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你丫如此多情

第17章 :一个漂亮的借口

    第17章:一个漂亮的借口

    第十二式:“鱼跃于渊”。出自。原文为:“鸢飞戾天,鱼跃于渊”。鹰在天空飞翔,鱼在水中腾跃。形容万物各得其所。平凡的一跃,犹如龙腾九霄,有着强大的爆发力。

    苏铮茫然地坐在客厅里。她和秦斌已经不可能复婚,但是父母的故事似乎又暗示她,她坚持离婚的理由也许不那么重要!

    身体的背叛难道不重要吗?信任的毁灭难道不重要吗?重建——真的可以?!

    又或者,父母是告诉自己,重建者太过艰难,他们踯躅了一辈子,付出血的代价也不过换来这点儿表面的安宁。不值?

    苏铮坐在屋子中央,心里升起一股怨气。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这些?按照自己的想法,爽爽利利地去做,哪怕错了也要等错了的时候再烦心,多好!

    屋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人可以商量,没有人可以倾诉。苏铮摸了摸脖子,寂寞如潮水,将要把她溺毙。即使那个睡在房里的孩子,也不能抚慰一点儿心中的惶恐。

    门铃响起来。苏铮开门一看,是郎曼。

    她说自己刚刚出差回来,一直特别忙,搬过来之后就没来聊聊,非常不好意思。

    苏铮咧着嘴摆出一张笑脸,心里却一片茫然,我跟你非亲非故,就算不聊,也是正常吧?

    东拉西扯,顾着睡觉的孩子,两人都压低了声音。要是突然有人闯进来,还以为特务接头!苏铮让了四回茶,郎曼一点儿反应也没有。看来喝洋墨水的,早就忘了祖宗的规矩。

    郎曼渐渐显得有些心神不宁,苏铮凭经验慢慢地住了嘴,等着对方说话。郎曼依然不着边际地瞎扯,可是心思已经明显不在这上面,连苏铮只是敷衍都没看出来。

    “苏铮,”郎曼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有件事,我想请教一下!”

    “请教?谈不上,谈不上。有什么能帮忙的请讲?”

    “我想……我想追秦斌。但是你是他前妻,我们又这么熟,我不知道你……介意不介意?”郎曼搓着手,耸肩歪头斜眼撇嘴,一副西方人说话言不由衷时的样子。

    苏铮半张着嘴巴,呵呵了两声,说不清是在捯气儿还是在高兴,反正肺里空荡荡的有些窒息。她赶紧深吸了一口气,才缓过劲儿来,脑子也有了反应,“有啥介意不介意的,你追他,跟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我知道在国内,很多夫妻都是离婚不能忘情,有时候就是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离婚以后就后悔得想复婚。当然我不是说你,你和秦斌的问题不在此列。可是现在有目共睹,秦斌已经和那个人断了关系,相信从今往后他也能吸取教训不再乱来。况且,我觉得秦斌的本性不坏,只是误入歧途。如果有人给他一个机会,他仍然有权得到一个完整幸福的家。你是我的好朋友,又是秦斌的前妻,你当然有优先权。”

    原谅秦斌,从头再来?他还有未来?

    这是苏铮第二次意识到秦斌可以原谅,而且是实实在在地有了新的选择!在她孤独绝望得要死时,那个人却“枯木逢春”,还——“有权”?

    苏铮死死地盯着郎曼,良久才皮笑肉不笑地动了下脸皮上的肉,说:“郎曼,你这不是拿我开涮嘛!好马不吃回头草,他那样的人根本不值。”

    “对,这就是问题所在。对你来说,秦斌是不可原谅不可饶恕的,因为他背叛过你。可是对我来说,他的过去只是人云亦云的历史,即使是真实的,也是刻在竹简上的文字,过眼云烟。我看到的是改过自新努力工作的他,是发愤图强不断进取的男人。”

    “你不……借鉴一下历史?”

