

    “既然是安全的,为什么我不能去?你知道高能润滑剂的冷凝固界点是多少?你知道动力引擎热启动反应在零下六十度,限压阀在这种高原低压中会发生哪些意外?能答出来,我就留下。”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

    “答不出来是不是?”苏抗抗得意地笑,随即正色说:“mars二型不仅要在极寒带战斗,也会被送去最热的赤道战场。越能适应极端环境,越能减少联邦士兵的死亡。虽说二型已经通过验收,但能亲身体会监测数据,我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至于阵亡?你想多了,我不怕死。”

    我只怕不死。

    苏抗抗甩下这段铮铮有力的话语,转身走下舷梯,往测试用机甲走去。周戉瞪视她的背影,那高高昂起的小脑袋好像正在嘲弄他心中的无奈,他沉吟片刻,拔腿追上。

    一天后,紧闭的机甲舱门隔绝了寒带的低温,氧气和热动力循环系统令狭小的操作舱温暖如春。

    “周上校,这种小事根本不需要劳动你大团长的大驾。”

    她又开始叫他“周上校”了,该死的。周戉冷着脸说:“我再提醒你一次,下次再有这种不理智的举动,我——”

    “第一次发现你的男尊倾向,你是不是认为女人就该回去后方,呆在家里带孩子?”

    “我从不那么认为。你可以当工程师,设计机甲大炮太空战舰,但是到前沿阵地测试机甲太危险,整个三叶虫集团只有你一个人?”

    苏抗抗嗤之以鼻。“危险?我还劫持过太空船,军用的,民用的。”

    周戉顿时被噎住。他面沉如水,心中涌起把她按在膝盖上,狠狠抽到她屁股开花的冲动。

    二营营长杨朝阳带着一支小队和五名机修营士官,以及连夜改装的十台mars二型机甲向北奔赴冰川,出发前周戉上校意外加入。

    经过一个上午疾行,他们已经接近冰川的边缘,速度慢了下来。

    狰狞的风由雪原冰川的深处刮来,撕扯着行进的队伍。这块区域不仅终年冰雪覆盖,还有无数万亿年形成的天然冰洞冰坑,更让人气馁的是这里的风,瞬间卷起冰原上的残雪,随之能见度下降到最低。这里被库莫州人称为“死地”。

    可是帝国人就像适应力超强的节肢动物,他们撤退到这里,并且盘踞下来,以游击战的方式拖动联邦三个师的兵力。

    走进冰川地带,周戉沉默下来。他的面目一如以往般冷静淡然,而目光却越发锋利。

    苏抗抗打开监控仪器,一边接驳主控台,一边接驳电脑,说道:“我会有三项基础测试和一项实战测试。全程大概四十分钟时间。”

    “到了预定目的地,你尽量快。”周戉同时由通讯器发出指令,“各单位注意,十五分钟后到达目的地,做好准备工作。”

    这支行进在狭长白色冰川地带的队伍共计十台机甲,三台履带式雪地牵引车,以及三十多名联邦官兵和数名机修官。十台机甲散开成m型前进,如果从空中俯瞰,西风卷地,雪雾弥漫中,这十台机甲抬脚投足默契如一,气势勇猛沛不可挡。

    这是周戉最引以为豪的第一战斗团第二机甲营。

    他们在十五分钟后到达预定目的地。这是冰川地带中一个充满天然坑洞的区域,在发现帝国人的诡计之后,平日的清剿战斗一直有意识地避开这里。

    周戉下令展开方圆百公里的侦测和布防。苏抗抗观察着电脑中记录的数据,偶尔抬头望向光屏,只见机甲外设探头反映的图像中,九台机甲行动迅速地分九个方位而去,时习之则走下了机甲,钻进一辆履带牵引车中,开始调控他的电子仪器。

    一切井然有序,可想而知平常训练的认真严谨。

    她不禁抬头望了周戉一眼,而周戉也正巧从光屏上转回视线投向她,锐利的目光被一片温柔取代。这一眼对视,之前的争执不快尽数消失,苏抗抗示好地承诺,说:“我会很小心的。”

    他伸出手准备抚摸她的头发,瞬即收回去。“是我轻视了你。你是苏抗抗,我应该时刻提醒自己这一点。”

    笑容从她眼中漾开来,周戉无法形容心中既疼又爱的感觉,他惋惜地想,从昨晚到刚才,他们又错过了十多个小时相处的美好。

    “开始工作了。”苏抗抗低下头,将方才机甲行进状态中的数据保存好,然后问他,“我现在能下去?”

