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菜吃得七七八八,收尾的餐后甜点才上。这次换回那个精力充沛、热情洋溢的服务生了,给他俩的杯子添满冰水,撤掉空盘,挤眉弄眼地道:“天台,没人打扰!我再不上来了,你们两个,好好独处。”
这回景允赶上了,对他说:“谢谢你。”
他是外国人,或许能听懂其中的内涵,也或许仅当是一句客套,但他很高兴:“不客气!”
他离去后,两人选了个观景的最佳角度,搬着椅子坐到同侧,反正此处只有他们,康崇点了支烟,惬意地抽一口,手臂搭在景允的椅背上,景允端着他的燕麦奶酪冻糕,碟片托在掌心,持着小小的银匙子挖了一勺,闻见烟草味,问:“烟是什么味道?”
康崇便转过头,口中含着一缕烟,在他微启的嘴唇上吻了一下,很轻,但不敷衍,啾的一声。他喉结微耸,仿佛吞咽下什么,说:“好苦。”
他吃了勺冻糕,让凝结的奶块在舌齿间融化,康崇问他:“这个又是什么味道?”
他也吻了康崇,生疏而饱含诚意。康崇蹭蹭他的唇峰,说:“好甜。”
第21章
浅尝辄止的吻过后,抽烟的抽烟,吃甜点的吃甜点,夏夜的风穿透彼此间不足一厘的空隙,吹散缠绵的声息,只剩银匙刮擦碟片的轻响。
少顷,不知谁先窃窃地笑,也或许是同时,两人扭头各朝一边,招架着迟来的羞赧和稚拙。康崇比景允还意外,对自己多年积攒的恋爱阅历的盲目信任产生了动摇,受挫且无计可施:“果然还是不大适应。”
“嗯,”景允坦言:“心态转变的速度有点儿滞后,就挺……难为情的。”
“但是,”康崇咬字刻意,笑着看他:“我一看你这样儿又觉得行。”
景允再藏不住脸色:“够了啊你。”
他把最后一勺冻糕喂给康崇,空的碟子摆回桌上,喝了口水。康崇搭手揉揉他的发旋:“慢慢习惯,别急。
“每天做那么一两件事儿,巩固巩固概念,循序渐进。你觉得唐突了,冒进了,就跟我说。我也一样。无论什么关系,都讲究个方寸,对吧。”
“话是没错,”景允停了一瞬,说:“我们俩还是有点儿差别。”
“何以见得?”
“头发是剪了,”他语气平静:“可你能想象我一丝不挂的样子吗。”
康崇呆住,惊心动魄的几秒后,他夹烟的那只手把脸一捂,崩溃道:“哎呀……大庭广众的你这……谁受得了啊,留着床上讨论好不好?亏我怕你别扭,还反省在机场的时候是不是太过火了……”
“晓得了,晓得了。”
景允笑出声来,没再追问下去,牵他的手,十指紧扣。
“不擅长的事情,一起学着做吧。”
九点半,他们离开“天台”,乘着夜色巡游这座共同生活了二十余载的城市,像从未涉足过它一样,怀揣着失忆般崭新的好奇,轧过一条又一条街,天桥,隧道,小巷,公园,途经一家顺眼的酒吧,心血来潮地停下来,点六杯酒交换着喝,听了半场个唱,有人当众表白,送了九十九朵玫瑰,全被女孩子丢进垃圾箱;邂逅野猫,萤火虫,成群闲逛的青年,高声争吵的情侣,穿毛绒玩偶服的男孩,独自抱着一份全家桶在花坛边吃,面孔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眼泪;最后跑着去赶末班地铁,景允罕见地大意,险些在站台上跌倒,被康崇打横抱起,三步并作两步,卡着关门的倒计时声冲进空无一人的车厢,在硬邦邦的座位上相互依偎,较真地谈论天南海北无关紧要的东西,没有动机和意图地接吻,许多次,像练习,弥补浪费和漏失的往昔。
雪亮的灯光下,景允依旧坐得端方,挺直了背,双腿合并,手放在膝盖上,指甲剪得短而齐,做什么都有分寸。今夜他的脸庞从未像此刻这样清晰,细致,睫毛纤毫毕现,眼眶、颧骨、唇瓣乃至耳垂都沁着一层酡红,他说糟糕,我真的醉了,唉,明天还要上班。他问康崇,我们在回家的路上吗?康崇说不,我们要去民政局登记结婚。
他信了,正常状态下绝不可能表现得如此外露和坦率,震惊之余是有理有据的疑惑,现在?十点四十,民政局早下班了吧?康崇也蹙起眉,不亚于他的认真,是吗?那怎么办,今儿结不成了,明儿你要变卦,我找谁说理去?
