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迷雾餐厅

第26章生离死别

海棠书屋备用网站
    第26章生离死别

    (31+)

    唐力浑身发冷,剧烈的颤抖着。

    他不得不承认,最让他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当年他痛下决心,抛妻弃子,为着内心深处的一个执念。他离开她们的时候,妻子哭的撕心裂肺,女儿被送到外婆家去了,没有参与到大人们惨无人道的互相毁灭的关系中去。他想她,却不敢去见她,怕一见到那稚嫩的小脸蛋,就会失去勇气。他走也是错,不走也是错,他这一生,反正是错上加错了。

    他也骂过自己是禽兽、不是人。可人一旦有了执念,就像是走火入魔一样,20多岁的朱黎总是在他眼前转啊转,他忘不了那年的冬天,忘不了对他一生至关重要的两个人。

    米哈希尔和朱黎。

    那可恶的车祸,撞碎的不止是米哈希尔的胸膛,还有他们所有人的人生。

    他在无数个夜里失眠,辗转反侧,内心像被一把锯齿反复的切割,痛苦,无奈,浑浊,不能回忆的过去,不能展望的未来。他只寄期望于终有一天能够达成所愿,留在朱黎身边,和她一起生活。这仿佛远在天边的期待和希望,如今就要实现了,可是这么快就要破灭了?

    他不甘心,可又无法怨恨她们。

    这个时刻,他彻底被动了,也彻底迷惑了。

    刚刚朱黎还笑颜如花的跟他打情骂俏,可是这个女人转脸却在他心猿意马、想入非非的时候给了他致命一击。刚才的片刻温存竟使得这一刻更加严寒刺骨。她对他,究竟有没有一丝丝情谊?还是把他当做是跳梁小丑一样戏弄,看够了他献的殷勤,这才狠狠地踢他一脚?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朱黎这女人的心真的太难以捉摸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误,在对待女人的问题上,总是晚了一步。

    他不得不开口了。

    “你说我的女儿?她找你?”

    朱黎镇定自若的看着他,不置可否的笑笑。

    “你怎么知道是我的女儿?你以前见过她?”唐力沉重的又追加了一句。

    “呵呵,看出这个很难吗?她遗传了你的卷发和你的眼睛,非常像。如果说那不是你的女儿,就一定是你的妹妹。”

    唐力颓然的坐倒在椅子上,铁管的座椅被他压得吱呀吱呀叫。“我没有妹妹……我明白了。她,她找你什么事?”

    朱黎抚摸着手背上还没来及撕掉的胶布,似笑非笑的说:“你不用紧张,其实你女儿很可爱,看起来非常像你,不太像你的……前妻。对不起,那天在度假村,我在看到了她,也看到了你们所有的争执,她给我的印象并不深刻,甚至都没能让我警惕起来。但你的女儿不同,看起来,她不太想让我好过。昨晚,她装作是一个来吃饭的客人,当然,确实也吃了,最后……最后把我那里搞得一团糟。我受不起这刺激,居然被她弄晕了。当然,也不全是她的错,你知道我这身体,时好时坏的,有点什么情况也不稀奇。呵呵,如果她知道我住进了你的医院,而且还和你一直在一起,不知道会不会……”

    唐力听到这里,站起身来,走到朱黎身边,跪倒在她的床边,把头埋在她的大腿边,再一抬起头来,已是满脸泪痕。“黎黎,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上次见到她……她没有说女儿也带过来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朱黎看他泪眼婆娑的像个孩子,突然有了点怜悯之心,想用手抚摸一下他的一头卷发,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听他说。

    “她今年应该是16岁了,我已经离开她们好多年了,中间只见过她三四次,还都是小时候。卷发,是的,卷发,她遗传了我的卷发,小时候就是。但我真的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了。她后来不肯见我,说要和我断绝父女关系。她妈妈也恨我,她们都恨我……”

    “为什么离开她们?”朱黎想要知道事情的缘由。

    “我……为什么……”唐力擦擦眼泪,吞了一口口水。“感情的事情吧,没有为什么。就是想离开了,我必须得离开,不然我……黎黎……”他欲言又止,哽咽着难以说下去。

    朱黎叹了一口气,把眼睛看向窗外。

    “算了吧。”她说。

    唐力听了这话,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满脸戚惶的问:“什么是算了吧?你不想再跟我在一起了吗?就因为昨晚的事?她到底跟你说什么了?”

