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里灯火通明,充满人气,居民们聚在锈黄色的路灯杆下面聊天,头顶盘旋着不知名的飞虫,他们的谈笑声被夜风遥遥的送过来,在屋檐下翩然而散。景允左右手的拇指相叠,捏开一颗栗子,它的裂口齐整,剥起来毫不费力,果仁饱实入味,炒得火候刚好,内部渗透了砂锅特有的烟熏气,嚼着软糯,又面又甜。他数着数吃了六个,把剩余的都剥了,光溜溜的栗子仁重新装进纸袋,摆到客厅茶几上,省得俩老小孩儿控诉他吃独食。
剥完手是黏的,粘了蜜糖,他用舌尖舔舐,指腹抵在唇上,亲吻般的触感。
康崇的嘴唇可比这个软得多。
把手洗净,喝了杯凉白开,他回到书桌前,继续读昨晚没读完的书,双雪涛的短篇集《平原上的摩西》。看到第五个故事《长眠》,房间外传来父母用钥匙搅动锁芯的动静,极微的响,他们一前一后进屋,见灯灭着,误以为家里没人,阮妍还堂皇地嚷了句:“十点了,你瞧瞧,景越冬,你儿子怕是被人下蛊了。”
景允没忍住,“噗嗤”得笑出声,一道身影悄无声息的倚在门侧,把她吓得跳脚,声高更上一层楼:“要死啊兔崽子!”
景越冬也笑,打开风扇降温,去厨房沏了壶新茶,沸水翻滚,清香味徐徐地逸出来。景允站着没动,跟阮妍说:“我买了糖炒栗子。”
阮妍问:“你着急忙慌的去哪了?”
景允:“很甜的,你尝尝。”
阮妍:“你小姨说给你介绍个女朋友。”
景允:“不见。爸我要一杯茶谢谢。”
阮妍:“老公不许给他。”
景越冬咳了咳,杯子端起放下,眼观鼻鼻观心,顾左右而言他:“这个栗子蛮甜……哎都剥好了的……老婆……”
阮妍正待发作,景允喏喏地接话道:“我有喜欢的人。小姨那边拒绝掉吧,不值得去,耽误人家时间。我就相中这么一个,不轻易变卦的。”
阮妍性急:“那你倒是带回来啊?你空口无凭的妈妈怎么知道长得是人是鬼是圆是扁。”
景允吹散茶杯上方袅袅的烟,作势定力十足:“还没正式确定关系,八字光有一撇。”
阮妍吃一颗栗子,喝一口茶水:“你啊,就随你爸,木头木脑的不会来事,哄不了小姑娘高兴,工作吧赚不了大钱,让你跳槽还不乐意,现代人都一天到晚抱着手机,谁看报纸杂志。”
景允小声嘀咕:“我看……”
“谁跟你争这个,就会抬杠,我看是给你惯坏了。”阮妍削了他一脑瓢:“你遇到难处就问崇崇呀。”
景允一口茶淤到嗓子眼。
“你看崇崇一直都那么帅,从小到大不缺人追,我真觉得现在电视上那些什么……流量小生,不见得有他耐看!当年你小梅阿姨愁也是愁这点,早恋影响学习,当初让他艺考,非不听话,也不知道犟哪门子……反正人家接触的女孩多,经验比你丰富,你拿不定主意就找人家取取经,懂吗?”
景允强咽下那口茶,呛得眼底含泪,点头如弹簧:“懂。”
“你懂什么?”
“……”
“行了你就是给你妈找气受。”
他抱起《平原上的摩西》一溜烟地逃了,一晚上再没出过卧室门。
十二点他准时睡下,梦见自己躺在一只火柴盒里,沿一条解冻的河漂流,波浪不疾不徐,像他的心情一样平静。他把纸壳推开,从盒子里冒出头,观望着沿岸的景色,大地辽阔苍茫,铺满皑皑白雪,空旷使他双眼失焦,抓着盒边坐了起来,觑见岸上有个少年,趿着步子悠哉地走,十六七岁,瘦瘦高高,穿着高中校服,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修长的小臂,藏青色的长裤摞到鞋跟,书包带子只背一条,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直直地扬起来,和他招摇,笑容满面,像是一场离别。
他突然慌了,他感到仓皇,徒然地目睹着失去却挽留不及,“康崇。”他呼唤这名字,声音忽大忽小,被风吹向远方:“康崇!”
