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妈妈忙着找新爸爸
第四式:龙跃在渊。卦辞九四:或跃在渊,无咎。曰:或跃在渊,进无咎也。象征着处于进可取誉,退可免难的转折时期。爻辞以龙跃深渊为喻,龙跃入深潭,退可藏身于千仞之下,进可升腾于云天之外,进退有据,潜跃由心,喻指君子处境从容,故无灾难。所谓盛极必衰,强弩虽劲,势不能穿鲁缟也。连连强势出击,虽然赢得干脆,却毫无欢喜之心,倒有吐血悲摧之意。
摸摸自己的心,到底想要什么?苏铮再强悍,也要一个“理”字。
赵丹来了,秦斌在这间屋子里,显得格外尴尬。苏铮让他在孩子回来前收拾干净走人,赵丹抢着把秦斌的东西收拾完毕。临出门,苏铮斜眼看了看卷裹在赵丹手里的西服,忍不住提醒她,这种衣服不能卷。秦斌如梦初醒似的从赵丹手里拿下自己的衣服,回头却发现苏铮已经把门撞上。
带着病后的昏沉,秦斌让赵丹自己走。赵丹问他去哪里,秦斌不耐烦地摆摆手,自己上了一辆出租车。一个男人,如果老婆情人都搞不定,一定要记得还有另外一个女人—老妈。秦斌回去找自己的爹娘了。
把秦朝哄睡了,苏铮才有时间做些自己的事情。
写字台上有面小镜子,安娜苏的圆腰镜,除了看着太公主气之外,做工设计都是一流。苏铮记得自己买的时候,旁边有个睫毛长到眉骨的女孩子跟旁边的小朋友窃窃私语:“怎么大妈都来安娜苏了?”
至少大妈掏钱的时候比你们这些吃爹娘吃情人的小姑娘来得爽利。
那天苏铮挥舞着金卡,极嚣张地把柜台里的彩妆全包了。三个ba围着服侍她,那个落单的小姑娘在旁边嘀咕什么也听不清,估计没好话。
后来,东西都送了朋友,只剩下这面镜子,放在桌头。她的心情怕只有这面镜子才能懂了。黑色的镜身妖娆地长满细溜溜的蔓草,如蛇妖魅惑着,水晶般的镜面照出一张疲惫的脸,所有的妖娆就变成了笑话。尤其是放近了,可以看见一粒粒粉,一片片裂纹,一道道沟,更可怕的是眼里的光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淡漠了。拿着这镜子,就好像看见自己的前半生,一直妖娆着旋转,突然反省了,便发现是场笑话。
都说人到中年,注定憔悴。可是看看这作息时间,不到凌晨不能睡觉,一到六点就要爬起来。虽说照顾家里人是自己心甘情愿,可是变老却没人乐意。女人啊,总在两害之间权衡,什么时候,也能像男人那样,来个两边都想要,两边都舍不得?
苏铮对着镜子感慨,指腹轻轻地按压眼角,那里有一道深长的笑纹,平时没有注意,夜深人静时,显得格外狰狞。
苏铮从书架上随手拿出一本书,三毛的,随便翻翻,却看到三毛的那首诗:
来时陌上初熏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
推枕惘然不见
分携如昨到处萍漂泊
浩然相对今夕何年
谁道人生无再少
依旧梦魂中
但有旧欢新怨
人生底事往来如梭
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诉离殇
禅心已失人间爱
又何曾梦觉
这些个千生万生只在
踏尽红尘何处是吾乡
短短的几句话,苏铮竟怅惘起来。不知道是那句“旧欢新怨,人生底事往来如梭”的如梦似幻,还是“分携如昨”的惆怅,抑或是羡慕着“醉笑三万场”的豪爽,但最后,也只能叹一句“踏尽红尘何处是吾乡”。
显然不是秦斌的怀抱,今后也不会是任何男人的怀抱,而自己的儿子,他终将成为别人的归乡。
苏铮的眼角突然湿润了,半明半暗的客厅里,影影幢幢的家具,静默如这个世界。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好像先前还快快乐乐,下一秒就形单影只,而且似乎无休止地孤单下去。她可以硬着心肠面对白天和人群,但是却无力面对黑夜和自己,何处是吾乡?
她趴在桌子上,悄悄地哭了。
客厅里闪出一个小小的脑袋,看了一会儿,才迟疑着走到苏铮面前,摇了摇她的膝盖,“妈妈。”
苏铮猛地止住哭泣,吵到孩子了?