    “当然要借鉴。所以我会时刻提醒自己不给他背叛的机会,会更加注意他的要求,努力地去维护和创造属于两个人的幸福。对你来说,复婚是背着包袱在前进;对我来说,和秦斌在一起,只是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呵呵,你都知道我没勇气背包袱,来问我……”

    郎曼猛地察觉到苏铮的不快,下意识地低下了头。但是随即,她又抬起来,笑着平静地对苏铮说:“苏铮,依照我的了解,你是不可能和秦斌复合的。但是从女人的角度,我很欣赏你工作的态度,和你的坚强。说实话,我不排除有一天秦斌会旧态复萌,那时候我未必能如你这么洒脱。尤其是,有了孩子以后。许多事,理不清。”郎曼顿了一下,“我不想和你争什么。可是上天让我们都在秦斌身边出现。如果你仍然爱着他,我绝不插手。如果你不爱,我也绝不放手。我想——”郎曼伸手握住苏铮的手,“无论如何,我们都做朋友。爱得坦白,追得磊落。还是朋友?!”

    郎曼紧张地看着苏铮。有一瞬间苏铮似乎被她的说辞感动了,但是只要一想起她会给秦斌一个“幸福的未来”,苏铮的心里就像刀割了一样的疼。

    她见不得秦斌好!

    她就要看着秦斌赎罪般活着才舒坦!

    她费了无数个日夜熬过的怨念并没有消失,而是等着复活的机会!

    怨念,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两条黑色巨蛇,交缠在一起冉冉升起,在她面前盘旋,然后紧紧地扣住苏铮的大脑。

    松了松圆圆的睡衣领口,苏铮点点头,“好啊,你说得对。男未婚,女未嫁,谁都有权利嘛!我虽然不鼓励你追求他,但是追求谁总是你自己的权利。而且,我和秦斌不存在任何法律关系,他只和朝朝存在抚养关系,这也……不是基于我的。呵呵,都是穷光蛋,又不像西方的有钱人,还给孩子弄个什么基金会,我做个监护人,可能关系还复杂点儿。这个,你随便,随便。”苏铮摸摸头,湿漉漉的竟然冒汗了。

    郎曼看出苏铮的别扭,和说不出来的尴尬,但是她宁愿相信说出来的话,而拒绝去探究或许连苏铮本人都不清楚的潜台词。所以,她松了口气,笑着说:“这样就好,谢谢你!不早了,我也该走了。”

    送郎曼出门,苏铮几乎是飘到自己铺上的。四仰八叉地躺着,想着要离婚的父母,想着要幸福的秦斌,想着要朋友的郎曼,想着要爸妈的儿子,一切的一切交织在一起,和那两条黑色的巨蛇一起编织成一个巨大的袋子,好像血滴子一样罩在自己的头上——

    慢慢地,融化了。

    苏铮病了,还病得不轻。不过这一次,她不打算麻烦父母。

    硬撑了一天,看到所里同事惊恐躲避的眼神,苏铮想起“甲流”这个可怕的字眼。死就死吧,落个清净。只是秦朝太无辜,不能跟着自己受罪。这种一个人扛下的辛苦和悲壮,让她多了几分受虐般的快感。那一丝天下人都对不起自己的自虐情绪让她对生活无端地自信起来。但是,这一丝的愤世嫉俗并没有让她的病情有任何好转,相反越发加重了。

    苏铮借口感冒,告诉苏妈妈这几天留秦朝在家里住,自己不方便回去。电话里,苏妈妈压低了声音悄悄地问:“是不是我和你爸的事儿让你心烦了?”

    “没有,我只是觉得……你们挺不容易的。为了我,牺牲了那么多。”

    “开始是为了你,后来就是为了自己。你知道我为什么能和你爸过那么多年吗?如果只是我自己单方面的努力,真的能过下去吗?”苏妈妈隔着电话,幽幽地说着。

    “妈,我和秦斌,都有各自的生活。”

    事实上,要开始新生活的,是秦斌。而她,在头破血流之后,已经渐渐退缩了。

    苏妈妈似乎明白女儿没有听进自己的话,顿了顿说:“那就好,不过,你还是要记得,婚姻不是儿戏,感情是基础,但也不是全部。如果你没有结婚,我会告诉你,秦斌有百分之一的错误,咱们都可以当做百分之百的缺点来对待。但是结婚了,他就算百分之九十九都是缺点,那百分之一的优点都要看成百分之百。你,明白吗?”

    苏铮点点头,“明白。刚结婚那会儿,您就说了,婚前看缺点,婚后看优点。”苏铮苦笑了一下,“可是——只有我一个人看,有什么用?”