再一转眼,康崇已近在他身旁,又换作二十六七岁的模样,收敛了锋芒,学会隐忍和体谅,穿着一件白色阿兰毛衣,领口弧度柔和,像凝视他时的眼角,抚摸着他脑后那一束早已剪断的长发,说:“我在这儿呢。”
他对康崇说:“我是男的。”
康崇颔首:“嗯。”
他说:“我喜欢你好久,不知有多么喜欢。我想要追求你,不懂该怎么追求。”
康崇亲了亲他的眼皮。
他问:“我们会沉下去吗?”
康崇说:“不会的。”
“那就好。”
两个人便一齐躺进了狭仄而暖和的火柴盒,紧握着手,不在乎往哪着陆,不在乎漂向何方。
五点钟他被冻醒,手脚冰凉,趴在床边捡起蹬掉的被子,抖搂抖搂,用腿夹住,蒙着脑袋又睡了俩小时,被阮妍揪起来吃早饭。她和景越冬跟陈蜜柑父母相约一道去爬山,在飒城北边的一个山清水秀的小县城,八十多公里,开车自驾游。景允喝绿豆粥,用烧麦蘸酱油,恭送他们出门。
周末比较清闲,他先整理周一开会要用的资料,弄完看了部电影,写读书笔记,玩近期新出的游戏,刷刷微博,最后实在找不到事做,把家里里里外外扫除了一遍,一看表,还不到下午三点。
时间过得真慢。
康崇得晚上八点才回来。
四点,出版社的工作群里有人冒泡,急活,说是相关规定临时调整,下周要送印的刊物中某个栏目配的插图不能使用,换张别的,尺寸有差,预留出来的版面不够,文章需要删减,他便安安分分改起了文章。交完稿后跟同事们瞎聊一阵,饿了,刚准备拌个土豆泥沙拉吃,静音的电话就在餐桌上玩儿了命地震。
他这才发觉,外头天色已晚。
“喂?”
“我快到家了,有空么这会儿。”
心跳好像变重了,沉沉地撞击胸腔,奏出动听的交响。
“有。”故意问:“干吗?”
听筒那端顿了一下,仿佛洞悉他的把戏,笑道:“来对你负责了。”
第20章
他打开面前这扇门,如同它再也不能阻挡他,囿困他,炎夏不能,黑夜不能,长发不能,相亲不能,汽车里那首歌也不能。曾几何时牵绊着他、束缚着他的东西,此刻要将它们尽数抛却,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松快,没有任何负累。
有人在等他,张开了双臂,携着满身风尘,跋山涉水至他眼前,见识过炫目的繁华与浩瀚的人海,却仍渴望归来。
他踏着光,走向他的伊甸。
“……弄得跟我刚从外太空回来似的。”
两个人搂在一起笑,感受着这次拥抱和以往的微妙差别,臂弯环绕的力度,手掌着落的位置,肢体贴合的面积,表达诉求所用的姿态,每一样都跟从前不同,却又难以说明和描述。
彼此分开,景允拍了拍康崇的背,说:“把行李放回家再出去吧。”
“这不正好走到你家门口,心情突然有点儿迫切。哦对,给你带了礼物。”康崇把勾在行李箱拉杆上的牛皮纸袋拎过来:“我住的酒店离书市不远,顺便买了几本。”
景允眨了眨眼,打开被压出折痕的纸袋,装在里面的三本书倒是八角尖尖,保护得完好:分别是欧内斯特·海明威的《流动的盛宴》、理查德·亚当斯的《海底沉船》和帕蒂史密斯的《只是孩子》。英文原版,装帧朴素,纸质克数偏轻,侧面能摸到裁出来的毛边,别致的手感。他来回抚摸它们,抵着鼻头嗅油墨味,只露一双抬起的眼,开心得很内敛:“谢谢。”
