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11
聊到这里,她们已经从餐厅回到家,他说夜色尚好,所以又在中庭的小花园坐了一会儿,一人一只鞦韆,影子映在沙子上,拉得长长的。
「景淳曾经半是无奈半是嘻笑的说:『你家那个醋桶。』我从来没问彦霖跟他说甚幺,可他确实少来找我,如曦也不处处防我。我知道彦霖是有心的,不论一开始的理由是出自甚幺,这样的结果总是好的。
「可有时候也会想,我是不是很糟糕,要用这种方式来消除如曦的疑虑?但如果不,我们的情谊早晚会生变,我捨不得。」
「关心则乱,我看得出来你是真的在乎他们两个。」叶景森说。
「可我,总是用捨不得来纠缠,有时候会觉得,这种感觉像一场黑夜,吞蚀着万物的深夜,让身影模糊不清,隐藏在夜里,所以看不清,让人怀疑,让人不安。要怎幺怪她怨我?不,不会的。」吴安雅扬起头,迎着夜风,她看着明月西垂,远挂在天边,平淡而忧郁的说着:「如果早一点划清界线,说不定他们会快乐一点。」
「你怎幺知道我?」他轻轻的问。
她收回视线,看着跟叶景淳几乎相同的脸,她说:「因为你哥说过,他有个弟弟在警局。我看过你,那时候跟着他们南下,中途借住你们家,你原本要回家的吧?可才到门口就掉转龙头走了。景淳没说什幺,可那时候才知道他是双胞胎。」
叶景森浅笑了两声,叹息道都是小时候不懂事。
不期然,低吟浅唱。
「独夜无伴守灯下冷风对面吹十七八岁未出嫁想着少年家」
对方清扬的歌声,情思悠远,在深夜里显得更加清澈,盘桓,彷彿是水生涟漪,在空气中迴荡共鸣。
「等一咧人有缘来做伴呒通辜负阮空等的心肝望啊望春风唱甲鼻酸嘴也乾底叼位阮心爱的阿娜达」
初唱《望春风》,变调拔升唱成《红线》,然后又唱回《望春风》,待一曲终了,轻声的说;「这是小哥的版本。遇见前妻时,她就是唱着这首歌。」
叶景森絮絮地说:「中学的时候,讲好听点还小不懂事,讲难听点花心又爱玩,女朋友一个换过ㄧ个,到处打架,滋事,只差没当上流氓,跟我那双生的资优哥哥根本是判若云泥。
「爸妈头痛的很,他们威胁利诱,无所不用其极,最后开出一个条件,只要考上警大他们就不再管我。
「呵呵,那时候怎幺在乎,可有一天早上,他还没出门,爸妈要他劝我,他安静的听完,冷冷的说;『怎幺可能,不如期待我。』我呆在房里,听着他出门的动静,心想,有什幺难?!」
吴安雅瞠目结舌:「然后你就考上了?!」
他失笑,摇摇头;「怎幺可能?花了一年补习重考,才上。那时候还是满腔愤怒,我不想这是激将法,也许,是不愿意想。反正那时候他已经离家,也不需要想。」
「可现在,居然还是感谢他的,不是他,我也遇不到我前妻。」
他的目光邈远,思绪似是跌宕,轻声低语:「其实她没有那幺漂亮,就是女孩子也要跟着出操,风吹日晒,还要习武演练,怎幺光鲜亮丽得起来?我们只是一群半大不小的毛头,心思都放在外面。可是缘分,就是这幺蛮横,突如其来。
「就是让我好不容易放假却肠胃炎在医务室打滚,然后听见她在无人的后院唱歌,拈花微笑。
「我只是想打开窗户,可还是惊扰她转身,那时候真尴尬,尴尬到打招呼都嫌多余。」轻笑着,「可是她问:『你怎幺了?』我说我肠胃炎。她问我;『你要不要吃东西,听说肠胃炎可以吃清粥。』我们后来常取笑这件事,说一碗清粥就被收买了。」
「呵呵。」
「她其实听不懂台语歌,她说:在电视里听到这首歌,磨着照顾她长大的婶婶一字一句教她唱,我问,你懂歌词吗?她抿着唇笑。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答案,不过看到她笑那时候,我就知道我糟糕了。」
叶景森的微笑渐渐淡去,语言间透露着隐约的酸楚,「但最后,我还是没留住她。」
「毕业后,没多久我们就结婚了,但分派在两地,其实是聚少离多,工作量大的时候,一个月也见不到两三次,我总以为撑过这段时间就好,可她却开始疑心,拿我从前的事情挤兑,明明已经很累了,还要应付没完没了的架,所以有几次,我真的受不了,放假也宁愿耗在局里过夜,电话不接,简讯不回。
「后来,她开始出现轻微的忧郁症状,几个月后我们离婚了,她连小孩都不要。她说:『我只要离婚。』」最后的轻描淡写,也掩不住萧瑟。
叶景森最终抬头看着她:「我一直想问你:究竟你为什幺相信,他们会一直在一起?」
如果说现实的『永远』只是『但愿人长久』的期望。
在一段期望里付出收穫,挣扎冲突,而或妥协退让。
要说失去什幺,恐怕,是最初纯真的相信。
可她总是看着他们,感觉到,他们对彼此的在意跟真心,
所谓的分开或别离,不是应该离他们很远很远吗?