    电话那头是一阵长长的沉默,良久,才传来低低的啜泣。苏铮心里一酸,“妈,都过去了。下次我找个跟我一起看的,全球几十亿人口,一半的男人,肯定有适合我的。”

    那边似乎哽咽着说了句什么,便被苏铮催促着挂断了电话。短暂的静音后,是一声长而单调的忙音。

    苏铮拿着电话愣了半晌,才叹口气慢慢地坐下。一边是自己打结,一边要去替人解结,就算是超人,也不过是维持精神上的完整。但是如果明天再交给自己一个离婚案,她就要彻底精神分裂了!对别人,这不过是个戏剧性的假设,但是对一个律师,却是司空见惯的工作内容。

    苏铮开始害怕。

    外面渐渐黑下来,苏铮摸索到台灯的开关,在摁下去的一刹那犹豫起来,当真要让明天到来吗?明天真的有希望吗?

    黎明破晓的晨光打破了苏铮家里的凝幕,新的一天还是不紧不慢地来了。苏铮揉揉眼,骨骼发出可怕的咔咔声,酸疼随着动作像电流一样在身体里最先恢复——她在沙发上坐了一夜。

    眼屎多得可怕,昨夜流泪太多,眼睛周围高高地鼓起,越发显得苍老。自己都不爱惜自己,怎么怨别人啊!

    苏铮点着镜子里的自己,“你啊,上有老,下有小,不能倒下啊!来,先把这肿眼泡消掉,然后去挣钱。没有钱的女人怎么抚养小的,赡养老的啊,男人哦——”苏铮摇了摇头,打开洗澡水,开始从上到下地梳理。

    你可以颓废,可以自弃,可以自卑,但是只要上班,就必须打起精神,整出一个精装版的女人!

    粉底、腮红、眼影、假睫毛,再加一副无框眼镜,苏铮对着镜子里的女人微笑,“苏律师,祝你万事如意!”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苏铮来早了。可是闻着空气中熟悉的生硬气息,摸着冷冰冰的挡板,苏铮的心慢慢沉静下来。

    挣钱,养活自己,有工作就有希望!

    路亚请假没来,除了使大家各自分担了一部分前台工作之外,并没有激起太多的议论——换句话说,就是无人关心。

    苏铮正忙着,手机响了,葛聪?

    这段时间忙得四脚着地,心情down到谷底,这个人除了上次郎曼来时想起一下,平时多半都忘了。

    “晚上能出来一下吗?我请客。”葛聪的声音有些沮丧。

    苏铮点头答应,“但是我感冒了,你不介意吧?”

    “没事,麻风我也不介意。苏姐,我六点在你们楼下等你。”

    电话挂断,苏铮坐在那里发呆,苏姐?真是一个奇怪的称呼。

    葛聪很准时,而且还换了一身休闲衣服。米色的上衣白色的裤子,标准帅哥装扮,如果额前分一绺长发,会有无数腐女冒出来分辨他是攻还是受。

    苏铮发现自己对男人的鉴赏能力还有本能,自嘲地安慰了一下。开车带着葛聪去了一家胡同小馆,人不算多,菜品还算精致。尤其是提供的免费茶,今天是福建的大红袍,轻抿一口,香浓意远,才知道为什么要在菜单上特意标出来:开店酬宾茶!

    两人都不是为了吃而来,品呷之后,葛聪慢慢说出经过,他和路亚分手了,而且是葛聪自己提出来的。但是看起来,被甩的人好像是葛聪。

    气氛怪怪的,苏铮不知道该开什么玩笑,只能低头品茶。品来品去,品出自己的茶艺太差,茶味寡淡,老板太抠。葛聪依然沉默不语,像喝酒一样喝茶。

    “厕所在那边,男女分开的。”苏铮善解人意地指着厕所的方向。她刚去了一趟,回来以后发现葛聪还是同样的姿势,善意地理解他是不好意思。许多小餐馆男女混用一个卫生间,一把插销,解决分类问题。

    葛聪笑了笑,看苏铮的眼光古里古怪,然后招呼跑堂的结账。

    苏铮问:“要不,你再和路亚谈谈?年轻人,一时意气,没什么阶级矛盾别轻易分手。”

    葛聪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脸皮抽抽着比钟馗还难看。

    一晚上,葛聪至真至纯地和苏铮吃了一顿饭,没受贿没骚扰,对苏铮老大姐式的劝解连个屁都没回,闷头耷拉脑儿地出来。

    苏铮要送他,他要自己打车走。苏铮眨巴眨巴眼,突然觉得很喜剧,原来这个世界除了她纠结难过之外,还有人痛得肚子拉不出屎!真是太爽了!