这么快……就要结婚啊?
你不愿意?
不是,不是……太仓促了,我还没准备好。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还考虑什么啊,都快八月了。再不谈恋爱夏天就要过完了。你还想再耽搁一年?我等不了。我现在已经觉得可惜了。哎,也不一定。我现在脾气比以前好多了,不像十几岁那会儿,搞对象跟闹着玩儿似的,不会对人好,也没耐心,自私自利,一吵架就分手,挺混蛋的。我反思过,花了很多时间,尤其在你身上。你不是其他人,不是一类,不能放一块儿比,对于我的意义不同,懂我意思么?所以我说考虑得够久了。你觉得呢,我有变好一点么?
当然……有啊,我能看出来的。你现在……成熟多了。但是对我来说,你就是你。所有的……磋磨,蜕变,通融,我都能接受,我愿意接受。我非常……愿意。
那你会反悔么?
我不会。他整个人绷紧,期期艾艾地说,我不反、不反悔。
他这时仍醉着,醉得更深,却像极了醒着,眼波粼粼,语气郑重,牙关都有点打磕。康崇看着他,心软得脱了形,一着不慎就要失陷,至于将陷到何处去,他想,没关系。他无所畏惧。
阮妍深感大事不妙。
她挂断第八个无人接听的去电,家门被人敲响,跑去一看,喝醉的景允被康崇背了回来。尽管难以置信,她确认是自己亲生儿子,不抽烟、不酗酒、不纵欲、各方面都收敛自律,如今伏在康崇肩上,脑袋一摇一晃,些微蓄长的发丝被汗濡湿,贴着额头,脸红扑扑的,嘴唇有点浮肿,呼吸湿热,已然进入深度睡眠。
她想问什么,又没问出口,康崇用口型向她和景越冬问安,踩掉鞋子进屋,把景允背到卧室,虚掩住门,在里面呆了一阵,大约三五分钟。
房间内灯灭着,隐隐烁烁,什么都看不清,间或传出床板负重、布料摩擦的响动,细碎的低语声后,重归静逸。
少时,康崇拨开一掌宽的门缝,走了出来,他把润唇膏放回景允枕边,用无名指沾了些润泽的膏体涂抹嘴唇,上下一抿,将门关好。
阮妍这才放声讲话,她给康崇倒了杯凉白开,忧虑地问:“没事吧?”
康崇道了谢谢,一口气喝掉半杯,才摆摆手,趁着身高自然地揽住她窄小的肩,宽慰地说:“没事阿姨,给他调一杯蜂蜜水放床头,半夜醒了会渴,睡一觉就好了,真的没事,没失恋也没跟人起矛盾,怪那酒后劲儿大,我也有点晕。”
“真是的,俩孩子。”
他随阮妍去了厨房,看她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密封的蜂蜜腌柠檬片,挖了两勺,连带着罐底的结晶,磕在一马克杯温水里,用长条羹搅匀,嘴上松了气,眉心却仍未舒展:“我说他啊,自从剪了头发,就很反常。崇崇你发现没?”
康崇正喝余下的半杯水,闻言似乎呛到喉管,又像是憋着笑,哑声道:“嗯……是吗……”
第22章
酒喝多了,难免起夜,约摸三点来钟,景允醒了一回,衣服裤子勒在身上,令人窒息。他头昏脑涨地爬下床,扶着墙壁去了厕所,经过父母房间门前,听见微弱的鼾声,衬得周遭愈静。他轻手轻脚地摁亮厕所的灯,畏光地眯起眼,掩上门。
排解完膀胱的压力,他神志不清地爬回来,喝掉了床头那杯失温的蜂蜜水,经过半宿沉淀,杯底部分变得很甜。他重新躺平,舔舔嘴唇表面,好像舔到一层蜡,膜一样包覆着磨薄的嘴皮,是他常用那只唇膏的薄荷味,凉凉的很降温。
春末夏初换季时期,他嘴巴总爱裂,在陈蜜柑的倾情推荐下买了这款唇膏,确实物美价廉,使用感和效果都不错,非要挑剔的话,缺陷仅有一个:管身是挤压式的,膏体不是柱状,需要手指辅助才能涂匀。
是康崇涂的吧。他想。思绪不自觉发散到更多、更狎昵的触碰,四肢不由得发麻,代入越深越感异样,脸烧起来,埋进枕头,呼出一口热气。
再醒来时天已大亮。
