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窥庙野童惊古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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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文应声,作势要再背芸娘。芸娘却不敢和他延挨下去,怕他又变了主意,要带自己回泸州,因而拽着他的胳膊说道:“别往前走了,反正就是等个一两天的事,在这儿忍忍就过去了。”
垂文回头看看庙宇,皱眉道:“这是什么地方,废墟罢了,姐姐怎能留下再走几里,总能遇上几个庄户人家。”
芸娘不着痕迹地错开垂文,说道:“遇上了又能如何人都逃光了,钉门锁户的,我们还能破门而入吗那也太没道理。干脆去庙里看看,若是能行,便就着手头的干粮将就一会儿,你快去快回,明后日就请二爷来。”
垂文扶着芸娘,经由倾塌的山门矮身而入。说是山门,不过剩了几根柱子,孤零零立在草窠间,生出些风吹日晒后的裂痕,坠下的衡木将将从二人的发丝上擦过,再抬头,便是古黯的大殿了。匾额上虽还残留着铁画银钩的大雄宝殿,却早被雨水冲刷得褪色,凝成一条条的淡白的痕迹。
“规模也不小,怎么被废弃了”垂文环顾四周,不解地问道。
芸娘也不知情,摇头不语,提裙迈入大殿。此时也没什么正门了,原本雕着飞天伎乐的棠梨大门早都残坏殆尽,包着红松的门槛也露出其中的铁芯。只往里一步,芸娘就吓得倒退回来,只因殿中脱落了金漆的如来法相垂着阴沉的双目,竟如幽冥中浮现的恶鬼,日月二位菩萨也像铁面冷情的判官,惨然地注视着自己。
“我说不行吧,你还非要进来看。”垂文毕竟胆大,一边说着,一边踱着步子进殿转了一圈。
芸娘被弟弟调侃,索性挑明,说道:“那再换个地方好了,只是你不许再提回泸州的事。”
垂文插着腰走出来,立在门口,身子一半浸在日光里,一半沉在黑暗中,别有些阴晴不定的脸色。他说道:“怕我变卦那也不该如此自苦。你要是真舍不下二爷,做弟弟的也不敢勉强。只是将来回了汴梁,还不知还有多少艰难。老爷那厢我看不透,只是卫夫人断不会罢休。二爷侍奉她如侍奉生母,一日两日也就罢了,日子久了,到底与谁生出嫌隙还说不准。可姐姐啊,和卫夫人比起来,你总是输不起的一方。”
芸娘心知弟弟是为自己着想,摇头道:“未免太小瞧你姐姐。舍不得倒是其一。其二么,若是要走,也该是我们主动走,被人赶出来成什么事体又不欠他们楚家什么。若说欠,也是亏欠了刘家许多。”说着,她颓然地低头叹气,两肩垂萎下来,却惊闻一两声咳嗽,轻轻细细的,像是虚弱极了的女人,又像是胆怯的孩子,自法相森罗的殿中传来,说不出的幽冷可疑。
芸娘蓦然抬头,看向垂文,轻声问道:“你也听见了”
垂文已拔出了刀,挑了下眉毛,示意芸娘噤声。他屏住呼吸,沉下脚步,绕过一地残砖碎瓦,来到积满灰尘的香案旁。突然,又是一声咳嗽,垂文不管三七二十一,快跑几步,身形消失在月光菩萨的泥塑之后。
芸娘站在门槛外,翘首看着殿内动向,见垂文不见了,略等了几个眨眼的功夫,压着嗓子问道:“阿文,怎么样了”
垂文没说话,却一步跨出泥塑,自抖落了金箔的璎珞彩袖间探出身子,左手持刀,右手还提着什么东西。
那东西一闪身,却仅仅抓住月光菩萨掐着手印的手掌,大喊道:“啊你们干什么”竟是个蓬头垢面的小孩子,也看不出是男是女,上身的破袄皱成一团,像是个古旧的皮球,两条腿却胡乱蹬着,最后紧紧夹住菩萨像,一副抱定了永不放手的姿态。
垂文提着那孩子的衣领往出拽,怒道:“是你这小崽子装神弄鬼出来”
那孩子边哭边喊:“别捉我”口音含混不清,都是夷陵郊野的村话。
芸娘一见是个小孩,便放下心防,跑过来对垂文说道:“才七八岁的孩子,你别吓坏了他,放手。”