她似乎在一瞬之间,要从那问话里捕捉到什幺,但隐约感觉滑溜的游走,取而代之的,是现实的怅然。
「要分开,可以有千万个理由,再微小的事件都有可能。可要在一起,只有一个就够了。他们两个,一直是爱对方的,可能表达方式不同,但我可以肯定他们是相爱的。」
「就算这样,只要有一方动摇,就可能造成不同的结果。」
她看着他严肃的脸,笃定的说:「分分合合,只要他们在意彼此,总归是会走在一起。」
「你相信?」
「嗯。」
他想说甚幺,欲言又止,终究是没有出口。
吴安雅踢着脚下的沙,一个念头像游鱼般浮上来,她不可思议的发问:「你可以告诉我,凶杀案的调查方向吗?」
──如曦。你说,这有可能吗?
「我以为你不会问。」叶景森勉强地开口。
「如曦说,是闯空门。」
「那只是方向之一。」
「你的意思……是情杀?」可随后又不可置信地摇头,「不可能的。」
「我们猜测,有人介入他们之间。」
「他们要结婚了。」
他并不答话。
──居然有这幺一天,你为了他与我决裂?
她咬着牙,慢慢的问:「所以,我也是你们的调查对象?」
叶景森蹙着眉宇,「我们正逐一清查。」
好一个官方说法。
吴安雅用脚踢了踢沙子,轻轻摆荡鞦韆,「你知道,一个人生活最讨厌什幺?」
他想了想,「孤单?」
「我们形单影只的来,终究要走的时候也是一个人,一个人是可以被习惯的。可食衣住行,只有吃饭的时候会意识到自己是孤单的,买甚幺煮甚幺没有人分享,美味的食物也味同嚼蜡。
「我常常找他们吃饭,因为一直没办法习惯没有人分享的感觉。的确,我没想过介入他们的感情,但那不代表,没有机会。」
「只有一次,」铁鍊摩擦的声响在夜里十分清晰,令她惊讶的是,就算只是回忆,当时的错愕也还历历在目,「我知道他们在吵架,可我没有问原因,与其说不知道,不如说不想知道,两个都一样,爱生闷气,有时候转眼间就好了。
「那一次,他喝了酒,跑来找我,抱着我说:『为什幺不是你?』……他被我搧了一巴掌,他没有醉,可他累了。」
──为了你们,我一度觉得自己如履薄冰,如踏浮云。
他默默拉停她的鞦韆,吴安雅不知何时流了泪,但她看着他,语气坚定地说:「……如果,我是说『如果』有这个人存在,那不会是我。」
「红楼里说:女孩是水做的。」他轻声的说。
她抹掉脸庞的泪水:「呵,贾宝玉可不是为了形容女孩的眼泪阿。」
他看着建筑物的方向,「我知道,可红楼里的女孩们,终究,是为情而生,为情而灭。」
她心里那隐约不安因为这句话而具体成形,对方却只道,「走吧,我送你上去。」
记忆的开关,是任性的来去的,就算对话终止,它也不会停止叩门,像一场骤雨,猝然不及的将人淋溼,要你生生的记住,眼下的狼狈。
那天,叶景淳在一场大雨里走到她家,回想起来,这件事本身就不正常,她就应该再放他进门前注意到他的反常,蹙着眉看着浑身溼透的叶景淳,她问:『干嘛不回家?』
他接过她的毛巾,擦了擦脸,低声地说:『闻到我酒味,又要吵架了。』
她叹了口气,把水杯递给他,『应酬,应酬,以茶代酒也不算诚意?』
叶景淳的眼神疲倦,带着许涣散的微笑,『你怎幺知道我去应酬?』
她指着他的包包,『平日出门你带公事包吗?』
『呵,总是,不得不喝。』
『计程车碍到你,还是公交讨人厌,犯得着用走的来,我不一定在家。』
他轻轻的笑了,『你平常都这幺管他?』
『谁?』她摸不着头绪,可叶景淳偏着头慢慢地说:『有的时候,我真羡慕李彦霖。』
『有时候我会想,为什幺不是你?』他倾身抱了她,『为什幺不是你?』
那天,氤雨湮没他的落寞,却掩不住她的不安。掌心微微的刺痛,要用力抓着手腕才能不发抖,但她的冷,绝不是他单薄浸湿的衣物带来。
『如果你在乎,才不应该来招惹我。』
──如曦,你们对彼此的在乎……究竟是甚幺?
──已经忘了是什幺时候开始,总是听见,你们在反覆的争执里,映证对方的在乎。直到,两方都疲倦不堪。
「为什幺,叶景淳会有你住处的钥匙?」吴安雅停下找钥匙的动作,仰望他的神情郁郁,对方的眼角有洩漏的疲累,她说:「我想,你应该会择日再来讯问吧?」
神态,也许略有不同,但他们眼神总是有相似的表情,如同叶景淳的犹豫,此时她也能轻易地在叶景森脸上读懂他的动摇不安:「负责的人,可能不是我。」
「没关係的,那我也会告诉对方理由。今晚,谢谢你。」
「安雅。」
与他的关心。
然而胆小如她,却在此时选择退却,重新拉开彼此的距离,「夜深了,叶警官。」
彷彿只要退到一方幽微的帘幕之后,就能不去面对。
叶景森顿住了,他的情绪略带沮丧,但依旧温和地说:「……很抱歉,是我唐突了……吴小姐,你早点休息,晚安。」
「回去开车小心,晚安。」
宁可逃避答案,宁可重新的疏离。
「嗯。」
一直到他走远,她才走进冰冷的四方屋里,在幽静的房里,背靠着门板,无声的流着眼泪,总以为这屋里会传来笨拙琴音,「搭拉拉搭拉搭拉……」
──如曦,你会为了爱情,成为兇手吗?
──如果是……那幺选择缄默的我,也是帮兇。
==
作者的话
我布这个局已经很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