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时不觉,死时不过眨眼之间。
马背之上,满眼血色,白衣几乎不见白,黑衣却是更显黑。莫无挺直,僵硬如石,怀抱之人,紧贴于其胸口,臂下垂无依,面目俱遮,唯眼角黑痣若隐若现于碎发之间。
死者已矣,生者面色煞白,唇角带血,黑眸沉入深渊,满是绝望之色。火堂四人不忍睹视,哽咽间无话可说,锥心刺骨之痛。
却也不能怠慢死者,故而于路经小镇,寻了棺材子。
马车立于街角,车内两人,一死一生。
那掌柜领了几人,抬着担子白布,随着火堂四人,来到马车前。
“莫堂……莫公子,冷公子身后事……”一人提气,挑开车帘,向内低语,语音发颤,心生胆寒。
“滚……”有气无力之音煞是低弱,随之而来一阵掌风,迫得那人急急闪开。
“这……”四人面面相觑,不禁为难。
“小的这般事情见多,大约有些法子。”那掌柜倒是一副司空见惯模样,向着四人弯腰作揖,“不如让小的试试?”
“……你自当小心。”四人对望,终是无法。
那掌柜登上马车,身形略显笨拙滑稽,车帘掀开又合上,不知内里如何。
“滚!不许碰他!——”
须臾便闻一声怒喝,马车陡然一震,险些四分五裂,四周众人皆感铺面杀气,心中一抖,只怕那掌柜已毙命于车内。
自然并非。“莫无……”
马车内光线虽暗,却也看得见人影模样,莫无紧抱怀中之人,悲恸欲绝模样,竟是一时真假难辨。来者正是冷青翼,易了容装,扮了棺材子,一切皆有安排,众人一步他已三步,哪里猜想得到,只是这一刻见着莫无模样,微愣,恍惚间当真以为自己已死。
一声怒喝,莫无已是伸手抵在冷青翼胸口,温暖随之而来,勾起思念依赖。迸发内力杀气不过唬住车外,大掌护着之人,自是伤不到分毫。
四目对望,喜怒哀乐充斥其间,话不可多说,小心隔墙有耳。
冷青翼拉过按着心口的大掌,在掌心轻划“我没事”三字,后将大掌贴上额际,隔着人皮易容,却也能明白热度退去不少。
莫无不言,沉黑眸子直看着冷青翼,愠色毫不掩饰,怀中死去之人顿时显得无比突兀。
冷青翼略显心虚,心中不觉想起五年前,亦是这般要此人假装自己已死,那时半点不像,如今倒有模有样,不知如何做到,难道……
想着想着,心底不禁难过,此人不懂装疯卖傻,若能这般,只有一个法子……
万千神色,几番不舍,隔着易容,自是看不清。
冷青翼伸手递过一片叶状物什,莫无接过含于舌下。棺材子藏青色衣袖一挥,漫天白色粉末,如此诡异情境之下,冷青翼俯身贴近,轻啄莫无冰冷唇畔,双眸半阖,掩住心疼不已。
莫无似是懂得,亲吻分开时,在人耳边低喃:“顾好自己……”
******
“好了,本铺独有沉香,那位公子大约要睡上一阵。”“掌柜”在众人惊疑不定中,出了马车,装腔作势地从口中吐出叶状物什,“马车内沉香未散,小的安排些人含着叶片入内打点逝者,各位公子稍后。”
于是先前所带几人,入得马车,先是扶出假意昏睡的莫无,一刻之后,又抬出白布覆面的“冷青翼”。
“灵堂已着人布置,就在小铺后面,各位公子,请。”半点破绽也无,四人不疑有他,两人留下看顾昏睡莫无,两人随着“掌柜”入得铺内。
灵堂并不繁复,简单素白,倒有些偷工减料之嫌。
赚着死人银钱,自然也不是什么纯良之辈。
白绫几丈垂落,白花朵朵,“奠”字斗大,黑得发憷,前置香台火盆,后摆长板,板上铺白布,菊花簇围,应为死者放置之处。
“沐浴落妆,此乃葬仪,按规矩,阴气最重,生人勿近。小的自当打点妥当,诸位不妨于偏旁休息饮茶,大约只需两刻钟。”如此说辞,自不会有人反驳,人已死,哪里还能不尊?
两刻钟,避人于外,自是内有乾坤。
“副堂主,药。”同样易容为小铺下手的小四,摊掌于冷青翼面前,掌心有一药物,假死药。
假亦真时真亦假。
这一日守灵,不过虚晃花样,只让异心者放心:冷青翼已死,死者确乃冷青翼。
去了易容,服下药物,冷青翼不慌不忙穿上白衣,胸前泛白狰狞箭口早已备好,惟妙惟肖,如今贴在身上,当真像极。
“嗯……”面色渐白,呼吸渐弱,药效起来,冷青翼已有些站立不稳。
“副堂主……”小四眼疾手快,扶了人,却也不逾矩,只小心扶躺到板上。
“小四……”意识缓缓散落,眸光不清,唇角却勾着淡淡笑意,“替我……看好堂主……一切托付与你……”
一切托付与你。
手随话音垂落,音容笑貌,戛然而终,脉止息停,一切归零。
假死药,再假也是一副死人模样。小四一颤,暗自握拳,心中不知如何滋味,只怕眼前一切,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以为死了,其实没死,以为没死,其实……
小四当且如此,遑论莫无。
莫无走入灵堂,直盯着白菊簇拥之人,撒手人寰,再无声息模样。如梦魇缠身,不得挣扎,浑身僵直轻颤,当着众人之面,再伸手指于那人鼻下。
呼吸全无,万事皆休,冰冷自指尖蔓延,直落心口。
痛。
明知做戏,却也痛不欲生!
面上却是淡漠,无比淡漠,宛若世间种种,口鼻耳眼,七情六欲,皆已随着逝者飘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