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龙。
炮群覆盖太厉害了,人世间的毁灭力量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他忘记了做记录,将炮袭时间、方位和估算效果等记下在本子上。
炮袭一直持续了二十分钟,七八百发炮弹对洼地进去的山谷方圆三百米内范围进行了狂轰滥炸。敌人弹药没来得及搬进山洞内的被击中,发生二次爆炸,更有好几个深浅洞口发生崩塌,敌人损失不知道有多大。
看着爆炸的浓烟,感受着重炮群毁灭打击时的那种擎天撼地的威力,向前进目瞪口呆。不过他们在这里不可知那种打击的效果具体如何,战果多大,这里看不到那里的具体受打击情况。只有过一阵子,抵近侦查的前出渗透人员向师指报告情况后,有级别的指挥官才能在战情反馈上知道一些。或许再过一阵子,我们的电台也会侦听到越军自己通报的损失。
然而对大家而言,这并不不重要。看起来,敌人损失惨重,是不用多说了。
这已经足够了。
炮袭结束时,滚滚浓烟好一阵才消散。一切寂静下来,晴空万里,让人难免有一种错觉的产生。
炮群弹着点一片荒芜。植被不见了,泥土裸露出来,暴晒在早上十点来钟的阳光下。
战场瞬息万变,对眼前发生的这一切,这应该是个最好的诠释。
天气渐渐酷热难当,所有人慢慢地脱了雨衣,藏在灌木林一动不动。活动的地方太狭小了,又在敌人的阵地监视之下,危险性很大。
现在是白天不能挖掘掩蔽潜伏工事,这里地势较低,处在敌人两面夹击之下,一有任何动静,都会遭致敌人的火力袭击。所以没有人会冒这个险,工事掩体等只能等到晚上时再挖。
看这个样子,今天白天可能吃不到饭菜食物了,只能用饼干对付。夜晚时候,不知军工能不能上来,或者可以送来给养。如果今夜里军工能继续上来,敌人遭受到较大打击,应该有好一阵不能缓过气,这是大家的幸运。
吃了点干粮,喝了口水后,向前进仍然趴在灌木丛里,透过草叶缝隙,用望远镜往河谷下游搜索。刚才遭受我军重炮群覆盖打击的地方,现在出现了好些人,其中一个胖子,在被炸毁的军营房旁边,看着还在燃烧冒烟的房子,气恨恨地,对着一些聚拢来的穿鞋的指手画脚,可能是在指派大家做点什么。
可怜那些刚从后方来的越军,刚一到达就遭受了如此猛烈的炮袭,不知他们的损失有多少。
很快,他们抬出了一具尸体,这具尸体完好无损,但身上衣服全被震碎了,七窍流血。紧接着是第二具,第三具······渐渐地断头的,缺胳膊的,少腿的多了起来。到最后,目睹的景象越来越惨,越军们搜集来的只是一些腿脚手臂等之类肢体东西。
看着越军的幸存者们穿梭往来,很快尸体摆满了岸滩,血淋淋一大片,弄得向前进心里面只反胃。不一会儿有人砍来毛竹,做了竹筏,将尸体全都运送到这边河岸。村民们被叫来,跟越军一道,搬运尸体。
他又慢慢地往回看,洼地里被炸毁的越军弹药武器全堆积在一处,高高的形成一座山。
看得出他们的损失相当大。
望远镜里出现了一辆小车,没多久又出现了一辆。敌人的长官来了,派头真不小,居然敢坐车来。打击刚刚结束,他们来得晚了,只能对还活命的表示慰问。
小车停在了村子附近,没有开过来,向前进无法判别那大人物是什么级别的。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跟炮观员说,是否请求重炮再来一次覆盖,又怕这些人级别不高,没有多大的价值。他想,炮眼先生也在看着的,该怎么处理,他自己会决断。
阳光照耀下的草木之气渐渐地明显,人开始难受。
中午时分,时间已经到了十二点,太阳光越来越热,熏烤得人几乎呆不住。大家在地上潜伏着一动不敢动,虽然对面的敌人已经消灭,不用担心狙击手会发现这里,打来冷枪,但左右两边敌人的火力直接控制着这里,一旦暴露,后果是什么?大家心里很清楚,故而一点都不能动,不敢在警惕上有任何的放松。他们所有人这样潜伏在敌人的两边火力压制之下,任何一边都可以向他们这里泼洒来弹雨,危险性依旧相当高。
到了下午一点多钟,天气实在太闷热,大家汗流不止。
口渴,水却舍不得喝。
这是种煎熬。
时间似乎太漫长,每一分钟都让人难过。
向前进咽了下脖子,他实在是很想一气将水壶里的水喝光,咕嘟咕嘟,水流注进渴望的咽喉和胸腹腔,那是种超级的享受。就算不一气贯注,喝一口总可以吧?他不由自主地将手伸到了腰部,按在了水壶上。
“算了!”他犹豫了一下,又咽了口水,努力伸着脖子。“留着吧,留到最需要的时候。现在还能忍!”
