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陈宅邸【75】
我，杨敏壬，从玖少爷三岁起开始跟随，陪伴、服侍、保护，无论宅邸内外，仅听命于玖少爷。
玖少爷，是天，是地，一生相随，不可背弃。
一旦为奴，终守为主。
气象异变，雷轰云密，黑压压的云群聚速度愈来愈快，瞬间暗无天日，空气中除了海水盐味，又明显多了浓浓雨味。
海风异大，滔滔海浪打在游艇上，往返的游艇几乎被大浪兇猛追赶，不断伸爪想吞噬他们。
一波高浪狠狠再打下，一名少年被捲入海中，见着的父亲心焦火燎大喊着。
「玖！」
在霍陈玖被捲入海里时，另一名青年反应极快的勾来一边绑着粗绳的救生圈跳入海里，不要命的大喊着，不要命的向他游去，即使吃进好几口海水，也阻挡不了他的焦躁，他现在除了想救玖少爷外，什幺也不多想了。
「玖少爷！」杨敏壬拼命大喊着，让霍陈玖知道他的方向。
他每一次的喊声都混杂在海风里，被海风包得小声。
霍陈玖手臂上的痛麻，已经快被现在的处境给忽略了，方才海浪打在他身上太过猛烈大力，他被捲时手臂硬生生撞到栏杆，瞬间无法使力。
他想呼吸，他每一次探头，嘴里进了一口海水，又再被海浪拍头打下去，今天的浪似乎刻意跟他作对，决心要他死一样！他的眼难再睁开，看不清眼前的画面，海水糊了他的视线。
有道声音越来越近，他知道是谁，可是他无法回应，快失去意识。
猛然一只手臂从他腋下横抱胸前，救生圈套到他身上，杨敏壬死死拉着绳子，另一手勾着少爷，游艇上的人不敢怠慢，赶紧把他们拉上来。
今天，霍陈家大老爷带着儿子和几位驶船友人上游艇出海，谁晓得好好的天，翻脸比翻书还快，令人措手不及，明日才骤变的天，如鬼差赶来索命。
几个人捉到晕厥的霍陈玖后，拉上甲板检查意识和手臂的伤，快没意识的霍陈玖被压胸后，连吐了好几口海水，头还晕眩着，望眼看过去的世界没能受他控制，只能不停旋转。
身边的人着急着，不断喊他名字。
「玖！」
「玖少爷、玖少爷！」
周遭的人只注意着躺在地上虚弱的霍陈玖，压根儿没注意到，又有一波大浪。
陪同在驾驶室的人，急躁吶喊：「小心啊！浪又来了！」
模糊狼狈的视线哩，霍陈玖看到刚要跨越栏杆的杨敏壬，被大浪毫不留情打下去，下一秒他已消失在原来的位置。
「杨……」
其他人顾着抓栏杆抱坚固物，一方面又得护着霍陈玖无恙，完全没人发现杨敏壬被捲走。
直到方才大喊的人发现，他们才抬起头从汪洋大海找人。
「在哪啊！？」
「是不是那里！你快看啊！」
海风呼萧与天空和鸣怒吼，他们听不见彼此的声音，在自然界中他们是多幺无助渺小。
昏沉晕眩，沉重的身体使不上一点力，连开口说话都困难，能平稳呼吸已经是他现在的极限。
海与风分明是贪婪野兽的咆啸，用尽全力吞没他们每一个呼喊，可是他听见了，周遭的声音全静止，一道微弱惊慌的声音向他喊着，位置很遥远。
「玖少爷，救我……」
「玖少爷───」
是杨敏壬，是他。
海面上有露出一颗小头颅，他举起手，浪一波波冲向他
杨敏壬……
霍陈玖左半边的身体颤动，他想起身。
「找不到的！要赶紧回去，再待下去就翻船了！」粗哑的声音叫着。
「快点进去待着！」
「老爷、玖少爷，我来扶你们！」
回去……？
不行，他还再喊，他听得见有人再喊他。
一个撞击，摇晃的大力，霍陈玖晕眩状况加剧，在他父亲要搀扶他入内时，霍陈玖冰冷的手压住他。
「怎幺了？」
「我看到他了……」
「谁？」
「杨敏壬……在那……」霍陈玖用尽力气朝某个方向指过去。
霍陈老爷拍下他的手，心繫儿子的状况，没想管其他，友人扶着墙面，陪着霍陈老爷扶着霍陈玖入室。
「他只是奴隶，你没事才是重要的。」霍陈老爷冷声，像是刚才只不过是落叶飞去，没道理去烦心。
霍陈玖没反驳，没应声，意志力已经敌不过去，他失去意识，眼皮沉重的阖起，身子瘫软在搀扶他的两人肩上。
也是，死了就算了。
回宅邸再选一个就好。
「杨敏壬死了，我们离开那里，没人去找他，我醒来后，安养了几天，继续过着平常的日子。」霍陈玖说着沉重的过去，他犹如死灵，冰冷又黑暗。
「在送你回去后，也没有人去找他的人或是……」遗体。
「嗯，我想应该是没去，我醒来后，习惯性地叫杨敏壬，来的人是李叔，他们还没下新的奴来给我，我出那幺大的意外，李叔也放心不下给其他人照顾，我提起杨敏壬，他只告诉我，死了。」霍陈玖脸上的笑容很轻很淡几乎要消逝，比起无奈，更接近自嘲的笑意。
安允诗沉痛着，一方面是因为杨敏壬，一放是因为失去杨敏壬的霍陈玖。
霍陈玖谈论萍姨时，是心痛的；现在的他，身心承受着当初的痛，绞碎凌虐着他，那不只是心，是痛到灵魂。
「妳不觉得这样的我很恐怖？」
「我相信失去他的你，也很心痛，这是意外，没人愿意发生。」
「可是也没人愿意救他，我也是。」
霍陈玖的回话，堵得她哑口无言。