    周戉曾经为初型mars试驾,自然懂得极地测试的程序。他拦阻说:“等下。等时习之发来讯号。”

    牵引车中的时习之已经调控好设备,九台机甲也已经返回落脚点,并且向周戉做出安全的手势。

    周戉按下启动键,打开机甲舱门。随即他后背忽然一冷,无数次生死之交训练出的**在警告他危险,千钧一发时刻,他将已经一脚踏出机甲舷梯的苏抗抗强行往后一拖,视野忽然发红,接踵而至的是一片混合着金属味道的灼热气浪席卷而来,如果不是身处于机甲这种金属巨兽之中,只怕早已倒地。

    间不容发时,周戉冷静地一手关闭舱门,一手开启通讯器,注视光屏上被炮弹击中的一台机甲,声音沉稳,隐含急切,命令说:“时习之,找到帝国人位置。然后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第五十章

    “帝国人利用电磁波干扰。”时习之恨声向周戉汇报,手指迅速地调整随身携带的**仪器。“西北区域34.120区域,三百人左右。”

    调整波段后,新的定点扫描图像出现在机甲内的光屏上。

    “火力掩护,机甲小队全部跟我上……”周戉的命令尚未完整下达,忽然发出一声怒吼,身下的机甲被他瞬间提升到最高频率,离弦之箭般向左窜去。

    苏抗抗之前站在舱门之外,火箭炮的冲击波震得她脑中眩晕不止,周戉的突然行动,她一时大意,几乎扑倒在他怀中,尚未坐稳,又一颗炮弹由远方飞来,在他们身下机甲刚才所处的位置爆炸,坚硬的冰层被击中,弹飞的冰渣和**碎片敲击得机甲的金属外壳叮咚作响。

    就在周戉那声怒吼发出的瞬间,联邦这支机甲小队同时开启高频引擎动力,向西北方冲去。

    训练有素的二营士兵早在第一个爆炸声响起时,手脚麻利地卸去了履带式牵引车尾部笨重的拖车,车顶开启,升起旋转炮塔,向帝国人的位置还击。

    苏抗抗心有余悸地,只听周戉低声嘱咐:“系好安全带。”

    他说完这句,操作机甲向前狂奔,大声询问:“小时向师部汇报。编号0049机甲里的是巴顿?他怎么样?”

    九台新式机甲在炮火声中前进,苏抗抗注视周戉的面目一分分阴沉,猜想或许是得到了不幸的消息,刚才那名联邦机师已经阵亡。

    “给我听着,把这支残兵给我掐了!一个都不能放过!”

    周戉咬牙切齿的模样是她从未见过的。苏抗抗这时才明白在g4星球初遇的夜晚,上校是多么温和有礼。

    数百米的距离对于四倍率引擎系统的新mars机甲来说,不过百步之遥,但是这片区域是绝地中冰坑最为密集的区域。依靠改装过的地下探测仪器,机甲小队避开一个个死亡的陷阱,来到之前帝国人四散的位置。

    透过外设探头,苏抗抗几乎能在光屏上看见帝国人清晰的面孔。

    帝国人带头的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尽管撤退到科顿星北部的绝地冰川已经长达半年之久,他原本笔挺的帝国第一远征军军装残破而不见污秽,头发也依然整洁。看见这九台联邦机甲出乎意料地避开了他们预设的冰坑陷阱,奔雷一般来到面前,他面色大变,叽叽咕咕嚎叫了一句什么,接着转身狂奔。

    那数百名帝国远征军残兵跟着他迅速后退,可是一切已经太迟了。

    每台机甲上安装的六管转轮粒子炮经过洛克希德重工的改良,每分钟可以射出千多发子弹,九台机甲的火力系统同时开启,对准了冰川上行走奔跑的那些血肉躯壳,卢加杀意淋漓,甚至安坐在副驾驶座上,开启了舱门,在机甲箭一般飞射的速度中端着他那台卡夫林重机枪横扫。

    硝烟灼烧着冰冷入骨的空气,钨金尾翼的子弹旋转着,穿透帝国人的身体,在他们的后背和后脑迸开朵朵鲜艳的血花。

    周戉回望苏抗抗一眼,心中的担忧放下些许。

    见识过那场大灭绝,眼前的景象不过是地狱中的一幕而已。她依然能笑,虽然笑得非常勉强。

    周戉观察着周围敌情,还要监控脚下十多米范围内有无敌人的陷阱,手指不停地向机甲发出各项指令。他神经紧绷成线,潜意识里这一刻最想做的,其实是用自己的胸膛包裹着她,遮住她的眼睛。

    “刚才,那个帝国人。”苏抗抗说出话来,才知道自己的声音哑咽。“他穿的是帝国上校军装。”

    见周戉百忙中扫一眼过来,苏抗抗连忙解释:“小乙告诉过我,帝国军衔肩章的区分。”

    外设探头在周戉的操控指令之下,四处梭巡一周,并没有发现目标的身影,周戉注视光屏,忽然想起什么,脸色一变,沉声命令:“各单位停止行动!”

