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金钏记

第57章 乱纷歧路思奇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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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7章 乱纷歧路思奇绝

    (19-)

    宛贞向来在各院间走动,知道快捷隐蔽的路径,带着垂文和芸娘曲曲折折地走出行辕后门,几次碰见人影,都小心地躲闪过去,尽量不漏痕迹。

    站在墨绿的门扇前,宛贞轻轻推开了沾着锈迹的铜门环,牵动了垂在门楣上的藤蔓。她回头看着垂文和芸娘,低声招手道:“这里不常有人来往,可以出去了。”

    芸娘抱着一只轻便的灰布包袱,身上已换成一套麻布的青衣白裙,领口包了一圈纯白的护领,已被开门时抖落的灰尘染上一点污迹。头上裹着鸦青首帕,在耳侧打成活结,垂下来两只巾角,将将遮住一侧的面颊,正是寻常市井妇人的打扮。她见四下无人,却还是屏住呼吸,极谨慎极轻声地便提裙迈出门槛。垂文也要追随而去,却被宛贞唤住。

    “张虞侯,借一步说话。”宛贞揪住了垂文赤红的袖口。

    被揪住的袖口突然收的很紧很紧,仿若砂砾弹跳在滚油中的酥麻感从手腕蔓延到垂文的心口。他的脖子是僵硬的,垂着眼皮回头,却不敢看面前的人,沉声问道:“什么事”

    宛贞把红中泛白的嘴唇附在他耳边,压着声气说道:“你安置好娘子后,只需对二爷讲明地点,千万别告诉旁人,连我和翠儿也不行。”

    垂文被她这么一贴,只觉得热气从耳朵吹进,绕着周身的血液转了一圈,都冲到胸前,在心中擂鼓做戏,消化了一会儿才问道:“为什么不能告诉你”

    宛贞眉心皱起,眼角也吊了起来,绞着衣角说道:“卫夫人肯定会向我要人,我怕到时守不住,不如一开始就不知道。快去吧,照顾好娘子。”说着,把垂文推出门去,紧紧合拢两扇门扉,阻隔住二人回看的视线。

    料理完这一切,宛贞倚在门上喘了口气,面露疲态,捏了捏眉间的皱起,又打起精神,回房应付那些难缠的婆子去了。

    且说垂文和芸娘走后,起初还是平整的青石铺路,后来便是凹凸不平的土路了。连日来秋雨连绵,地面被冲刷得泥泞不堪,一道道车辙印子凝固其上,像药碾子碾过的深痕,夹杂着深陷地里的草鞋木屐印子,看这纵横的纹理,便知道前者的去路了。可这复杂的痕迹总是断断续续地给后人增添麻烦,没有一点平整的时候。

    江风渐渐散去,晚秋的太阳也不饶人,走出五六里还不见村庄,又行了一刻钟,远远看见几间农舍,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走近敲门却无人答应。整个村落静悄悄的,只有天空飞过一群漆黑的乌鹊,狭窄昏暗的小巷中便回荡起粗噶的鸟叫声。贴着门缝看去,院里还有来不及收起的渔网、腌着泡菜的瓦缸,七零八落地挂着摆着,生人的气息似乎尚未走远。

    芸娘已经累得不行,坐在门前石墩的一角,一边拧着裙摆上沾挂的泥水,一边时不时闭眼提气,调整长短不匀的呼吸。她毕竟不像当兵的垂文一样力壮,走了不远便累得直不起腿,却更怕逃得还不够远,卫夫人能派人追来,是以拼了命地赶路,好容易遇见一户村落,竟像是被遗弃的空城。

    她靠着路中心的井栏,摇起密匝匝的麻绳轱辘,就着水井里的木桶洗了手,探头看向垂文,问道:“没人吗”

    垂文又敲了敲柴扉,无奈地摇了摇头。来回踱了几步,忽然想到了什么,拍着脑袋叫道:“哎呀我竟忘了。因为交兵打仗,我们已通知附近的百姓暂时后撤了方圆三十里内都不留人”

    他掐着指头算起来,难以置信地说道:“咱们出来将近一个时辰,才走了五六里。若要走出三十里,岂不是天都要黑了我挺得住,姐姐你行吗”他看着浑身瘫软的芸娘,心中已有了答案。

    芸娘低着头翻包袱,取出了包里的馒头,自己留下一颗,又递给垂文两颗,说道:“先吃点东西,再想想别的办法。走出这么远,就算追过来也要花时间。何况这里不是汴梁,对卫夫人来说也是异乡,可以支使不过是府上那些人,对此间的荒山野岭也不熟悉。既然逃出来了,她们就不能轻易找到咱们。”

    垂文也坐在另一边的石墩上,撕着馒头狼吞虎咽起来。几口塞完了两颗馒头,芸娘的一颗还没吃完。他蹲在芸娘面前,拍了拍自己的背,说道:“姐,我背你走。”