    苏铮心情大好,钻进驾驶位,发动车刚开出没几米,就瞅见葛聪笔直的身子在夜幕下变成一道黢黑的剪影,那些好心情一下就被剪碎了。

    别人的悲伤不能消减自己的半分,倘若还与自己有关,那就是烦上加烦。

    苏铮承认,今晚一直在躲避目光的人,是她!

    怕什么来什么。

    合伙人不知道想起什么,竟然交给苏铮一桩离婚委托。

    苏铮在所里是律师助理,而且工资是由孟绂给开的。也就是说,虽然苏铮在这里坐着,但是是给孟绂打工的,别人想用?对不起,您没掏钱。因为这个原因,所里一般也不会给苏铮分案子。

    苏铮略微踌躇了一下,如果接下这个案子,以后分钱怎么办?合伙人似乎看出苏铮的犹豫,告诉她,所里已经充分了解她的履历,像她这样的人做助理是委屈了。如果苏铮介意,可以在签合同之后再做;如果信得过所里,不妨双管齐下。苏铮寄身孟绂门下,本来就是一时沮丧。如今时过境迁,还有秦朝要照顾,再这样躲着也不适合。至于孟绂的那些案子,偷偷做便是,并不影响。

    孟绂回来听说了,耸耸肩,诡异地问苏铮:“好啦?”

    苏铮知道他指的是自己和秦斌的那点儿事,苦笑道:“好不好的,还能不过日子吗?”看着茶杯里金色茶汤上下飘飞的茶叶,“都这么久了,该过去就让它过去吧。”

    孟绂眼睛转了转,“不会是第二春吧?那个小警察?”

    苏铮胳膊肘一抬,撞了他一下,“别瞎扯啊!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你这可是主观故意!”

    “行行行,算我没说。”孟绂摸摸头,“哎呀,我看这样挺好,你这里好了,秦斌那里也开花了。大家各奔前程,真不错。赶明儿,咱们聚聚,也来个相逢一笑泯恩仇!”

    苏铮心里一愣,秦斌开花了?郎曼?

    孟绂却不说了,嘿嘿一笑,掏出手机,借口打电话走出茶水间。苏铮有点儿闪神,她可以恨赵丹,却不能恨郎曼。可是如果真的问她的感受,她大概可以学一学秦朝,只是蛋糕不会扔到墙上,而是直接扔到郎曼的脸上。

    原来,恨是可以和爱共生的,恨有多强烈,爱就有多深。这句话她一直觉得很肉麻。可是今天想起来,却像是一头钻进一个大口袋,把自己深深地装进去,怎么撞也撞不出来。肉麻也好,无奈也罢,感情就像得病,来时如山倒,去时如抽丝。

    苏铮有点儿感冒,轻轻地扶了扶鼻子,看起来像是扶眼镜。向对面的女士道声抱歉,轻轻地推开手里的小本,询问委托事由。看起来就像是两个女人在闲话家常,那位女士似乎也在不经意间随着苏铮的轻轻一推,把紧端着的双肩放下了。

    合伙人隔着条纹的毛玻璃轻轻点了点头,对孟绂说:“嗯,不错,是个好律师。对了,原先你怎么不说?”

    孟绂笑了笑,“她以前可不是,刚变好的。”

    合伙人想了想,“不会以后又变回去吧?我这里可是忙得很。”

    “未来的事儿谁知道,我可不管以后。不过,她很疼她儿子的。为了孩子,恐怕不能总是变来变去吧?”

    孟绂若有所思地看着苏铮,合伙人叹了口气,好像深有感触,“嗯,这个年纪,上有老下有小,自己还有一大堆的事儿,不容易。慢慢来吧!哎?你能不能找个年轻点儿的,没什么负担的?”

    孟绂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合伙人重新锁紧了眉头,世上不如意太多,到年纪不结婚的,脾气好的不多;到年纪结了婚的,工作热情就少。唉,他该怎么办呢?

    苏铮努力集中注意力,可是听第一句话就有种伸脚绊到门槛上的感觉。

    委托人姓罗,罗女士很平静很淡定地说:“我离婚,是因为男人那活儿不行。前几年说可以治好,我一直忍着。可是一晃三年了,我三年没过过正常生活,这日子没法过。必须离,不离也得离!”