    令行禁止,九台机甲和随后的履带雪地车瞬间停步,静静立在冰川之中。

    白茫茫的冰原之上,黑色的穿着帝国军装的身体凌乱地伏倒在异乡,残躯流淌的鲜血在寒带冰冷的空气里迅速凝固发黑。劲风卷起冰渣和雪粒,在这些异乡人的尸体上覆盖了薄薄一层雪色。

    除了风啸,四野俱寂。

    他们发现不觉间被逃跑的帝国人引诱到这片狭长冰川的最尾端,原始森林和冰川的接缘处,一座山谷前。

    如果不是周戉提醒,再晚一步恐怕已经深入其中。

    “妈的,又是帝国狗的阴谋诡计!”绰号“锤子”,第一战斗团第二营营长杨朝阳在通讯器里破口大骂。

    “稍安勿躁。”周戉鹰隼般的黑眸凝视着光屏中的山谷地带。他呼吸平稳,周身的气息刹那被收敛,但坐在他身旁的苏抗抗非但没有感到轻松,反而有种冷酷而肃然的紧绷感。

    “小时,师部的指示?”

    “东南第四师有支队伍大约二十分钟后能赶到驰援。”

    “好。我们等。”周戉不是初哥,不会在不明对方埋伏了多少人,有多少火力的情况下冲进去,但他相信帝国残余的耐心不可能胜过他,因为对方没有底气。

    九台机甲以简单的倒v阵型耸立在山谷之前,耸立在茫茫冰原上,耸立在天地之间。

    沉默而肃杀的气氛中,苏抗抗屏息。她只是一个过客,却在联邦的土地上收获了很多亲情。她没想过会加入一场不属于她的战争,但现在她无比希望身边的人能赢。

    山谷里一道白光闪过,那是高敏望远镜的反光。周戉的唇角逸出一丝残酷的笑意,他调转视线,眼底一片温柔,问:“怕不怕?”

    “怕。但是怕没有用。”

    周戉的笑容扩大,在苏抗抗措不及防时又从她额角偷去一个吻。“下一回,是这里。”他的指腹由她唇上抹过。

    她完全没料到火烧眉毛的紧要关头,他居然还有这偷香窃玉的心思。苏抗抗目瞠口呆地望着他,只见周戉眼神一凝,在第一声炮击响起,在无数帝国的黑色机甲由山谷的林地中冲出来时,身下的mars引擎发出轰鸣,一步窜出数米远,带领着机甲小队,勇猛无俦地迎战向前。

    后方三台履带式雪地车炮弹齐发,砸向林地中埋伏的帝国人。机甲在炮火掩护下向前,右臂的转轮粒子炮喷吐烈焰,金属脚掌重击地面,疾风卷起震飞的冰屑,弥漫着整个光屏,但周戉知道,敌人就在前方。他每个毛孔都被杀意刺激着,熟悉的快感由脊椎蔓延到后脑勺,在苏抗抗看来,此刻眼珠充血的他像一只凶猛而嗜血的怪兽。

    “怎么有这么多机甲?我操,这是不小心冲到他们大本营了?”通讯器里,卢加咆哮。“杀光这些王八羔子!”

    “十五分钟,不是我们全部战死在这里,就是帝国人仅剩的机甲大队灭亡。”周戉冷喝。

    帝国第一远征军第十四师在占据库莫州四年后,整支机甲大队在掩护主力撤退的过程中死伤殆尽。联邦的军事情报表明,还有剩余的数十台机甲被帝国人视若珍宝地藏在冰川某处。周戉没想到这次一个轻松的测试行动,居然让他们闯进了帝国人的一处老巢。

    他经历过多少次生死一线?已经数不清了。从不知道什么叫做恐惧,可现在,心爱的人冷静地坐在他身旁,紧紧攥着操作舱座椅旁的扶手,只有那发白的指关节和紧咬的牙才能看出冷静之下的紧张。

    但她依然乖巧地没有说一个字,没有乞求后退,没有一丝后悔,眼底只有决然之色。那种决然比杀意更刺激周戉的内心,求生的渴望从未有过此时这般强烈。

    机甲本是远程作战的利器,但逃匿到冰川地带,被切断了后勤供应,缺少弹药的帝国人却将机甲作为近战武器使用。周戉带领的机甲小队寥寥数人,被几十台黑色的帝国机甲包围着,在疯狂的缠斗中渐处下风。

