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日隐平明江雾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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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听说蜀国密使送来机要,楚歈便急着出门。彼时芸娘还迷糊着,颠三倒四地爬起来帮他料理,替他穿好铺在熏笼上的织金胸背大红圆领袍,衣襟上还留着温热的火气和淡淡的沉香,却几次合不上圈金玉带的扣子。芸娘再三揉了揉眼,对着那紧窄的带孔儿较劲,也不知是眼花还是刚起床手上没力。
楚歈笑着接过手,自己低头扣好玉带,笑道:“原来是用靠外的那个,近日来瘦了几分。”
芸娘又递了香茶叫他漱口,楚歈见状说道:“你本不必做这些杂事,叫下人来就好。”
芸娘紧了紧尚带着起床气的眉眼,摇头道:“我乐意还不行吗十来天统共见你一回,再不多做些事,过后怕容易把你忘了。”
楚歈心里一酸,握住芸娘的手,她的指尖因方才掰带扣而微微泛红。抚平指尖上淡淡的印痕,他说道:“都是打仗闹的。等平定了荆楚,我带你回汴梁看看。”
芸娘没说话,只是独自想着,想着若能同他去汴梁,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楚歈出门时,新日犹在山外,天色尚且暗淡,处处笼罩在淡蓝的烟霭中,铺面的冷冽清气沾在眉睫上,凝成寒露。几个年少的缇衣虞侯迎他回帐,一同踩着被严霜打得绵软的枯黄落叶,伴着靴底传来的吱呀响动向前走去。
此时大江之上也是一样空冷。不尽的水波晃悠悠浮荡而来,想把寒光映在浸饱了靛青的天幕上。可怜天太高远,那些光影半路散作细碎的冷风,片片卷集下来,又投进了来时的江中,沉溺于滑不留手的暗流。
吴启临把修长苍白的手指自江水中抽出,靠在船舷上,一滴滴冰冷的余水滴下,都洇在剥落了清漆的木板里。
抖了抖灰紫的衣袖,上面也沾染了寒气。他叫童子煮茶,自己又望着江面,想起目前缠绕在身的庶务。
他昨日与楚歈偶有意见龃龉,这也是十余年师徒生涯中少见的。对于楚歈的反应,吴启临虽有异见,却并不意外。自小看着这孩子长大,知道他明明有枭雄的胆略,却偏生出仁慈的肝肠。仁慈固然好,却不适合下位者对待上位者。楚歈的父亲是个枭雄,更是个鹰视狼顾、野心勃勃的赌徒,是以他能从一介白身攀爬到总揽一国军权的位置,让无数簪缨旧家为之低头折腰。可楚歈没能继承父亲的心志,也许是像他的母亲吧。
吴启临的思绪忽然转到二十年前,他与青梅竹马的表妹徐氏新婚不久。那时他只是最普通的幕僚,只因在家乡素有令名,在楚勋手下受到特别的礼遇。他的妻子也屡次受邀去主母的府邸内赴宴。作为楚勋的妻子,楚歈的母亲,卫氏夫人是个极爱风雅的人,喜欢趁着熙攘都城中难得的雪月花时召集能诗会文的幕僚家眷,众人一同饮酒撰文,常常是游兴未尽,已积了满席的落花飞雪。归来后,吴启临的妻子徐氏总是嗟叹不已,似乎神智还留在筵席上,偶尔开口,也只是夸赞卫氏夫人的温柔清雅,端方克制。吴启临知道,他的妻子一向寡言,并不随意褒贬。既然徐氏一改常情,对卫氏夫人钦慕有加,恐怕真是个别有殊丽的人物。
后来,他做了楚歈的老师,只觉得这孩子格外淘气,胸中有些身处将门、耳濡目染来的纵横经纬,却也没什么特别。直到有一天,楚歈自皇宫回来,忽然对着诗经悲泣起来。吴启临不解,问其何故。年少的楚歈摊平书本,翻开的正是谷风之什中无将大车一篇。他哭道:“我刚从太子殿下处回来,想到长大后,我们就是仇敌了,不知怎么办才好。”
吴启临心中一惊,以为楚歈看不惯父亲篡权的野心,警告道:“切不可在令尊面前提起此事。”
谁知楚歈说道:“我自然不会提,因为父亲做的并没什么不对。兴废更替本是常事,孔子口中其命维新的旧邦也早已作古。只是我不忍和朝夕相处的朋友反目罢了。”
