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做不成兄弟做恋人
第五式:羝羊触藩。辞曰:“羝羊触藩,赢其角”。大壮,盛阳,强势。占此卦者,必处高位。故是招劲力刚猛,洋洋壮观。但是“小人用壮,君子用罔”,唯有守正正己,方才所向披靡。若是仗势欺人,得理不饶人,自己反要受力反噬。“羝羊触藩,不能退,不能邃”,公羊用力过猛冲向藩篱,其角必受所困。其实是进退两难。(绕了半天,就是那五个大字“烈女怕缠郎”,谁要以为秦斌会就此罢手,谁就天打雷劈。)
秦斌放下电话,晚上出去见客户,趁着等红灯的时间,他琢磨白天跟苏铮说的话。真的就听之任之了?那他就不是秦斌。
秦斌握紧方向盘,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原本棱角分明的脸显得更加有型,只是这种有型无非是一种斗志的表现。你很难说一个男人的孜孜以求,究竟是源于爱,还是源于激素,或者源于自尊?反正最后的结果是不离不弃,就好了。
秦斌仔细衡量了一下手里的好牌:老父母,小儿子,还有一份没签字的离婚协议书;坏牌就一张,偏偏是憋王八里的王八,拱猪里的猪:赵丹。除非有下家接手,或者有谁攥着猪圈,如果只是自己和苏铮这么对打,最后的猪肯定砸在手里。
秦斌暗想:老子不是没好牌,只是负担重。
苏铮不知道秦斌算计自己,每天上下班,然后跟着秦斌去医院看望秦爸爸。秦斌对她一直彬彬有礼,无微不至,却又适可而止。除了偶尔有些令人懊恼的亲昵之外,似乎这家伙真的不打算做什么努力了。
苏铮有些失落。
离婚这件事就像一个大气球,秦斌越是否认得紧,这气球里的气就充得越足,鼓得越大。一旦秦斌没了动静,苏铮不小心没刹住口,扑哧,就跑气漏风憋了下来。
不过,苏铮终究是苏铮,一往无前,肯给自己做手术。她告诉自己,会习惯的。不仅要习惯现在,还要习惯从此没有秦斌的将来!再见面,表情越发客气,眼里也越来越淡了。
周四晚上,从医院出来,已经八点。给家里打个电话,苏妈妈说朝朝已经睡了,委婉地希望苏铮能回家住。苏铮终究习惯独立的生活,一旦走出伤痛,还是喜欢自己的小窝。她没立刻答应老妈,含混着挂了电话。
限号,秦斌没有开车。
坐在车上,秦斌打开副驾上的储藏箱,发现里面的cd竟然还是自己喜欢的那张。他忍不住喜滋滋地放进碟机里播放起来,边听边说:“想不到你还留着它啊。”
苏铮看了一眼,“哦,一直没收拾那里。本来准备过两天把这车卖了,到时候再收拾。”
“卖了?”秦斌一激灵,这是自己买给苏铮的。虽说是夫妻共同行为,但现在看来,他死死地认定这是自己对苏铮爱的表现。
“嗯,”苏铮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路况,她已经下定决心,谁也不能阻拦,“这车容量太小,我想买辆crv,结实点儿,地方还大。平常可以带着老爸老妈还有朝朝出去玩儿。而且那个车也结实。”
“哼,日本车能比瑞典车结实?”秦斌不怀好意地反驳。
苏铮道:“或者昂克雷?我觉得那个车有点儿贵,所里人看见了不好。大众的途安价格还好,但是车型太旧,不喜欢。”
“哦,你还没想好?那就等等呗。”秦斌故作不经意的样子,“善意”地给出意见。
“前两天看见欧宝的一款,二三十万,还可以接受。”
“可是那车不怎么普及,维修保养都费劲。”秦斌又挑出问题,看苏铮配合地皱紧眉头,更是懒懒地靠在椅背上,很不经意地说,“前两天,还是一开奔驰的哥们儿,跟我说他那个车等一个什么线圈,说是要从德国运过来,等了两年了,都没到。开也不能开,在家里当摆设。服务倒是不错,就是不给你发过来,说是要凑够量还要等固定的时间才能发给中国。唉!老外啊,理解不了。”
他闲闲地说着故事,苏铮的眉头越拧越紧。
秦斌做出一副关心的样子,“要不这样好了,你要是需要,可以用我的车。”看苏铮随口就要拒绝,秦斌赶紧说,“算我租给你的,你给个油钱剩下的算是为我儿子作贡献了,成不成?”
