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静安拢着袖子,晃悠悠的过去,这两日赣州天气出奇的好,日头高悬,连城墙上覆着的厚雪都薄了几层,化作水流沿着墙体蜿蜒而下。
方统领戎装按剑立在一旁堆得高起的沙袋上,目光如炬,在人群中扫视。
上官静安绕过长队,来到方统领旁边,兵士看见她,上前与方统领耳语两句,方统领便朝她看来,她笑着朝他招招手,方统领侧头交代兵士几分,匡匡跑过去,沉厉的脸上浮起笑意:“上官参议。”
“辛苦了,方统领。”上官静安等他过来,便往城墙那里踱过去,方统领跟上。
“分内之事。上官参议在内衙中可还好?”
“还好罢,也没怎么管,不出大纰漏便是了。这两日城内治安如何?”
“本将加强了巡视兵力,依着上官参议新推的州政律法,城内治安清明了不少。”
“可有故意滋事的人?”
“这倒没发现。”方统领想了想,道:“对了,昨天夜里北城门外死了两个流民。”
上官静安皱眉:“是怎么一回事?”
“我查看过尸体,尸体系男子,一老一少,相貌一般,皆是一刀抹喉,刀法偏向武林中人,具体的无从得知。”
“流民而已,无财无色可劫,怎么就遭此横祸呢?还是在赣州城门下。”上官静安沉吟片刻,道:“查不出便不必查了,有句老话叫落叶归根,纵是流民也是如此,你派两个兵士送尸体回山东,交予山东巡抚寻籍安葬了吧。”
赣州地理位置之重要,是吃不得一点儿风险的,如今赣州城内本就因着三位长官的停职而有了些许风雨飘摇的意味,也是没有那么多精力去详查了。方统领明白她的思量,道:“我也是这么个意思。”停了停,又问:“若再有流民前来,可要放行?”
“这倒是一桩要事,放自然是放不得,这样吧,我一会儿着人写一榜官府通告,征流民在城门外自建一个安宁村,这两日我翻查了府衙的账目,发现粮银库存充足,便从中抽取一部分,做他们的饷银,你派人将它贴在城外。恩…城内的人若想做流民生意,需前往安置署领允准书方可,但这些人进出需重点搜查,登记齐全。”
方统领点头:“好,这倒是个好办法,我便去办。”
上官静安拦住他道:“不急。”她往城门口排着的队伍那儿走了两步,笑道:“今儿个是什么日子,这么多人出城,可是本地有什么习俗?”
方统领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队伍已经短了不少,城门处盘查的士兵也换了一批,他随着上官静安看了一会儿,笑道:“算是一个习俗吧,这个季节城内留下的人都是本土的百姓,他们常年与战火打交道,对军人有一种信仰,这是去给雄楚关送吃食呢。”
“哦?这是什么时候兴起的?”上官静安似乎对这个习俗很感兴趣。
“记不清,似乎有很久了,不过是近几年才真正热闹起来。”
“这又是为什么?”
“约莫是因为周大人统一了时间呗,于是便都集中在一点了,也方便我等巡防。”
上官静安点头,不再去看,转而道:“你忙吧,我告辞了。”
方统领朝她一拱手,三两步跳上那沙包上,又回复了他黑面煞神的模样。
上官静安站在原地看了片刻,转身朝城南去了。
城南没有什么人烟,都是些残破、岌岌可危的民房。这里曾经有一场大战,那场战争里名扬商朝的上官飞白大将军战死雄楚关外,敌军一路攻至赣州,被挡在了赣州门口,就在僵持之际,赣州爆发了内乱,这一带,原本是赣州最繁华的地带,却因着那一场内乱,浸染了无数人的血水和泪水,上官静安抚着一侧突出来的枯朽木枝,再踏入这里的人,想来都是和她一样怀着缅怀的心思的吧,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又有几人呢?
