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12 只因相习已入深 (04)
街上，我用力奔跑着，人海茫茫的，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上哪找孙景熙。
也许他正在家里收拾行李，也许他已经和何念甄碰面，又或者他在离开台湾以前，去了最值得纪念的地方走走看看。
我毫无方向，只能想到哪、去到哪，一处一处地找。每当我看见高挑腿长的异性身影，我的心就被高高提起，最后又被重重摔落。
我去了他家，发现大门的密码锁换了，就连电铃按了也没人回应；我去了他经常慢跑的河堤边，除了正用喷枪生火烤肉的人群，眼下没有任何成年人；我也去了他最喜欢的轻食咖啡厅，问了那个我们彼此都熟识的店长，仍然是一无所获。
我去过所有他平时会去的地方、走进所有他喜爱的店家，从早，找到晚，过去从没想过这幺小的一个城市，其实大得足以将我和孙景熙各自所处的角落，分裂成拼凑不起碎片。
真的……来不及了吗？
压着胸口，我大口大口地喘，最后来到公园的鞦韆旁。
也许是因为我们曾在这个地方许诺过，这辈子就当彼此不可取代的朋友，儘管心里知道他可能只是随口说说，我却还是很当一回事。
以往，每过一年，我们就会一起到鞦韆旁的大树下埋一张字条，留给隔年的彼此。
在组织的事爆发以后，我几乎是刻意地迴避这个地方，不再留下任何讯息，也没回来取过从前留下的纸条。
这次没带任何器具，我跪了下来，就用双手挖开地面的土。究竟花了多少时间我不清楚，直到最后我从中翻出当年的玻璃罐，取出几张捲成轴状的字条时，孙景熙那率性却不失工整的字迹，顿时令我两眼温热。
「认识妳这种文学女性真的有不小的副作用。妳都不来了，这种时空胶囊的游戏，我还像个傻子一样一个人继续玩。我知道妳气坏了，但我还是不想失信于妳。」
静静着纸上的一字一句，两行泪水滑过脸颊。
「终于，妳的噩梦结束了。摆脱我、摆脱组织，妳的人生回到原来该有的状态，我早就该消失。妳可以彻底忘掉关于我这个人的一切，也可以乾脆就当作我死了，现在，我只希望妳能重新站起来。」
仅仅是读完这两条讯息，我就已经明白一件事。
孙景熙他……还是每年来。
即使是他消失的那段时间，他也不曾缺席过，甚至一年之内就来过数次。
缺席的人，竟然是我。
「我们不做朋友了吧。可能的话，我想换另一个身份，保护妳一辈子。多年来，我有过多次这样的念头，直到现在我才发现，只要有我在，妳就会一再的面临危险。我对妳最好的保护就是离开妳。所以，别再对我牵牵挂挂了。」
他留下的最后一张纸条就是这个了。
抓着纸张一角，我不再有任何动静，眼泪却扑簌簌地流。我痛苦地抽咽几口，最后抚着热烫的眼，整个人哭得神情扭曲。
慌乱地揉掉眼泪，我扶着一旁的树干，磕磕绊绊从土面上站起。
「孙景熙你在哪里？这上面墨水还没全乾……你就在这附近对不对？」
我东张西望，四处在找寻着孙景熙的身影。
「你出来啊！为什幺要躲着我？为什幺这幺多年来，没有勇气对我说出真心话？我叫你出来见我，你听见了没有！」
对着空无一人的四周吶喊，我开始跑了起来；绕过树下的长椅，池塘边的凉亭，整座公园不晓得这样来回兜了几圈，最后我来到中央的水舞广场。
停在广场边，隔着从地面喷起的水花，我看见对面也出现一抹人影。而后水柱越降越低，如同湍急的河水流向悠长的下游，渐渐趋于稳定。
即使横越这样一个圆环的距离，我依然可以察觉那个人胸口细微的起伏，或许他也跑过，或许没有。
我和他同时起步走向对方，此时广场中央的灯光开始一盏一盏的亮起，映射成和谐的色调。当我们停下脚步，周遭的水花和灯光交互作用，色泽斑斓的水舞织起一层隐形的网，彷彿就此将我们和外界隔离。
见到他了。
我终于又见到孙景熙了。
「……我听说妳出车祸。」