    金属躯壳撞击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响声。破甲刃反射着银白雪光,向对方的关节结节捅去。

    周戉眼看着光屏之中,锤子操作的机甲被数台帝国人包围,腿部液压管破裂,已然失去了行动能力,他眼中闪过一丝焦虑。

    在脑海中忽然闪现出当初珈蓝山脉追击霍小乙时,霍小乙的那台机甲凌空的玄妙一击。周戉毅然将身下机甲的输出功率拉升到顶点,在他密集的指令下,机甲侧转身体,下弯45度角的同时,巨大的金属机械腿凌空抬起,横扫而过。

    包围着他的帝国机甲有一台被他的机械脚掌正正踢中传感中枢,电火花闪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焦臭味道,这台机甲的传动系统彻底报废,再无战斗的能力。而另一台则身形摇晃,摔倒于地,发出惊天一声巨响。

    一击得手的兴奋感鼓舞着周戉的斗志,他在站稳之后,毫不踌躇,借势向锤子的方向狂飙,同时右臂的转轮粒子炮向后喷吐出火苗,轰杀追逐他而来的敌人。

    锤子的机甲像陷入狮**中的孤狼,失去了行动能力的他只凭着左手的破甲刃和右臂的粒子炮和对方周旋。近距离开炮会导致什么后果,他们都明白。锤子这是心存死志。

    “你妈的,锤子,你给老子活下去,老子都他妈的没活够!”卢加在通讯器里咆哮,自顾不暇的他无法□□,眼看周戉漆满金星的机甲冲了过去,不由发出一声嘶吼,“给老子坚持,头儿赶过去救你了!”

    周戉救援而来,悍勇地以机械臂封住一台帝国机甲的进攻,同时旧招复起,机械腿一个旋踢,在帝国人匪夷所思的目光中稳稳地站直了巨大的身躯,同时,右机械手握拳,砰砰砰,每一个沉闷的声响代表一记重拳,在帝国机甲仓皇的军事规避动作中,破甲刃阴邪地插入机甲的关节。

    他以无畏彪悍的进攻杀入帝国机**,终于和锤子并肩站在了一起。

    机甲舱里,锤子愤怒地骂:“这台机甲已经废了,你来陪我一起送死?”

    他身旁的加尔上尉面色灰白。

    周戉站在他身前,高频率的操作和神经反应让后背的汗层层不休地渗出来,他依然保持着冷静答:“还有三分钟。”事实上,脚下冰川的震动提醒着他,第四师的援兵瞬息将至。

    苏抗抗在周戉左右突击中,早被晃得脑袋发胀,听见三分钟这句话,她倏然醒过神来。

    “他们准备撤退了?”望着光屏上的图像,她好奇地问。

    原本围攻他们的帝国机甲四散开来,山谷前,只留下数台黑色机甲,它们或是被踹断腿部液压管,和锤子的机甲一般,失去了行动能力,或是传感中枢受到破坏,无法启动。

    这些帝国机甲沉默地站在那里,似乎是在向战友们告别,也似乎是在看一眼这山河大地。

    周戉反射性地厉吼一声:“不好,自爆!”

    在喊出第一个字的同时,他手速极快地敲击着光模拟键盘,mars二型的金属右臂探出,一把抓住锤子所在机甲的腿部,随着他向后奔跃,锤子和加尔撞向机甲舱金属躯壳,撞得脑中嗡嗡作响。

    这响声远不及随后而至的连声爆炸声,只见那几台沉默而骄傲地站在山谷前的帝国机甲,从后背部位闪现出火一般绚烂的红色火光,眨眼之间,被化为无数个金属碎片,如同子弹般弹射向周围。

    远处,第四师的履带雪地车的轰鸣声清晰可闻,直到援兵到来,苏抗抗仍木然地眺望着帝国自爆机甲的残骸和袅袅青烟,久久不能言语。

    “为什么,千多年过去了,大灭绝挺过来了,为什么人类之间依然要这样残酷?”她转过头来,迷茫地望着周戉,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一丝答案。

    周戉无言地伸出疲惫的手臂,将她拥入怀里。

    “不要看。”他轻柔地抚摸她的头发,“不要看。已经结束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去看后台那惨淡的成绩,不心塞的情况下,还是写得很嗨的。

    么么哒。

    ☆、第五十一章

    为了求生,人类不惜屠杀同类;为了求生,人类坐上废弃的太空母舰航行于宇宙百年;为了求生,苏抗抗忍受了千年的寂寞。这些帝国侵略者不是没有机会,只需要投降,为他们的罪恶忏悔,就能活下去。