他用袖子揩了把额头的汗,浑身都汗透了,尤其是下身裆部,特别不好受。那里好像很痒,别又是蚂蚁,钻裆里去了。也可能是烂裆发作了,他妈的,那可不是好事。
望远镜里一片树叶摇动了一下。河岸边的一个小高地上,出现了一个人。那绝对是个战士,头盔上盖着树枝草叶。他很小心,向前进看到他的眼睛,眼窝子深陷,没什么神采,但绝对谨慎,环顾着四周,小心翼翼的模样,机警不已。
这是个意外的发现,他盯住他看,现在还分不清这个人是敌人还是友军。他看到他往后招了下手,很快地,小高地斜面坡上又出现了好几个人的脑袋,头盔上全都是一样的打扮,编织着草帽。他们应该是顺着河谷由下往上摸来的。
他们是什么人?是刚才指挥炮兵重炮覆盖打击目标的我军侦察兵?还是越军的搜寻人员?望远镜里他们近在眼前,可不能识别他们是敌是友。他放下望远镜,目视了一下,距离应该在两千米左右。他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下意识地去拿枪,旁边的黎国石却将他的手按住了,轻声提醒他道:“班长,你要干什么?”其实他的狙击武器,最大杀伤距离只在一千五百米,根本够不着。
向前进点了点头,明白过来,重又拿起望远镜,继续透过草丛,向那无名小高地观察。奇怪,人不见了,哪去了?
刚才是五六个人,现在一下子全不见了。河谷边那小高地草丛茂密,易于隐身,现在想要重新找到他们可有点难。他判断他们应该是我们的侦察人员,至于是炮兵的还是步兵的,那可就不得而知了。也许他们还没有被敌人发现,只是想要撤离。
不好了,前方的河岸边,顺着公路,敌人出动了好几十人,分成若干班组,拉开距离,往上搜索而来。这些人手中枪刺耀目,在阳光下格外引人注意。
他们上了枪刺,看来是我方的人暴露了!
他们暴露了!他相信刚才看到的那些人是侦察员。
侦察员是我们对特种兵的称呼。
越南人称呼那为特工,或高级别动队,特种兵什么的。
现在,岭上的向前进为前面河谷小高地上的那几个自己人感到担心。弄不好,他们会永远呆在这条河谷里,再也出不来。
深入敌后,当然随时准备牺牲。侦察兵们的敢死决心比突击队还要厉害,但是谁个人都有亲人牵挂,谁个人又想要年纪轻轻客死异国他乡?