内疚汹涌而至,那些惆怅显得格外多余。擦干眼泪,俯身抱起儿子,苏铮亲了亲,问道:“怎么还不睡?”
秦朝撇了撇小嘴,“我想爸爸了。但是,他把你惹哭了,我不想他。”说不想,眼泪已经流出来,无奈之极。
苏铮勉强笑了笑,抱着孩子回卧室,“睡吧,妈妈太累了,没有哭。过两天爸爸就来看你。”三哄两哄,儿子总算安眠。苏铮长吁了一口气,果然不是青年,连风花雪月的时间都没有。倦意袭来,苏铮回屋休息,又是一个长夜被打发了。
时间,就是这样一点点流走,飞扬的心情,也慢慢被打磨成又臭又硬的石头……
秦斌病后初愈,恍如新生,心情相当不错。
会计找到他,哭诉出纳如何蠢笨,得罪了税务局的人,秦斌说:“唉!年轻人嘛,犯错总是难免的。你好好教教她,要给人家机会。”
会计吃惊地张大嘴巴,回来后办公室里立刻议论起来。大家纷纷猜测,这是否意味着,近一年半快两年的黑暗时代就要过去?
周末又快到了,秦斌照例去看儿子,却扑了个空。想了想,八成是在岳父家,稍稍有些埋怨苏铮不提前通知,心情还是飞得高高的。到了苏家,儿子果然在大闹天宫,苏爸爸苏妈妈都在,唯独不见苏铮。问了问,原来是见客户去了。秦斌心不在焉地陪着儿子玩儿,到了中午,还没见苏铮,便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问苏爸爸:“爸,小铮呢?”
苏妈妈接过来话茬,“她说不用等她,要谈一天的事情。来,先吃饭吧!”
秦斌心里不是味儿,怎么有事也不跟自己说呢?从别人那里听到这种消息,好像苏铮故意躲着自己似的。
一下午,秦斌都悒悒不乐,他越发肯定苏铮是躲着自己。看二老躲躲闪闪的目光,秦斌更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但是,为什么躲着自己呢?
不是认错了吗?
秦斌一直陪着儿子玩儿,直到睡着,再到睁开眼——天亮了,都没见到苏铮!
早上六点半,苏妈妈习惯性地准备出门买菜,一眼看见坐在客厅抽烟的秦斌,吓了一跳。这个姑爷可是不到十点不睁眼的主儿,今儿这是怎么啦?
秦斌看见苏妈妈,赶紧掐灭烟头,整理了一下衣服说:“妈,你起啦!那什么,我出去一下。”
苏妈妈一句“去哪儿”说了一半,已经看不见秦斌的人影了。
秦斌是被梦惊醒的。
按理说,这是一个好梦。软玉温香。苏铮一如既往地在昏黄的灯光下媚眼如丝,白色的衬衫,躺在真丝软绉的被子中间看着他。这本是家中常事,秦斌也乐得享受这种合法的待遇。可是,当他一边想着“好久没做不知道苏铮是像松松的棉线团还是紧紧的橡皮糖?”,一边解衬衫扣子的时候,突然发现左手白生生上多了个黑糊糊的东西。
手雷?
手雷!
秦斌当然毫不在乎,他是大老爷们,大英雄,这种东西不能吓倒他。捡起来,扔一边去。
呃?又一颗手雷?
每次都有一颗黑糊糊带着田字格花纹的冰凉凉的胖乎乎的手雷在苏铮上躺着。
扔了一颗,又一颗!就像苏铮给秦朝喂的奶水,一颗又一颗,不停地往外冒!
苏铮好像一点儿也不着急,安静地躺着,温柔地等着他。秦斌满头大汗,也不敢抱怨,只能悄悄地扔啊扔,越扔越着急,越着急越看不到心仪,身子一虚,泄了……
秦斌非常沮丧地爬起来,收拾了东西,坐在客厅里抽烟。
怎么苏铮上能长出手雷呢?怎么我扔了那么多,都没炸呢?
秦斌一早晨都在想这个问题,开着车有些心不在焉。直到看见苏铮租住的公寓,眼前一个又一个的手雷才渐渐消散。看表七点,苏铮起了吗?
或者——
秦斌突然大怒,难道苏铮房里有别的男人?