昨晚忘拉窗帘,滥漫的光没遮没挡的倾泻进屋,照得人无处躲藏,蝉鸣声一浪高过一浪,不肯停歇。他不情愿地睁眼,彻底睁大——有个男人坐在床边。
康崇见他受了惊吓,忙用手摸他,安抚他,从眉弯至颈窝,笑着压低声音:“是我啊,我。”
他换了套着装,七分袖,九分裤,都是饱和度低的颜色,腕上搭着银链手表,打扮清爽随意,今天休假,不用上班。景允躺着没动,乱发支棱,眼神闪闪烁烁,无处发落,大半截腰晾着招眼,衣摆在睡梦中卷到胸口,这会儿想捋又捋不下来,只得抽出习惯性夹在腿间的被子蒙住脑袋,当着准男友的面,不知先顾哪头。
以前从不介意的种种细节,陡然间被放大到无法忽略。他嗫嚅着说:“……你怎么来了。”
康崇还是笑盈盈的,心情似乎极好,一伸胳膊,嘭得把门关严。
“咱妈叫我来吃早饭。”
“那你……”
康崇钻进被子,在蓬起的被罩中轻柔地捕捉了他,降服了他,亲吻他的脖颈,胸膛,肋骨,肚脐,叼住他又软又热的耳垂。
“先开开胃。”
阮妍包了抄手,红油和麻汁两种口味可供选择,酱汁的调配向来是她强项,制作手法也没难度,顶多费点时间。她年纪大了,睡不了懒觉,经常清晨六点就醒,出门晨练一趟,返回途中去早市买些新鲜蔬菜,到家之后景越冬一般也起床了,老夫老妻闲聊几句,打开电视,一边看养生节目或重播的连续剧,一边包抄手,一心两用得十分老练。
“今天去学校吗?”
她问景越冬话,把面皮铺开在手心,中央填入肉馅,上下角对折,左右角相叠,蘸水,捏紧,一个接一个包得飞快。
景越冬洗漱完,对着镜子打领带,灰白相间的短发,一双眼睛清亮有神,刮胡子,叠手帕,一丝不苟地:“嗯,一三五么,下午坐班车回。”
他是飒城大学中文系资历最老的教授之一,到了退休的年纪又被返聘,重回校园继续教书,每周只有三节课。学生们爱戴他,舍不得他,他也愿意和年轻人相处,不图那点工资,重要的是乐在其中。
“那我做你晚饭了啊。”
“好的,好的。”
今早老康家儿子来蹭饭,阮妍便准备得丰盛一些,做了道酸辣汤,凉拌三丝,都是爽口解腻的菜色。抄手即将下锅,她提高了嗓门,道:“你们俩,别磨蹭了!景允起来洗澡!洗完吃饭!快点儿!”
话音甫落,景允就咣当一声拽开卧室门,像被人追赶,头埋得很低,喘息粗重,正慌忙往下抻衣服,扯腰带,内裤露了条边,毛躁得不像平时的做派,一句话不说,闷头冲进浴室就反锁了门,让景越冬来不及看清他胸前一晃而现的斑驳印迹究竟是什么。
浴室里响起溅落的水声。
没等他爸厘清头绪,康崇也大大方方地走出来,神清气爽地问:“阿姨,你有衣服要干洗么?我待会儿送景允去单位,然后拐银行办点事,办完去干洗店取个西装,有的话我捎着。”
“有有有,太好了。”
他帮阮妍端饭,盛汤,像在自己家一样,随她取来两件大衣,又去景允卧室,拆掉床上染了酒气的四件套,一并装进手提袋里,放到沙发上显眼的地方,走时不至于忘。这时浴室门开,现出景允穿戴整齐的身影,靠着水池刷了两遍牙,用吹风机烘干头发,往脸上喷喷雾,防晒,打理停当,才过来餐桌旁坐下,带着一股洁净而青涩的香气,类似竹子或仙人掌。很适合他。
他舀一勺麻酱淋到抄手上,剥了个茶叶蛋放进康崇碗里,指甲盖薄薄的,透着健康的粉色,眼角也泛着红,更深一度的颜色被衣襟掩盖,散落在前胸和心口,弯腰时恐怕会暴露。
他们第一次在吃饭的时候没怎么讲话。
因为有康崇送,景允今天出门较平日晚些,路程本就不远,开车至多十分钟。到了出版社大门外,康崇把车靠边停了,问:“晚上要我来接你么?”
“不用。怪麻烦的。”景允解安全带,“你办完事儿就回家好好休息,下午睡一觉,少抽点烟。叔叔阿姨也快回来了吧。”
康崇一时不响,半晌才应:“嗯,中午十二点下机,早上给我打过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