    可他们选择的依然是在异乡的土地上死去。

    “我听小乙说过,他们有个残忍暴虐的皇帝。”头埋在他颈间,苏抗抗含糊不清地说,“我不明白这些人的忠诚从何而来。”

    他的下颚摩挲着她的发顶,手掌徐缓地在她后背游弋。“或许,他们踏上**的第一天就在等待这一刻来临。”

    伴随着他低沉的声音,紧贴着她的宽阔胸膛起伏着,苏抗抗不好意思地抬起头,稍稍拉开了一些距离。这惊心动魄的一天,从中午时分的惊惧紧张到此刻的惋惜感喟,还有那丝道不明的羞怯——所有的情绪波动,足以相抵在盖亚号上的千年。

    “我……”她为帝国人感到忧伤,经历过那场大灭绝,她懂得这世上任何事物都不如生命美好。但是,国恨家仇令两个星系的人类势同水火,她不能要求周戉理解这种心情。苏抗抗手足无措,想说些什么以解释方才瞬间的软弱,“刚才那一幕太惨厉,第一次见识这种同归于尽的死亡方式。我……”

    “抗抗,每次我以为足够了解你,每次都会有更大的惊喜等着我。你很好。”十多分钟前,他还是杀意弥漫的周上校,现在,他望着她,眼中带笑。

    “而且,刚才这一仗已经证明了mars二型的杰出,不需要任何实验数据。”那些近战机甲动作,他尝试过无数次,失败了无数遍,最终利用mars二型做到了。除却临急时的特别发挥之外,更多要归功于新型机甲强劲的爆发力。

    注视她那张清秀的脸庞重新焕发神采,周戉用在战火中铸就的钢铁意志忍耐着,没有履行诺言,没有强行吻在她骄傲地上翘的嘴角上。

    “我该下去了。”他说着吞咽了一口口水,似乎这样才能压抑澎湃的欲望。“第四师的援兵已经到达,清剿工作应该会继续进行,你别跟着进山谷,在这里等我回来。”

    他把她送到雪地牵引车里,锤子取代了她的位置坐上机甲副座。苏抗抗遥望他们和第四师的战友一起冲进谷地,在临行前,那台染满硝烟的机甲还伸出了巨大的合金手掌,向她挥了挥。

    苏抗抗忍不住微笑。

    军方的清剿工作持续进行,直到星历1059年新年将至。

    苏抗抗坐在机修营库房外的枯树墩子上,问老盖亚:“傅珽有没有到过这里来?”

    光屏上,老盖亚告诉她:“联邦的历史记录中,他去过最遥远的地方是布鲁星,因为那里的气候。”

    “是了,即使他发明注射了基因改良剂,地平线号降落到联邦主星时,他也是老头子一个了,布鲁星温和的气候适合养老。”苏抗抗遥望远方的林海和雪原之上蔚蓝的天空,眯起眼感慨,“在地球时代,我也极少有这种近距离欣赏美景的机会。如果没有那些枪炮声,这里恐怕就是传说中的仙境了。”

    “只是固态水在高纬度地区的表现形式而已。”老盖亚故作淡然地说。

    “你的诗情画意哪里去了?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吧。”没有身体,更遑论眼睛,老盖亚无法通过感官享受这一幕,对充满哲学思想和文人气质的他来说,不可谓不是遗憾。

    “你又是什么时候具备了诗情画意的特质?我印象中的小抗抗一直是个实用主义者,对她来说,晚餐是一支压缩营养棒还是二支才是攸关生死的问题。这一切转变因为周上校?”

    “老盖亚,你有多无聊,又开始刺探我的内心。”苏抗抗叹惋说,“我是忽然想起明天就是1059年,我们来到联邦主星球已有将近三年。”

    “对于我们而言,弹指间事。”

    “对于我们关心的人来说未必。像小刀,萨沙五吨和大婶,他们在成长在老去。”苏抗抗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等我这次回去,拿到津贴就去旅行,去布鲁星看海,带上孩子们和大婶。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爸爸过去曾计划,等我结婚时,他和妈妈也要再度一次蜜月,去地中海。”

    不等老盖亚表示赞同,身后有低沉的声音响起:“抗抗?”

    她回头,周戉身姿英挺,立在阳光之下。这段时间,机修营的工作像是永无休止之日,而周戉带领一团长时间奔走于冰川地带,连回营地休整小憩的机会也罕见。

    苏抗抗心中有久逢故人的喜悦,“中午好。”

    她的笑容有让人心情畅怀的魔力,在和帝国人周旋对峙中积蓄的疲惫与仇恨骤然烟消云散。周戉专注而忘形地凝视她,直到她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这才走近两步,问:“在打电话?我有没有打扰到你?”