苏铮被门铃吵醒,隔着猫眼看见秦斌立在外面。
打开门,秦斌磕磕巴巴地问了声好,就溜进房间。上次趁着生病,早就熟悉了这个屋子的结构。很快转了一圈,秦斌没发现男人的痕迹,但是一转头看见站在玄关处的苏铮,手里竟然拿着一双男人的拖鞋!
秦斌立刻虎起脸,“谁的鞋?”
苏铮有点儿没睡醒,秦斌晃得太快,她有点儿晕,打了个哈欠,顺着说道:“废话,你来不穿吗!”一甩手扔在地上,“换了鞋再进去,我昨天刚收拾干净。”说着,又打了个哈欠,走进自己的卧室。
秦斌穿好鞋,试图尾随。刚到门口,就听见落锁的声音,苏铮把卧室反锁了。把耳朵贴在门上,秦斌想听清里面的动静,要是一点儿都没有,他绝对吵得这丫头睡不着。
一想起睡觉,秦斌又记起那个跟手雷有关的梦。全身火烧火燎的,好像这个时候,那些被他扔掉的手雷都炸开。闷得他有些窘有些躁,他讪讪地退后几步,看着白色的门生气。
苏铮换好衣服开门出来,对上秦斌古里古怪的样子,以为自己穿错了衣服。秦斌一扭头走回客厅,苏铮有些莫名其妙,但也懒得计较。
坐下,苏铮耙了耙头发问道:“这么早,有事吗?”
“没事!”秦斌终究是生意人,脑子活络,一伸手把藏在身后的包子豆浆献出来,足够两人吃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苏铮觉得自己也没必要那么神经质,搞得大家都紧张,“你也没吃?”
秦斌连连点头,苏铮站起来弄早饭,一边弄一边问:“妈没弄吗?”
“弄了,我怕你没得吃,特意给你送来的。”秦斌笑嘻嘻地斜倚着厨房门,看苏铮忙活,“哦,对了,我妈我爸他们过几天出国旅游,好久没见你和朝朝了,能一起去看看吗?”
他说得恳切,苏铮愣了一下,一时找不出反驳的理由,沉默地煮着豆浆。
秦斌继续说:“他们……一直不知道,我也没敢让他们知道。”顿了顿,由衷地说,“谢谢你,还有你爸妈,没有告诉他们。我爸心脏不好,要是知道了,别说旅游——”他顿住没说。苏铮想起小时候的事情,一边把豆浆倒进碗里,一边说:“放心,你爸一定会在心脏病发作之前打死你!”
秦斌嘿嘿一笑,赶紧去端热腾腾的豆浆。
餐厅是客厅朝东的阳台改装的,宜家风格,简单大方,沐浴着金色的晨光,几乎忘记这是寒冷的冬天。
吃着吃着,秦斌突然叹了口气,“唉,好久没吃到这么舒服的早餐了。”
苏铮以为他要重提往事,啪的一声放下筷子,立刻变脸,“不想吃——”
“别价!”秦斌赶紧打断她,揉着肚子说,“我胃坏了,你也知道,唉!”
他做出痛苦不堪的样子,苏铮憋了个窝脖,慢慢拿起筷子,夹了个小笼包,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最后只好说:“活该!”
秦斌嘿嘿一笑,蹬鼻子上脸,“苏铮,我怎么觉得你和妈熬的小米粥味道不一样呢?”
苏铮没多想,“妈喜欢掺点儿大米,我喜欢什么都不放。”
“哦,我说呢!本来我挺爱喝小米粥的,觉得喝了以后胃里特舒服,不知道为什么一回家喝了就难受,原来是这个原因啊。”大米寒凉,不利于护胃。
苏铮顿了顿,早年她也喜欢二米粥,后来因为秦斌的胃,才熬成纯粹的小米粥。到底生活在一起久了,很多习惯都留着对方的影子,不是下个决心就能甩掉的。
秦斌还说:“劳驾,哪天让我尝尝鲜吧?”
他说得可怜,一脸的小心,苏铮想拒绝,却怎么也硬不起心肠。心里说:他毕竟是朝朝的爸爸,也不能弄得跟仇人似的。想到这里,她点了点头。但同时,也提醒自己,这人有过背叛史,这时候不过是花言巧语,千万不要被他迷惑。
秦斌不知道苏铮心里在想什么,乐颠颠地喝了豆浆,一抹嘴,满足地说:“啊呀,这要是小米粥就十全十美了!”