    苏铮知道这时候笑有点儿不道德,忍着嘴角的动,低头喝茶。

    罗女士继续说:“很好笑是吧?我都四十岁了,还想着这种事。”

    苏铮愕然,立刻意识到在自己面前的是个敏感聪明的女人。能如此平静地说出这种话,又如此安然地面对别人的讪笑,不仅需要勇气也需要智慧。转念间,苏铮对这位罗女士起了好奇之心,连忙道歉。罗女士却挥手让她不必介意。

    “其实,我去了很多律所。去了我就要求找一个离过婚的女律师办这件事,至少离过婚的人知道做这么个决定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可惜,即使离过婚的人也难免……”罗女士无奈地耸耸肩,“这是第三家了,你是我见的第四个律师。”

    苏铮脸臊得通红,镇定了一下心神说:“对不起,是我失态了。”苏铮突然失语,该怎么安慰她呢?似乎任何一种安慰看起来都像是一种讽刺!

    罗女士说:“没关系,你是第一个没安慰我的人。”这时候,她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苏铮只好沉默地随着她说下去。

    “要说他不行吧,倒也简单了。”罗女士似乎颇为困惑,戴着钻石戒指的手指在额角轻轻地抿了一下。

    一丝蓝色的幽光滑过苏铮的视线,她这才看到罗女士的手腕上戴了一只cartier双时区腕表,那丝蓝光是镶嵌在凹槽表冠上的蓝宝石发出来的。

    苏铮这才意识到,这个女人可能非常非常富有。按照常理,这样的案子男人多半愿意和解。为什么看起来罗女士很困惑?

    罗女士轻轻地抿了一下一次性纸杯的边缘,茶水点湿了她的嘴唇,并没有留下唇痕。苏铮现在宁愿相信她用了顶级的唇膏,也不愿说她是一个人老色衰破罐子破摔不愿意照顾自己的女人!

    “其实,我们也试过。他不想离婚,我也不想离。可是,无论如何,我们在一起,他就是不举。”罗女士轻垂眼帘,修饰整齐的眼睫毛微微地抖动,苏铮几乎分辨不出哪根是真的哪根是假的,“我甚至允许他到外面去包女人。可是,他一到外面就生龙活虎,连药都不需要。”

    “您先生……多大?”苏铮小心地探问。

    “他比我大五岁,可是身体一直很好。”罗女士眼珠向一边轻轻地转了转,“这种事只能说他对我没感情了。既然如此,我说那就离婚吧,反正孩子也大了,在国外上学,不需要我们操心。可是,他还不同意。我知道,他是舍不得那点儿家业。老实讲,虽然我要离婚,但跟了他这么多年,又是因为这个,我没错啊,凭什么不能分财产?”

    苏铮恍然,原来还是财产分配的问题。

    “我不仅要分一半,还要他赔偿我。无论他嘴上说得多么天花乱坠,我是不会相信他了。他‘弟弟’可比他诚实多了!”罗女士有些气愤。

    不知为什么,苏铮想起了秦斌。离心离德不离嘴的事儿,搁在任何一个身为人妻的女人身上都是一种煎熬。得要多大的勇气去忽略那些漂亮的假话,得流多少血才能承受那些真相啊!

    罗女士又把家里的情况介绍了一下,果如苏铮所料,就是两个字:“有钱”。而且,夫妻两个白手起家,也算是同甘共苦。按照罗女士的介绍,她的先生并没有出轨的行为,少数几次也是夫妻两个为了“治病”寻找的“验证方法”。罗女士并不愿意以此为要挟离婚分财产。

    苏铮送走罗女士,心里不以为然,恐怕那个先生早就在外面玩够了,只是这个做妻子的一厢情愿不肯承认罢了。她宁愿相信是不可抗力造成的离婚,也不想面对一个男人负心带来的背叛。换了苏铮自己——她承认,她也宁愿让秦斌不举。

    罗女士的意思还是以和解为主,不想闹到公堂上。苏铮整理了一下思路,决定见一见她的丈夫——黄先生。

    正想着,电话响了,接起来是秦妈妈的。苏铮揉了揉额头,这位老人家又有什么主意了?