    芸娘赶紧咽下食物,摆手道:“又不是不会走,你也省些力气吧,待会儿还要独自返回呢。”说着,把包袱挂在垂文肩上,拉着他起身。

    垂文岿然不动,还是拍着自己的背,说道:“我背你,咱们走得快些。离战场近的自然都迁走了,隔着十几里远的也有不愿意折腾的,偷偷留了下来。咱们走快些,说不定我能赶在天黑前折返。”

    芸娘点点头,赶紧吃掉剩下的食物,挎上包袱,搂着垂文的脖颈。二人走出不远,芸娘忽然感叹道:“我们阿文真是长大了,个子比姐姐高了。当初从泸州出来时,还是姐姐背着阿文。现在阿文都能背姐姐了。”

    垂文只顾闷头往前走,吭哧吭哧地把村落甩在脑后,很久后才回答:“姐姐”他的声音沉郁,说起话来却吞吞吐吐,似有块垒在胸,挡住了满腹心事。又走了一会儿,芸娘忍不住问道:“阿文你要说什么”

    从芸娘的眼中看去,只能看见少年人宽阔的肩背,鲜红的丝衣,漆黑的发迹和巾角。那道身影一起一伏地颠簸着,自己也随之颠簸,眼前的山石草木、驿亭酒旗也在颠簸,整个世界都躁动起来,都掩藏着垂文未尽的言语。

    “姐姐”他长叹一声后,又接起了话头,“突然觉得当初对不起你,不该逃出去从军。”

    芸娘伏在他肩上笑道:“原来是这事。傻孩子,有什么对不起的,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垂文道:“那是我幸运。小时候只想出人头地,后来身边的战友一个个都死了,我害怕呀,后悔没留在家里。一到军营就瞬间长大了,可我还没准备好,十的人了,骨子里还是十三岁,碰到在意的人和事,还是胆怯得像个小孩。姐姐,我现在就怕,我怕你又和我分开,不再回来了。”

    芸娘放低了声音,说道:“不过是几天的光景,姐姐很快就回来了。”

    垂文摇头道:“不止这一桩,不止这一桩只要卫夫人还在不,哪怕卫夫人不管这事,只要二爷还是二爷,咱们就不得安生从最早就不该趟这汪浑水,兴许回泸州才是最好的办法。姐姐啊,我后悔让你留下来了”

    芸娘感觉有些异样,强撑着笑意说道:“讲什么傻话,我留下来是我的选择,不怪你。”

    远处渐渐出现了一座野庙,庙前杂草丛生,显然已是多年无人料理,只有屋顶和四壁还算完整,却也积了厚厚的灰尘,墙漆层层剥落下来,看不清曾经的颜色。

    垂文看寺庙就在前方,更加快了脚步,说道:“我想好了,那天晚上在姐姐门外时就想好了。咱们难道不能抛开这些王侯将相,过好咱们自己的日子吗就像小时候那样,在泸州赁一间房子,重来一遍。这话我也早就说过,姐姐也同意过。本来就要救你出来,既然你自作主张愿意出来,那再好不过了。”

    芸娘知道他在紧张,因为他言语颠倒,思路重复,肩膀也不停地颤抖。见他直奔寺庙而去,芸娘沉声问道:“阿文,你要做什么你还好吗”

    垂文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大叫道:“不好我的姐姐,我的亲姐姐在家里叫人冤枉,又在我面前被人平白欺负我能好吗我不好,我窝囊”他一边说,一边失控似的捶胸顿足。

    芸娘借机挣脱了,站在他的对面,满脸担忧地看着弟弟,镇定地问道:“阿文,你想怎么样呢”

    垂文的脸憋得通红,眼中都是愤怒的火光。这愤怒不是针对芸娘的,而是针对他自己。他嘶吼道:“我说过了,我要重新开始,之前的五年都不算我们重新过该过的日子”

    “可是阿文,人生怎么能重来呢错过的就是错过了。姐姐不想再错过你,更不想再错过任何人。”芸娘无奈地笑了,扶住垂文的手臂,慈爱地看着他。眼前的少年竟像个孩子,用无赖掩饰自己的脆弱。

    垂文忽然跪在地上大哭,用压抑的声音喊道:“任何人任何人就是指二爷一个人吧为什么为什么呢。我还没过够小时候的日子,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要保护你,可我什么也没做,什么也做不了。”

    芸娘抱住他,用衣袖帮他擦干泪水,劝慰道:“你能保护我,帮我把口信平平安安地带回去,往后的日子长着呢,我们守在一起,总有拨云见日的时候。”

    说着,她自包袱中拿出缝补好的花蝶荷包,大红丝缎纤尘不染,一针一线细密绵长,里面鼓囊囊地塞着一枚金质花钿,赤红的珊瑚珠子镶嵌其上,泛着幽隐的光芒。

    “把它带回去,二爷看了自会明白。”她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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