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暖风吹拂,偏西的太阳依旧歇在瞿塘峡上空,朝静止的万顷碧浪投下万千条金光灿灿的漂动幻影,宽阔的江面似乎成了一张巨大的网,正在捕捞满满覆盖的鱼。
伫立船舷,仰望山顶渐行渐远的陌生新城轮廓,我心里涌出轻微的惆怅,自己也终于踏上船头的独木跳板,弃岸登船,多年来,轮船承载过数以万计移民和同学们的未来,在船上和水面上,我找不见他们当初离开的足迹,相同的感受跨越时空和距离,在江面上方凝聚静候,准确地罩住我,还有身边那些拖家带口、背井离乡的人们心头。
姥姥在搬迁新城前就去世了,我从镇上到新城再无居留理由,每次来去匆匆,看望或送别同学,或做一些与年龄不相称的荒唐事,跟姥姥一起生活十余年的熟悉老城,它的残垣正安静地躺在我脚下,浸泡在深水之中。
我的惆怅来源于四周亘古不变的巍峨群峰,也来源于水底,感到姥姥的慈爱笑容也跟随我一起漂浮。
我不是多愁善感的人,我们这代人从出生在这片青山秀水的那天起,注定要漂泊,命运已跟江水绑在一起,它淹没我们的家,也会送我们游离四方,直至海角和天涯。
我们是天生的水命,跟老祖宗们一样,五百年一个循环,现在轮到我们。
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说来有些悲情,为了节约,是混上船的,没有座位,屁股得不到应有照顾,只能屁颠屁颠地跟在老同学身后。
看不见新城了,我仍在担心查票,听说逃票是要加倍罚款的,万一同学罩不住场面,说不定只能主动跳进湖泊,喂鱼倒不至于,虽说水性比菲尔普斯差点,他要跟我比耐力,绝对不是同一级别,此时原路游回新城脚下,只需半小时,唯一担心的是到了巫峡后才逼我跳下,那得游到第三天正午。
唯一让我心安的是,他身上那套警服,我不是狐假虎威的人,没办法啊!身上只有八百块,一半是从某个女孩子那里骗来的,另一半是从一个女人那里偷来的,偷完后是立了字据的,免得老妈满世界找我,她从前经常教诲我,教的全是做人有时不得不低头的经验,在船上,有些经验用不上,可以用来抚摸自己惆怅心灵,到了京都,没钱那肯定不行,何况不知道到时还有没有钱。
妈说,人是靠逼出来的,不幸言中了,为了那个纠缠十余年和我骗过的女孩子,只好选择离开家,狠是狠了些,但问心无愧,总比她纠缠一辈子强,因为她在纠缠中葬送的是大好青春年华。
现在,我逼自己学会心安理得,扯过同学身上的虎皮当大旗,稍微忐忑,还是能接受,由衷地觉得他这个警察当得好,尽管平时只把他当土匪。
也许真是土匪当惯了,他包里有好几万,成捆现金,竟然也没买票,更过分的是,还找一个船员要船票,说是要报销,那哥们点头哈腰,递烟递周到,说半小时后到他船舱去,并问要一张还是两张,敢情把我也当成警察。
票,我是不要的,工作干过不少,没有一个能超过一周的,为这个,老爸没少跟我怄气,也是我离家的原因之一,连单位都没有,到哪报销?除非留个纪念,纪念如何落难的。
我正忙着瞎琢磨,同学过来拍我肩膀,悄无声息地随他来到二楼船头位置,他拉开一扇铁栅门,又随即关上,掏出一盒玉溪香烟,递给我一支。
“哎,我怎么有不祥预感呢?趁现在跟你聊聊,不然等会腾不出工夫了。”他深吸一口,直勾勾地盯着我。
“怎么?2012年还有一段时间呢,够你尽情享受一番了,有那个啥就放,有遗愿快说。”我从未见他严肃过,更不知道怎么就没工夫了。
“就算2012真来了,我也是最后一个倒下的。”他笑着,却不是嬉笑,“你看,你是跟我一起出来的,总觉得不知道哪天会把你抓回来,正儿八经的。”
“亏你想得出来,你抓我?”我脑子反应慢点,但不傻,立即醒悟他想说什么,“那边真有这么凶险?”
“你知道,我这次去,是有任务的,情杀,一条半人命,死的是一个孕妇,现列为局里头等要案,据说那个哥们溜到京都去了,我去踩点,然后再派人过来。”他低头打开从不离手的黑色皮包,拉开夹层拉链,取出一个白色布袋,解开套绳,又抽出一个晶莹透亮的塑料袋,“你看过后马上忘掉,懂了?”