苏铮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落入圈套,说实在的,沃尔沃开惯了很难再开轻飘飘的日本车。但是三十万左右的城市越野,除了日本车也的确不好踅摸。听秦斌说得恳切,苏铮竟不由自主地答应下来。
“算了,那我就先不买吧。”苏铮打亮转向灯,“回头把车子清理一下,垃圾太多。”
秦斌悄悄地做了个鬼脸,知足吧!等以后杀回来了,就把这里里里外外都塞满老子的宝贝。想到这里,他不怀好意地悄悄瞄了一眼苏铮……
前面就是秦斌的办公室大楼,现在他还在办公室住着。秦斌看着灯火阑珊的大楼,想着自己有家不能回,心里不是滋味。
苏铮拿出一把钥匙递给他,“这是家里的钥匙。我想清楚了,那也是你的家,换锁是我太冲动了。愿意回去你就回去吧!”
秦斌心里一喜,“你呢?”
“我在外面租着房子,朝朝跟着我,不会回去。将来这个房子怎么处置,离婚协议书里写得很明白。等爸身体好了,不管是卖房折现,还是你希望过户,我都配合。”
秦斌有些傻眼,“这……这房子也四百来万呢,而且,朝朝将来上学,那附近的学校都不错。”
“朝朝已经入学了,暂时可以不用管。再说了,我的户口在那里。而且,我会重新选一套房子的。一百来万选一套我们母子俩住的房子不够吗?”苏铮粲然一笑,“也许有人替我买。”看秦斌要变脸,苏铮催促他,“下车吧,我要回去看朝朝了。”
仓促间,秦斌下了车。看着小车在眼前转了一个弯,亮着红红的屁股扬长而去,秦斌觉得腹中一股恶气沿着中轴线嗖地冲了上来,嘎嗒就卡在胃部。正赶上他向外呼气,猛地一压,这股恶气生生挤歪倒向一边,憋得右下腹部疼得直不起腰——岔气了!
大楼的保安认得他,赶紧过来问候。秦斌要了口热水,慢慢缓上来。他一边揉着疼的地方一边在心里琢磨,这个苏铮,怎么就铁了心不要这个家呢?
看自己凄凉一人孑然一身,坐在空荡荡的大厅里,秦斌突然有些气馁,这是何必呢?要不,就放弃了吧。
秦斌睡了一觉,早上起来精神好了很多,好像斗志也有些恢复,觉得昨晚的放弃有点“娘儿”。肚子饿得咕咕叫,他看看表想起是周末。老爹住院,老娘没时间给他做饭,习惯地穿好衣服,拿起车钥匙直奔苏家。
这里有段渊源。
苏家是小知识分子,属于落魄的被教育改造对象;秦家是地道的工人,“当家做主”,根正苗红。两家比邻而居,就在厂子后面一溜儿的小平房。这些房子通常门前有块空地,如果挖两块社会主义的砖垒上一圈,就算是自家的地盘,这通常是工人阶级的专利。秦爸爸非常崇拜知识分子,给自己家垒上的同时,也给苏家圈了一块地。所以,苏家非常感激秦家,“荣幸地”像工人阶级一样也有自己的小院子。两家的关系自然匪浅。
小崽子先后出生,虽然一男一女,男大女小,且教育方式截然不同,但是孩子都是调皮得令人发指。
常常是苏家的丫头站在墙根画地为牢面壁思过的时候,秦家小子被老爹揍得跳墙爬门。但是,苏妈妈很心善,见不得秦斌挨打,常常拦下来。再加上秦家两口子要倒夜班,秦斌没有饭吃的时候就去苏家。那时候苏铮和秦斌是难兄难弟,不分性别地在厂子里称王。秦斌有点儿意识到吃人家嘴软,通常让苏铮做大王,他做打手。
再后来,升迁,破产、兼并、再就业、拆迁、搬家、买新房,大人无数折腾造就两个孩子的分离。等到阴错阳差再聚首时,彼此都已是青涩少年。
苏铮和秦斌竟然进了同一所中学!而且,两家竟然住在同一个小区!
秦爸爸秦妈妈工作更忙了,苏爸爸苏妈妈在大学当老师。于是,苏家又义不容辞地担负起恩人家儿子的饭量供应。
苏铮和秦斌再聚首,找不到昔日战友的亲密,反而别别扭扭的。秦斌还懵懂未知的时候,苏铮已经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地找到了问题的关键,并且理顺了两人的关系——做不成兄弟做恋人!
