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金钏记

第53章 灵椿棠棣枝凡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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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3章 灵椿棠棣枝凡几

    (19-)

    第二天,芸娘辰时才醒来,只觉得昨晚做了许多梦,前前后后重叠在脑海里,刚刚还记得,忽然却都忘了,偶尔想起吉光片羽似的段落,不过是一瞬间的印象,像荷叶上的露珠遇到朝阳,只留下灰垢斑斑的水痕罢了。

    穿衣洗漱后,她又拿起了花蝶荷包,劈开极细的彩线,一针针地续接断裂的绣线,谨慎地缝补起来。她本以为抽出两天就能补完,不料自宛贞和翠儿身上降下缝制寒衣的任务,翠儿的病经不起折腾,只能芸娘亲自接替,倒把补荷包的进度落下了。

    她一边穿针引线,一边对宛贞道:“所幸多日不见你们二爷,否则他又要催促我。”

    宛贞也从针线簸箕里抬起头,难以捉摸地一笑,说道:“娘子没看见二爷,二爷倒是看见娘子了。”

    芸娘震惊道:“什么他几时来过昨晚”

    宛贞点点头,说道:“现在多半回营去了。”

    芸娘垂下头,埋怨道:“也真是,竟不叫我起来,像什么样子。我睡相难看吗”

    宛贞大笑起来,说道:“娘子还在意起这个常言女为悦己者容,诚不欺我竟连睡着了也要顾及形象。”

    芸娘叹道:“你知道什么。只是昨晚无缘见面,今日他又忙碌起来,下次重逢还不知是什么时候。”说罢,看着窗外渺远的天空,分明是一日不见,如三日兮的眼神。也不知她眼中住了几个三日,却是一次赛一次漫长。

    芸娘、楚歈二人还未待怎样,却有一个人耐不住了。樊束在周营盘桓了近一个月,眼看着十月过去了,十一月的天气渐冷。他估算蜀军的粮草日渐消耗,断粮之日已经不远,恐怕寒衣也无着落,可怜数十万将士竟如丧家之犬,明明是守土安邦,却被皇帝猜疑算计,克扣粮食军饷。

    樊束希望早日混入周军阵营,截取消息,可周军主帅竟一改往日的求贤若渴,虽依然于生活上关怀备至,可不见他的人,真叫樊束心中烦乱,怕错过了诈降的时机,辜负了父亲的托付。

    那日清晨,樊束在帐中打完一套拳法,正坐在椅上筹划以后,忽听得一声熟悉的马嘶。他似有所感,来不起穿好上衣便跑出营帐,只见昔日遗失在战场的爱驹“飞白”踏着朝阳向自己奔来。

    樊束大喜,抱住飞白的颈项,拉着缰绳与它亲昵。马儿也有所感,温驯地依靠着主人。欣喜之余,他看见站在不远处的楚歈和吴启临、蒋辽等一众僚属。樊束拉好系在腰间的里衣,单膝跪地,抱拳谢道:“多谢郡公为我寻回飞白。”

    楚歈扶起他,笑道:“不必多礼,将军怎能没有宝马也是飞白骨骼神秀,被岸边樵夫发现,当做神骏献上。如今归还将军,来日定能助将军阵前立功。”

    樊束的脑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就是现在,现在是诈降的好机会他长跪不起,恳切道:“郡公多日来待我恩深义重无以为报束愿效犬马之劳,驱驰左右只是我为人臣已是不忠,不能再背负不孝之名,敢请郡公明见,不至是我父子于夷陵兵戎相见”他虽是假意,却也真是为楚歈善待自己的宽阔胸襟而折服。

    楚歈一愣。他原本准备了许多后手,没想到樊束居然这么快就投降了,反而让自己无法应对。他扶起樊束,激动地说道:“将军不弃子律德薄才疏,甘愿屈尊就卑,实是子律的荣幸。”说罢,拉着樊束痛饮一番,又许以水兵司马一职。

    酒酣耳热后,送别了樊束,楚歈留下吴启临等人。他问道:“樊季维为何如此轻率地投降了”

    主簿蒋辽拱手道:“依臣之见,多半是蜀国军中告急,樊将军不敢再延挨了。”

    众人议论纷纷,一致认为事关粮草短缺。蜀国本就连年饥荒,灾民饿死的已有十之三四,赈济尚且不能,哪里有余力供养数十万士兵何况蜀国皇帝怀疑樊家军包藏谋反祸心,更不愿倾力支持,只是苦于再无名将可用,依靠樊膺是最后的选择,一旦提拔了自己的心腹,必定立即收回兵权,剪除樊家势力。是以樊家军粮草短缺已是意料之内,情理之中。

    楚歈笑道:“若是如此,我们还依原计划行事,现在就联系蜀相策动朝中的言官,叫他们的内乱和我们的外敌两面夹击,何愁樊氏不灭樊氏陨灭,攻克蜀国防线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了。”

    众人又将计划推演了一番,拟定了递与蜀国官员的书信后方才散去。只是吴启临迟迟不走,似有话说。

    楚歈问道:“老师可有别的主张”

    吴启临沉吟半晌,凝重地说道:“樊束不愿与父兄兵戎相见,郡公作何感想”

    楚歈一听是这事,释然笑道:“人之常情,不必勉强。”

    吴启临追问道:“倘若是郡公处在这样的位置,又该如何抉择”

