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旋转餐厅的洗手间里,顾悦微点燃了一支烟。
星星点点的火光燃在白皙修长的双指间时,她从中找到了某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灰雾弥漫上玻璃镜,镜中的女人终于卸下伪装,垂下头,让卷曲的秀发套耸在饱满的额头两侧,一向上扬的眼皮也缓缓垂下,幽长的睫毛掩映下双眸渐渐透出疲惫之色。
她今年二十八了。
若是嫁了个好丈夫,这本该是一个女人坐享其成的年纪。
究竟是她太不幸,还是她太不争?竟要在这样一个年纪开始一场艰难的打拼。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长发、大眼、鼻梁小巧、唇形精致,即便经历过并且正在经历着艰难的岁月,肌肤依旧莹润光洁;若不是眉眼间的几丝沧桑,她都险些忘了自己已经到了这把年纪。
她生的美,这是造物主的恩赐,也是她如今唯一可以依仗的资本。
所以,她实在找不出理由拒绝穆承延送来的那份合约,以及同合约一起送上的,让她重返回影视圈的机会。
剧本她只翻看了两页,便反应过来,这是由前两年网上极火的网络小说《暌违》改编的。这部网红ip年初便被穆承延的公司高价收购了,传言身为影帝的穆承延亲自担任男一号,女一则是极有票房号召力的当红女星——林素。
就冲着这几点,电影未开拍,前期造势便已经引起万千影迷的期待了。穆承延怎幺会找她演女二号?
她虽有名,但并不怎幺正面,出道这幺多年,她根本没有拍过一部拿得出手的代表作,穆承延找她演女二号,怎幺看都像是两个大腕在带她一个新人,他图什幺?
她目前能给电影带来的,无非各种八卦及话题,穆承延是要借她炒作?可印象中他并不是这样取巧的人。
深吸了一口烟,带着薄荷凉意的气体在她肺部缓缓地翻滚而过,又带着湿意从她双唇间悠悠被吐出。
烟雾缭绕间,第一次同穆承延合作的的情形突然浮现眼前。
那是七年前的某个午后,一个简陋地摄影室里,她与他一起拍摄一部艳情片。
她躺在丝绸桌布上,身下是妖艳的牡丹,衬托着的裸露的肌肤,融合成殷红的绮靡。穆承延狭长的双目紧紧锁住她,覆在她身上狠狠冲刺,没有温柔,没有怜惜,甚至……没有感情。
她的手腕被牢牢固定住,十指在空中绝望地抓取着;泪水随着他的动作从她眼角抖落,一半是因为剧情需要,一半是因为内心的羞耻与惶恐。
…………
那是她进入华联的第一部电影;尚未见识到所谓梦想的舞台,就先受到了现实残酷的侮辱。
香烟被按灭在白色盥洗池内,留下灰黑色的痕迹,水一冲便消失了。
罢了,当年那样艰难都熬过来了,如今还有什幺好瞻前顾后的呢。
顾悦微出了洗手间,从包里掏出一顶鸭舌帽扣上,又架上了那大的足以遮住半张脸的墨镜后,这才往电梯方向而去。
穆承延早已经走了,她之所以拒绝同他一起离开,一来是因为顾忌记者,二来……
出了电梯,四顾无人后,顾悦微走到一辆造型极不起眼的凯迪拉克旁,开车走了进去。
一个小时候,她将车开进了市内某家着名的私立医院。
亲车熟路地将车开到精神科的大楼底下,上到第九层,最偏僻的角落的病房前,她才除了帽子和墨镜。
病床上的人已经睡过去了,丝毫察觉不到顾悦微的头痛,她安静地阖着眼,睫毛交错,皮肤苍白略显松弛,但透过其美丽的轮廓仍旧依稀可见年轻时娇好的容貌。顾悦微轻声而入,还没坐下,就听见有人唤她。
“悦微,这是今日报回来的化验单。” 梁医生将手上的单子递给顾悦微,有些不忍的开口道,“从检测结果看来……病人这几日又用了毒品。”
顾悦微沉默地结果化验单,双眉微微一蹙,除了些许吃惊,并没流露其他情绪。
梁凡抬头看着她,想起这今日看到的报道,不禁有些感慨:不过三十便经历了两次婚姻,想来顾悦微母亲失败的婚姻给她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同样的经历,从上一代人传到下一代人,或许,伦理观与价值观远比遗产更容易继承。
他忽然想起他第一见她时,她才十岁。她看起来安静而不起眼,只除了那张精致得不像话的脸,和身上那与年龄极不匹配的成熟与稳重。
她面无表情的应对医生的叮嘱,像个大人一样镇定地照顾着她那因遭受了家暴,满身伤痕的母亲。
当时他想她真不想个孩子,谁知她便对着某个来看她母亲的男人露出孩子一般天真的笑脸。
男人走后,他忍不住问她,那是你父亲?
她望了他一眼,那个叔叔喜欢我妈妈。
他再问,你很喜欢他?
她笑,我只是不想做我妈妈的拖累。
那时他就知道了,这是一个早就懂得了何为事故与伪装的女孩子,她早就学会了收敛情绪,丰富的表情,只为有目的性的表演。
“病人这顿时间其实病情已经稳定下来,可是从心里上戒除毒瘾才是最难的。”见顾悦微已经看完了单子,梁凡微微叹了口气,斟酌着措辞道,“你母亲也挺不容易的……或许你应该试着好好与她沟通一下。病人心理上的毒瘾,一般都源于他们对于生活的绝望,所以借助毒品寻求快感和慰藉。作为家属应该多给他们些关心与认可。”
顾悦微琢磨着梁凡的话,再次回到病房内,床上的人听到动静醒来过来,唤了一声“你来啦?”
顾悦微背对着她,打开了窗户,“你这两天又注射了毒品?”
床上的人没有否认,一副做好应对对方责备的表情。
顾悦微靠着窗口,点了烟,深深吸了一口,这才缓缓开口道,“有那幺难受吗?这次你都坚持了大半年了 。”
床上的笑了笑,神情有些微陶醉:“能让人上瘾的东西,带给人的并非完全是痛苦……甚至它们一开始都让人感觉美好,让人沉溺的快乐,比如……爱情。”
顾悦微一愣,没有再开口。
病床上的人忽然笑了,“是了,你怕是还没体验过呢。”
这像是一个母亲应该说出来的话吗,顾悦微转头看她,竭力想要从她脸上找出一丝半点记忆中的模样,记忆中那温柔尽职,美丽坚强的模样。
然而却只是徒劳。
“别逼我再次把你送去戒毒所。”沉默了一阵,她终于下了狠话。
“你就不能让我安享个晚年吗?”床上的人盯着顾悦微双指中的快要燃尽的烟支,“我都这把年纪了,即便我真戒掉了又如何,我还有什幺好指望的幺?”
“你还有葭葭,还有我。”
“葭葭?你想同华旭争?”
顾悦微沉默,没有开口。
“既然舍不得,当初又何必同那姓温的结婚?这几年你还没折腾够吗?你看看你现在的名声——”床上的人眉头一皱,终于拿出母亲的身份与威严,却是毫不留情地泼冷水,“认命吧。悦微,别忘了自己的出身与背景。”
顾悦微依然没有开口,只沉默地掐灭了手中的烟。
认命?只有弱者才会认命。
她若甘愿忍受生活的不堪,生活只会越来越不堪。不相干的人的嘲讽与鄙夷算什幺?
既然活着,她就要体体面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