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回二十一《月色冰凉》(5)
何若舒看着她痛苦悲伤的模样,那个昔往一习青嫩衣裳、刁蛮直率,漂亮标致的小姑娘……如今却也成了这样。
她想阻止,却又不晓得该如何是好,只能与大乔于一旁焦急。
──孙权想用尚香来换荆州,却也不仅仅是要用尚香来换荆州。
他心里明知,刘备即便爱她,却也不会允……刘备是不可能归还荆州的,孙刘也迟早会生嫌隙。至忍无可忍时,他终会亲自出兵夺荆,如今将尚香接回,方才不会波及了尚香罢。
这究竟是疼惜,还是残忍?
她不明白。
就如同她不明白,周瑜用孙家将她逼回江东,然后至此地步……究竟是不是一种残忍?
孙尚香闹腾了近乎一整天,纵使武功再好,可却终究敌不过孙权带来的几十个护卫,最后是何若舒和乔靓劝着才终于心死。
原来是该直接带回建业,但孙尚香不肯回去见孙权,非说着今夜不肯回,否则便不罢休,众人毫无办法,也跟她打得累了,只得令人快马回去稟报后,从命留在吴郡,看着孙尚香留在兰苑。
大乔所居院落,自名兰苑,是因孙策曾夸她蕙质兰心,温柔解意……孙策亡后,她便领着两个孩子留在吴郡外郊隐居,除了帮着照料的奶娘外,也就没有他人了。而如此一下多了两人,又是一轮又一轮的下人跟着来,倒是令她小小屋子莫名热闹了许多。
可孙尚香入屋后,却只是将自己关在客房里,劝过几次也不愿食用膳食,只是望着月色发愣。
何若舒见她这样,心里着实不捨,又担忧她这般坏了身子,只得于夜半带了些厨房做的点心前去见她,想她应当已冷静了些。
神色恍惚狼狈,一见门开,孙尚香知是她来,似忽然想起什幺,立刻便起身迎了上去,「舒姊姊!」蓦地便有些激动,她连忙捉住她的手,像是寻见了什幺救命药草一般,「舒姊姊、妳替我去向二哥说吧?二哥向来最喜欢姊姊,若是姊姊去说,肯定也会听上姐姐几分话……」
手里还端着点心茶水,何若舒初始还愣着她怎幺突然便跑了过来,一听她这话,方才明了意思。
并未立即应话,她虽早有料得她会求她,可她真一求,却又更是令她为难……将茶点先摆至案上放好,她沉了沉眸子,方才歎然出声:「仲……主公他如今是江东之主,我若去求他,怕也只会令他更为难的。」拉着她至榻旁落坐,她一日来思量许久,终是对她开了明话,「尚香,妳当知晓、而众人也都明白……无论如何,非是要紧时候,刘备是不会归还荆州的。」
孙尚香懵地一愣。
她这意思却是、二哥他早就知道,无论用不用她当筹码,玄德都不会还荆州……?
「孙刘……不可能当真永远为友。」道出她心口最沉痛的事实,何若舒顿了顿,又续发话,想她终究是大了,许多事情,还是要明白的──「倘若一日两方开战,妳留在江东,至少也不会受了波及……主公他心里,是这样想的吧。」
──又或者该说,她便不会成为孙权心头上的那一根挂心的刺,不必忧虑她会不会于战事之中受波及。
听闻她这番话,孙尚香愣忡半晌,懵然懂了。只是瞪着眼,她哑口看着她,半晌却忽地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所以说他还是当我是棋子、他还是只当我是棋子……」又哭又笑地流出了泪,她也不再出声去求,只是自嘲地凄凉沧笑,「什幺疼宠纵容都是假的!从他当上江东之主、他就没当过我是妹妹,没当过我是妹妹!他想的只有自己、只有江东……就从来没有想过我──」
「尚香!」知她约莫是想到了另外一面去,何若舒却不愿将孙权想成那样连待亲人也深沉之人,只得急着唤了她一声。虽想替孙权说几句话,可偏偏她又不知该如何是好,怕若说了,只会让她情绪更激动……「妳别这样……他若不是念着妳是妹妹,又如何会大费周章将妳接回来,也只是不想让妳波及战火罢了……」垂眼,她为难地应。
孙尚香却是冷笑,「不让我受波及?怕只是忧心我日后会洩漏军情吧。」挑脣笑得不屑,她撇过眸子,「妳知道幺,他骗我大嫂病重,还说既然阿斗现在是让我照料,孙刘两家结亲,他也想看一看那孩子,原还要我将他一同带来给他瞧瞧……」眼里有恨,她攒紧拳头,不禁觉得自己可笑。她竟然真的信了他的话、可若非姓孙,她又怎会这样轻易便相信他、相信她这个素来最疼爱她的哥哥──
而何若舒微怔。
阿斗……仲谋竟然让她将阿斗也带来?
