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金钏记

第50章 战士军前半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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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章 战士军前半死生

    (19-)

    樊膺须发皆白,只有双目依然显出壮年时的虎狼之势。樊束的眼睛与他极为相似,却远不如他坚决果敢,毕竟只是个二十四五的青年。可樊束白净俊秀的脸上已有了常人不具备的冷凝,一道伤疤自后颈没入衣襟,不仅是他赫赫战功的代价,更是整个樊家军戎马三十载的证明。

    樊束道:“可是,父亲斥候已经回报,周军战船数倍于我,贸然前进,岂不是以卵击石”

    樊膺手扶船舷,对着滚滚江潮道:“我们还有什么退路荆州的惨败已使樊氏一族失掉了朝廷的信任,现在既无粮草保障,又无天子做依靠,拖久了只能自取灭亡,不如背水一战,尚有生机。”

    提起荆州之战时,朝中骤然施压,迫使军队打无准备之战,终至败局。樊束忍下一口恶气,行礼道:“是,孩儿这就去召集将领,等待部署。”正要离开,却被樊膺叫住。

    樊膺道:“你的妻房在成都,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樊束不敢在父亲面前喜形于色,含着一点藏不住的笑意,说道:“前些日子得到书信,内人即将临盆。顺利的话,如今已诞下子嗣。”

    樊膺笑道:“好,你也是做父亲的人了,我们樊家又多了一员,总是大喜。先去把你三位兄长唤来,我还有事要与他们商量。”说完,又昂首眺望远方的周军营寨,恢复了凝重的神情。

    薄暮时分,蜀军的画角已吹过两回。樊束穿戴好亮银的光明甲和白缨兜鍪,肩披销金团花披风,分明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可他立于舱中,他的父亲坐在上首的虎皮靠椅上,对着因摇曳烛火而忽明忽暗的夷陵地图做最后的筹谋。

    樊束的三位兄长已奔赴各处,军中大将也各就其位。只有樊束还在擦拭他的陌刀,及人高锋刃映出他狠厉的双眸。

    “父亲,孩儿主动请缨。”刀入鞘,他的话语又做霹雳声。

    樊膺看着自己最小的儿子,苍老面孔上眼神微微闪动,像是下定了最后的决心。他说道:“束儿,为父把最艰难的一件事委派与你,你敢接受吗”

    樊束跪地道:“职责所在,万死不辞”

    樊膺点头道:“想要成事,少不了为釜为薪的牺牲。为薪者不过付之一炬,一了百了,却是轰轰烈烈,生荣死哀。为釜者百般煎熬,深入敌后,徐图大计,忍辱负重,虽受尽污名,实乃成事之功臣。束儿,你甘愿做后者吗”

    樊束问道:“父亲,父亲是让孩儿”

    樊膺目光深邃了几分,点头道:“让你去周军诈降。”

    樊束不由愣在当场。他是将门之子,自幼便有马革裹尸的觉悟,可要让他放下长刀,转而披上伪装,做受万人唾弃的“降臣”,他一时还无法接受。

    樊膺道:“束儿不季维”这是他的表字,“我现在并不是用父亲的身份命令你,也不是用主帅的身份指挥你,而是用蜀国的国运与你共谋大事。一会儿开战,你领五千将士轻军杀入,此时只许胜,不许败。待攻入内围时,恐怕已是寡不敌众了。抓住时机,与之鏖战,叫楚歈小儿见识见识樊家男儿的英勇,他是个惜才的人,定会劝降你。被俘后切记须得楚歈再三相劝方能勉强从命。此后不消赘言,把他们真正的势力汇报于我,江畔猇亭处自有人接应你。”

    樊束问道:“为什么偏偏是我”

    樊膺道:“你的三位兄长俱是年过而立,外人知道他们心志坚决,只有你最年幼,便是投降也在情理之中。不许对他人言明,便是亲兄弟也不可”

    樊束无言,重重叩头行礼,俯首称是。他整顿戎装,临行前最后对父亲说道:“父亲,我此去自当竭力而为,然而前途未卜,父兄多多保重。孩儿妻小尚在国都,劳请父亲照拂”说罢不忍再留,抱拳而去。

    大抵是悍将的宿命,不论平时何等烜赫,最终陪伴他们的只有腰间刀、胯、下马。副将牵来樊束的爱驹“飞白”。这是一匹黑白杂糅的青马,花色宛如墨笔飞白。此时它垂眼长嘶,似乎也通人性,知晓主人心中关于名与义、洁与耻的挣扎。

    蜀军的战船趁着夜幕低沉逼近周营,被夜巡的周国前营甲长发觉,立即鸣鼓,升五方旗。周国士卒训练有素,虽是应急之战,好在平时不曾懈怠,虽失了先机,却不至于久居劣势。尤其以漳河援军最善江面水战,打破樊膺长子樊修麾下的主力大军,陡增周国士气。

    战火把江面烧得亮如白昼,红光透进芸娘的院落,她不禁依窗观瞧,听着纷乱的喊杀声和鼓角声,暗想楚歈和垂文如今到了何处。

    忽有一声急促的咳嗽传来,原来是翠儿病卧在耳室。她自来夷陵便不服水土,一病至今。昨日又因芸娘的变故,情势愈发深重。

    芸娘合上窗子,把被风吹冷的手搁在杏色裥裙上,侧头对宛贞道:“姐姐去看看翠儿,她若冷,便再加些炭火,把我的被子也腾出一床来给她盖上。”