无论如何,一定要活着回来。
他很想再看到那几个人,可是望远镜里什么也搜索不到。刚才他们出现的小高地旁边,是一条山谷,很可能他们潜入进去了。前面是一片沙地浅草滩,再过去就是公路,他们不可能快速通过,变得无影无踪。唯一的可能就只是他们潜入进那个小山谷里去了。这很好,但应该在谷口敷设地雷,封锁敌人进入。
在对谷口进行仔细搜索后,他又有发现了,草丛中有一个人的弓起的肩背在晃动。谷口是那种灰白的艾蒿类植物,军装的绿色与之不同,就算他不晃动,两种不同的色彩任何不是色盲的人都能很好地识别出来。
他在谷口那里干什么?
如果没有判断错误的话,这人应该是在弄地雷。越南人的小李子大一个的地雷我们也有,而且草绿色,挂在植物上,很难识别。
通过望远镜搜索过去,他还发现了在谷口处有好几个人。不错,四五个人应都是在弄那玩意。
山谷的两边都是峭壁,没有任何植物,而再进去一点就看不到是什么样子了。那几个人在那里呆了约两分钟的样子,全撤离进谷里去后再也看不见人影了。
下面的搜索者们来到了那无名小高地,将之包围起来,有人对山头进行了试探射击。没有任何反应,越军们合击围拢,登上了高地。从这里斜往山谷不到五十米距离,有几个越军在无名小高地上东张西望一阵,最后发一声喊,十几个人率先从高地上冲下来,往谷口去。
外面公路上赶来增援的越军们跑步追上来了,谷口左边的峭壁上也出现了越军人影,那人显然是在大喊大叫,手往下面谷口一挥动,下面所有的人都争相赶往谷口去。
由小高地上奔下来的人中有一个倒霉蛋踩中了防步兵雷。浓烟升起,人倒下了一大片。威力太大,他踩中的一定不是一颗防步兵雷那么简单。
原来他们踩中了他们自己人埋的诡雷。一颗防步兵雷牵引着一颗威力巨大的反坦克雷,这种搭配,也只有打了几十年仗而又经验老到的越南人才能想得出来。他妈的这下可好,解放军没踩着,自己人倒毫不客气,检验了埋藏武器的有效期。
这边岭上的好几人都紧张地注目着那里的动静,向前进的心又被牵引过去了,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地看着那里。峭壁上的那名越军已经向着谷里开枪,又一名越军赶了上去,往下扔手榴弹。怎么搞的?都过去那么久了,他们还在手榴弹的投弹可杀伤距离内?
难道进去的侦察员们受阻?抑或是那里是一条死谷,没有路了?不管怎么样,绝不能牺牲在那里面啊,否则烈士都捞不上,只能算个失踪。
要不然,关键时刻,来个向我开炮也可以,寻敌同归于尽。只要不做俘虏,就是好样儿的!
“他妈的!狗日的越南人将他们堵住了。我看形势不好,他们一定出不来了。我们注意观察,给他们做牺牲的证明。”炮眼先生轻声说。
“不如我们呼唤炮群,对谷口进行压制射击?”向前进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里说,敌人已经要到谷口了。
“恐怕不行,如果可以,他们自己会叫的。再说现在也来不及了。”炮眼先生有点无奈地说。
“情势危急,我主张立刻呼叫炮袭,拯救他们几个出来。也许他们的电台打坏或者丢失了。”向前进放下望远镜,转回头对炮眼先生说。
“不行啊,我们刚才呼叫炮袭已经很冒险了。那是不得已为之,现在不管我们的事,我们不要插手!这边的敌人居高临下,距离我们不到五十米,我不想再冒险。再说,敌人会侦听并找到我们。我们要在此长时间潜伏,你别忘了。你说的不行,不行!”炮眼先生说得很坚决。
“你这算什么?见死不救!”向前进有些恼怒。
炮眼先生为难之极,见向前进的那种恼怒表情,心底里软了,只得无可奈何地说道:“我们这样动不动就打开电台是要倒霉的!要救也可以,可是我怕误伤到他们!要救他们,只能是落几颗
,而且不能落进山谷里去,他们最好能多撑几分钟。等等,你们听,什么声音?我们不用开电台了!”