不过,那时候谁都没当真。苏铮也就是挨了一顿臭骂,写了一张保证书。秦斌还是每天去苏家吃饭,偶尔他还大大咧咧地讪笑苏铮没事找事。苏铮铁了心,一追到底,秦斌懵懵懂懂,一直别扭到出轨,回归。
直到现在,秦斌每次想起苏铮的第一反应还是跟填饱肚子有关。
刚开始那会儿,苏家的饭没得混了,他又不敢告诉自己老爸,只能跟着赵丹吃。赵丹做的饭他吃不下,但是不吃赵丹又生气吵架,没两天他就搬出来,自己叫外卖吃。随着与赵丹的疏远,秦斌就真的把饭馆当成了自己的厨房,吃得闻见油味就想吐。
最近瞅着解禁了,秦斌第一个把自己的饮食调整回来。吃不了苏铮的,就去苏家吃。反正打的旗号也是看儿子。苏爸爸苏妈妈都是斯文人,当着孩子的面,怎么也不会为难他。秦斌没想那么多,他觉得作为老人,支持自己和苏铮复合是本能反应。
秦斌是那种大大咧咧生活的人。别看他穿得人模狗样,都是苏铮从小一手调理的。离开苏铮,他的生活常识跟秦朝差不多。冷了裹棉被,饿了往苏家跑,条件反射得像苏家养的可卡小黑。
苏爸苏妈瞅着秦斌心情很复杂。
这小子对不起自己的女儿,可也是自己眼看着跟儿子似的长大的。一方面恨他不争气忘恩负义,另一方面又可怜他没人管,而且后来秦斌又有悔过的表现,老人家更是不想把他轰出去。反正苏铮不在,秦斌过去;苏铮来了,秦斌躲开就是。两位老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多或少给秦斌留了机会。
秦斌上大学落下肠胃的毛病,最近心事繁重,好像有点儿发作。捂着肚子,走到苏家楼下,秦斌突然停下来——上回就是因为生病了,苏铮才把自己弄回她住的地方的。
脚后跟转前脚掌,他开上车就飞回公司。秦斌到了公司,胃疼得冷汗直流。勉强爬上楼,秦斌一头扎在铺上起不来了。
靠,苦肉计原来这么难受!
秦斌心里念着背字儿,拿出手机拨通苏铮的电话,“小铮,我请你帮个忙行吗?”肚子疼,声音不是一般的虚弱,“我胃疼得不行,你能给我熬一碗小米粥吗?别的我吃不下。”
他的胃再疼,一碗小米粥,肯定能搞定。
秦斌被苏铮拖回苏家,不一会儿的工夫,苏妈妈煮好了一锅小米粥。秦斌大咧咧地躺在儿子的铺上,死命地按着自己的肚子,宣称不能松手,只要松开就疼得要死。苏妈妈急得让苏铮去喂,苏铮一看就知道这家伙在装蒜!当着老妈不好说什么,她接过碗一边喂一边问老妈:“妈,上次你给我介绍的那个人什么时间有空?”
秦斌支棱着耳朵,听着。
“人家说随时有空。对了,其实他见过你,说你出庭的时候去看过。”苏妈妈看了一眼秦斌,上次介绍对象还是很久很久以前,自从知道他们还没办手续,这件事就缓了下来。可是知女莫若母,苏妈妈乐意给秦斌扎针。
苏铮说:“那你给阿姨打个电话,问问下午三点有空没?我正好方便,总不能人家见过咱,咱却没见过人家。”
秦斌立刻发言:“妈,我和小铮还没离婚呢,这是重婚。”
苏妈妈看了秦斌一眼,叹了口气,“小秦啊,妈没拿你当外人,这件事你做得不对。不仅是不对,而且是太不对。”秦斌频频点头,猛听苏妈妈说,“简直是无可饶恕!”他立刻摇头,肚子也神奇地不疼了,坐起来想抗议什么。
苏铮立刻把碗放到一边,不肯喂饭。苏妈妈说:“我和你爸爸没把你当外人,即使离婚了,这个家你想来还是可以来的。你说,你当初……怎么就不想想小铮呢!”说着苏妈妈哭了起来。她替自己的女儿委屈,更为一个女人委屈。多好的感情,怎么说没就没,还找了那么不知深浅的女孩!
秦斌脸上**辣的,这是苏妈妈第一次主动谈起他和苏铮的事,连忙说:“妈,是我不好!我当时……当时也不知道怎么,就鬼迷了心窍,我错了。”
他连声道歉,苏妈妈抹泪摇头,苏铮一看赶紧把老妈劝出去,交给老爹。回到屋里,她冲着桌上的粥一努嘴,“喝吧,特地给你熬的。”
秦斌赶紧端在手里做感恩状,“小铮,我……”他想说复合,但也知道没戏。一看苏铮摆出要拒绝的架势,他连忙说:“我……就算喝了这顿,下次怎么办?”