    宛贞挑帘来到耳室,见翠儿煞白的小脸上泪痕湿透,还要强撑着起身见礼。宛贞急忙拦住,一边往火盆里添了几枚木炭,一边道:“你看你,病成这样还哭,多伤身。”

    翠儿捂着脸叹息道:“姐姐不知,我这病之前还能好,昨日过后便好不了了。倘若娘子肯饶我,或有度脱的机会。”

    宛贞疑惑道:“这是怎么了我不知你做了什么事,但娘子显然丝毫没往心里去,还是她叫我来看你。瞧,这被子本是她箱箧中的,也是她叫我送与你。”

    翠儿抚着锦被,啜泣道:“到底是娘子好性儿。说实在,我虽不大,却也见过些人,总没一个像咱们娘子这么好性儿的。昨日她被欺负,恐怕也是有人容不下她。可纵使她不恨我,那是她的修行,又怎能不对我起疑心。我可还有什么脸活下去”

    宛贞搂过孱弱的翠儿,问道:“究竟怎么了,让你要死要活的。”

    翠儿摇头道:“事到如今,娘子的身份也不是秘密,我便对姐姐明说了。那日在玄妙观,好巧不巧遇见了娘子旧日的家仆,与娘子说了好多往事,我也在一边。如今身世暴露,第一个疑犯自然是我我虽没做过背主求荣的恶事,可暗害娘子的真凶一日不明,我便要受一日的煎熬。姐姐知道,我极好脸面,怎能不消沉”

    宛贞了然,叹气道:“恐怕是妹妹多心了。娘子此刻记挂二爷和张虞侯尚且不及,竟能抽出空体谅你的病情,想必对你毫无怨恨。何况你还记得昨日元秀说起卫夫人训斥娘子时的情景吗竟连夏桡也在场。”

    翠儿问道:“夏桡在又怎样”

    宛贞道:“若是你秋茗姐姐不在夷陵倒也罢了,她在,哪还有让夏桡去姨夫人面前走动的机会八成是夏桡跑去说了什么。她向来莽撞好胜,自以为扳倒了咱们娘子,好在一旁落井下石。谁知二爷情根深种,经此一闹,待娘子倒是更胜往日了。”

    翠儿一听有门儿,便拉过宛贞的手乞求道:“好姐姐,你和秋茗姐姐私交不错,求你替我问问,问出究竟是不是夏桡捣鬼。她们俩一处住,自然知道些内情,求你帮我洗脱这身嫌疑吧”

    宛贞极不情愿把秋茗卷进此事,可碍于病人的哀求,不得不答应下来,只希望二爷闲暇时能接手此事,免去许多不必要的矛盾。

    她哄着翠儿再度睡下,自己又回到芸娘身边,但见芸娘把兔绒手笼子脱了戴,戴了脱,手心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眉头也越收越紧。

    此时已是五更天了,开战至今已五个时辰,可房中的人却对前方战况毫不知情。这里仿佛是个孤岛,隔绝了一切危险与消息,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那人归来,无论是失败还是凯旋,她总会给他一个温柔的拥抱,只求他归来。

    想到此处,芸娘决定休憩片刻,毕竟不想无端病倒,引得楚歈额外操心。这一觉睡得又短又不安稳,却总好过永夜不寐。及至辰时后,方闻得一两声断续的鸣金,继而是连续的收兵之声。芸娘知道,她等待的人即将回来。无论如何,她祈祷能见到一个完整的楚歈,甚至愿意用自己的阳寿去换。

    不久后,房门被人打开,一身浴血的楚歈走入芸娘的视线。她不由惊呆了,但见楚歈冰冷的铠甲因染上血光更显阴寒,乱发被鲜血和汗水打湿,结成绺垂在猩红的脸庞前,浑身透出未消的戾气。

    楚歈笑笑,一如往日般潇洒温润,带着些纨绔似的不羁,仿佛脸上的血渍只是从佳人面上沾染的胭脂。他说道:“本想冲洗一下再来,可再一想,你和我在一起,以后说不定会见到更可怕的,干脆直接来了。”

    芸娘没说话,她的热泪、她紧紧搂抱住楚歈的臂膀和她激动的吻已替她说尽了所有动情的话语。这是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纵使他们从不敢承认,他们的确刚刚经历过长久分离的可能,尤其是在昨夜短暂的欢愉后,这场大战带来的恐惧更令人害怕失去。

    楚歈抵着芸娘的额头,看着自己铠甲上的残血染红了她整洁素雅的衣裙,放软了声音喃喃道:“我从没有这么害怕死亡,我怕见不到你。我变得懦弱,却更勇敢了,因为我要杀死所有横在眼前的敌人,只为见到你。”

    芸娘垂首低泣,忽觉胸口处有一个东西格外扎人,查看后才发现是一节断箭,箭杆被折断,箭镞深深地刺进楚歈心口的铠甲。

    芸娘急道:“你受伤了”

    楚歈笑道:“正要和你说,谢谢你救了我。”

    说着,他在芸娘不解的眼神中,自贴身衣物里取出一只被箭刺破的荷包正是芸娘在荆州送给他的那只,大红锦缎上精心地绣着一对对蝶恋花,像极了女儿家细密烂漫的心事。可是一只柔软的荷包如何能抵挡流矢呢

    其中的秘密已叫芸娘羞红了脸,不知是从楚歈身上映出的血色,还是被人看破心意的赧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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