炮眼先生眉花眼笑,咬紧嘴唇,使命地点了几下头。
大家都听到了,那是两颗肥硕的130毫米加农炮炮弹从上空呼啸着飞过的声音。两颗炮弹在晴空下啸叫着划破空气的阻挠,直奔向河谷岸边去,瞬间落在了那个山谷口。
130毫米加农炮是一种有效射程在30公里以上的远程火炮,全号装药,光是弹丸就重达40多公斤,杀伤力很大。
一上手就使两颗,这是炮兵的新打法,基准采用两发齐射,以提高射击精度和压制力。因为要杀伤地面有生力量,所以采用的是瞬发引信,炮弹落地即爆。只听爆炸的声音传来,连高地这里的绝岭上都感觉得到震抖。
向前进身边传来炮眼先生低低地兴奋的声音:“首发命中目标!首发命中目标!”
紧接着是一阵急速射,一部分炮弹落在谷口的山头上,整个谷口全被浓烟遮住。
敌人的公路也被炸毁。
以山谷为中心,炮弹接着四处散落,直炸得百米内浓烟滚滚,山头上像是着了火。
炮袭持续了五六分钟。
炮兵们出手真是大方!可能平日里没什么事干,逮着机会还不打个饱?
支援炮击停止了,浓烟也散尽,向前进紧紧地盯着谷口那里,始终都没有看到有人出来。
“该不会是误伤了吧?”他身边的炮眼先生着急了,骂起来道。
向前进笑。
他的笑,黎国石心领神会,也不作声。
“你们倒是说说看,他们会不会全光荣在里面了?”炮眼先生其实并非见死不救之人,现在向前进明白了。
“放心吧,他们应该是步兵的侦察员。攀崖走壁,那是绝活。”
“果真?那就好!他妈的,我急得出汗,更热!”
望远镜里河谷边的草开始翻动起来,一浪一浪的,像是水波。
前方好不容易起风了,而此时天却黑下来,乌云笼罩上山头。不容人准备,老天突然降下大雨。
这雨来得就像是刚才那阵炮袭那般快,说到就到。雨帘从河谷下游铺盖上来,转瞬间伴以电闪雷鸣,巨大的雷声和耀眼的闪电让人骇怕。大家都没来得及穿上雨衣,被淋了个透湿。因为太热的关系,大家也都不愿意穿上雨衣。任雨淋湿,反而觉得好受多了。
舒服!爽快!
所有人趴在地上,尽情享受着冲消这炎热的暴雨。没有人不觉得这雨来得及时,来得让人舒爽。
但是到晚上时,他们会受罪。晚上是怎样的冷呢?山头的风吹个不停,冷得人浑身直打抖。现在淋湿了,衣服干不了,晚上的话,夜宿在外边······
受罪就受罪,那毕竟是晚上的事情去了。现在要紧的是凉快一下。
还有趁机赶快喝水,并用雨衣接好水灌满水壶。
啪哒啪哒,大雨倾盆,下得相当猛烈。大家除了手脚有一定幅度的动作,身子始终紧紧地趴着在地上,任凭风吹雨打。狂风摇动着岭上的树枝草叶,不时将藏身其中的人暴露出来。
要是两边的高地上有敌军在监控这里,那可就露馅儿了。晚上要么转移,要么挖掩蔽工事。
大雨在电闪雷鸣中足足下了一个多钟头。风停住后,雨点小了下来。岭上没有一处干爽的地方了,所有人的身上也没有了一点干的地方。乌云散去,太阳重新出来,挂在偏西方的高空中。
岭上的地表积水还在往低处流动,向前进转头分别看到炮观员和黎国石都已经成了落汤鸡,尤其炮观员的头发老长,分成几绺,贴在额头上,样子很滑稽。他忍不住想要笑,看到炮眼先生也在看着他,他轻轻地用手抹了把脸上雨水,对他点点头。
刚才在雨中,向前进看着下游河谷里面的河水慢慢涨起来,变得有点混浊。被炮袭过后的山头流下的泥水特别黄浊,全归入到河里,青绿的河水变得有点绿豆的颜色。