看他馋猫的德行,任苏铮千般防备,这时候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赶快低头喝汤没理他。
吃完饭,苏铮给家里打了电话,确认秦朝已经醒了,决定带着秦朝回秦斌家看看。秦斌跟父母打了招呼,便带上苏铮一路开到苏家接上秦朝去看奶奶和爷爷。
苏铮和秦朝坐在后座,秦斌从后视镜看秦朝一会儿一个问题问得苏铮不耐烦,偷偷地乐。
前途光明,一片坦途!他甚至也觉得自己是个知错就改的好青年,迷途知返,总要得到些机会,不然,苏铮就太不通情理了。
秦斌踌躇满志不提,到了秦家,老两口看见媳妇和小孙子,乐得合不拢嘴。秦妈妈有些抱怨苏铮,“最近好像很少回来,都是秦斌带着朝朝回来,工作很忙吗?”
苏铮还没说话,秦朝嘬着酸奶偎过来,“奶奶,妈妈要给朝朝找个新爸爸,不是工作忙。”
全家一片静默……
秦爸爸扶了扶眼镜,咳嗽一声,秦斌赶紧抱过秦朝,冲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臭小子,瞎说什么!去吃你的西瓜去!”
别人送的礼盒,苏铮顺手拎了过来。
苏铮低着头不说话,秦爸爸看着秦斌,问:“怎么回事?”
秦妈妈有些为难,终于也忍不住,“秦斌,我们也听了些风言风语,你和小铮究竟是怎么回事?”
秦斌看看苏铮,又看看自己的爹娘,做出一副不得不开口的样子,“爸妈,我和小铮……以前是有过一些误会,现在都没事了。这不是过来看您二老了嘛,都没事了。”
秦妈妈看看苏铮,眼里竟流露出一丝祈求,“小铮,是这样吗?”
苏铮迎头看见,心里突然有些不忍,狠狠瞪了一眼秦斌,才说:“妈,没事。有事,也能解决。”
这话似是顺着秦斌的意思,秦妈妈似乎不想追究,点了点头。秦爸爸突然说:“有什么事,让你们不肯告诉父母,自己解决的?秦斌,你说!”老爷子说着有些生气,手指点着秦斌的鼻子,“你给我实话实说,是不是你在外面包了二奶,你给我说!”不用秦斌自己承认,老爷子伸手就是一巴掌,秦斌早就警惕,噌地一下蹿到一边。他边跑边喊:“爸,没有的事!真没有!”
秦朝瞪着眼珠看了一会儿,突然拍起巴掌,“哈哈,爸爸快跑!”然后跑到奶奶身边,问道,“什么是二奶?赵丹阿姨算不算?”
秦妈妈打了个“嗨”声,让苏铮看着秦朝,赶紧起来拉住爷俩。秦爸爸刚刚歇手,正好听见秦朝问苏铮“赵丹阿姨算不算”,“赵丹是谁?说啊!”老爷子叉腰瞪眼,喝问秦斌。
秦斌觉得今天带秦朝来就是个错误。还没想辙,他就听秦朝兴奋地喊:“赵阿姨说,以后她就是我妈妈!”