垂文哼声道:“七八岁的孩子如今五六岁就敢当探子杀人了说,你绕到周军后方做什么谁叫你来的”他觉得一个孩子突然出现在无人区域的破庙里实在太过怪异,若真是探子,无论是蜀军派来的还是附近山匪江盗派来的,对他们姐弟来说都是危险的信号。尤其他们刚才在交谈中提到不少关于楚家的闲话,有心的人恐怕能听出一二端倪,更是危险。
那孩子一味嘶喊,忽然扭过头,狠狠地咬在垂文的虎口上。垂文手上吃痛,下意识地松开他。孩子甫一沾地,便甩开两腿要逃,可他到底是孩童,哪能赛过垂文的脚程,只一晃神间,垂文就反应过来,又扯住他的后颈,咬牙切齿道:“还敢咬人快说,你听出了什么,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了”
芸娘看垂文问不出个所以然,倒像是在欺负小孩儿,便抱过孩子,劝道:“好好问他,吓坏了他对咱们有何好处”低头看向臂弯里的孩子,竟轻得像一团稻草,此刻从盖满了干枯毛躁发丝的头顶看去,更像是由破布稻草扎成的,“好孩子,你怎么自己在这儿同爹娘走散了”
那孩子一听见爹娘,又瘪嘴挣扎起来,眼里都是无法掩饰的单纯的怨恨。芸娘虽没抱过这么大的孩子,以前却常常抱着好动爱闹的琮儿玩耍,日子久了,总能把四处乱钻的琮儿一把搂回怀里。此时刚一脱手,又无意识地把这稻草似的孩子揽回来,熟悉到不假思索的感觉在她心头一荡,眼前的孩子恍惚和琮儿叠在一起,像是泪光幻化出的重影。
芸娘拿出包里的干粮逗那孩子吃,他大概是饿极了,也忘了刚才的两厢对峙,一把夺过,缩在墙角狼吞虎咽。芸娘既想起了琮儿,更对这孩子多了几分体惜,也半跪在他身旁,拨开他缭乱的脏发,露出一张蜡黄干瘦的小脸,澄澈的大眼里全是惊惧,见芸娘碰自己,下意识地一躲,渐渐发觉眼前的女人没有伤害自己的意思,他也耐不住腹内饥饿,任由芸娘整理自己的头发,低下头往嘴里塞干粮。
芸娘用衣袖擦了擦孩子脸上的泥渍,把他抱在胸前,抬头对垂文说:“这孩子太可怜了。仗也不知何时打完,外迁的村民也不知何时回来,他还能不能撑到再被人发现。”
垂文焦躁地拢了拢额前的头发,皱着眉看了看左右,才沉下气问道:“姐姐要带着他”
芸娘把孩子抱得更紧,垂下头,心虚地辩解道:“也不是长久地带着,只是帮他找些吃的,做两天饭而已。”
垂文无奈地盘坐在地上,手撑着腮,叹气道:“先不说荒山野岭、孤村破庙突然出现个孩子有多可疑,只说咱们吧,现在不也在难中,哪有闲心帮他”
芸娘一边给孩子递给干粮,一边说道:“帮人又不是靠闲心。再说了,喂他丁点大的小人儿吃两天饭,举手之劳罢了,能帮一下就帮一下吧。你我在泸州逃难时就没少受人帮助,还有你那无缘见面的外甥,若是有人肯帮他,他也未必会会死在刀下。”
垂文一听,心里升起一股无名火,只因同情姐姐,也不再阻拦。
若是两个大人,便是匆忙些也无妨,可如今怀抱一个瘦弱的孩子,他们不得不尽快找到落脚的地方。姐弟俩商量了一会儿,都觉得再往前走,道路渺茫,也不知是什么景象,不如回到来时经过的村庄。他们择了一户忘了栓门的小院,院里存米面的大缸里已不见颗粒残留,想必这家人逃难时带走了所有家当。好在还有一片遮风避雨的屋顶,芸娘的包袱中还有足够的干粮,坚持三四天不成问题。
这户人家在厨下供了一副灶王的神像,芸娘躬身行礼,念道:“不知此地的家主是谁,虽未谋面,却多谢容纳之恩。若有机缘,来日报答。”
她带孩子安顿下来,那孩子虽不言不语,却知道谁对自己好,一直摽着芸娘的脖子,从她的肩头偷看阴沉着脸的垂文,黑白分明的眼中还残存着戒备。垂文欲言又止,看天色将晚,于是轻装简行返回周军水寨,日落前已望见了高耸的辕门,横斜的木栅。哨塔上,几面赤红的军旗在风中半卷,像是残阳落下的血色。忽然,一支燃烧的流矢刺破天穹,耀目的火焰掠过军旗,旗帜瞬间燃烧起来,腾腾热浪扭曲了周边的空气。
“糟糕敌军来袭”垂文心下一紧,再看远处的万里江天已簇起了数蓬烽火,熔金碎玉的水面上,高张着蜀字大旗的战船连天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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