    “苏铮,明天就是周末了,你爸爸想见见你们。”秦妈妈一如既往地轻声细语。不过,苏铮却觉得头上好像压下来一座大山。和秦斌以夫妻的身份回家,还要带着秦朝,万一假戏真做,自己再要抽身怕是难上加难!她当然明白,秦妈妈那里根本就希望“假作真”。人们都想给秦斌一次机会,可谁想过给自己一条生路呢?

    想到这里,苏铮轻轻地“哼”了一声。嘈杂的办公室里,这声轻哼没有引起多少注意,连走来走去忙活的孟绂都没有注意到。苏铮抬头看了看,咬紧下嘴唇,觉得自己无聊。人家凭什么注意你呢?!

    苏铮心里念叨着“假夫妻假夫妻”,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和秦斌在一起玩过家家的样子。那时自己最喜欢扮演秦妈妈,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揉秦斌的头。他的头发毛毛的,硬硬的,放在掌心让她以为自己是平坦的沙滩承受着天上跌落的无数雨滴。那一个个小坑,起先只是痒痒的,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地变成一种难言的羞涩,在她悄然生长变成最大胆的秘密。

    苏铮下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掌心,不自觉地想起夜深人静的甜蜜时分,手指顺滑地他的发丛间,摩挲时听着他发出微微的哼哼……

    “你知不知道他喜欢骂人?在最高兴的时候骂人?”赵丹的话猛地闯进脑海,苏铮倏地放开手,使劲地咽了口唾沫。

    她不知道秦斌在忘形时喜欢骂人,但也许秦斌在她身上从未忘形?

    一场婚姻下来,背叛和被背叛之间有许多隐秘的难以宣之于口,甚至难以向自己承认的理由。没有谁是无辜的,也没有谁是正义的,任何一个细节的落差都可能造成致命的打击。比如赵丹对她的嘲讽:一条死鱼!

    秦斌,说的。

    苏铮摇摇头,竭力甩开这些不堪入脑的东西。罗女士的事带着表面的滑稽,竟绕过层层防线,深深地击中她心底最自卑的部分。

    苏铮从没有问过秦斌的感受,因为秦斌问她是否快乐时,她差不多都是一样的回答:啊,刚才我晕过去了。

    其实,她很清醒。

    后来,秦斌也不问了。

    她想,如果她问秦斌,答案一定有两个:应该说的,和不应该说的。

    以前她觉得,既然结婚了,那么那个不应该说的就没必要再问了。可是,今天她才发现,那个不应该说的答案和背叛本身一样,都足以摧毁单薄的蜗牛壳。

    苏铮苦笑了一下,也许秦斌不该背叛他们的感情,但是他们彼此不足以相互取悦早已成为导火索?秦斌错的,只是不该在分手前离开!?

    秦斌追过来一个电话,显然秦妈妈也知会他了。耳朵贴着听筒,稍稍有些发热。咔嗒一声挂断了,苏铮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才发现不过是一个不该有的念头,却立刻让心脏怦怦怦地狂跳起来。

    从自然的角度讲,男人和女人都没有忠于彼此的义务吧?毕竟都是独立的个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从繁衍的角度讲,为了后代的健康,可以保持一定程度的忠诚。从什么时候开始,忠诚成为一种如此严格而绝对的义务了?

    苏铮有些恍然,似乎她现在变成了一个背叛者,在为自己的行为寻找理由。这带给她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她,也可以做秦斌曾经做过的事情!

    ——虽然现在有些晚。

    好像有根绳子,嘭的一声被崩断了。苏铮带着茫然开始打量周围的异性,还有同性。这意味着,她有权利同任何一个人,无论何种性别,在自愿的情况下进行“亲密”的行为!

    即使她伪造离婚证,和那个早已忘了姓名的海归结婚时,苏铮也不曾想过这个问题。然而现在,她心里有些激动,随即不安又把激动压了下去。

    如果这样做了,自己是否还有权利去“责备、谴责、质问”秦斌呢?这个权利并没有随着离婚而消亡,反而随着时间的积累,变得越来越有力。而苏铮现在发现,它似乎只受一个条件约束——守贞。是的,她苏铮,二十一世纪的女律师,和一个寡妇一样绝情绝欲地生活着。全部的智慧都用在怎样谴责和折磨那个“唯一”的男人身上!