这是很早以前,赵丹初见秦朝的时候教的。那时候秦朝还小,不肯叫赵丹妈妈。秦斌担心对苏铮不好交代,不让她这么说。后来两人因为孩子不断发生龃龉,秦斌一气之下干脆不带秦朝来了,大家渐渐都忘了这回事。
没想到,秦朝在这个时候要命地提了起来。
其实也不奇怪。他关于赵丹的记忆有限,除了吵架不开心,换妈妈算是天大的一件事了。苏铮没对秦朝说过赵丹的坏话,秦朝也没觉得这是不好的事,好像游戏笑呵呵的。
秦爸爸突然愤怒了,脸涨得通红,举起胳膊怒吼一声,“我打死你!”秦斌还没来得及躲,就见老头身子一歪,软软地倒了下去。
秦妈妈倒是训练有素,赶紧拿出救心药,苏铮一看也顾不得许多,掏出电话拨通120。秦斌傻傻地立在一边,直到苏铮拨通电话,跑过来捅了他一下,他才突然号出来,“爸,你醒醒啊,我再也不敢啦!“
苏铮觉得裤腿被人拽了拽,看见儿子有些胆怯的目光,蹲下来抱着儿子低声说:“爷爷累了,要休息一下,朝朝不要吵到爷爷。”
秦朝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秦爸爸,转身死死地抱住苏铮的脖子,小脑袋藏到苏铮脖颈窝里,不动了。
120来得很及时,简单地检查,说是心脏病突发,但是大脑是否中风还要做进一步的检查。一家人提心吊胆地跟着,苏铮一看秦斌的样子,把钥匙要过来,自己开车。
上车前,苏铮告诉秦朝:“朝朝勇敢点儿,去陪陪爸爸。小男子汉,告诉爸爸不要怕。”
秦朝最喜欢别人说他是男子汉,今天的事情吓到了他,但是终究是个表现男子汉气概的机会。他爬上后座,蹭到秦斌身边,捧着秦斌的大脸,摸着(确切地讲,应该用揉)说:“爸爸乖,不要怕,有朝朝陪你。”
秦斌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把儿子抱进怀里,不再说话。秦妈妈陪着坐在救护车里,在前面。苏铮一家跟在后面,一路无话,一直开到医院。
秦爸爸终于无恙,脑淤血,但是施救及时且得法,看起来不会有什么后遗症。秦妈妈双手合十念阿弥陀佛,说是总算捡回来一条命。老爷子还需要住院观察一阵,但是醒过来第一句话就是“不许那个畜生踏进家门半步!”,差点儿又犯病!
秦妈妈不敢大意,让秦斌暂时不要回来。苏铮让秦朝进去看了看爷爷,嘱咐他说什么。听着秦朝跟背书似的在爷爷面前说话,苏铮心里涩涩的。孩子一定受到影响了,想到这里忍不住瞪了一眼秦斌。
秦斌兀自坐在凳子上发傻。这次秦爸爸的反应堪比他小时候莫名其妙地被扣上早恋的帽子那次,但是那时候他小,没觉得如何。这一次却觉得死亡离父亲是那样近!那么彪悍的一个人,不可战胜的人,突然就软趴趴地倒下,扶都扶不动,好像山崩一般。秦斌有些接受不了,他甚至一想起可能这次就天人永隔,就觉得整个人不存在世上。
为什么父亲会如此软弱?难道我真的错得离谱?
在父亲面前,秦斌始终是儿子心态。他不想不敢也不愿承认一向被他崇拜惧怕的父亲会衰老会死亡,所以,他总是默默地念叨“我错了,我又惹他生气了”,然而死亡又是如此尖锐地扎进他的心里,无法回避。
秦斌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背也驼了,人也蔫了,头发似乎也稀稀拉拉的要掉了,满脸的胡楂,抬头纹眼角纹,呼啦啦满脸开花。好像感应到苏铮的目光,秦斌茫然地抬头。有那么一瞬,苏铮以为自己看见了一个活死人。但是秦斌抬手呼啦了一下脸,嘴里发出一种类似噗噜的声音,便整个人都回魂了。依然憔悴,但有了生气。
“我爸,还好吧?”
他们私下里,都“我爸,你爸”地称呼,虽然生分,但好区分。又不是外人,没必要处处显亲昵。
“朝朝进去了,我嘱咐过他。”苏铮下意识地解释,声音也放柔了。虽然恨他,但是这个时候,多大的恨都提不起来,倒是悲伤似乎彼此感染得很深。
秦斌挪了挪屁股,坐到苏铮身边,苏铮的身子僵了一下,却没有动。她告诉自己,就算是陌生人这时候也不能计较什么。
秦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病房的大门,又重重地呼了出来。他抬了抬手,又指了指自己,苦笑着摇了摇头。
苏铮知道他的意思,是说自己对不起老爸,或者是老爸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就是个罪人,差不多类似的意思吧。她跟着叹了口气道:“你别太在意,你爸已经脱离危险了,我们以后都注意一些,老人经不起折腾了。”苏铮看着门口,不再看秦斌,“以后我们的事,还是少让朝朝知道吧。你带着朝朝出去玩儿,别再让赵丹知道了。除非你娶了她。”