苏铮没想到他这么难缠,要了上顿要下顿!立刻竖起眉毛,撸起胳膊准备揍人。
秦斌忙低头做喝粥状,稀里呼噜一通之后,轻轻地说:“你回家住吧。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何必浪费钱再租呢?”
苏铮本来想夺碗轰走他,可是又觉得没必要失了自己的风度。女人这辈子疯闹过那一次就够伤人的,绝对不想来第二次。压了压火,她看见秦斌失落而又颓废的样子,好像无家可归的小狗,祈求主人的怜悯和收留。她想起老妈刚才说的那句话:“你当初……怎么就不想想小铮呢!”
当初啊,当初!
苏铮无力地坐下,她被这个问题纠结得太久,每次努力退开却被秦斌死死地缠住。她想过是不是可以让步?却迈不过“当初”两字。人生太长,谁知道未来还有多少“当初”?!
“算了,我不想回去。每次回去,就想起你摔门走的样子。想起很多不好的事情。你不也说,过去的就过去吗?我觉得还是出来的好。”
她说得有些凄惶,秦斌听了鼻头酸酸的。
“对不起”三个字太乏味,“后悔”两个字却恁沉重,无论如何下不得笔,最终却都刻在心上。
夫妻对坐无语,直到秦朝欢快地跑进来,才各自换上一副笑脸,逗着孩子。
如果秦斌肯认输,他就不会有今天的事业。虽说只是一个小小的代理商,好歹也是某世界五百强的白金代理。年纪轻轻,却是大家一致认可的朋友、合作伙伴,这跟他善于察言观色、把握时机、锲而不舍相当有关系。当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聪明如斯的自己在婚姻上会懵懂如斯?直到天下大乱,老婆铁了心要离开,他才晓得自己好像一直没走脑子。
但是现在他开始走脑子了。苏铮不是说那里有不好的回忆吗?
容易!
秦斌立刻委托中介,准备把房子卖掉。当然,他通知了苏铮。苏铮可有可无,显然对那个地方失望透顶。
秦斌动作迅速,征求了苏铮的意见,把里面的家具处理的处理卖的卖,眨眼间腾空,变成一处相当标准的待售二手房。不过,他要的是市场价的最高值,真要有傻子买了,反手他还赚一笔。若是没有,他都琢磨好了,等和好了重新装修,还是一处新房子。
无论如何,这个房子,现在是不能住人了。
秦斌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事情,中间隔三差五地去苏家蹭吃蹭喝,拽着苏铮到爹娘面前扮演孝子孝媳,一步一步地,试图把苏铮带回往日生活的轨迹。
草长莺飞,当太阳越过北回归线,每天都笔直地高悬在京城人民头顶上时,秦斌觉得时机到了。
秦爸爸已经回家,老人大病一场需要静养。三分治七分养,此时的秦爸爸已经不是当初举着皮鞭追打秦斌的悍将,躺在铺上垂垂老矣。
苏铮坐在铺边,心里颇多感慨,秦爸爸也是看着她长大的。每次被老爸教训,都是秦妈妈秦爸爸护着她,看到老人被他们气成这样,她心里内疚得很。
秦妈妈打发儿子出去买药,转头对苏铮说:“小铮,小秦不是病了吧?”
苏铮愕然,随即了然。她已是母亲,知道每一位母亲对自己孩子的敏感—不需要任何提示。
“怎么了?”苏铮装傻,模棱两可地问着。
秦妈妈摇摇头,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老人有老人的智慧,苏铮想探问秦妈妈的意思,秦 妈妈却来个尽在不言中。问题是,苏铮怎么明白你的“不言中”呢?
苏铮低下头,沉默地等着。这一阵子,她似乎学会了沉默,不管心里怎么想,总能适时地沉静下来。其实,也算不得本事。只是每当这时,她总会安慰自己,连老公丢了都可以不在乎的人,还有什么事值得特别关注?
她觉得,失去了秦斌,便对整个世界突然没了畏惧。
秦妈妈看着她说:“小铮,你也变了好多。你们这些孩子啊,多大都不让人放心!”
苏铮拍了拍秦妈妈的手,“没事的,长大了,就跟以前不太一样。”
秦妈妈点点头,“最近我看你们都瘦了很多,小秦的脸颊都凹出印子了,我照顾你爸没时间,你们在一起,一定要互相照顾啊!”
苏铮心里酸涩,早就不在一起了,还谈什么照顾!
