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罩外的玫瑰(02)
哥曾经和我说:「妳就做妳自己最原本的样子,别人怎幺看妳的无所谓,妳活得开心就好。」
从我活到目前为止十七年,没有一天把哥的这句话忘过。
可是我唯一一次的听话,却害到了哥,让他为了我受尽伤害,让我即便想要保护他,却仍旧无能为力。我始终不是一个好妹妹。
从小到大,我都是被哥保护着,并非我太懦弱,而是我个性冲又直接,讲话不懂得拐个弯再说,只会直肠子通到底。结果害得我成长过程中得罪了不少人,最后都是由哥出面替我道歉,收拾烂摊子,有时还得为了我去打架。明明这些都是他不擅长的,但为了我,他做了太多牺牲。
爸妈常笑着说哥有我这个常惹麻烦的妹妹应该很无奈吧,但哥往往只是带着一身伤,默默地替自己擦药。有时我为了他受伤哭得唏哩哗啦,他也就只是安静地摸摸我的头,用手替我擦眼泪。
我想,我真的让哥很头痛吧。
但是我依然不够成熟,不懂得再更听话一点,做个乖巧懂事的妹妹,让哥要替我挨刀子。可是儘管受了那幺重的伤,哥依旧不吭半声,我甚至愚蠢地问了他:「你不痛吗?」
哥躺在病床上凝视着我半晌,用手指向他自己的心窝,「有人欺负我妹妹,心会痛。」
我忍不住嚎啕大哭,明明先前受尽了屈辱也没掉半滴泪,却因为哥的温柔与疼惜弄哭。我想我亏欠哥的太多,就算这辈子想要报答,恐怕也是报答不完的。
如果我不是哥的妹妹,也许我这一路走来会伤痕累累,可能连这一刀原本都是要刺在我身上的。只是哥义无反顾地为我承受了这疼痛的一切。
于是我决心要离那个地方远远的,不再给哥製造麻烦,带来困扰。他可以拥有更安宁清静的生活,可是只要我在,他就不会安心。所以哪怕我不是想逃避,也要离开,要走得愈远愈好。
请假的那几天,我收拾着行李,哥只是沉默地倚在我房门的门框上,用着我无法解读的眼神看着我,我只能假装看不见,收拾所有该带走的东西。就算这些并不是哥想看见的。
我明白他为我做这幺多,从不是希望我走。
当时哥出院得知我要转学,非常生气,把整个房间里的东西都翻倒,还歇斯底里地怒吼,不懂我为什幺要这样做。可是我只是默默地承受哥的怒气。
我记得他从不曾生气,就算我犯了错也一样,但哥早该对我发火了。或许他一开始这幺做,我们都不会走到今天。
一直到了要出发去乡下的那一天,哥才停止了怒气,要我去乡下时乖一点,因为太远,他没办法立刻赶到。我点点头,哥难得地对我微笑。
哥是个老实人,做事基本上也算一板一眼,不过他这个人生里最不一板一眼的就是我的存在了。哥不常真心地笑,能看见他真心笑着很不容易,但我想在我远离哥的生活后,这个笑容也许会比较常出现一些。
哥如果可以更快乐一些,我也才不会那幺内疚。
我终于还是提着行囊,远远地把自己放逐边疆。
放学后,我扎起头髮、捲起袖子地到阿嬷的菜园里帮忙,虽然只是浇水或帮忙提菜,但阿嬷从没嫌弃过,只不过要我学着用手捏死菜虫,这样她会更开心。不过我每每蹲在菜叶前望着和菜叶同样颜色的虫慢慢蠕动,我就鸡皮疙瘩爬满手臂,真要我杀了牠,我宁可放火烧了这株菜。
所以儘管心里对不起阿嬷,我还是没办法痛下杀手,转身就当没看见了。
不过这一个阵子以来,我跟着阿嬷也多少学会了栽种东西的技巧,而且赤脚踩在泥土上闻着菜叶和泥土混和的气味感觉很好,比都市里的汙气好多了。觉得整个人身心都很舒畅。
后来我会和阿嬷边聊边走回家,这是我搬来这里之后每天放学后都会做的事情。阿嬷因为有点驼背,加上本身就矮,足足少我一颗头的高度,因此阿嬷必须微微仰头才能看我。在阿嬷身上,我看见了岁月,以前还让她牵着在田野里走,现在我已经超过和她并肩而行的年纪,能轻易搂住她了。
以后我也会像这样吗?我不禁会这样想。当晚风迎面拂来,我又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了,我想吃晚餐。
「阿嬷,妳今仔日暗时要煮什幺?我足枵 。」
「有炊卵喔,今仔日我有去街仔买肉转去腌,等咧等妳阿公转去厝里我就去炒 。」
「好!」
换做是还没搬来的时候,我现在大概在打工吧。没有时间想晚餐吃什幺,总是忙着招呼客人就来不及了。
哥那时常要我辞掉工作,认真唸书就好。的确家里不缺钱,只是我也不喜欢窝在书桌前和一堆公式或文法相处,我比较喜欢和人群接触与沟通,这种生活我觉得自在许多。
但也因为这样哥总得在我下班时特地过来接我,一开始还被店长亏说是男友的温馨接送情,后来经我解释才知道是我哥。结果反而是她自己煞到哥,每天没客人时就缠着我问哥的事情,我还拿这件事情亏哥,哥仅仅是面露浅笑,没有多做回应。
现在想来,好像都变成回忆了,明明不是太久以前的事情,却老早不同以往了。
我不知道时间是不是也在我身上留下了什幺。
吃完饭后,我和阿公两个人待在门庭乘凉看天空,别人家晚餐的香气都伴随着晚风吹到我们家里来了,不过我还是认为阿嬷煮的要好吃多了。晚上还加菜,有阿公钓的鱼呢!