秦斌点点头,“我早就不和她来往了,她老是缠着我,我又不能怎么着人家。”似乎还有几分为自己辩解的味道,苏铮的火气又开始往上冲,闭嘴不再吭声。
秦斌似乎提起些精神,小心地看了一眼苏铮,发现情况有些不妙,又看看大门,有些心灰意冷。算了,先歇会儿吧。
上午出的事儿,折腾完已经是晚上了。秦妈妈领着秦朝出来,看见秦斌歪着头靠在苏铮的肩膀上睡着了。
秦斌睡得并不沉,但是他是故意靠在苏铮的肩膀上的。苏铮终究没有推开他,这让他心里好过一些。一会儿,老妈领着孩子出来。秦斌赶紧睁眼,站起来。
“你们带着朝朝去吃点儿饭吧,小孩子不抗饿。这儿有我,都去吃点儿吧。”秦妈妈年纪也大了,话语中透着疲惫。
苏铮看了一眼秦斌,领过秦朝说:“妈,你跟我一起走吧。我先把朝朝送到我爸妈那里,有他们看着没事。然后您也回家休息一下。这里有我和秦斌呢,不会有事的。”
秦妈妈也累得快撑不住了,更何况这也是儿子媳妇的一次机会,她还是不太相信外面的风言风语。点点头,她跟着苏铮离开。
秦斌慢慢坐下,继续发呆。过了一会儿想起抽烟,他拿出来,却看见墙上禁烟的标志,只好握在手心慢慢地把玩……
苏铮回来就看见他这副样子,弓着腰,胳膊肘撑着膝盖,手臂向前伸着,无意识地转着手里的烟卷。
“吃点儿饭吧,我妈刚做的,还热着呢。”苏铮把饭盒递给他。
秦斌看了看,接住。他还只是早上吃了些,中午苏铮给秦朝买的肯德基,他没吃。心里有事,味同嚼蜡。
医院的走廊里静悄悄的,苏铮探头看了看,秦爸爸已经睡着了。这是高级病房,价格不菲,但是待遇也是一流,单间不说,还允许陪护。苏铮招呼秦斌进来,和秦斌坐在门口玄关处。秦斌小心地坐在背对老爹的位置,这样老人家睁开眼只能看见苏铮,还不至于被这个不孝子又气晕过去。
秦斌找了张纸,写了一行字,递给苏铮,“对不起,谢谢你。”
苏铮叹了口气,“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写好递给秦斌。两人开始笔谈。
“我错了,是我不好,原谅我好吗?看在老人和孩子的分儿上。”
苏铮看着纸条半天没说话,秦斌紧张地看着她,他想了很久,觉得只有两人复合,这日子才能过下去。其他的任何情况,都会不堪设想!可是,苏铮会答应吗?
苏铮终于动笔了,“看在老人和孩子的分儿上,我不为难你。但是,复合不可能。和你在一起,我没有安全感。不知道哪一天,你又突然为了什么理由,又去找什么人。秦斌,我不相信你了。”
她递给他,心情也变得沉重。多少个日夜,在心里重复了无数次的话,就如此轻易地写在纸上,凿实了。
苏铮也设想过重圆的情景,但是一想到夫妻日夜相对,一想起他曾经的背叛和冷遇,就没了信心。但是,当这一切如此板上钉钉地承认时,苏铮还是觉得很难过。好像生孩子,最后的一根脐带剪断,真的就实实在在地独立了,没关系了。
秦斌看了许久,一直没有说话。后来,他也只是把纸条小心地折叠好,放进口袋里,看着苏铮,苦笑了一下,又摇了摇头。苏铮猛地扭过头去,抹掉眼里的泪水。头上一沉,是秦斌的手。他们隔着一臂的距离,只要轻轻一拉,苏铮便会依偎过去。但是,他似乎没有拉的力量,而她也少了许多柔软。
秦斌只是揉了揉她的头,像大哥哥一样,然后低声说:“别哭了,我不会难为你。这两天,先——”他顿住。苏铮抬起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到秦爸爸的病铺,点了点头。
秦斌慢慢地松开手,最后一根手指在一缕略长的头发上停留了一下,才颓然放开。
他似乎有些明白,什么是覆水难收。
秦斌真正明白什么是覆水难收这个词,是苏铮站在医院门口微笑着把秦朝的独立账户给他,然后很平静地说:“其实你也要开始新生活的,找个女人,生个孩子,是不应该跟我有太多的联系。我要朝朝的抚养权,别的随你拿。这是独立账户,我把你最近一年半给朝朝的钱都打入这个账户了。花销清单大致在这里,有些我记不太清,如果你介意的话,我会补上。”
她递给他一张单子,从容得不像是在讨论离婚。
秦斌从苏铮身上一直能看到一些不甘,但是今天,他看到的只是无所谓,甚至有些不耐烦。他本来应该生气的,可是一旦去碰触苏铮这样做的理由,他又隐隐有些心痛。事情便两难了:要么承认自己错了,是自己造成苏铮现在的局面,那这样的结果肯定是顺理成章的;要么是苏铮做错了,但是那就得承认是自己让一贯强势的苏铮如此颓然地承认失败,结果还是自己错了……
干冷干冷的空气,偶尔打个漩涡,带起嗖嗖的冷风。
两人站在医院的门口,车来车往的洪流中,对视的目光好像隔了千山万水。他们都在笑,可是心里却冷得好似北极的冬天。
秦斌接下写着独立账户的清单,低声问:“道歉,都不管用吗?”