太阳的光失去了刚才的毒辣,现在很温和,想要它再来一点劲道,恐怕已不可能。毕竟日薄西山,傍晚就要来临。
风吹起来,大家都感觉到有点冷。
向前进看看四周,侧耳谛听着两边山头的敌人动静,什么都没有。前面的河谷,依然是一片青绿,如果没有经历过刚才的两次炮袭,没有人不认为这是个美丽的地方。
太阳越来越往西方沉下去,又是那种乌黑的云,不过一团团的,镶着金边,分外增添了一种雄奇而凄凉的黄昏之美。
这就是越北的丛林,是南疆山地丛林的独有之美。
一片树叶上还闪耀着一颗圆亮饱满的雨露,挂在向前进前面不远地地方,悬空着。
也许一阵风来,它就会掉下去。向前进看着它,变得有点儿呆呆的,心里想。
那片叶尖上雨露珠子里有一种格外的清亮,没有烟尘,没有血污,仿佛是人世间最圣洁的东西。雨珠里透着夕阳的光芒,在它夺目透明的闪亮中,又有了一种奇幻之美。
向前进一直呆呆地看着。此刻前线无战事,因该说是前线的今次黄昏无战事。他看得很专注,脸上有一种雕塑般的执著。
这是战地上难得的沉寂,在这种沉寂中,能这样投入地欣赏一种自然之美更是难得。
他是那般的认真,完全忘记了身在何时何地。他趴着在岭上,仰起头,像一个好奇的孩童,雕塑般苍白的脸上渐渐又有了一种专注而神往的迷惑。
到底那是什么东西?
炮眼先生和黎国石都被他吸引,两人都将目光往他的目光凝聚处望去。
那只不过是一颗雨露珠子,极其普通的山地丛林中的雨后常见之物。但这一刻,这颗雨露珠子却为什么能带给他如此大的吸引力?两人看了一下,不忍心打扰到他,都没说什么,于是各自继续进行目标方向的观察。
这一种神往与专注,是他这一生从未有过的。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这样被一种简单的东西所牵引,很可能只是他在战地里寻找着他的心灵深处未曾遗失的东西,现在有了寄托。
雨露珠子,他喜欢这样晶莹透剔的东西。
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浓雾的黄昏,湿度很大,光线不好,一个人从坑道里冲出来······炮弹在爆炸,闪光明灭,硝烟弥漫······没有一个人,浓雾与硝烟的混合体中,他只看到战壕边沿未曾燃烧过的草上凝结着的圆润晶莹的露珠······
那是怎样的一种美啊,战地中的一种令他感觉到凄凉悲壮的东西······
而此时,如雷声似的爆炸声音早已经随着黄昏傍暮的降临远走到了天国,再也不能带给人震撼,河谷上空的滚滚硝烟也经暴雨洗刷,不再变为灰尘颗粒,弥散在空中。黄昏的山峦连绵,西天边雄奇的乌云越堆越厚重,云峰相连,突兀挺立。夕阳的余光在云层堆边异常灿烂,昭示着一种战后慷慨的悲壮。
现在他就是在透过那一滴雨露看那种慷慨,从那之中他看到自己的十八岁的年龄,十八岁的豪壮。
不错,十八岁了,他已经十八岁了。十八岁,在南疆的生死丛林中,峡谷沟地里,那是个怎样的一个年龄?
在十八岁的生日之前,他离开家乡,踏上征程,来到这南国的山地丛林,肩负国家使命,迎着弹雨,冲过硝烟,一次次走进死亡预设的陷阱,又一次次神勇地逃离死神的大手钳制。在一次次与敌的生死较量过程当中,他得到了什么,又遗失了什么?