阿公喜欢钓鱼,早上会下田耕种,可是只要到下午就会到附近的溪边钓鱼。我觉得阿公除了喜欢钓鱼,最喜欢的应该还是那种自在自适的感觉吧。
这几天阿公似乎都有不错的收穫,所以晚上大部分会加菜吃点鱼肉。阿公是个不太会显露情绪的人,可是也算不上严肃,因为从偶尔的言谈中可以感觉到他非常开明的想法和慈祥的语气。
所以我很喜欢在吃饱饭后坐在门口看着阿公抽菸,然后在星星的闪烁下和他聊些我在学校的事情。阿公不太会提问,所以大部分都是我自己说自己答,阿公只会面带微笑地看着我,我也回以一笑。最后两人都沉默地望向天空,看着香菸的丝缕烟雾薄薄地上升到眼前,又淡去。
这样的生活非常惬意,我常在想,如果我是从小就生活在这里,那如今我会不会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会不会变得更温柔一些?
不知道,无法想得太远,因为现在的我已然成长,既有劣根性估计也是无法改正了。想一想,我还真是个不受教的人啊。
不过我很满意。
「阿公,我欲去甘仔店买饮料,你有啥物需要我买没?」我忽然跳起来,觉得口渴,很想喝点汽水,所以决定去杂货店买来喝。
阿公点头,将香菸丢到地上踩熄,从口袋掏出百元钞给我,「妳帮妳阿嬷带一罐沙士转来。」
我接下钞票,就愉快地跑出去了。这里不像都市,出去还要顾虑穿着,太过邋遢自己都不敢见人了,在这里的好处就是穿得轻鬆点不要太乱就好。何况马路上没什幺车,杂货店也离这里不远,跑步大概两三分钟就到了,也算是当作在运动。
跑到杂货店后,一种老旧的气味混杂着糖果饼乾的味道窜入鼻腔,一剎那还以为自己跑错时代。可能是待在都市里太久,对于这种纯朴的杂货店有点不习惯。没办法,如果你每天都生活在闪烁的霓虹灯以及资讯不断更新的高楼电视墙和几乎万能的电脑前,这些东西你压根不会想到。
所以当我踏进杂货店时,我整个人忽然都放鬆了,缓慢地走到冰箱前找着汽水和沙士,往右还看见一个老妇人坐在椅子上打盹,此时我更有种时间倒退了的错觉。
我从冰箱拿出两罐大罐的汽水和沙士后有些犹豫,不晓得该不该把老妇人叫醒,可是把钱放着走人又怪怪的……到最后我还是得轻声呼唤,老妇人才悠悠转醒,看见我后有些慌张。
老妇人用台语跟我抱歉她刚才睡着,我摇摇头也用着不甚熟练的台语回应,等到买到了汽水,大概是十分钟后,因为意外地觉得和老妇人聊天很有趣。
虽然我好有几句话翻成台语讲都怪怪的,但老妇人不在意地笑着,用着一口乡土的台语和我对谈,感觉十分亲切。
在我走之前还塞给我一包糖果,说是有缘,希望我下次再来。
我当然还会来,面对每个温柔对待我的人,我都不忍让他们失望。
当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时,我不想用跑的了,反而是散步在这幽静的路上。因为是乡下的关係,路的两旁都是田野,但还好也有装设路灯,整条路非常明亮,也没那幺使我感到害怕。
风吹过,田里的稻穗便轻轻地摇曳,发出沙沙声响。我忽然觉得睏了起来,想着待会回去把作业写完就睡了吧。
正当我打算跨过路上一个崎岖不平的坑洞时,一旁的草突然传来不是风吹动的声音。我吓到寒毛直竖,定在原地动也不动地凝视着那不断蠢动的草丛,开始胡乱猜想我遇到鬼了,我还以为我自己八字很重等等的,整个脑袋都开始错乱起来。
唰一声,有个人从草丛里猛然站了起来,吓得我放声尖叫,摔到地上去了。
「吓到妳了?」那男人拍拍身上的稻草和泥土,一脸平静,好像他从那草丛里窜出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是我大惊小怪了。
「我如果有心脏病,现在就被你吓死了。」我大口喘气,捂着胸脯瞪大了眼,觉得心脏好痛。
「把手给我吧。」男人似笑非笑地伸出手,好像觉得我的反应很有趣。
「你不是鬼吧?」我没即时伸手,反而有点胆战心惊地问,虽然有点愚蠢,因为如果他是鬼我跑也来不及了。
「吓到妳很抱歉,但也用不着咒我死吧。」他垮下脸,手还僵在空气中。我这才把手搭上,让他把我拉起来。
「因为正常人没事不会从草丛里冒出来啊。」我拨掉裤子上髒灰,不禁抱怨着。
「这是个人自由。」男人耸肩,摘下他黑色的鸭舌帽,用他同夜一样黑的眼睛直瞅着我,「倒是妳,一个人在小路鬼混才是奇怪吧。」
「喔对!」我瞬间想起我滚到一旁的两罐汽水,跑过去捡了起来,「我是去买东西的好不好?」
「还是早点回家吧妳,小心下次真的遇到鬼。」他的语气变得阴森森的,重新戴上鸭舌帽后还假鬼假怪地冷笑。
「神经病!」我扮了个鬼脸,拎起塑胶袋就赶紧跑回去了。
我想歹年冬厚肖郎是千真万确的,也暗自祈祷不要再碰上这种吃撑了没事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