她在灰蒙蒙的街道上走了一路,这条道真是常年不扫也无人踏足了,她回转身甚至还能依稀看见自己印出来的脚印,连鼻间都萦绕着灰扑扑的颓靡味道,偶尔还能听见远处传来巡防卫兵铠甲摩擦的声音。
这条长长而古老的街道,被周围瘫垮房屋的房梁砖瓦截出了尽头,上官静安围着那堆得高高的石砾,转悠了噫圈,忽然一矮身,从侧边仅存的一个小口子钻了进去,里面又是别有一番天地了。
地面除了灰尘,还有暗红凝固的血,靴子踏在上面似乎都要被粘住的那种粘稠。她往前约莫走了百米,停在了左侧倾颓了一半的小院子前。
院子里面长满了没膝的杂草,虫子遍地爬,上官静安不知从拿抽出一把耀耀寒光的长剑来,她一路向前,左劈右砍,生生给自己劈出一条路来,直达正屋。
那门摇摇欲坠的,上官静安才伸出手去,门便已经有感应般“砰”的倒下,一条黑影迅疾的朝上官静安面门冲过来,带着股腥气。上官静安生于将门,岂是好相与的,一个后翻避开袭击,手中的剑已是毫不犹豫的斩了下去,只听得一声哀鸣,那黑影落在地上,上官静安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条细蟒,拿剑挑开还没死透的蟒蛇,自顾擦亮火石,进了屋,转了几圈,这才停在了蛛网纠缠的床前,低低呢喃了一句:“娘,静安回来看你了。”
京城。
林之落正握着商青曳的手一笔一划的教她写字,待写毕,搁下笔,商青曳捧着那几个字看了好半晌,欢喜道:“真好看!”
林之落唇角一扬:“这表示我们公主聪明,很有天赋。”
商青曳抱住她的脖子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痴痴的望着她笑,林之落伸出食指点她的额头:“你还亲上瘾了啊?”
“青曳喜欢亲亲驸马啊。”
林之落假作恍然大悟状,商青曳双手捧着脸,几乎贴在林之落的脸上,温热的呼吸互相喷洒,纠缠,林之落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看,好一会儿,林之落正要开口,商青曳便迅速的凑过去在她嘴唇上啄了一口,衔着她的下唇,细细研磨,林之落一下子愣在原地,直到她的小舌头将要撬开她的牙关继续前进时,才意识回神,却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紧紧咬着牙不让她得逞,商青曳努力了半天也进不得分毫,离开她的唇,嘟起嘴道:“什么嘛,驸马你都不配合。”
林之落面色有些发沉:“这都谁教你?”
商青曳往窗边一指:“之晴大姐啊!”
林之落看过去,正好看见一个黑色脑袋“嗖”的一下缩到窗台下面去,林之落无语道:“大姐,我看到你了。”
林之晴闻言,便从下面跳起来,双手捂着眼睛,直喊:“看不得看不得。”
“大姐,你日后莫要再教公主这些…这些东西了。”林之落分明从她留下的指缝里看到她咕噜噜转的眼珠子。
“好啦好啦知道啦,小古板。”林之晴放下爪子,嘀咕了一句,不等林之落回嘴,转身便跑开了。
商青曳摸摸林之落的脸,细声软语的在她耳边道:“驸马别生气,青曳以后不学这些了。”
林之落看了她一眼,心便软了下来,道:“罢了,我继续教公主习字吧。”
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叩门声,响了两下,清夜便推门进来。
“什么事?”
“女皇回宫了,要召见您。”
林之落一愣,道:“好,我就去。”说罢,转头对商青曳道:“公主可要随我一起?”