    “她什么也没跟我说。她就像一个普通的客人一样出现在我面前,只不过,饭没有吃完就走了。临走给我留了句话……”

    “什么话?”

    “呵呵,挺难听的,我估计你也不想听,还用我跟你复述吗?无非是一些诅咒我的话罢了。我并不迷信,我不信诅咒这些话,更不会被几滴血吓倒。但我不能接受的是不能接受的是,你既然已经离开她们了,为什么没有处理好这些关系。为什么让她们怀着这么大的仇恨,甚至仇恨你身边的每一个亲密的人。这种仇恨让我害怕,让我胆怯。我并不在意你的过去,因为因为我也曾经有过一个深爱的人,但你不同……”朱黎心伤的回答。

    听到“几滴血”,唐力更害怕了。“血?你们发生了冲突?有人受伤了吗?是你还是她?”

    朱黎看他惊慌失措的样子,知道他是担心自己的女儿,突然觉得有些心酸。“当然是她,不过,不是我弄伤的她,是她自己。不过你放心,她没事,从我那里逃走的时候,溜得比兔子还快。”

    “哦”唐力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随即陷入深深地痛苦和对女儿的担忧中,很久才回过神来,他说:“黎黎,你刚才说,我和你不同?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还跟她们藕断丝连,我欺骗了你,是这样吗?”

    “唉,就算是吧……我也说不好。我觉得你没有能力处理好感情上的事情”。朱黎不知道怎么表达好自己的情绪。

    “不不不不,你相信我,我真的可以处理好这些事情的。是我忽视了她们的存在,我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她们不但没有接受现实,反而对我……对不起,无论如何,我还是应该向你说实话,之前有一件事我隐瞒了你,其实我和她还没有离婚。我只是,和她们分开了……”

    朱黎的牙齿都冷的颤抖起来,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原本非常厌恶他的前妻和女儿,听到这句话却一点怒气都没有了。她的心仿佛被吞噬了,一片冰凉,原来,这个男人,真的是处心积虑来骗她的,到现在,隐瞒不下去了才说出实情。

    朱黎不等他说完,静静地冲他摆了摆手:“我不想听这些。真的不想听。我本来就像个缩在壳子里的虫子一样,我守着我的一亩三分地,我过得好好地。你为什么要出现,为什么要来打扰我?”她说着说着,委屈的眼泪夺眶而出。

    “打扰你?”唐力一阵发蒙,酸酸的味道逐渐吞噬了他的心,原来这一切在她看来,不过是多余的打扰,原来自己是那么的讨人嫌。

    “难道不是吗?你知道的,我的过去,你知道我过得是什么样的人生。而我却对你一无所知,我以为的,那都不是你……”她说不下去了,低头掐着指甲不再吭声。

    唐力的脸色看起来很难看,他沉默不语了半天。内心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他最终站起身来,抽出张纸巾,擤了擤鼻涕。

    “……好吧,对不起。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出现,更不该……想要追求你。我不配,我就是个流氓,坏人,十足的混蛋。所有错都是我一个人的。”他自暴自弃的说了一大堆话。

    “你”朱黎见他这个样子,心里也略有些不忍,但却说不出安慰他的话来。

    “解释的话你不想听,我也就不说了。我女儿对你的伤害,我向你道歉,你想要什么样的补偿都可以。”

    “补偿?补偿就算了吧。我我也不需要什么补偿。”

    “那,你给我时间来解决好这件事好不好?我向你发誓,我肯定不会再让任何人来伤害你。”

    朱黎抬头看了他一眼,安静却坚决的说:“你走吧。就当一切从未发生,你从来没去我那里吃过饭,我也从来不认识你。我不恨你,真的。”