苏铮突然咧开嘴,“道歉要是有用,要警察干吗?”这是一句台词,不合时宜,但合心情。
秦斌试图挣扎,“看在朝朝的面子上,不行吗?”女人,不是都会为了孩子维持婚姻吗?
苏铮道:“就是为了朝朝,才不能勉强在一起。我们不能给他立个离心离德、同铺异梦的坏榜样。”犹豫了一下,苏铮才说,“我希望,朝朝将来成为一个对自己伴侣忠诚负责的人。”
秦斌脸上**辣的,“成长,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苏铮摇头,“我付不起。一次不忠,百世不容。”
沉默横亘在两人中间,等了一会儿,秦斌呼啦了一把脸,好像要振作起来似的,“行,你要离婚就离婚,反正是我不对。不过,我希望你答应,在我有别的孩子之前,不许朝朝叫别人爸爸,也不许改姓。”
他以为自己理直,却看见苏铮嘲讽的笑容,“你以为你有了别的孩子,朝朝就不是你儿子了吗?如果你这样想,明天我就让他改姓苏!”
苏铮转身就走,秦斌一把扯住她,“算我说错了。”他有些沮丧,每次都在苏铮面前矮一头,“你知道我的心情,答应我,行吗?”
连理由都不要了,只是一个单纯的请求。
苏铮气他无情,但看他现在这样子,也许是自己多心吧?何况,她也没打算让秦朝改姓,“姓名权是孩子的权利。在他十八岁之前,我替你留着。如果十八岁以后,他希望姓别的,我们谁也没有权利挡着。”
秦斌点头,老婆是学法律的,这是公民的基本权利,他早就被普及过了。
“至于他叫别人爸爸,”苏铮沉吟了一下,“我不鼓励,但是如果他愿意,我不会拦着。人心都是肉长的,别人对他好,他以此为报,合情合理。”言下之意,竟有丝丝闺怨,秦斌不能陪着儿子长大,咎由自取却伤了全家。
秦斌抬头看别处,下定决心似的,狠狠地点头,手却不曾松开。
苏铮挣了两下没挣脱,不解地看着他。秦斌回过神,低头看着苏铮。这个女人,曾经是他的老婆,彪悍的老婆,能干的老婆,他甚至想起来她在铺上也令人愉悦地“彪悍”……秦斌猛地拽过苏铮,抱进怀里,紧紧地搂了一下。在苏铮反击之前,他又把她松开,送到一臂远的距离,彻底地放下手,“等我爸好了,我就跟你办手续。这段时间,请你……”
苏铮点点头,鼻端还有秦斌怀里的气息,男人味儿,熟悉得令人肾上腺素激增,危险得让人发抖。
“路上开车小心点儿。今晚我值夜,你休息一下吧。”秦斌挥手,握在手里的黑色皮手套在空中无力地晃了一下。
初春时节,北京的天空还算清朗,秦斌身形高大,长长的风衣下摆左右摇摆,慢慢地变成苏铮记忆里的剪影。
坐进驾驶座,苏铮才允许自己哭出来。
不是不想复合,真的是不敢再相信!
怕有一天,他再犯错;怕有一天,这根刺变成炎症,让人发烧发疯,死掉……
她不知道该如何拔掉,只能连人都舍弃!