    “没有。”苏抗抗挪开位置,请他坐下。“我……我偶尔有自言自语的毛病。”

    发现她的窘迫更明显,笑意在周戉心中蔓延。在逐渐了解的过程中,防卫心很重的她终于向他开敞了一部分,这是个非常好的信号。

    “临别时,周老将军把周定邦先生的笔记影印版复制给我一份,我趁午休的时间看一段。”苏抗抗解释。

    周戉兴致盎然地问:“之前那些全是你翻译的?”

    苏抗抗点头。“你看过了?”

    “看到游击战那一段。”

    周定邦的笔记比傅珽的多数倍,而且因为性格的缘故,内容也更详尽,笔锋更稳健。傅珽的笔记天马行空一般,有许多过程需要猜测,而周定邦是刻意地记录着他的一生。在笔记中他也提到,随着时光消逝和地平线号上的繁重工作,记忆也在淡化,他要将所知所学留给后人,勿忘先贤。

    周戉随着她的目光抬眼望向蔚蓝的天空。“很久忘记看这一片蓝天。”

    他们并肩坐着,极地的寒风凛冽,却吹不散此刻的静谧与祥和。苏抗抗悄声问:“今天终于可以休息了?”

    他回过头来。“我是来邀请你和机修营的人一起参加一团的新年晚餐。”

    一团营房和机修营相隔不远,餐厅里有众多熟悉的面孔,知道名字的,不知道的,三叶虫人员在这个绝地驻扎,共同经历了大小战役,和这些联邦军人们莫名地产生了些出生入死的情谊。

    苏抗抗发觉,在第一战斗团,周戉是个沉默的存在,但绝不是无形的存在。下级士官们对他的敬畏基于无数次的战斗以及战场上冷静的指挥力,但碍于他传说中骇人的背景和木讷不苟言笑的性格,他们对他不敢亲近。

    他像一颗星,距离遥远,却恒定地散发着他的能量。

    大约也只有她才见识过周上校羞涩的一面。苏抗抗窃笑。

    周戉不明所以的,问:“很开心?别被他们骗过了,都是一**混蛋和不要脸的家伙。”

    “我怎么感觉你话有所指?”苏抗抗警觉地问。

    周戉闭口不言,没有告诉她,在那些混蛋的追问下,他在下午的抽烟吹牛皮和真心话大会上坦然说了个“爱”字。

    不得不说,联邦人是幸运的,太空跋涉百年后,他们找到的这个星系不仅有数个适宜居住的行星,也有丰富的原始资源。

    晚餐不仅有雪原上的兔子肉,还有一种被称为“冰虫”的库莫州特产。这种软体动物在每年最温暖的三个月出外活动,大部分时间长眠于冰川之下,通体透明,去掉内脏后和原始森林里的植物做汤,鲜美无比。

    而这种冰虫居然是工兵营的人下午无聊时,用苏抗抗改装过的扫雷仪在冰层之下找到的。

    科顿星整整一年战火硝烟,唯有此刻最是放松惬意。晚饭后,一**混蛋继续下午的真心话大冒险游戏,卢加嘬着牙花子说:“回去后娶个老婆,生三个小子。”

    提到主星的生活,思乡的愁容在很多人脸上显现,锤子为了调节气氛,谈起梦想:“将来帝国人赶出去后,老子能开个私人侦探所就心满意足了。”

    他们问苏抗抗:“苏,你呢?”边起哄边偷窥周戉的表情。

    苏抗抗心满意足地放下汤勺,眯起眼想一想说:“吃好吃的。”

    “除了这个之外?”

    “吃好吃的。”她如何解释这个宏愿从盖亚号上开始,已经延续了多年,轻易不能动摇?

    无数双失望的眼睛望向周戉。

    “团长,你,你呢?”谁也没想到胆子最大的居然是田七。

    “我?”周戉的目光不由自主转向苏抗抗,“我的愿望很简单,和卢加一样,娶个老婆。不同的是,儿子女儿无所谓,三个就好。”

    嘘声大作,康笋抗议说:“太没意思了,最起码也要弄个上将当当。”

    送她回机修营的路上,雪地反光,映射着她在餐厅里闷到发红的双颊。“冷不冷?”周戉问。

    苏抗抗摇头。

    “吃好了?”想起她的所谓“宏愿”,周戉忍俊不禁。大多数时刻,这个女人有着超龄的淡然和冷静,但不小心时又会露出孩子气的一面。周戉从不知爱上一个人会有这般强烈的感受,想时刻将她拢在怀中呵护,甚至希望把她缩小,揣在心口最热的地方。

    “吃好了。”苏抗抗满意地点头。

    顿一顿,周戉迟疑地问:“就没有什么问题想问问我?”