这是个令人费神的问题。
也许他什么也没遗失,生命还是他自己的,手脚健全,豪气和英勇,赤诚和热血,都没有遗失。但他的人生在第一次拿起武器消灭敌人的时候,就已经不再是属于他自己的了。他属于谁?而他的年轻还带着稚气的脸上所不能掩盖的内心的成熟谁又能明白无漏?
现在,他的嘴唇像是干涸的鱼,张着不动了。他那样出神地看着,只不知他渴望什么?又在寻找什么?
风吹起来,岭上尤其冷。
闪亮划过,无声的划过。
那不是闪电,那是他眼前的那令他神往的雨珠。
似乎太脆弱了!美,尤其自然之美,总是容易消失的。就像人的生命,那些健康勇武的牺牲掉的战友们,在十八九岁的年龄,在前线的枪林弹雨中,是那般的不经射杀。
那一颗露珠终于在叶片的振颤中随风而逝,掉落下去,瞬间消失,看不见了。向前进因看得出神,随着那坠落的珠子,他的眼里有了一种对生命的留恋之光。
他似乎感到惋惜。那晶莹剔透的雨珠是坠落了,但他看到了此时虽然是在黄昏傍暮然岭上的灌木丛树叶在经受了风吹雨打过后却变得有了一种与这个季节不相符合的生机。
他活动了一下脖颈。
“那颗雨珠子的确很美!”此时炮眼先生在他回到现实中来,不再神游的时候,轻轻说了一句,并叹息一声。
向前进笑了。他没有说话,什么也没有说。
但他的笑很纯真。
没有人知道他为何会笑,会那样笑。
由神游中回到现实后,现在他听到了整个潜伏的山岭灌木叶片上残留的雨滴还在断断续续地滴落着,发出寂寞而单调的声音。
他轻轻地吁了口气后,挪移动了一下身子。
傍暮时刻,周围是那么的静啊,除了雨滴,天地间似乎就没有了任何自然之音。这是在最前沿,此刻也没有任何人为的响动,好像敌我都消失了。
嘀嗒,嘀嗒······天地间仿佛只有那垂落的雨滴,如黄钟大吕,敲打着大家的心灵。
大家沉默着,在雨滴声中一动不动的趴着,感受着这种宁静,可怕的宁静。
前线真的本不该如此,但前线就应该如此。毋庸置疑,每一次暴风雨来临前都会有这样的一种令人感觉到窒息沉闷的宁静的。
今夜还会有暴风雨吗?还有夺命的炮弹,惨死的呻吟,决战的吼叫?
没有人知道,每一个侦察兵包括那名炮观员都只能在这种可怕的宁静中等待。
在前线的此种境况下,等待是令人难耐和紧张的。这不是在和平时期的野营活动,可以不用担心生命安危。这是在前线!在两个敌对国家的军人的对峙状态下,随时都可以相互开火射杀的死亡地狱。除了生和死,没有别的选择,大家都只能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随时准备着进行让人恐惧的搏杀。
毋庸置疑,所有人来到此处的目的就是进行无情的杀戮。
越军也好,我军也好,在前线的,没有人不相信自己是最优秀的士兵,没有人怀疑自己的决死精神,没有人不肯定自己的战斗意志。一句话,没有人会在杀死对方前手软不能动,没有人会在发现对方时不想先敌开火,先一秒杀死对方。
这是怎样的一群年轻人呢?他们年纪都不是很大,普遍的在二十岁左右,年轻、健壮、忠诚、豪迈、无私、勇敢······双方摆上前线的都是自己民族最优秀而最有骨气的热血志士,每一个人都视生死如无物。
开战至今,时间过去了那么久了,阵地的攻防,相互间的屠杀,已经上演了一幕又一幕。苦累了,流血了,负伤了,牺牲了······参与战斗的人中幸存者已经不再害怕,杀敌时的残忍已经渐渐扭曲了人的为善本性,满脑子想到的都只是如何让对方统统去死、付出生命。
杀敌,杀敌······对于鲜血、白骨、死尸······人们都已经麻木。