戏到这里就该落幕了,男女中一方背叛了誓言,另一方发誓不相信爱情。
悲剧,但是谢幕。
可是,这是生活。时间就像火山的熔浆,缓慢地,但是不容抗拒地带着每个人前行,并且不由分说地把你熔化在其中。你将和你的仇人、杂草树木、动物宠物、山川河流,结成一体,在熔岩里,一起流动。
苏铮要面对她和秦斌之间谁都放不下的儿子,还要面对秦斌不容置疑的自尊和原则,更要面对自己的不忍和善良,这让她不能彻底地断绝与秦斌的往来。
比如,他的父亲病了。她还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和秦斌一起,铺前尽孝。如果仅是如此,或可一忍。但是,她发现即使自己发誓不会原谅秦斌,但是真的面对他时,却总有一丝丝的放不下紧紧地缠绕着她,需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拨开。有时候,累了,歇一歇,这不忍就嚣张起来。
秦爸爸看着铺前的秦斌和苏铮,声音喑哑,“唉!你们啊,好好的不会少工作两天吗?让别人说那些闲话,丢不丢人?”
“是,爸,我错了。”秦斌老实认罪。苏铮低头削着苹果。
“还有那个赵丹,赶紧辞了。像那种别有用心的女孩子,就应该离得远点儿。”老头瞪了一眼秦斌,“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要是不招蜂惹蝶,她也不会想出这种缺德伎俩,离间你和小铮。”
他俩搭了口径,就说赵丹上次来找是故意离间他们夫妻,其实是栽赃。
苏铮的手哆嗦了一下,刀子在手指上划了一个小口,赶紧放下苹果。不提防秦斌把她的手接过去,轻轻地吮了一下,然后用旁边的干净纸巾轻轻包住。
曾为夫妻,自然肌肤相亲,比这更亲密的接触都有过,所以秦斌做得很自然。而苏铮却浑身一麻,尴尬得脸颊如火。她有些恼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像秦斌那样镇定!狠狠地把手从秦斌手里挣出来,起身去找创可贴。
秦斌讪讪地收回手,另一只手的大拇指下意识地摩挲着方才握着苏铮手指的那只手掌,低着头不说话。
他也很紧张。
他抓过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想,放进嘴里才意识到似乎有些逾越了。但越是如此,秦斌便越想赌一把,他总觉得苏铮和他之间不应该就这样结束。直到他包好了,苏铮都没有收回去。秦斌心里升起一小缕希望,可最后苏铮恶狠狠地收走,好像极讨厌他这样做似的,秦斌又有点儿摸不准了。
秦爸爸把两人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心里跟明镜似的,但是老人有老人的智慧,他们最懂得,什么是装傻充愣和稀泥,“秦斌,我告诉你,你要是敢跟小铮离婚,我就打死你。反正我老了,打死你我也不用活了。小子,你给我记住!”老头恶狠狠地威胁五大三粗的儿子,一如他年轻时高高举起木棒子。然而心底却是一片的惶恐,是不是能为他们夫妻留最后一丝机会,也许一切可以重来?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秦斌点头如捣蒜。他要是想离婚早就签字了,何至于拖到现在?!这话该让苏铮听听,是她要离婚的!
苏铮在病房外听到秦爸爸的威胁,心里知道老人是向着自己的,觉得有些暖和,连手指都不那么疼了。一提起赵丹,她就觉得整个人像掉进了冰窟,就像一场明明已经过去睁眼却发现还缠绕不去的噩梦!
这一刀,她真不想扎自己的手,随便秦斌身上的哪个,她都乐意效力。如果是两腿之间的那个多余的东西,她宁愿一刀挥过去,哪怕养他一辈子!
“你回来啦?”秦斌热络地站起来,丝毫不知苏铮已经把他阉割了一百遍。
苏铮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他,想象那里空荡荡的样子,心情有些开朗,展颜一笑。秦斌不明所以,跟着傻笑。
秦爸爸看见小两口眉来眼去,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多想了?也许人家真的没事,都是那些大妈无事生非?
看望老爹出来,秦斌问苏铮能不能下次来的时候叫上他?苏铮点头答应。秦斌便说:“如果我来,可不可以叫上你?”
苏铮想了想,“你不会天天都来吧?”
“我尽量照顾你的上班时间。”秦斌一摊手,表情有些委屈,“好牌都在你手里,我一切听你的。”
听起来,似乎苏铮已经占据了主动,游刃有余了。可是,苏铮总觉得自己有什么把柄被秦斌抓着,心里怪怪的。
想了想,她还是点头。人情道理,她不能不管秦爸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