    她停下脚步,奇怪地望着他,然后问:“冷不冷?吃好了?”

    他心中万分无奈,那双杏眼无辜地眨动着,暗藏狡狯。周戉气结不已,一把将她颈后的兜帽掀起,盖上她的脑袋,然后大步向前。

    “想起来了,我想问,为什么你在即将结婚的时候跑到科顿星战场来?”

    周戉心跳忽而加速,停下脚等她走近。“这是,关心我的过去?”

    “有些好奇。”

    他望着眼前的雪地向前延伸至营房之外,莽林深处,沉吟着问:“你有没有某些时刻,忽然感觉占据你的身体渡过前数十年岁月的那个人并非是你,真正的你在一个未知的所在。”

    苏抗抗闭目回想,前尘似梦。她轻声说:“有。”

    “因为过去的生活没有重量感,所以生命像虚度。”周戉重新迈步,“所以我和巧臻分手,想找到真实的自我。”

    苏抗抗随他而行,“找到了?”

    他不答,在沉默中送她到了机修营营房门口,才说:“找到一部分。”

    苏抗抗背倚着门认真端详他,周戉上校是个矛盾而复杂的人,如同他此时凝视而来的目光。不需要多余的话语解释,她竟然明白他那中隐而不露的涵义,思想触及那部分,她心中怦然。

    “抗抗。”

    “嘘……”苏抗抗轻吸了一口气,从他的肩膀望向远方的天空。

    1059年新年的凌晨,浩瀚的星空染成神秘的深紫色,而雪原的深处,地平线的边缘是幽幽的绿色极光,将深紫的穹顶泼染得绚丽妖冶。

    “是北极光!”她压抑不住惊呼,“这里居然也有北极光。”

    一双长臂舒展,将激动的她拥进怀中。周戉注视她想哭又想笑的样子,那些他引以为豪的自制力轰然坍塌,他吻住了她,以他全部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爱。

    作者有话要说:啊,妹子们不要给我投雷了。

    前天只是个吐槽而已。平常很注意不扩散负能量的,忽然间心累人累,另外加上心绪杂乱,一时控制不住。没有什么的,白羊座情绪来得快走得也快。不要担心,我会好好写,大家的爱我心领了。

    第五十二章

    她活了那么久,竟然不懂一个吻能带来这么神奇的感受。

    苏抗抗感觉脑中某处神经跳了跳,发出铮的一声,本能地后退抵抗,可是一双可以操纵机甲可以轻松举起重型枪械的手臂紧紧揽着她,她根本无从躲避。随即,他的舌尖触碰到她的,忽如其来的眩晕感让她站立不稳,苏抗抗不由自主地攀住了周戉的上臂。在这一刻,世界在摇晃,占据了她所有感官意识,甚至包括呼吸的,是他的味道。

    冰冷的唇蕴藏着如火焰般的热情,苏抗抗一直理智地提醒自己,对于她,周上校只是基于好奇而产生的迷恋,但在这个毫无保留,近似于疯狂的吻中,她品味到的是爱。

    她双眼刺痛,温热的眼泪无法涌出眼眶,流淌在心里,将一颗枯涸的心浸润得柔软无比。

    食指和中指掩住唇,苏抗抗无言地注视他。幽绿的北极光带状铺陈于周戉身后辽远浩瀚的紫色天幕上,雪原的简易房屋檐之下,他认真而严肃的表情,他温柔得几能滴水的双眼,就这么一下下一笔笔刻在她心上。

    周戉微微启齿,无声地喊着她的名字,随即又紧抿住双唇,如潭的双目凝视她,诉不尽心中的爱与恋。

    此刻他流露出的深切情感,让经历过一个星球的灭绝,亲睹过人类文明消亡,自以为无比勇敢的苏抗抗忽然感到怯惧,感到无力承担。她放下手指,鼓起勇气向他微笑。

    “我……”生平从未说过我爱你,周戉僵硬地说出一个字随即默然。

    苏抗抗凝视他,想问“你爱我吗”,他的目光告诉她“是的”。她想说“我不是你以为的那个苏抗抗”,可是那些过去,即便告诉他,他又能理解?