    唐力听到这话,难受的用力绞着双手,他一米八多的大个子此刻显得竟有些佝偻了,鬓角的几丝白发格外显眼。他张张嘴,舌头干燥的粘在牙齿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默默的看着朱黎,看了又看,仿佛这辈子是最后一次看她一样。她往床上一躺,把身子转过去用被子蒙住了头,不给他任何的回应。

    过了许久,朱黎听到了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她不敢看,不敢再跟他说一句话,在被子里放声痛哭起来。

    唐力踉踉跄跄的走在医院的走廊上,日光灯明晃晃的,照的他的眼睛发痛。他脑子混混沌沌的,脚底下却鬼使神差的走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再也动弹不得。还没到开诊时间,门诊大楼一片寂静,过了没几分钟,外面传来了脚步声,一个脑袋鬼鬼祟祟的伸了进来。原来是急诊科的邱大夫。

    他看到唐力失魂落魄的样子,没敢进来,站门口小声的说:“我刚才才看见你过来了,我就跟着你来了。我那边人太多,我也没敢喊你。这是你女朋友的ct报告,你要不要看看?”

    “ct?哦哦”唐力才反应过来,他轻轻地揉了揉眼睛和太阳穴。“你进来坐啊?站在门口干嘛?”说完站起身给老邱拉了把椅子。

    “咳咳,我晚上忙的很,看你也一直在病房,我就没打扰你。另外一个,这件事,我还是想私底下来问问你。当着你女朋友的面,我觉得不太合适。”

    “怎么啦?到底啥事,说吧。”唐力心里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其实,哎,你不要紧张嘛。就是我发现小朱头上有骨折的陈旧伤啊?估计年代也久远了吧?这事,你知道吗?”

    唐力沉默不语,想了想才回答:“知道,虽然我们认识不久,但她有告诉过我。你是不是怀疑,她的这次晕倒跟这个陈旧伤有关系?”

    “那倒不是,晕倒的原因有很多,我现在还不清楚她是什么原因引起的,最有可能的直接原因是低血压。她送来的时候低压50,高压才80。我看她身体也不是十分的瘦弱,这个也许和遗传有关系,也许和病人最近的健康状况有关系。”

    “她,她昨晚有点事情,受了些刺激。”唐力回答。

    “呵呵,不会是你要和人家分手吧?我看你这一脸苦逼的样子……”

    “没有没有,不是的。这个你就别猜了。还有别的事嘛?”唐力有点不耐烦了。

    “有,还有个更要命的,我还没来及说。你看这儿,这是我刚拿到的正式的报告。在这个部位,有个14*18mm的不明物,考虑是脑血管瘤,这种畸变有可能是先天的,也有可能是头部骨折之类的外伤促发的后天病变。我问你,她是不是经常会有头疼头晕,有时候还会引起呕吐?”

    “什么?”唐力一惊,从他手里抓过报告,仔细地看起来。此刻,他的眼睛好像不能聚焦一样,看来看去都是模糊一片,最后他把报告一丢,自己往椅背上一躺,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他太知道什么是脑血管瘤了。

    就像一颗定时炸弹那样埋在脑子里。

    他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之中。事情已经不按他的设计走了,偏偏又遇上十年前那次车祸的阴影。是因果报复吗?不对,朱黎是那个没有错的人,为何要报复到她的头上?

    老邱看着眼前这个哭的像个丢失了糖果的孩子一样的大男人,同情的叹了口气,悄悄地走了,替他轻轻掩上了门。

    小杜因着昨晚的醉意和劳累,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她醒来时候发现自己流口水了,枕头湿哒哒的一片,一定是夜里做梦还想着外婆的手艺。她欠起身来想把枕头换一边再继续打个盹,忽然感觉哪里不太对劲。母亲那边的被子整整齐齐的叠放着,竟像是一夜未眠的样子。

    她赶紧披上外衣,跳下床,走到客厅里去叫:妈!干嘛呢?

    没有人应声。

    难道是下楼去买早点了吗?

