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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饱早起,清晨容易赶路。福山死活不回去,说反正了无牵挂,要不就在垭口明岗老汉家等我。还是一起走,我改主意比劝福山容易。由垭口一路走低,一路下坡。低处林间薄雾浮动,空气纯净清凉。很久没有野外运动,福山也是。春日清晨走在山林古道上,心情轻快,脚下走得更快。不到正午,两人就走进下寨。
寨子已经草树蔽日,房倒屋塌,颓墙烂瓦遍地。只有青石铺就的通道依稀可辩。曾经的山寨,荒废成人迹罕至的密林。造化的力量,如此召唤人类的敬畏。“跟上,尽快穿过去。”福山沉声道。我想大概的了解房屋建造地形。要是老汉说的没错的话,松河几个寨子是由一个组织,统一按某种功能标准建造。在此就是一个熊姓强盗家族,由一个精通兵法和建筑的人指挥完成。那么,即便废弃之后,依山形地势,也一样能领会建造者的企图,从而也能领略一个强人的意志。猜疑间,脚下赶不上福山,还拌了个趔趄。他倒是催起来。
“穿过这里,再两小时,才能到本寨。你倒是快点儿!”
“天不错,不着急。”福山满头油汗,“知道我们去,办的什么事?”
福山停步转身,动作依然干净利落,不失战士的风采。也没有问,只是挺直了身体。“或许,我错了。”
“石头也变了?”
“看这一路的青石,我不能确定。”
待我走近,他转身向前,放缓脚步。“我有十年错误的经验,你应该认真学习。”
“你快成学者了。”
“彼此彼此。现在,我们还是战士。”
太阳偏西,三点时,我们来到一座山梁。展眼朝北,一个荒芜平坝就在前面,一个冲锋,就可以进寨子。前面虽显荒僻,却没有成为森林。
“人还在。很幸运啊!”
“都不是什么善茬,走啦。”
曾经在人口稀少的时代,在滇南大山里,几乎无人区,创建一个山寨,那份开拓创新的精神,并非常人。寨子外围墙崩塌,看上去还有将近人高的石埂,围住方方一里的城寨。本寨和下寨差不多,只是没有长成大树密林。依明光老汉所说,寨子里还有人。“老郑,先走一圈。”
寨子西高东低,北面接一个小丘,东临磨刀河,南面延伸到来时的山梁。我们由西北进去不远,就引来一条狗,一会就有六条土狗嘶吠着,忽前忽后左右包抄,纯熟地围攻战术,只是,土狗太小,又少见外人,不敢贴近过来。一时,倒是引来一个人。似乎从小丘下的祠堂来的,身形精干敏捷,步伐轻灵,是山林间长年磨练的功夫。看上去,容貌近五十,行动像四十。来近在丈余之地,“两位————先生,怎么来到这里的?”
“大哥,狗!”福山先开口。几条土狗依仗主人也靠近过来。
来人一双精光闪现的眼睛看向狗,“去——去——!”六条土狗悻悻的去时,还回头冷叫,像是挨了揍又不甘心。“大哥,狗怕你。”福山显得轻松得多。
“大哥,这里就是松河本寨吧?”
“就是这里。————你们是?”
“郑福山,钟慎,为编纂新地方志,采访松河历史地理,来到贵地,还望赐教。”
“这样,两位跟我,到大院去。这边。”
两旁断壁残垣,道边衰草苍黄,有青梅桃花点缀。要是春游误入此间,就会有沧桑和桃花源的多重感怀。眼下,荒山野岭,血腥往事,孤村恶狗,木讷诡异的人,心思滑进未知的深渊,几树桃花突兀显现着惊悚的征兆。我们默默跟随,只是警惕的四下观察,希望能得到点肯定的信息。下午明亮阳光下,三人安静前行,细长的影子时前时右,滑行相随。无风,几条狗也不见了踪影。
很快就到一座大宅院,左右双狮,门扇已经破损,勉强合着。推门引进院子,院里有干涸池子,池西立着较为完好的亭子。来人安排我们在亭子,转身出去。
“石头,他说‘规矩是在大院里接客’,为什么不在厅堂?”