清夜拦住她:“丞相,女皇是秘密召见。”
林之落是个聪明人,清夜这一说,便知道是要说赣州的事,只好将商青曳托给清夜,自个儿换了件常服,往宫里去了。
☆、二十九
商郢今天上午便赶回了宫里,草草用了午饭,便召来女官细细询问了这几日宫里的变动,便有着人去召见太子,粗略问了些许事,见商倜战战兢兢的不由蹙眉,挥挥手让他退下了,打算午休一会儿,女官便进来说柳老尚书求见,商郢心里一咯噔,这老家伙怎么来了?她想了想,便宣他进来见了。
柳老一身暗红色锦鸡补服官袍,圆翅帽端正的戴在脑袋上,年岁虽高,步伐却是稳健,随着女官缓步进来,撩起袍子就跪在地上叩头:“老臣参见陛下。”
商郢侧躺在帘子内的榻上,懒懒的应道:“老尚书是国之元老,不必拘这些俗礼。不知老尚书此来何事,若是修业坊的开支用度的事,老尚书只管去与户部说便是,不必报与朕。”
柳老脸上尴尬了一下,道:“多谢陛下关心,修业坊一切安好,无需劳烦户部。”
他左右瞧了瞧,欲言又止,商郢道:“老尚书有什么话但说无妨,这几个都是朕信任的人。”
柳老犹豫了一下,拱手道:“老臣听说陛下前几日离京不知去处,不知可有此事?”
商郢眼皮子一跳,下意识的问:“谁说的?”
“林丞相昨日上府里拜访说起。”柳老倒是老实,直接将林之落交代出来了。
“……”好你个林之落,明知道她最烦柳老说道,偏还卖她!
柳老压根不知道商郢心里在想些什么,只是自顾说道:“陛下,您贵为九五之尊,岂可如此任性贪玩。当年先帝托孤老相爷,老相爷临去时又叮嘱老臣,陛下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却叫老臣百年之后如何面对先帝与林贤兄啊?太子殿下年纪尚幼,且受教不足,难以担当大任,这一朝之百姓,都系在陛下您一人身上,陛下万不可马虎。”
商郢:“……”
又来了,这老头不愧是搞学问的,道理一套一套的,商郢最烦的便是这些,一路风尘本就有些着累,午休被搅还得听柳老这一顿哀哀戚戚,顿时便不耐烦了:“老尚书关心大商是好事,朕也感念老相爷与柳老的多番照拂,但朕终究还是个人,还需要自个儿的空间,朕除了是大商的皇帝,也是这天底下一名普通的凡人,老尚书这些话日后莫要再说了,朕有自己的分寸。”
柳老还要再说什么,商郢便一挥手道:“好了,朕这几日都在宫里斋戒,不曾离京,老尚书莫要随便听信谣言。”
“可是林丞相……”
“你是信朕还是信林之落?”商郢打断他并反问道。
柳老听她语气中已是十分不虞,也知道这位女皇脾气向来捉摸不定,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一个臣子,是怀着忧国忧民的念头劝谏,商郢不听他也做不到像那些忠贞烈士一样干出血洒金銮殿这档子事,只好作罢,道:“自然是陛下。”
“既如此,老尚书便该安心了。朕累了,你退下吧。”
柳老打了拱退下了。商郢猛的睁开本来已经闭合的眼,对身边一个女官道:“去,叫林之落来见朕,一个人!”
林之落随着女官往栖襄殿走,每次与她说话都有着一股怜悯的意味,弄得林之落丈二摸不着头脑,临到殿门口,那女官才道:“陛下就在里面,丞相小心一点,陛下正在气头上呢。”
林之落迈出去的脚一顿,问:“可是太子哪里惹着女皇了?”
女官捂着嘴笑,一边摇头,林之落想了想,问:“之前女皇可见过什么人”
女官点头:“是,修业坊的柳老尚书。”
“……”柳老这情报速度也是挺快的,林之落都能想象到商郢被柳老训后那黑得跟锅底似的脸了,她这后悔的,应该带商青曳一起来的。
女官见她站住不走,在后边轻轻推了她一把,道:“进去吧,陛下候您多时了。”
林之落脸色木木的,走进殿内,里面一排一排点满了蜡烛,把整个栖襄殿照得亮亮堂堂的,往里珠帘摇曳,披香垂露,半遮玉面,商郢就躺在珠帘里面的睡榻上,浓浓的熏香味道和着暖气从帘缝里喷薄出来,林之落提了提罗裙衣摆,叩了头:“参见女皇。”
商郢仿若没听见,又仿若是睡着了,眼睛阖着,隔着帘子看不分明,却是一直不开口,林之落只好由喊了一声道:“臣林之落参见女皇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