    她暗自揣测着,踢踏着拖鞋走到门口看一眼,发现母亲的钥匙还挂在门边的小挂钩上。钱包还搁在鞋柜的小盘子里。一切整整齐齐。

    屋子就这么大,卫生间的门大敞着,一眼就能看个清楚,厨房里也冷冰冰的,没有丝毫热气。

    母亲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不知去向。

    她开始担心起来,昨晚说的好好的,怎么一大早又不见了,难道是又去找那个姓朱的女人麻烦?还是,又跑去父亲那里闹事?

    母亲的脑子时好时坏,有时候清醒有时候糊涂。昨晚看似清醒了,也许一觉醒来又糊涂了……

    她长叹一声,坐在沙发上刚想打个电话问问母亲究竟去哪里了,屁股却搁着个东西,抽出来看看,却是母亲的手机。她连手机也没带。

    小杜迅速的思忖着,想起昨天母亲说要退房的事情,于是用母亲的手机拨通了房东的电话。

    电话很久才接通,房东的声音从一片嘈杂声中传来:“什么事啊,你哪位啊?”

    小杜费了好大的功夫才解释清楚自己是谁,究竟是他哪一套房子的租客。这有钱的包租公,起码有十套房子在放租,居然还要赶大早去早茶,为的就是10点之前买单5折的优惠,他此刻正悠闲地坐在茶楼里,一只手剔着牙,听着电话那头小杜着急的问话:“我妈妈,有没有去找你?啊啊?没有?为什么找你?……哦哦,没事没事,如果她来找你麻烦你发个短信给我好吗?让她赶紧回家……好啊好好……”

    挂上了电话,包租公向同桌的几个半大老头笑嘻嘻的说:“靓女哦!房客的女儿,靓的很。问她妈妈有没有来找我,来找我做什么?那种老货!女儿来找我还差不多,条子好的很喏!”

    同桌的人一起起哄:“想勾搭你呗,改天叫出来喝茶!我们帮你鉴定鉴定。看看好不好搞。”

    哈哈哈哈,他们一起放肆而开心的笑了,脑子里充满了对小杜这种年轻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的幻想。

    从上午等到中午,又等到下午三四点,母亲始终没回来。小杜在家里坐不住了,可她又不敢出去找,母亲没带钥匙,万一回来了进不来门,不知道又会跑到哪里去。她想了半天,要不要报警求助一下,可她好像听说人要失踪24小时才接受报案,像母亲这种有点疯疯癫癫的人,跑出去也不是一次两次,上次偷偷跟踪唐力去了度假村,就是整夜未归,回来的时候整个人就跟脱了水的茄子一样蔫吧难看。她在这十年间完完整整的看到了自己最爱的母亲是怎么从一个充满活力的年轻妈妈到一个衰老颓废的中年妇女,一点点的消耗,一点点的老去,一点点的接近崩溃。

    天都快黑了,突然门被人剧烈的砸响了,外面细细索索好像有很多人在讲话。小杜赶紧去开门,一打开,房东包租公一脸惊慌失措的站在门口,还有好多个邻居也挤在她家门前,看着她议论纷纷。

    包租公一把抓住她的手:“你快上楼顶去看看……”

    警笛声没命的响了起来。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了楼顶的天台,是怎么看到母亲斜靠在一个阴暗冰冷的角落里,身边一堆血泊,苍白的脸上早已没有了生的气息。

    天也是黑的,地也是旋转的。她的耳朵轰轰作响,里面一个炸雷接一个炸雷响起来。

    几个警察把她拖到一边,扶着她。有人给她擦眼泪鼻涕,有人呼唤她的名字,有人在给母亲拍照片,有人在驱散围观者。

    一场冬雨终于下下来了,冲淡了地板上的血迹。

    母亲以这种决绝的方式告别了这个世界,从此不再为负心人流落他乡、辗转反侧、千般追随、万般乞求。

    就算是马上能带着最爱的女儿回到自己的妈妈身边去吃上一口家乡饭的诱惑,也没有魔鬼站在窗台向她发出的召唤那么有吸引力。

    昨晚她们吃剩的煎饼果子还有一小块,整整齐齐的码在碟子里。齿尖的温度仿佛还在,可世上却再没有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