首次地，他在我面前表露出惊讶，此时的他没有从前的游刃有余，攒着手机的手，还有些僵硬在半空中。
「听谁说？」
「刚才，接到绍卓的电话。」
即使我还没对孙景熙否认车祸一事，在短短的一问一答里，他似乎就已经明白发生什幺事。而后他像是累了也像鬆了口气，就这幺席地而坐。
我大约能猜到，车祸大概是于绍卓为了让我和孙景熙见面，而对他撒的谎。
那个滥好人……
谢谢你，于绍卓。
走到他身旁，我也坐了下来，「你不是一直在躲我吗？这次被于绍卓骗过来，我以为你又要跑掉了。」
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仅只是淡然瞥过我，唇边扬起清浅的弧度。
「妳人没事就好。以后晚上尽量不要一个人外出，要是真的有什幺需要，基本上绍卓都有办法处理。现在不是有朋友了吗？下次出门前，最好先让人知道妳要去什幺地方，真的有状况的时候才能──」
「你要走了吗？」
不等他把话说完，我一句话已经发落下来。
他没声音了，那也就表示我说对了。
「在这个我们约定过要永远维繫友谊的地方，你打算抛下这里的一切、抛下我们的曾经，一个人离开？」
「我和妳之间不是友谊，就连起先接近妳都是有目的的。」
「那为什幺你一听到我出车祸就要赶过来？」
面对我的追问，孙景熙起身，「……现在追究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我还有事，妳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说罢，他头也不回。
「孙景熙──」
我在他后头，用力喊了出来。
「你对我最好的保护不是离开我，而是留下来，当我最强的后盾！」说着，我眼眶泛泪，「我看过你写的瓶中信了，甚至还听见今早你和何念甄的对话……孙景熙你这个胆小鬼！连心里话都不敢当面跟我说，只敢偷偷摸摸写在纸上，现在你还要偷偷摸摸离开台湾！你这个王八蛋！」
在我一连串的斥骂后他终于回头了，与我相望的同时，我彷彿能够感受到他内心的挣扎。他的双眼有些起雾，眸中一层薄薄的水份，在灯光的照映下成了波光粼粼的海面。
此刻的我们也许真的心灵相通了，他的混乱犹豫、我的百感交集，都藉由这一个眼神传达到对方心中。
「像我这样的男人……」抚额，他自嘲地笑，「妳怎幺会喜欢？」
「你在说些什幺？像你这样的男人，天底下有哪个女人不喜欢？又高又帅……头脑好，反应又快，你要我上哪找第二个可以陪我研究密码学的孙景熙？」
慢慢走上前，我对他莞尔，「可是我不喜欢你太帅，我不喜欢所有女人都绕着你打转。因为我喜欢你，我喜欢你老装作一副花花公子的模样，事实上却绅士地为我拉下掀起的裙襬。我喜欢你从不说动听的话，却总是做出世上最动人的举动。我喜欢你即使活在阴暗之中，也有不输给阳光的力量。我喜欢你心口不一，喜欢你离我最近，喜欢你就是孙景熙。你呢？你喜欢我什幺？」
说话时我明明一直笑着，眼前的画面却逐渐被水幕攀盖。
孙景熙听完脸孔朝下，阴影随之映在他挺直的鼻梁上，而后他伸手一拉，我顿时落入他怀里。
「又哭……」他揉揉我的脑袋，语气格外稳重，「好了，别哭了。」
他将我抱紧，声音正好就落在我耳旁，「其实我一直都喜欢妳有我没有的诚实，也喜欢妳虽不擅社交，却对谁都一视同仁。不管是妳的直来直往，或嘴硬心软，凡是有关于妳，总会让我固执地想尽办法去维持。」
「认识妳到现在，我瞒过自己的身份，也瞒过自己的目的，可是我真正对妳撒过最大的谎，其实是否认自己对妳的感情。」回忆一幕幕涌现，以往那些吵吵闹闹有如潮水，排山倒海而来。
轻轻将我从怀里鬆开，他对我说，「其实，简书忆，我喜欢妳。」
闭上眼，我的唇贴上他的。
「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