他把书拿回家,又到康崇家放行李,两人再次出门,边聊边刷大众点评,看中一家东南亚菜,反馈清一色的好,地址在市中心,乘地铁六站路,出站再步行几百米,找到了名叫“天台”的餐厅。
开在一幢二层小楼里,门脸颇不起眼,垂着墨绿色的布帘,前庭嵌有一方水塘,没有喷泉也没有鱼,只有清水,映着明灯昧影,不起一丝涟漪。
康崇拾级而上,念及不知情的陈蜜柑,装模作样地自语:“对不起我妹妹,哥哥们约会就不带你了。”
景允笑了笑,对迎上来的女接待伸出食指和中指:“两位。”
“啊……”接待扭头环顾一圈,抱歉地说:“一楼没有位置了,二楼都是大桌,顶楼还剩单独一桌,二位不介意的话,要试试吗?晚上这会儿挺凉快的!上面可以观赏夜景。”
景允看着康崇:“不介意?成。”
接待便领他们上楼,楼梯是螺旋形,悬空的,台阶和台阶之间能看到下方走来走去的顾客,看久了有点晕。康崇在前,伸出一只手背到身后,让景允牵住,他们到了天台,视野豁然变得通透,开朗。
楼顶是个四四方方的平台,铺着石色地砖,周围一圈护栏上缠绕着电线和灯泡,正中央摆着一张桌子,康崇拉开椅子坐下,说:“不赖嘛。”
接待把桌上的灯盏点亮,人就溜了。不一会儿,楼梯又咚咚响,上来个灰汗衫黑围裙的服务生。皮肤黝黑,浓眉大眼,手臂纹满刺青,支在空洞洞的袖管里,干瘦干瘦的,笑时尽显一口白牙,将一本厚厚的菜单平摊在他们面前,倒了两杯冰水,操着不标准的普通话活泼地说:“请点菜吧!”
康崇愕然:“真是马来人啊……”
“如假包换!”
他们点了两份马来西亚叻沙,咸蛋黄炸鸡,香草煎羊排,燕麦奶酪冻糕,两杯薄荷气泡水。这异常自来熟的服务生还劝景允“你太瘦,多吃肉”,被当事人婉拒,也不失落,报完点单记录就欢蹦乱跳地走了,走前还问:“你们是情侣吗?要不要点蜡烛?营造一下气氛。”
康崇忍笑:“谢谢啊不用了。”
“音响呢?”
“别……”
“那你喂他多吃点肉!”
“您就甭操这心了我来吧!”
景允双手掩面,庆幸这里没外人在。
夜空晴朗,看得见逶迤的云,稀疏的星,梧桐树冠,隔两条街的教堂,更远处的写字楼,游乐园,交相辉映的霓虹,风吹过来,能抚平心中的褶皱。
气泡水和煎羊排一起上了,端菜的换了人。香草味很好闻,骨肉剥离,研磨细腻的佐料包覆着油润的表皮,等它稍微放凉一点,康崇戴起一次性手套,拆下两块,放进景允的盘子里。
叻沙在菜单上的写法是“Laksa”,马来语,一种面食,是马来西亚和新加坡的代表性料理。汤底制作步骤繁琐,需要耐性,使用专门的叻沙酱会简化许多,加入椰浆,鲜虾,鱼饼,蛤蜊,豆腐泡,绿豆芽和白胖柔韧的米粉,汤的口感丰富多样,微辣而有回甘,值得细品。
咸蛋黄炸鸡作为这家的必点菜,有其地位稳固而不可撼动的充分理由,油分压榨至最低肉却不柴,蘸料绝对是独家秘方,伴有绿叶植物般素淡的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