    楚歈沉下脸色,问道:“老师是什么意思”

    吴启临起身,郑重道:“淮王不会永远是淮王,郡公也不会永远是郡公。待到淮王取周室而代之的那天,郡公可舍得和至亲兵戎相见”

    楚歈扭头道:“我不至于和父亲对立。”

    吴启临道:“如果是大公子呢”

    楚歈把下巴埋进掌心,沉默片刻,冷静地说道:“这不是争与不争的问题,而是德行才干能否与此匹配。我自认是一介武夫,打仗才是本等事,治国平天下不是我所擅长的。既然无才无德,便不必堵上苍生的福祉与自己的身家去搏一个无法驾驭的地位。”

    吴启临坐在圈椅中,手指拂过花白的鬓发,撑着额头叹气道:“我当初是这么教你的吗”

    楚歈转过面去,看着身后的舆图,字字分明地说道:“老师教了我孝悌之道,如今却不记得了”

    吴启临笑道:“惟命不于常。道善则得之,不善则失之矣。这是大学中的话,你八岁就能记诵。十多年过去了,却还不能明白此中的道理。你的兄长岂是掌握了善的人他的骄泰只会助长他的贪婪。把天下交给他治理,岂不是顾小义而失大仁”

    楚歈说道:“老师尝与我敷衍春秋大义,言及公子奚齐篡夺兄长申生的君位,最后得到了什么下场”

    吴启临突然起身,问道:“难道郡公想做枉死的申生吗你的臣僚都是坚毅忠诚的勇士,他们不怕死,可为了毫无斗志的主公平白送死,就是他们生而为人的悲哀了。恕我直言,郡公若是抱着自甘堕落的想法,速速遣散众人,免得日后受株连。”

    楚歈沉吟半晌,幽幽道:“有些事情一旦说出口,便要迫不及待地兑现了。现在中原未定,还不是兄弟离心的时候,待班师回朝后再细细商量。”

    吴启临默然,低声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我虽是你的老师,却无法左右你的内心。现在早已不是尧舜的时代,能笑到最后未必是圣人君子。”说罢,拱手离开了。

    楚歈忽喜忽悲,怅然若失,便回到芸娘处用午膳,想借她的安慰使自己从兄弟阋墙的隐忧中暂时抽离。此时芸娘正倚在榻上闲翻书册,偶尔眯眼打盹儿。楚歈悄悄走近,环抱住她,却把脸埋在她的颈间,像极了寻求依赖的幼兽,鼻息间都是不安的讯息。

    芸娘握住环在自己腰间的手,笑问:“谁气着我们家少爷了我去打他。”

    楚歈哼了一声,闷闷道:“这人你打不得,我也打不得。”

    芸娘玩笑道:“那让阿文去,他愣头愣脑的,什么都敢做。只是你要替他兜着,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是要心疼死。”

    一听她提起弟弟,楚歈想起了自己兄弟间的处境,哀声叹道:“你心疼弟弟,弟弟却不一定心疼你。”

    芸娘见他这话说的没头没脑,心里疑惑,继而想起这般豪门大族必然牵扯到权力倾轧,最初的矛盾都是自兄弟间产生的。也是了,寻常人家还少不了争多竞少的亲戚,何况楚家把持的不只是一两样财物,而是倾天的权力。自古不患寡而患不均,可哪有均等的事呢父母偏爱哪个孩子,哪个孩子更有心计,其余的眼热之余自然要蠢蠢欲动地争取些什么,好填补手里心里的空白。

    她转过身面对楚歈,劝慰道:“你曾说过,你看人是论迹不论心的。可重压之下,只有论心不论迹了。人们做出的抉择也未必符合心中理想,可还是要向前走,不是吗对得起眼下的自己也就可以了。”她说着说着,竟似自况一般。

    楚歈反握住芸娘的手,说道:“还是你知道我。我虽不是醉心权术的人,却不甘居于人下。若不能独揽大纲,便只能离群索居了。只怕最后还是要把矛头转向自家人总觉得我大哥过于不幸。他出生时父亲尚是义军中的小卒,比起我和三弟,大哥受了许多苦楚。可惜他不在父亲身边长大,性格又被穷困的生活磨砺得过于尖锐,所以不得长辈喜欢。”

    “可这又不是你的错。”芸娘道。

    楚歈说道:“却也不是他的错。我从未忘记,小时候同父母在池亭边游玩时,大哥独自站在僻静的远处,悄悄投来怨毒的眼神。”

    芸娘不再用言语抚慰,而是直接紧紧抱住了他。她才知道这个平日爽朗的男人也有这般脆弱迷茫的一面,这大抵是和童年相关的缘故。童年的缺憾是每个人心中脆弱敏感的来源。就像楚歈,他做的很多事情只是为了得到别人的回应,一旦被人忽略,周身的防备和敌意便会控制他的理智。这大概是被心存嫉妒的兄长刻意忽视后落下的障碍。可又有谁去解释他兄长的不幸呢

    楚歈沉迷在芸娘满怀怜悯的拥抱里,低声叹道:“陌路尚能成为朋友,兄弟却不能再度交心。阿芸,还有几个人能让我如此信赖呢”

    宛贞正要送午膳,此刻却不着痕迹地关上门,独自坐在门外石阶上,看着满地堆积的黄叶,竟似落英。阳光依旧明媚,洒下点点暖意,只是白日的风寒冷起来,谁能想到,已是初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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