秦妈妈继续说:“少年夫妻老来伴,但是就我这老眼光的人旁观,即使少年夫妻也要相伴相守。你们在外面打拼,累死累活的,每天回家有个人不用你费心机地去应付,就是相伴。人哪,总不能自己过的。”
苏铮忍不住开口,那是一年多以前,赵丹找到她时说的话,直到现在还记忆犹新,“可是,我的脾气不太好,嘴巴也唠叨,秦斌大概不喜欢。”说完了才觉得可能失言,连忙补充,“他开始还说说,现在都不理我了。”
虽然是抱怨,可是听起来,夫妻还是在一起。
秦妈妈仔细地打量着苏铮,似乎想从她的表情里看到什么,然后问:“听说你们在卖房子?”
苏铮忽然嗅到一股阴谋的味道,不是秦妈妈,而是秦斌。是啊,他那么大张旗鼓地卖房子,又叮嘱自己在父母面前做戏,不是自相矛盾吗?苏铮嘴里还得应付,“哦是,这不是想换换房子嘛。”
“好好的,怎么突然想起换房子了?”秦妈妈紧追不舍。
“因为……”苏铮一时词穷,脱口道,“太大了。房子太大了。”
“啊?”秦妈妈显得更加迷惑,“四室两厅,你们三口住,加上书房,虽然大好像也不是特别大嘛。”
苏铮急中生智,“我喜欢自己收拾,四室两厅是有点儿大了,收拾着太累,让别人来我又不放心。不过,最主要的是为了朝朝上学。虽然说附近的学校不错,可是毕竟还是要开车接送。我和秦斌商量过,最好能买个就在学校旁边的,哪怕小点儿呢,方便孩子。”
这理由倒也堂皇,秦妈妈“哦”了一声,表示接受了这个解释。
苏铮心里不是滋味,这件事是赵丹第一次找她那天早上她准备跟秦斌说,但是忘了的。本来想着下班回家再商量,可是中间碰见了赵丹,世界天塌地陷,好像也顾不上孩子上学了。今天拿出来讲,简直是恍如隔世,又好似梦中重现,竟有啼笑皆非的感觉。
秦妈妈又问:“那你们现在住在哪里?”
苏铮眨眨眼,难道告诉老太太他们在外面租房子?秦斌住办公室?或者秦斌住在别的女人家里?
犹豫的工夫,秦妈妈身子微微前倾,紧张地盯着苏铮问:“怎么啦?”
“没什么!”苏铮慌忙回应,“在雍和宫附近租了一套公寓,暂时先住着。原来的那套不是要卖嘛,当然要清空一下。”
秦妈妈点点头,“也就是你爸爸身子不好,不然你们也不用在外面租房,直接来家里住就好了。”
“不了,朝朝太闹。我爸妈也说过让我们住到那里去,我都不同意。年纪大了,总要好好休息。有朝朝在,没得消停。”苏铮连忙搬出儿子做挡箭牌。
秦妈妈没说话,满面忧愁,好像心事重如山。停了好久,秦妈妈给苏铮削了一个苹果,才慢悠悠地说:“也罢,哪天带我去你们住的地方认认门儿。不能老让亲家带朝朝,我该尽力的还是要尽尽力的。”
苏铮知道,再拒绝就没人情味了,心里只是盼着秦妈妈忘了这事儿,能拖就拖,拖到离婚,也不用遮掩得这么辛苦了。
时节已是初夏,像所有的办公室一族,苏铮也换上了裙装。很多人认为律师一定是黑白两色的套装,天天板着脸进进出出。其实,全然不是。只要不是出去见客户,他们平时更喜欢所谓的商务休闲装。男士西装革履固然,但是领带就未必一定要;女士裙装利落固然,但却未必非黑即白。
苏铮皮肤白皙细腻,大概这个年纪荷尔蒙分泌旺盛,皮肤透着一股熟透的水蜜桃的甜香,尤其是早上,刚睡醒的时候,从镜子里一看,多半令人满意。所以,苏铮喜欢穿水红色的上衣。
这颜色忒挑人,皮肤不能太白也不能太黑,不能没有光泽也不能光泽太盛;同时挑人,太飞扬的衬着轻浮,太老成的有装嫩嫌疑。苏铮却把这颜色穿了好几年,从上班穿到现在,一直没有穿错过。
今天上班,苏铮下面穿了一条浅米色西装裙、一双同色无任何配饰的四寸船鞋,上面是水红色的高领真丝无袖小坎儿,外面是淡黄发白的针织衫,颜色各不相同,却异中求同,看起来活泼许多。针织衫和真丝的柔和质地正好压住颜色的出挑,更衬得她肤白皮细,稳重可亲。
不过,办公室里的女同事多半精心打扮自己,男同事见多了都只是闪闪眼打个哈欠,继续跟客户、公检法或者相干不相干的人斗争。
孟绂匆匆忙忙地冲进来,一边解着领带一边冲到衣柜旁找自己的律师袍。这东西平时穿不着,扔到大街上都没人捡。放在柜子里一排溜,用的时候拎着过去就好。有的法官讲究,一定要穿戴整齐;有的法官不讲究,你就是穿着t恤他也不理你。律师之间传帮带,法官的脾气秉性了如指掌。看见孟绂冲进来就找自己的袍子,苏铮赶紧走上去帮他拿出来。很多律师随便拿一件套上即可,孟绂不行。别看他平时邋里邋遢,在法庭上却相当讲究仪表。在他看来,审判是一种庄严的仪式,这种仪式的内涵是法律的神圣性,不可玷辱,也不可疏忽。当然也有例外,如果法官都在法庭上洗脚,他自然不会穿着袍子。