    “抗抗。从意识到对你的喜欢与爱,我就很恐慌,那是从不曾有过的感受。然而每一次离别后再见,对你的喜欢和爱又比上一次更多更强烈。我不知道继续下去会怎样,我只知道我的字典里没有畏惧两个字,必须告诉你,无论你是否接受理解。”

    在那双明亮的黑瞳注视下,他的感情无所遁形,尽管他尝试过克制忍耐,被拒绝后也依然保持风度地接受,可在科顿星前线,在绝地冰川的边缘,在熟悉的名字和面孔因为战争而逐一消失的时刻,在她孩子气地为北极光惊叹的现在,爱在胸中激荡,他无法遏止。

    他说着,耳畔回响着祖母苍老而不失柔美的朗诵,诗歌的感染力让那些话语自然而然地倾泻流淌而出。“我渴慕你。不,不止是鹿渴切溪水那么简单。我爱你。”

    他的声音极适合说情话,低沉,磁性,带着缠绵的味道,听起来像是已在心底和口齿间徘徊了久远的时间。

    在他吻她时,她意识模糊,在他表白时,她心跳加速。她终于尝到了被人喜欢被人爱慕的滋味,两情相悦不再是漂泊于世间的遗憾。

    可是,她早已失去了恋爱的资格。

    “对不起。”

    她说着小脑袋低低垂下去,像负荷不住沉重的语调。周戉深吸一口气,明知会被拒绝,他已有心理准备,可乍然听见,还是像针扎斧斫一样,钻心地疼。

    “为什么?”他固执地问。

    苏抗抗阖紧双目,再睁开时眼中流露一抹悲凉。“和上次的理由一样。对不起。”

    “可是抗抗你刚才的反应很热烈,直觉告诉我,你对那个吻并不排斥。”他急切地说。

    周上校不是笨蛋,相反,他逻辑思维严密,直觉非一般敏锐。虽然在那个除夕之夜后,他没有继续追究她的过往,但是那些疑问一定保留在他心底。

    “我喜欢那个吻,也喜欢你。我爱过人,懂得爱的感受,让人雀跃,心生希望。但我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尝到被异性追求爱慕的滋味,”苏抗抗暗自攥紧双拳,佯作平静地说。“为了这个,谢谢你。但还是必须拒绝,因为没有结果,又何必开始?难道你不觉得,……我有太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周戉注视她,那双躲闪的眼睛让之前心中汹涌的热情缓缓流逝,剩下的是如故的理智与坚持。

    “告诉我,你不是帝国人。”

    苏抗抗抬起头来,眼中惊讶。“我是帝国人还会帮你们设计机甲引擎?”

    为了谋求更大的利益,有可能。周戉再次说:“告诉我你不是帝国人。”语声坚决急促。

    “当然不是。”

    如深潭般冷冽的目光研判地注视她,漫长的沉默过后,苏抗抗看见他嘴角的笑。

    “没有国恨家仇,还有什么能阻挡爱情?”他低声问。

    他真是个执拗的家伙。这样想着,苏抗抗眼眶再一次热涨。

    “抗抗,还有什么能阻止我们?”

    “如果,我是来自异星球的生物……”她感觉呼吸艰难,一时说不下去。

    “你有心跳有呼吸。”拥抱时,她的身体柔软馨香。

    感谢上帝,他的态度依然认真而严肃,没有将她的假设视作无稽之谈。苏抗抗自嘲地笑了笑,轻声说:“从前我的家乡有个传说,有一条蛇为了报恩,化作人形嫁给一个男人,某天醉酒,那条蛇无法维持法力,变回原形,然后吓死了和她同床共枕数年的人。”

    即使是以极其郑重的态度倾听的周戉,听完这段话后也不由莞尔。“你是为了报恩在g4故意和我相遇?假如有一天我们在一起,会发现你的本体?抗抗,我会注意,一滴酒也不许你碰。”

    苏抗抗分辨不出他是玩笑还是认真的,怔怔注目他一板正经的面孔,片刻后她扑哧笑出声,“爱情会让人脸皮变厚吗?”

    冰寒刺骨的风中,这一声轻笑,将之前的担忧感怀和恐慌挥扫而去,周戉紧绷的肩膀悄无所觉地放松,沉浸于她的甜美,竟无法作答。

    苏抗抗缓缓收敛神色,僵硬地重申:“我说的是真的。不要问我是什么,这个问题只有一个死人才知道。”

    他沉吟着,思索着,凝视她的目光没有犹疑没有退缩,最后他以同样郑重的语气说:“假如你不知道,我们可以一起去找寻答案。假如我们不尝试,我们谁也无法确定没有结果。”

    “你一定要这么固执吗?!”

    “你很了解我,不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枯坐了一个晚上,卡转折卡到蛋疼。先更昨晚写的这些吧,等捋顺了思路补个大章。对不住大家了。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