但在临敌中,不论进攻与防守,杀敌与求生的欲望却总是那么地强烈,麻木决不会有。
或许军人的天性应该就是进攻,只有进攻,打击敌人,才能不被敌人打击。可是此时此刻,大家却不能出击,也不是防守,只能这样消极等待,等待着下一秒钟的来临,等待着这一分钟的安全过去。
所以等待是难耐而紧张的。在这种难耐而紧张的等待中,一些特别的人需要寻找一点精神上的慰藉东西来释放,而一些人却只能沉默,忍受煎熬。
向前进轻轻地嘘了口气,现在的他似乎有一种打心底里的轻松。由于气温的降低,浑身已湿透,他的身心不但没有难耐和紧张,反倒一如雨打树叶过后的那种清新,虽然他刚才看着自然之物时是有那么点呆气。
不错,他的确需要一点这样的呆气来保持他的作为正常人的审美理性······在他经历着杀戮而渐渐改变的人性里,应该还保留着这样的一种自然本性。这种本性非为别的,那应是一种审美的能力。
死亡,活着——这是前线的两种人生。
在征战沙场的铁血将士里,其实不应该只有生和死、胜和败这样简单的认知。在与敌作殊死搏斗的森然恐怖里,应该还得保存着良善的本性,用审美的能力来调和他内心里的对敌后的那种残酷无情。
这是一种理性的要求。
何况在前线,更应该在紧张与难耐中放松自己,不要把自己精神上搞得太累。
所以他很冷静,沐浴在那自然的灌木丛树叶片上垂落的雨滴声里。
冷静!冷静是难得的,是所有军人的优秀素质的表现。
大家无疑都很冷静,具备这种素质。
虽然敌人就在旁边,大家就在敌人的眼皮底下,但所有人却像是一群山蚂蟥,趴在地上,无声无息。
现在不必去出击,消灭近在咫尺的敌人,难得彼此间保持着这种均衡之势,只要这样相安无事就好。
这就是一种冷静,是冷静的决择,是冷静给所有人带来安全的保障。
夕阳终于沉下了山头,远处突兀的连峰暗淡了下去,天边最后一抹红霞也消散了。风吹起来,在丛林峰岳的那种黄昏雄奇的凄美之中,暮色苍茫,光线的黯然也越来越显得浓郁。这绝岭上大敌当前的人们,即将迎来大地的又一次黑暗,然后再在漫长的冷夜中小心警惕地等待天明。
看着夜色越来越浓,林鸟归巢,虫蚁等也许都进岤去了,今夜里讨人厌的吸血蚊子将不会再来马蚤扰大家了罢。
而此时风越来越冷,气温越来越低,由于不能活动,傍暮的高地上有一种让人难以忍受的寒气。
这样子的风吹,虽不猛烈,但身上的热量随风而逝,皮肤自然地缩紧,以保存热量不被散发,所以连手背上的鸡皮疙瘩都是一层又一层。不好受,向前进开始屏息运气,将周身的肌肉绷紧,而后放松,再绷紧,再放松。如是进行了十好几次后,现在他感觉到好多了,于是又用心来聆听树叶片上残留的雨滴之声。
嘀嗒之声越来越少,间歇的雨滴声中,他听到了自己班里的所有人都在那样进行着他刚才的肌肉运动,屏息呼吸时的粗重气息让人明白大家都在应付寒冷。
这是不可以随心所欲进行活动的地方,可以无声无息克服的困难尽量克服,但千万别感冒,发烧,拉肚子······这不是军人所能病的,尤其在前线,一点都不可以。
他回头看看身后的战友,又掉转头继续看着前面的监视目标方向。身后的战友们隐蔽得很好,他看不到几个;前面的河谷,则因为夜幕低垂的缘故,视线模糊不清,他也没发现到什么。
河谷下游的村庄上炊烟也许在黄昏时又一次升起,而后渐渐地消散不见。
他听闻到了左边越军阵地上有人在说话,还有人在抽烟,在清新的空气里,烟雾随风飘来,大家都隐约闻到了。
那不应该是左边阵地上传来的烟味,五十多米远的距离,不可能。