这是变通,中国式变通。
苏铮将袍子递给孟绂,孟绂一边解领带,一边往自己身上套,“不行,时间来不及了。你去一趟某某区派出所,帮我查这个人。”说完腾出一只手,从包里拿出一沓资料,“查一下他的原住地,迁出迁入时间,原因,从事什么工作。派出所不知道就问居委会。什么人啊,明明是个精神病,非说人家精神正常。”
孟绂骂了一句,穿好衣服,飞也似的跑了出去。苏铮见怪不怪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
自从有一次,孟绂撞上她心情不爽,惹得苏铮毫无顾忌地在办公室把他彻底痛斥一番之后,别的律师就不敢跑来给她分活揩油,连王律师也不曾对她如何不敬。
前台路亚是所里的大喇叭八卦王,结论是:王律师欺软怕硬,当初文律师就应该像她这么厉害。苏铮觉得,王律师只是吃一堑长一智罢了。人活着总得学着怎么做人,何况王律师这么聪明的人。看她最后尽心帮文律师辩护,就知道她也不是真的“王扒皮”。
吃过中午饭,苏铮看着时间,觉得派出所的民警同志们午休时间已过,才拎着包出门。上午打了个电话,听说原来管户籍这块的人调走了,现在来了个新人,下午肯定在。
路上,苏铮接到秦斌的电话,说晚上想带着朝朝去吃海鲜,问苏铮去不去?苏铮说自己不喜欢那地方,太腥了。秦斌说,这次绝对不腥,他找了好久才找到。而且,他为难地告诉苏铮,那个地方有点儿乱,如果没有苏铮,他怕自己照顾不过来儿子。苏铮本来想噎他一句“可以找赵丹”,又觉得太没风度,只好答应下来。
放下电话,苏铮心里明白,秦斌是想回家。可是,家是心之所安,她连自己的心都没找到,哪里有家啊!
到了派出所,一切顺利,接待的是个年轻的帅小伙。苏铮估计他也就是二十**岁的样子,但是看起来白白净净,说话也斯斯文文,不像其他的老油条揩油拿腔让人生气。
等到办完事,苏铮转身要走,那人好像忍不住似的轻声问:“苏律师,您认识何文瀚吗?”
苏铮一愣,先看了看周围。别的办公桌都空着,也没有人进来办事,这里阳光充足,空气新鲜,但是感觉还是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那人站起来,原来是个大个子,目测和秦斌差不多高,“我是他的表弟,听他提到过您。”
何文瀚就是那个让苏铮从梦中回到现实的海归男。但他是个假洋鬼子,怎么会在这里碰上“表弟”?
苏铮张口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叫葛聪,认识一下吧。”说着他伸出手来,友好地笑了。
苏铮困难地咽了口唾沫,下意识地咬紧下唇,脑子嗡嗡作响,不知道该干什么。
葛聪继续说:“我本来不管这摊儿,不过听您早上的电话,我就想是不是您?赶巧儿,这儿的人有事,我就过来顶一下。也算有缘吧!”人家交代得从容不迫,苏铮听得云山雾罩,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报仇?可是该拿的资料都拿了,还能怎么报仇?
苏铮站着没动,葛聪伸了会儿手,尴尬地收了回来。小伙子似乎也有些困惑,一副好心喂狗的遭报应相儿。
苏铮咂巴一下嘴,才喃喃地问:“哦,你好,你表哥还好吧?”
“他还好。听说他已经在美国结婚了。不过没有回国办事,我也就不太清楚了。”
“你们——很近?”苏铮太想知道他的目的,严重的危机感让她戒备得像只炸了毛的猫。
葛聪挠了挠后脑勺,“也不算太近吧。小时候在一起玩过,他高中就出国了,我后来读的公安大学,没怎么往来。”可能苏铮戒备得太明显,葛聪终于看出来,赶紧解释,“您别误会,我就是——”他突然顿住,忍不住自己先乐了,“就是觉得,您给自己弄个假离婚证,又不是骗婚,挺有意思的。没有别的意思,当时记住了,所以这次多有冒昧。”
葛聪很有礼貌,苏铮脸上火辣辣的,觉得他跟自己家的小祖宗一样,大实话说得跟扇人耳刮子似的!