    “苏铮,”孟绂凑过来,“周末有啥安排没?我要出差,但是有个公司想跟咱们谈谈合作的事情……”

    苏铮敏锐地捕捉到孟绂身上和自己迥然不同的气息,嘴上却依然干净利落,“定时间了吗?”

    “没有。你来定。这是联系方式。”

    “周六上午十点,大觉寺那边,喝茶聊天吃饭都可以。你觉得怎么样?”

    “斋饭?”孟绂无肉不欢,一时以为天下人都必须吃肉,“哦,行,你们定吧。”他对这个地方没好感,但是既然交给苏铮,在这个问题上就没有争论的必要。孟绂头也没抬,留下联系方式走了。

    苏铮接通电话,自我介绍之后,对方是位方先生,对苏铮选的地方很满意。事情就这么安排下来。

    拿起资料,苏铮开始研究孟绂和这家公司的过往。a4的白纸和幽幽的蓝色word文档构筑了一个冰冷而理智的世界,方才那丝粉色的绮念消失得无影无踪。

    去得不是时候,玉兰花、紫藤花都已经开过,据介绍,再晚些倒是能赶上银杏变黄。

    “苏律师,只怕到时候我们这个项目还没有结束。”说话的是对方的法务代表。四十上下,矜持而有风度的一个男人。听说是哥伦比亚大学法学院毕业,拿着纽约州牌照的牛人。

    见苏铮笑而不语,方博岑呷了口茶,“早就听说大觉寺的泉水一绝,向往已久,可惜缘悭一面。今天借苏律师的光,正好一了夙愿。”

    “哦?方律师也喜欢喝茶?”

    “喜欢谈不上,不过就是喝咖啡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想起茶味儿。尤其是孙老师那个大茶缸子,唉,下课的时候真觉得香啊!”

    见面聊天才知道彼此竟是同校的校友,方博岑比苏铮大四届,他走的时候她刚入校。既是校友,苏铮对他哥大的身份也就不那么在意了,本校的毕业生找不到工作的都去美国了。然后出口转内销,拿着烫金的毕业证增加战斗力而已。

    苏铮今天特别不想谈工作,借着说茶,两人慢慢地聊开去。专用教室里课桌上的打油诗,宿舍里晚上喊人的喇叭,女生夏天的裙子男生冬天的脚臭,苏铮从没和孟绂聊过的东西,一桩桩一件件被方博岑讲出来,似乎都蒙了一层漠漠的珠光,散发着温润的色彩,在记忆里变成了一颗颗珍珠。

    苏铮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方博岑。四十上下,白色的衬衫微微敞开领口,露出里面古铜色的皮肤。修长的脖子筋骨分明,略带尖利的喉结清晰地上下滑动,连低沉的声音似乎都因此带了几分沙沙的摩擦的味道。

    方博岑也打量苏铮,那是男人看女人的目光。眉间挥不去的轻愁,在谈到工作和家庭的一瞬间被重重加强,然后随着茶水淡淡晕染开去。他相信男人和女人之间是有气场的,不需要言语和解释,只一眼他就可以断定这个女人需要什么。轻轻地拽松自己的领口,方博岑借着喝茶的机会调整了一下心情,对刚冒出心头的主意有点儿犹豫——今夜,留在大觉寺?

    方博岑扯动领口的动作让苏铮的喉咙有些发干,她觉得自己有些什么想法已经被人看穿,而她自己竟然还装作不明白!

    “啊呀,聊得尽兴,天都这么晚了。”方博岑看了看表,江诗丹顿的男士腕表在光下以宝石的姿态保持适当的低调,宛如眼前的这个男人嚣张地释放着魅力。

    “呀,来时就看到修路了,这么晚回去,会不会断路施工?”苏铮皱起眉头,想起家里的宝贝秦朝。

    方博岑等着苏铮问自己“怎么办”?然后顺理成章地在这里住下,也许是个清静的夜晚,也许是个美好的夜晚,无论哪个,他都很期待。

    苏铮抱歉地向方博岑笑笑,“看来我们得住下了,希望没耽误您的工作吧?”