我怔怔地点头:“什么呀?神经兮兮的。”心想不会是大麻什么的吧,这又不是在ktv?伸手接过袋子。
“你小子别吓着,这是一块人肝。”他抢过袋子摊在手心。
“什么肝?你带……”我把跑到嘴边的傻问题吞回去,定睛细看,深紫色,拇指大小,像一小块熏肉,我的心一阵乱跳,不知道这挨千刀的萧鹏为何让我看这个?
他看我有点战战兢兢,乐道:“这是受害者的,拿到那边去化验,死因是中毒,剧毒。”
“你打什么鬼主意?不会让我给你当卧底吧?”我再笨,也懂得自吹是现代福尔摩斯、马上要提升刑警队副队长的他,会毫无来由地给我看这个,从上小学起,他一撅屁股,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
“别自作多情,你以为玩潜伏呢,就你当卧底,不打就先招了,还卧个屁,我是好心给你提个醒,老人说不见棺材不掉泪,让你看看这个,你也好知道社会上的血与泪,零距离感受现实的凶险。”他越说越来劲,“我给你说杨逊,在外面,跟家里完全是两回事,你知道这边有多少人在那边扎堆吗?你知道那边大多数的人都靠什么生存吗?”
“肯定没你清楚,但也知道一些,用不着你给我上课。”我掏出自己的云烟。
“那你说说看,我洗耳恭听。”他推开我的手,顺手把手中烟头扔江里。
“听说到京都的就有好几千人,聚集在两个区里,只要能挣钱,什么都干,听说给那边的警察同志添了不少麻烦。”我平时深宅家中或泡网吧,毕竟也耳听八方,好些过去的死党也在京都,初中和高中时期的同学加在一起没有一百,也不下数十,几乎遍及大小角落,跟他们说的话都装在我心里,这也是我敢离家的原因之一。
“还有呢,你怎么呆下去?”他小心翼翼地把塑料袋放回包里。
我顿时卡住,这是问过自己不下百遍的问题,又不想被他小瞧:“劲锋、海潮、肖坚、金诚他们,还有那么多比我差得多的人,都能呆下去,我为什么不能?车到山前必有路。”底气有些不足,不喜欢豪言壮语,偏向虎山行的劲头不缺少。
“我告诉你,凭你现在的状况,只有两条路,一条是死路,就是此路不通,另一条,我提前把你抓回来,让你悬崖边上勒马,不是我当惯警察,有抓人的瘾,只因为我太了解你,不用坏人带,你自己就是坏人一个,不知道哪天惹下什么大祸,真有这一天,我还是得亲自出马,你还少受点罪。”他拯救未来罪犯的神态。
听他这样一说,我的气反倒消了,这世道,哪有警察跟未来罪犯提前预约的,当他是忠言逆耳,我笑道:“哎,我俩说好了,要真有那么一天,你得亲自前来,束不束手就擒呢,看我心情,但不能给我带手铐。”
“不带手铐?可以啊,五花大绑,反正该说的已经说了。上去。”他再次打开铁栅门,就像在打开监狱铁门。
我心里冷笑,老子从小都是野生放养惯了,真要面对那些都市里成长起来的绵羊宝宝,肯定是狼入羊群,听说他们成天只知调戏动漫中的眉眉,在玄幻游戏中腾云驾雾,在穿越中梦想帝王生活,有的人连猪血如何从猪喉咙里放出来的都不知道,更没看过鲜血喷发的壮观。
跟到三楼,萧鹏径自推开驾驶室后面一扇门,我一下愣住了。
里面烟雾缭绕,人影重叠,不足七、八平米,竟塞进十几个人,分成三堆玩扑克,见我们进屋,一半人跟萧鹏打招呼,其余人只关心眼前牌局,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透明人。
“周胖子,船票?”萧鹏挤进唯一桌子旁边的人堆中。
“早准备好了,给,两张。”周胖子掏出船票。
“谢了。”萧鹏转身把其中一张递给我。
“我要这玩意儿没用,你都收着。”我知道萧鹏一见赌局,脑子就堵塞。
“让你拿着,赶紧收好,像保护身份证一样。”萧鹏看桌上堆满红色钞票,低头从包里拿出一匝钱,“这是我兄弟杨逊,今后都照应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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