自此后,吴启临便知道自己的学生继承了父母相反的特征他不相信绝对的忠诚,接纳世间所有的冷血和暴力,却不得不对亲近的人抱以无限的宽容,甚至觉得保护他们是自己的责无旁贷的本分。这时起,吴启临便无比担忧这个孩子,因为他的能力可以让他获得无两风光,这必定遭到来自己方的嫉妒和猜忌,可他感情上无法接受与昔日的朋友为敌可这会害死他,不仅是他,更是他身边的每一个伙伴。
童子煮好了茶水,端到吴启临面前。他刚刚接过,便听见摇橹的船夫叫道:“那边有什么人”
吴启临回头看去,见船夫手指处的江雾中,一道黑影将要破出,却始终朦朦胧胧,像一团混沌。他本是出来观测天气,估算今年突来的苦寒能多大程度上击溃缺粮少衣的蜀军,能为周军增加多少胜算,可若是碰上蜀军的探马就不妙了。
远处的黑影依然难以辨认,吴启临已摇着衣袖让船夫返回了。可那黑影自上游顺流而来,竟似穷追不舍,一眨眼到了跟前。
“这怎么是一头驴”船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手心出了一层冷汗。
吴启临细看,虽还是一团影子,却能看出的确是一头竖着耳朵的毛驴立在江面上,四蹄仿佛浮于水面,驴背上还坐着一个细瘦的人。
可驴怎么能站立在水面上呢吴启临不动声色,微微蹙起眉头,倚着船舷观看。却见一驴一人更近了。是个穿着青袍的瘦小男人,身不满七尺,腰不足三围,面貌不过二十五六,黑漆冠子把头发高高束起,无巾无帽,极像道士打扮。那白蹄子、白眼圈的驴也不是漂在水面,而是站在一张极大极薄的木板上。
那青袍男子也看见了吴启临的船只,大叫道:“老先生,搭我一程。”
吴启临觉得此人行止出奇,大有来头,便请他上船。那青袍男子也不客气,安顿好了那头听话的驴后,就直接坐在吴启临对面,一不道谢,二不相问,直接举起茶壶自斟自饮。
吴启临毕竟有七情,微微恼怒,却按捺下来,问道:“道长贵姓”
青袍男子提起细长的眼睛瞟着吴启临,歪着薄嘴唇,不屑道:“我道你不是凡人,却也只识得表象。我穿着道人衣服,便是道人了吗你穿着白身的衣服,便是白身百姓了吗我姓任,随便称呼就好。”
吴启临闻此言语,知此人必定不凡,大笑道:“任公子言之有理。敢问公子何往”
任公子放下茶杯,蹬掉皂黑的十方鞋,捶打包着云袜的小腿,叹气道:“本是来夷陵收徒,可那无缘的徒弟抱着些未了的牵念,不愿跟来,我只好骑着毛驴四方浪游,自找去处了。”
吴启临捻着花白的胡须,说道:“天下之大,以任公子的风标,想寻个徒弟并非难事。此人不行,再换过便是了。”
任公子又叹道:“天下虽大,命数幽微,哪有随意嬗变的道理。”此时他已饮尽了杯中清茶,船也临近一处礁石。任公子指着礁石说道:“送我到那里即可。老先生是善人,我也立下一条规矩,谁若助我一次,我便为他起一卦。老先生可想询问些什么”
吴启临平生攻书不倦,敬鬼神而远之,最不信卜筮之流,辞绝道:“不劳任公子,我自会料理分内事,从不担忧。至于看不清的分外事那更不是我该知道的。占卜何益”
任公子牵驴上岸,回首笑道:“老先生看得开,好过世间诸多求神问鬼的盲哑。可我的规矩不变,暂将此卦记在账上,来日你还会找我清账。”说罢,飘然而去,渐渐消失在浓雾中。
吴启临独自思量,越发觉得这番奇遇别有玄机,叫童子跟着那人登岸,看看他前往何处,自己系舟江上,等待消息。
之后红日初升,雾气慢慢消退,童子踩着半明的光线回来了,却是一脸沮丧惊恐,只说方才雾气太重,跟了片刻便看不见任公子的人影,又找不到回来的路,转了好久才在日出后寻到吴启临的船只。
如此一来,纵使心中万般疑惑,也不得不放手,由他去了。
回到营中,立马迎上来一个军士,禀报道:“吴别驾,郡公请别驾前去帐中议事”
吴启临一边整理方才在船上坐乱的鹤裳,一边问道:“可曾说是什么事”
军士道:“不知,应是机要之事,请别驾速去。”
吴启临快步来到营帐前,门前执戟的士兵向他行礼,掀帘请他进门。正遇到被满室幕僚簇拥着的楚歈。
楚歈站在桌案前,转身笑道:“老师,蜀主中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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