    方博岑愣了一下,暗暗惭愧。也许苏铮真是个宜家宜室的良家妇女,心里没有一丝,这大大方方拿主意的架势,分明没当一回事。

    大觉寺里有住宿的地方,苏铮以前心烦的时候也曾到这里静养过一段时间,让方博岑稍等,自己进去找人。不大一会儿出来时,一切已经搞定。

    两人的房间是挨着的。甬路两边的树影影绰绰,蛩鸣阵阵,偶尔有两三声人声低语,提醒这里是凡尘俗世的一角。

    苏铮拿着电话,正低声吩咐:“嗯,我不回去了。……对,谈事。……让秦朝早点儿睡,你和老爸也早点儿睡吧。……秦斌也来了?哦,不,不说了。让他早点儿回去吧。……”苏铮突然古怪地看了一眼方博岑,才低声说,“客户就是客户,什么男的女的,妈你早点儿睡吧。秦斌让他早点儿回去,别耽误秦朝睡觉。嗯嗯嗯。”在苏铮一连不耐烦的嗯嗯声里,电话终于挂断。

    “我妈……”苏铮有点儿不自在地解释,她突然不想陈述自己有儿子的事实,尽管这是尽人皆知的,“年纪大了,喜欢唠叨。老了老了,比小孩儿还好奇。”

    “呵呵,老小孩嘛,都一样的。”方博岑想起自己的父母,想起他们逼自己结婚最后举手投降的样子,也乐了。

    走到房门前,似乎谁都不想主动提起什么,沉默中,还是方博岑打断,“晚了,早点儿休息吧。”

    苏铮有些失落,又有些庆幸,如果事情能就这样结束,明天将还是明天。

    苏铮辗转反侧。赵丹的话、委托人咬紧的牙关、镜子里自己无所遁迹的皱纹、妇科诊室里冰冷的器械杂在一起,变成一种莫名。苏铮伸手想摸自己又蓦地拽了回来,一口凉气试图让自己清醒,却从雾蒙蒙的天花板上看到那张光盘——秦斌微闭的眼睛惬意的表情像一个巴掌狠狠地扇到她的脸上,火辣辣的,带着几分自虐的畅意在苏铮的身体里呼啸起强大的**!

    噌地坐起来,苏铮推开铺头灯,冲进浴室。就着昏黄的灯光,她瞪着镜子里的人,心里从一数到十,拧开水龙头,水流轰然而下,随着热量升腾至全身,每一寸肌肤都变得格外敏感。

    从浴室走出来的时候,苏铮在包里翻出许久没用的一管女人香。买be彩妆时送的赠品,据说它的香味是全世界男人票选出来的最有吸引力的味道。

    她庆幸今天穿的是吊带裙加开衫,白天可以很正式,晚上也可以显得很“随意”。

    苏铮走出门,看着隔壁与夜色相同的邻居,心里默默地祈祷,“我只是出来乘凉的,十分钟,凉快了我就走。十分钟,我就走。”

    隔壁寂静无声,那些偶尔的人语也悄然熄灭,只有头顶的月光洒下一片寂静的银光,在树冠草叶镶上一道银边,留给天地欣赏。

    没有时钟滴答的声音,苏铮慢慢变凉,心情也一点点地冷却下来,这样……可以吗?但,又为什么不可以?这样不对吧?但,什么是对呢?

    数不清的问题劈头盖脸地砸进脑子里,苏铮低下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那么今夜就是一场累人的梦罢了。

    走吧,回去吧!

    苏铮突然找到答案,却挪不动自己。

    秦斌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

    我离婚了,找男人有错吗?

    又或者——

    我依然是个——需要爱与温暖的女人!

    苏铮眼睛一酸掉下泪来,她不是死鱼,也不是清心寡欲的黄脸婆,她不折不扣地燃烧着渴望!

    她迫切地,需要,什么人,来证明——证明她不敢承认的自己。

    夜凉如水,连眼泪都没了温度。

    苏铮擦了擦脸,微微摇了摇头,似是嘲讽又似是苦笑,这太荒唐了,太不可思议,应该只是一个梦。现在是回归现实的时候了。

    转身,回头,迈步,一头撞进一个软绵绵又有点儿硬的怀里,苏铮吓了一跳,本能地张口想叫,却被人坚定而毫不迟疑地堵住嘴,身子也被一双臂膀紧紧地扣住。苏铮颤抖着要挣扎,那人却突然离开她的口,一个熟悉的声音飘进她的耳朵,“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开始,或许,这样是最合适的。”

    苏铮忽然身子就软了,花儿绽开的瞬间便是每片花瓣倾颓的时刻。

    他说得对,这样是最好的开始。没有原因,没有动机,一转身一回头一个偶然,便是这一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