“嗯,那次是我不对,太欠考虑了。代我向你表哥道歉。”既然如此,苏铮准备走人,“没事,我先走了。”
不等答应,苏铮转身就走。
葛聪看着苏铮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脑子里冒出四个字——“落荒而逃”,忍不住乐了。他看了看手里的介绍信,原来她跑到这家律所了。
其实他跟何文瀚不熟。家庭聚会的时候,从长辈那里辗转听到何文瀚当做笑话讲的这个女人的故事,彼时,长辈只是警告家中幼女不能拿婚姻当儿戏。葛聪心里有些替未谋面的某女鸣不平,何须如此?不过是一次误操作。但是,这事儿从此在心里扎了根,直到苏铮的名字从同事的嘴里蹦出来,那好奇的草就像发了疯似的,迅速长大了。
今天一见……葛聪下意识地皱了皱鼻子,空气里飘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奶香?!低头忙着工作,他眼前却不期然地飘过一抹桃红……
苏铮心慌意乱地回到所里,觉得天上真的长了只眼,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全都报了。她翻了翻资料,这是孟绂最新接受委托的一个案件,被代理人涉嫌盗窃,查户籍是为了确定司法管辖地。资料不多,孟绂一般不会把全部资料都甩给她。比起别的律师,孟绂更喜欢自己一个人做事。尤其是苏铮拍桌子之后,他就更加地“独立”。苏铮倒是不怕他炒了自己,这个吝啬鬼,还没到肯花钱多雇一人的境界。但是现在,她对孟绂也有些佩服,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案子,除了孟绂,一般的律师都懒得接。即使孟绂现在不缺案子,他有时甚至会把挣钱的民事案子推掉,来接这种毛毛雨。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侠客精神市井化?
离开父母庇护的苏铮,好像突然开了眼,看到许多过去不曾见过的精彩人生。比如王律师,比如文律师,比如孟师兄,他们可能没有那么多钱没有那么多背景,但是他们是真正在红尘里打滚的人,在他们无比世俗的心里,总有一小块地方留给梦想留给百姓留给天地良心。相形之下,一直以清高自诩的苏铮,却有些不食人间烟火,再好的工艺都缺了高炉焰火的淬炼,不值一哂。
苏铮有些犹豫,她觉得自己该接案子了。她有能力为许多人辩护,也有能力使许多人得到应有的结果,她这样浪费自己的能力,沉浸在个人的伤心中,是不是太无能了?
晚上吃饭,秦斌乐呵呵地拽着秦朝去楼下的排档里点餐。苏铮坐在楼上,看着东西。这里果然干净,没有通常海鲜排档的腥味儿。看着外面汇成一条灯河的北四环,苏铮想着白天的遭遇:葛聪真是只想见见?自己该不该独立办案?
苏铮心里有事,吃饭的时候显得心不在焉。秦斌试探着问原因,苏铮想起当初结婚之所以失败这人也是肇事者。正在这时,秦朝举起眼前的龙虾递给秦斌,他弄不出里面的肉来。秦斌放下话题,低头专心地给儿子把肉丝挑出来。挑一点儿吃一点儿,知道儿子爱吃,秦斌挑得一丝不苟。
苏铮对他的怨气突然没了,算了,那海归对秦朝再好,总差了一层血缘,难免秦朝长大心里没有遗憾。心念一动,苏铮仔细看秦斌,发现他又和蔼可亲起来。就这样复婚吗?想起赵丹说的话,苏铮又没了兴致,这次是真的颓唐了。
赵丹说,秦斌在家里就像一件家具摆设,除了儿子注意他之外,家里都没人管他。公司,家里,应酬,压力那么大,他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吃饭总是吃剩的,只有小米粥可以喝到新鲜的,还是因为熟得快。秦斌在他们的婚姻里并不幸福,即使没有赵丹,也会有王丹、李丹。