“你看,有多久没人来过此地了!”
“可他还是记得‘规矩’,他都四十多岁的人。”
“这儿‘规矩’很严。‘他’比你大不了多少。”
“三十多?这个人该到美容院做保养啦!”
“整天在山上,衰老得快,可是一双眼睛和一身动作,才是真正的他。你见过这样的山民?”
“走眼啦。”福山想了想,“厅堂都不能接待陌生人了,可规矩还在。话也说不利落了,见人还能礼貌地称‘先生’,石头,他们是什么人?”
“‘他们’是什么人?”这应该是第三代了,异于常人的举止,就有异于常人的抱负,可是隐迹于此,‘伤心人别有怀抱’。我正想说明此行,一只大黑猫从门楼蹿出去,太阳下只见一道黑影闪过,外面人声脚步渐渐将来,刚才去了的大哥带来两个花甲老人,进门就哑声寒暄。
一高一壮,两个都很结实。高个进院门就开口寒暄,快走过来,接着说:“两位是领导,来小寨里公干,怠慢了怠慢了。小寨简陋,多请见谅!”
“言重了。老伯,我们不是公干。是为了编纂地方志,不过是私下里来松河,这一趟算是私活。”再偏僻的地方的人,都有可以拜上的土地山神,我可不想节外生枝。“还没请教尊姓大名?”
老头看一眼先前的大哥,似有赞许之意,“老汉催栋才,兄弟催茂才,引两位进来的小侄催啸林。老汉不才,两位有事就和我说,定是知无不言。”
“老郑!”见福山憋着笑意,我制止他。“催老伯,来此就少不了劳烦处。我们要住上几日的,不知方便吗?”福山也接着道:“吃住要麻烦给安排一下,我们付钱,老伯说的,一文不少。”
“好说,不嫌弃,两位就住到我兄弟家去,那里宽敞些。”
说完话,催啸林引大伙往他的家里去。我和福山随后走着。前面三人年龄差距很大,可身形步伐出奇一致。两个老人不显迟缓,更见得沉稳。约莫走出两百余米到地头,依地势建筑的四合院,大门完好,油漆剥落殆尽,成一道牢固的白木门。进门看时,院子五米见方,二层的四合院楼遮住夕阳光线,关上大门,里面充满着森冷阴气。
“一天的跋涉劳累,终于到地方了。”福山把背包解在手里拎着,口里舒气地说。这就是福山,什么危机险阻,只要是可以面对的事,就可以轻松面对。晚饭还早,我们在安排的房间里收拾。两个老头出门去了。催啸林到厨房帮忙。
“房间不错。全木装修。”
“满意就好,我很满意。”
“注意到两老头吧?八极功底深厚。一对二,我赢不了。”
“说出去会不会很好笑。”
“十年后,郑福山在松河一战,输给六十岁的老头。这不是笑话,”
“那是一个悲惨的故事。一个永远不会发生的故事。”
福山看着我,没有说话。“老郑,电视剧看多了吧。少来!”
这些年福山不如意,不如意的生活最消磨人。他都快放弃挣扎,归于宿命的小市民。这一次出来,他不知道什么事,可是,一点一点的,他认为可以博一博。或许就能改变命运。
命运是轻易改变的东西吗?
“老郑,你就不问一问我们的事吗?”
“我不愿意相信命运。我的世界没多少可信的事,你是我相信的。”
“不用谢。”
“石头,你知道我。我都多久没有说心里话了,别逼我啊。”
承受一个人的信任,不是欣悦的事。虽然事情渐露端绪,连一件确实的证据也没有,事情会是什么样子,根本无从想象。我们会走到哪里,什么结果?谁又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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