「我……」她却已不知该如何替他辩驳。无论想法究竟是哪一个,孙权毕竟终究是动了顺手牵羊的念想,又怎能让孙尚香不心寒。
「──姊姊,妳知道幺,是赵子龙于江口拦截,把阿斗夺了回去。」垂下眼,她又再复开口,思绪複杂紊乱。
听见她口中唤出熟悉的名,何若舒眸光一动,心也不觉跟着一抽。
「……想是诸葛先生事前令他先防範的吧。」张口吶言片刻,她亦歛下眸子,心里愁绪更杂。
──是棋子又如何呢,他们每个人,本来都是盘上的棋,只是孰重孰轻罢了。
可看来,尚香却是对刘备动了真情……这怕也是孙权没有料得的。
能事先料得这些事情……想必子龙不会想到,当会是诸葛亮嘱咐的──
「尚香,对不住,并非我不愿替妳求情……可木已成舟,该怪我先前不知道此事,不能帮妳劝着。如今如此,这已经不是他孙权一人的事儿,便是我去说情、他也愿意,其他人也断不可能这样轻易便让妳回去了……」
沉吟半晌,她方才微微抬起眼睛看她,眼里全是愧疚。
若不是她这近一月来为了那一事一直避在吴郡,也断不会对此事毫不知情……若能再事前先劝,也许还有转机。可如今都接她回来了,几番前去要荆州的鲁肃当可能也提过了此事……她若是替她求,不仅他人不会答应,还只会让孙权的处境更为难啊。
但见她神色如此,孙尚香总算是冷静了,可心里却也不由得更凄凉。
是啊,木已成舟……她还念想什幺呢?
「我不怪姊姊。」凄然轻笑,她沉了沉眼,「毕竟同为女子,我如今与姊姊处境相当……也知道姊姊心里头,该有多难受。」眸子里盈满痛楚,她是如何百般不愿……她答应过他的,要看他立足天下、成就霸业,令百姓安康无忧──她答应过他,要等着他从益州回来的。
如今,她却不晓得自己此生此世,还有没有可能再见他一面?
而何若舒不知当如何应她,只得垂首默然。
是啊,她们如今竟是处境相似……当初她为了陆逊哭闹着不愿嫁,现在却是为了刘备死命想着回荆州──物是人非啊,她长大了,爱了也恨了,不能再是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刁蛮姑娘了。
可长大这词儿,却是怎幺说着,怎幺残忍呢……
「可……二哥这幺喜欢姊姊,为何却会让姊姊待在这里?」
想起这似乎颇为重要的事儿,孙尚香顿了许久,虽不愿提起孙权,但还是不解地问了出口。她来这儿是来寻大嫂的啊,原本看见她,还以为她也是来探望大嫂……可如今既然大嫂无病,她却为何会住在这儿?
听她终归还是问起了这件事,何若舒瞳孔一缩,随即几分逃避地望旁瞥去,「赵……赵云他,怎幺样了?」
暂且并不愿提及她和孙权之事,她急着寻了他事想搪塞,结果一出口便又是赵云──她突然觉得自己可笑,若以古人之言来说,她是不是能算水性杨花?
若不是三国乱世,人情世事杂乱难记,她该早就被丢去浸猪笼了吧……
「……赵子龙娶亲了,舒姊姊知道幺。」听她问起赵云,孙尚香也不疑有他,只道她是思君日长,又因方才自己提及才急着问。
只是说起娶亲,她仍是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她,就怕她伤心。
「嗯,我知。」微微颔首,何若舒浅笑应,心里也同时舒了口气。
虽明白她迟早会听见风声,可至少现在,她不想提。
可孙尚香却是大大歎了口气,「赵子龙娶亲,我原来是为姊姊不平的──可却没想,那女人的名字里也有个『姝』字,长得竟也和姊姊有几分像。」无奈垂眸,她思起大婚那日之事,不由得感怀摇首起来,「姊姊知道幺,大婚当日,我头一次见赵子龙喝醉,醉得几乎不像赵子龙了……姊姊看过他喝醉幺?」
她闻言怔住,先是点头,又摇首,神色有些茫茫然。
子龙喝醉幺──他酒量向来很好,不同她这般差劲,益德大哥最喜寻他喝酒……有时会见他喝得微醺,会变得爱笑一些,话也变得多一点,但也仅只于此。
可她却说,他是醉得已然不像赵子龙──
「因战事逼紧,婚宴办得不大,可该到的人都有到。他不知为何,那一日是拚了命地一直与益德喝酒,醉了后嘴里便一直嚷嚷着『舒舒』……」
听着她这一番话,何若舒恍然愣了,心里彷彿什幺空落了一块,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深一道的痛楚。
他何苦……何苦如此……
「大家都笑他是急着入洞房见新娘,都以为他唤的是『姝姝』。」眸色一沉,孙尚香几分複杂地望向她,却不知究竟是该为她高兴,还是为她悲伤……「可知者便知,他唤的『舒舒』……却只会是舒姊姊。」
那样百般缱绻,却又隐隐带痛的嗓音,唤的如何却会是那个才见不过几次面的法姝?她是曾经见过的,那个清冷肃穆的将军,只有见着她时,才会露出那样温柔的神色──
何若舒怔忡茫然,目光又一霎失了焦。
沉吟半晌,她脣角微微勾起,似是笑了,却又像是哭着──静湖一般无波的眸子,波澜粼粼,苍凉漫天,她不由得便想起了那一日的月夜。
──他终究是念着她的。
分明不希望他再念着她,却又高兴他还念着她……千丝万缕的情将她的心几乎缠得窒息,她却已经不知道,如今自己究竟当笑还当哭。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她侧眸望去,窗外那一轮月色仍旧清明亮洁,如同当日。
可当初诺着只娶她一人为妻的男子,却已不在她身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