向前进开始怀疑。自己人?他相信他们,所有人绝对不会在潜伏期间不执行潜伏纪律。
唯一的可能就是左边的岭下草丛里,越军的潜伏人员上来了。这么早,越军的潜伏人员就上来了!也可能是巡逻人员,加强了下山的巡逻封锁。
今夜将很漫长,不好度过。
到目前为止,大家这样趴着在地上已经有了十七八个小时,安全的十七八个小时。但很难料到下一秒钟会怎样,敌人会不会打来子弹,进行盲目射击?每个人在内心里都这样担心着,搞不好敌人搞火力侦察,盲目打枪,向着岭上来一阵弹雨。
那么惟有祈求老天爷保佑,不要让敌人这样突发奇想,保证这种情况不会发生才好。向前进想,在没有被暴露的前提下,敌人不会那样无聊,随便向这里开枪的吧。
这一点,大家倒是都很坚信。
向前进往前面村庄看了一阵子后,放下望远镜,揉了揉眼睛。这种在暗质光线下,虽然是不太长时间的观察,却让他的视力疲惫不堪,有点眼花。
等他抬起头,无意间又看到了眼前的那片树叶,在他的头部斜前面不到两尺高的地方,雨露珠子又一次凝结成了,依旧是那般的圆润,但失去了晶莹剔透的光彩夺目和给人的那种奇幻之美。
刚才那颗悬在他头前叶片尖上的雨滴已经在风摆叶动中掉下去了好一阵,在不停的风吹动中现在又积蓄了那么大一颗,很不容易了。它轻轻地晃动着。
那片树叶在悬崖边上,距离他那么近,他只要轻轻地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得到,将之采摘。但他没有那么做,他还没那么傻,他只是像刚才那样呆呆地看着它。
真的,他现在对于这一片树叶有了一种特殊的感情,不知为何,他在脑海里又晃过另一片树叶的雨后残留的珠子影子。
那也是这样的一颗雨露,这样的让人垂怜。
那时是好些天前了,他能清楚的记得是在离开侦察兵训练营的第二天。在炮兵的阵地上,雨过天晴,有那么一株小树,叶片上也是有那么的一颗露珠,晶莹剔透。不知为何,当时在心底里他就觉得那是一种奇异的美,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吸引着他。
“我们应该挖隐蔽坑了。”是炮眼先生在他的耳边说。
向前进立即从幻象中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要隐蔽保存自己,长期潜伏隐藏下去,首先要修工事。由于昨晚情况特殊,不便行动,今天白天又不敢行动,所以只有今天晚上才能进行。
这是必不可少的功课!等时间又过去了很久后,大家才开始挖起来。
为了不发出响声,大家只能用铁锹轻轻地往地里铲。岭上的灌木盘根错节,不能伤到主根,否则过不了几天灌木丛就会枯萎,引起敌人注意。每个人只能在缝隙里找空间,铁锹下地,基本上遇不上多少泥土,去不了多深。
黑夜里,山岭上起来了雾。冷飕飕的雾,吹拂进岭上的灌木丛中来。
没有人感觉到冷,大家遇上了可怕的问题。岭上的土层不厚,大家因地制宜,将就挖的只是隐蔽工事,不可以挖出堑壕和猫耳洞。每人就一个浅浅的坑,刚容得下身子,根本不能防止炮袭或敌人的步兵轻武器射击。
挖,在黑暗的夜里慢慢的挖,铲动的泥土大家用双手一点点地抠。
时间有限,这样一丁点一丁点的用铁锹铲,手掌没有打起血泡,手指却抠出了血。大家都得要伴随着雾气,在天明前弄好自己的隐蔽坑,这难度很大,所以绝不能停歇。
经过连续不停的努力,所有人终于在这个岭上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