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我,眉头微动,似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我突然意识到,方才激烈混乱的回忆只发生在自己的脑海里,并没有说出口。于是我清清嗓子,低声吐露:“我曾经做过一个梦……”
我梦见自己杀了人,吃了肉,逃亡、挣扎,最后彻底消泯人性,在那黑暗力量的操控下远走……
我诉说这个梦境,同时观察他的神情。他是很镇定的人,我知道,泰山崩于前也能面不改色,但现在,我发现随着自己的诉说,他的面容正一点点改变,本就白皙的肌肤变成了青灰,好像那个噩梦不仅属于我,更属于他,复述它会让我们都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但我还是要讲。
我想从他那里知道真相,哪怕真相已明明白白放在我眼前。
“之后呢?之后发生了什么?”我问:“我走之后,你……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其实,我真正想问的是“你真的杀了我?”,但我问不出口,那一刻,我脑前突然划过他房间中那个骷髅,鲜明冷锐,静默狰狞,让我浑身一哆嗦。那骷髅明明不在这里,却又像正摆在我眼前,我甚至眼睁睁看着它枯朽的骨骼上长出肌肉,覆盖皮肤、毛发,变成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它是我,是吴邪。
“你在梦里没见到?”
他没有回答,扔来一个反问。我茫然摇头,的确没有,我没有梦到过吴邪的死期,也没有梦到过比这更之后的事。
梦境在我睡眠中出现的次序并无时间规律,像一群打乱了登台序号的演员,在舞台上演出交错凌乱的故事,给我启发,也制造迷障,我从中艰难寻找线索,拼接记忆,经过多年努力,才终于构建出今天的故事轮廓。
我期待他的回答,他一定得告诉我接下来发生了什么,特别是……他真的像他承诺的那样,亲手杀了我吗?
在什么地方?用怎样的方式?
杀我之后,他又做了什么呢?
他看着我,慢慢将手放到我头上,然后滑到后颈,手指梳理着我的头发,长出口气:“你不记得最好……”
我立刻绷紧全身,什么意思,他还是不肯告诉我?!
他……
“别想骗我。”一把打开他的手,我愤怒地站起来,朝他大声道:“你都要杀我了,还假惺惺摆这种姿态什么?!怎么,怕我知道?怕我知道你对我做了怎样的事?你……”
我一顿,直觉这话说出来太难听,太伤人,依旧不管不顾地甩出来:“你他妈先是不理我,让我像条狗一样求你喜欢,后来又把我关起来虐待,然后你睡了我,最后杀掉我,还有什么?不就这么回事儿吗?你真以为我不知道?我做了这么多年噩梦,什么不知道?!想要我不知道,你就别说出来!那天晚上我躲在外面都听见了,你跟那些人说你会亲手杀我,亲手!”
咆哮完,我死死盯着他,拳头紧握,浑身颤抖,感觉自己眼睛都红了,泪水迸发,活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暴怒野兽。他依然坐着,默默凝视我,神色中弥漫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似乎他胸中憋着很多东西,太多了,只是都说不出。
他说不出来。
“你……你什么都不说是不是,行,你不说,我也不求你。”我感觉胸中情绪翻涌:愤怒,痛楚,不甘,挫败……这些年积攒的所有都一起朝我嘶吼,督促我寻求真相,更鞭策我不能失去最后的尊严——我已经失去了一切,绝不能再失去这一点可怜的尊严!
我真的只能向他乞求真相吗?就像我当年向他乞求爱一样?
我只能求他?不论什么时候,什么情况,我都只有他这一条可走?
不……我不愿意,我再也不想向他低头,丢掉尊严地向他寻求什么了!
如果梦境中都是真的,那么,我,我究竟是个怎样可悲的东西:对爱摇尾乞怜而不得,对朋友阴谋算计铸成大错;对父母更犯下不可饶恕的杀孽,还有……我眼前一黑,脑中的弦似乎因绷得过紧而断裂,唯有白茫茫一片,这雪白让时间跳到九年多前——对,还有那年那场大雪,朝我奔来的爷爷。
爷爷……
我奋力稳住身体,慢慢睁眼,茫然四望,房间里没有爷爷,外面也听不见他的声音,是了,他说要走,他明天一早就会离开,我……
我得去跟他说说话,说声对不起,我刚才……刚才不该那样讲话,我伤了爷爷的心。
想到这里,我突然感觉又看到了一点希望——我还有爷爷,我不是一无所有,我没有失去一切!
我笑起来,喉咙里发出破碎难听的声音,身子晃动,跌跌撞撞地去开门。
看我癫狂的样子,他大概也吃了一惊,立刻丢开那本笔记站起来,抓着我的手臂,要把我往他怀里拖。我霎时跟过电一样挣扎,用力扭动,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硬是甩开了他的手,身子重重撞到门上,把手应声而开,我扑入走道,朝爷爷的房间跑去。
他没有追来,呆站在那里,萧索得如同深秋的暗夜。
87|
我奔到爷爷门前,房门紧闭着,听不见一点声音,但我知道爷爷一定在里边,他不会走的,他答应过明天一早才出发,就不会提前离开,尤其在我这样需要他的时刻。
爷爷从来没有骗过我。
“爷爷,爷爷!”我用力拍门,急急呼喊:“你快开门,开门!”
吱嘎——
门几乎立刻就打开了,爷爷的脸出现在我视线中,脸上皱纹和鬓边白发都是那么熟悉,眉目间的神色也平静如往昔,只带着一点惊讶和意外。
“吴邪?”他上下打量我,目光停在我眼角:“怎么了,这么慌张,是不是……”
“爷爷,我……”我嘴唇颤动,几乎语无伦次,不待他说完就挤进房中,似乎这样才能找到一点安全感。我在爷爷床边坐下,浑身紧绷,警惕地看着门外,生怕那人追过来。
“怎么回事?”爷爷探头向外看去,目光扫过我们刚才呆过的房间,又问:“怎么,是不是跟客人怄气了?”
“不,没有。”我不敢说,不敢承认,甚至不敢去想,不回忆方才发生了什么,不回忆那个可怕的梦境,好像什么也没有过。
这一刻,我心里忽然隐约生出一个想法,仿佛有一点怨恨客人,怨恨他的到来。如果他不出现在我生活中,不搅动这一谭浑水,让我如过去那般浑浑噩噩,却平静安详的生活,那该多好。
“吴邪……”爷爷在门边呆立片刻,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关门走过来,和我并肩坐在床边,一手抚着我的头发,一手放在我腿上,拉住我因紧张虚弱而冒着冷汗的手,长叹一声。
爷爷掌中传来一股熟悉的力度,坚实丰厚,仿佛春天的细雨,夏日的清风,秋光中绵长的流水,冬夜里暖热的炉火,让我慌乱不知所措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爷爷……
如今的我没有父母,没有亲友,但我有爷爷,这二十五年他一手拉扯我长大,爷爷是我此前世界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