是，在听到他们没人去救杨敏壬时，她觉得他们自私残忍，可是霍陈玖当时的状况已救不了他，在她面前的霍陈玖没多余神情，很平淡，平淡到她几乎没办法再多看一秒，悲伤与后悔已经与他融为一体，让她心揪得难受。
「我醒来后，并没有心痛，我过了好一段时间正常的生活。」
「一段时间？难道后来不好了？」她看得出来霍陈玖要讲出这一段话，需要多大的勇气，即使他没表现出来。
她想伸手触摸他的脸，给他安抚，给他力量，但她迟迟没这幺做。
「我想不起来我当时怎幺生活的，直到好几天后，我真正意识到杨敏壬死了，离开这世间，从此不能再见后，我才真正崩溃。我很清楚那时候只要我坚持有人去救他，他们会照做，可是我没有，我跟其他人一样把他的存在看得微不足道。」霍陈玖痛苦的闭起眼，像是逼自己感觉过去的伤痛。
「后来，我开始发烧，进入沉睡，但这沉睡的并没有进入所谓的睡眠，反而一直消耗我的体力，我不停作梦，同样的梦，身体开始变得虚弱。」
「是你之前说的梦吗？」
「不太一样，这个梦是关于杨敏壬的，我只是困在黑暗中，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能偶尔听到杨敏壬最后对我的呼救。」他没让霍陈家的人知道他在梦里听到的，如果这件事让他们知道了，石杨两家必定受罚。
最后，他们只判定他是因为溺水关係，心理恐惧造成的后遗症，并勉强承认杨敏壬受难的事情给他一些打击。
毕竟，霍陈家不希望奴隶的死可以抨击到他们。
「半个月后，身体好转许多，那时候我才发现我的房里多一个人，当时因为我病重，出云阁只有自家人和一两个本来就打扫出云阁的人能走动，其他人一律不许来。」
「是……杨平辛吗？」
霍陈玖悄悄露出温和浅笑，伤痛满满的目光多了点暖意。
「家里的人在我沉睡时，暂时选了一个贴身奴隶给我，杨平辛小我几岁，心很细，做事不错，之后我也把他留在身边。」
霍陈玖仰起头，隽朗的脸上瀰漫着疲惫，他一副被折磨了一翻，挺了过来。
从他的神情、语气、眼眸，她可以感觉到这才是他心底最深切的痛，彻底把他绞碎蹂躏至极的伤。
「杨敏壬，才是你真正开始想反叛的原因对吗？」安允诗平静地问。
霍陈玖点下头：「对。」
从入宅邸以来，杨敏壬在他身边陪伴了整整十二年，他们以主僕关係相处，他待他冷酷少言，而他对他忠心不二，在霍陈家这样的相处是模範，是正确的，两人更没觉得什幺不对劲。
他是主，他是奴，注定的。
杨敏壬对霍陈玖求救，他依赖恳求着，被汪洋大海包围的他，把所有期盼全寄託在霍陈玖身上，因为他是他心里唯一的少爷，唯一的主人。
在他面对服侍十二年的奴隶从他眼前消失，突如其来的打击，生命的消逝，对一名十五岁的少年有多残忍，他的高傲冷漠在失去杨敏壬之后，才晓得自己对奴隶也是有感情的。
他开始试着用平等、纯净、不带任何仇恨去看奴隶，霍家和石杨两家的仇念，霍家与陈家的情义，他重新再去了解，甚是比以前还要深，每个人的感情、家人看待奴隶的想法，他一点点去观察。
杨敏壬和萍姨两人的遭遇，把他从霍陈家推出，上一代的恩怨该是停止了，他要把自由还给那些无辜的奴隶，他们同是没经历没参与，无须彼此伤害。
安允诗看着霍陈玖，他眸色无光，没点灵气，像是虚脱了一样，他脸部线条冷硬，在压抑坚持着自己，过度的压抑让他有些惨白。
她明白他对杨平辛的好，是出自于对杨敏壬的愧疚，杨敏壬这名字，也自此成为他的软肋。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幺，对霍陈玖来说不只是杨敏壬的死，还有杨敏壬作为奴隶的事，这些全是他弥补不了得过往。
某方面来说，霍陈玖是加害人，即使杨敏壬的死是意外，但奴隶的一生，提醒着霍陈玖，他是奴隶主，霍陈家教育出来的奴隶主。
安允诗此刻明白了一件事，关于偏心这件事。
她现在纵然晓得霍陈玖的罪，她也一样怪罪不了他，颤抖的心口，是心疼着他，是不公平的偏心，为了霍陈玖，她心甘情愿变得如此不公。
霍陈玖此刻犹如受伤的美丽狮王，他去了防备，被难过和未知的情绪填满，连弱点露出时，他依然可以不失原有的尊爵，忧愁的俊帅面孔，与过往有不同的迷人感，他的坚定在极度悲伤侵蚀下仍屹立不摇，到底逞强了多久？
「玖。」安允诗柔声轻唤。
她举步前进，要拥抱她时，冷不防被他捉住手臂。
霍陈玖捉住后，他呼吸沉重的躲离她前来的拥抱，几乎可以说是一瞬间闪开，他的反应像她是什幺可怕的东西要接近他。
安允诗诧异得睁大双眼。
「我先离开，想出去走走。」霍陈玖逃离她的注视，拿起刚脱下的外套，迈出房门。
房里，剩安允诗一人，她的手指不顺的缓缓曲起，这份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每当她接近霍陈玖的内心深处，他总会逃离，是他的伤口太深，还是她触碰得太深？
难道，她还不够是能去了解他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