那姑娘眼睛很大,亮晶晶的。本科刚刚毕业,透着初生牛犊的虎劲儿和社会新鲜人的一点儿胆怯。苏铮当时气疯了,我家男人幸福不幸福,用不着你来喳喳!她抡着书包就把赵丹轰走了。现在两年过去了,回头看看——苏铮想,自己理直却未必气壮,赵丹理亏却不是没有道理。不说秦斌如何,在婚姻里,自己不是也天天抱怨时时计较吗?那时候,像这样出来吃饭,自己要么训斥秦朝不许假人之手,要么抱怨秦斌不知道给孩子垫好餐巾纸,自己以为这就是关心,一顿饭吃下来,孩子哭老公沉默,以后再也不来了。
秦斌偷看了一眼沉默的苏铮,悄悄地拿了张餐巾纸擦去秦朝衣服上掉的饭渣,苏铮低下头装作没看见。秦斌又拿了一张垫在孩子衣服上,勉强算是亡羊补牢。秦朝吃得兴起,早就忘了老娘的教训,伸手端起粥来喝,一勺子正好扣在衣服上。幸好垫了纸巾,手忙脚乱之后,衣服看起来还算干净。秦斌转头讨好地对苏铮说:“看,幸亏我事先有准备。”
他笑得见牙不见眼,苏铮觉得鼻子酸溜溜的,想说什么,又有点儿张不开口,点点头,算是认可。
回到家里,安顿好儿子,苏铮暗示秦斌该走了。
秦斌为难地搓了搓手,“小铮,我公司现在扩张,办公的地方不够,那个小套间撤了。”
苏铮打开电视,换到十二套,才说:“是吗?”心想,你可以回赵丹那里。但是她早就打定主意,绝不掺和秦斌和赵丹的事,所以,心里想想并不说出口。
“是啊,我本来想住到老妈那里的。但是你看我爸那样……”秦斌顿了顿,一副无家可归的可怜相,“我昨天找我妈想商量一下,结果我还没说,她就说要来咱们租的地方看看。你看,这个——”
秦斌故意拖长了音调,等苏铮接话。
苏铮想起秦妈妈的那次谈话,原以为她忘了,没想到竟然在这时候等着,如果真让秦斌搬过来,他恐怕不到下一次出轨是出不了门了,遂沉吟不语。
秦斌倒是乖巧,“你要是觉得为难就算了。”说完叹了口气,站起来就要走。
苏铮脱口问道:“你去哪儿?”问得有些急切,她觉得秦斌回头看自己的时候似乎带了笑,仔细一瞅,还是那么“落寞”。
“能去哪里!我把铺支在办公室里好了。”秦斌一摊手,说出解决方案。
苏铮道:“你的套间不是取消了吗?铺在办公室里,来客人怎么办?”
“凉拌呗!”秦斌一副惫懒相,“白天收好,晚上凑合一下吧。”
苏铮终于忍不住,讥讽道:“赵丹很欢迎你回去。她找了我好几次,让我跟你离婚,她一直等着你。”说完,苏铮就后悔了。
秦斌瞪圆眼睛说:“她来找你?我以为她早就放弃了!上次我生病之后,就没见过她!”
“那现在没误会了,你正好去找她。”苏铮说得酸溜溜的。
秦斌一撇嘴,“我当然要找她!她竟然敢背着我搞这种小动作,我说你怎么不理我!”
苏铮道:“我理不理你跟她没关系。你走吧!”说着就要撵人。
秦斌赶紧挡住,一脸苦相,“我跟她真的早就完了,我这两年就没碰过女人!”一着急,秦斌把实话也说了。看苏铮愕然的样子,秦斌稍窘,但是又觉得自己挺伟大的,有些得意。
苏铮突然微笑,好像小猫龇开了牙,“真巧,我也没碰男人。而且,我三年没碰男人了。”
多出来的一年,秦斌在外面偷食,自然在家“减肥”,连带着规矩的苏铮也跟着“减”。
秦斌看着苏铮的表情,绝对称不上亲善,小心地没接话。
苏铮道:“我打算最近开荤。你也没必要和我请示,咱们两不相欠!”
秦斌嚅嗫了一下,赶紧道:“不说这个,不说这个,是我自作孽。你说我妈来视察怎么办?”
身后有窸窣的声音,苏铮一回头,看见秦朝的小脑袋从墙边探出来看他们。看见被老娘发现,秦朝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转身跑回自己的卧室。不知道小孩子听见了多少?
苏铮的火气突然没了,空空的全是无奈。她不想就这样便宜了秦斌,可是秦朝在这里,能不给几分面子吗?
秦斌指指儿子消失的方向,“你看……”
苏铮叹气,“搬过来吧。不过,你要付一半房租。另外——”苏铮竭力弄得秦斌像个房客,“你早点儿找好住处,早点儿搬走。我们孤儿寡母,不方便。”
“不是,你怎么寡母了,我还没死——”秦斌有点儿着急。
苏铮一瞪眼,“我当你死了,不行吗!”
“行行!”秦斌赶紧妥协,先搬进来再说。总有死而复生的一天!
秦斌转身划了一个十字,老娘啊,谢谢你帮儿子,以后儿子再也不敢惹您生气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