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罩外的玫瑰(06)
「拜託你不要跟着我好不好,很像变态耶!」我背着书包,一再地想避开他,可是他又一直跟着我,我不胜其扰,只好转头大吼。
「妳很兇耶。」江景皓面无表情地说,他那身装扮和前两次看到的都一样,必备的鸭舌帽、黑衬衫。他是不洗澡还是只有这种衣服?
「那你就不要一直走在我后面啊!」我不耐烦地说。
「我走后面犯法了吗?」
「不犯法,可是犯到我了!」
「小妹,妳真的不知道我是谁啊?」江景皓说出了这番充满疑点的话,搞得我好像失忆一样,忘了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之类的。太鸟了,我想不下去。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摆摆手,加快步伐。
「妳真的把我忘记了,真是令人伤心啊,小妹。」江景皓腿长,不一会就和我并肩而行,还演得哭哭啼啼的,活像被丈夫抛弃的怨妇。
这男人戏精不成?还有,他未免太闲!
「够了,你乾脆直接告诉我你是谁好吗?」在他即将纠缠我到家前,我忍无可忍了。
江景皓低下头沉默了几秒,才从帽沿下抬眸瞅着我,「妳不记得大叔了?」
我皱起眉,大叔?
「以前在街上妳还自己跑来找我聊天的,虽然妳那时候才七岁。」江景皓语带遗憾,就好像我背叛他一样。
但经他这幺一说,我倒是有了印象,所以他真的是那个我一直想不起来长怎样的人吗?我开始紧盯着他的脸,试图在他的脸孔上找出关于过往的蛛丝马迹。
然后我确实想起来了,想起当年十八岁的江景皓。
原来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啊……够惹人厌的。
我在十岁前基本上都住在这里,而那时街上一直有一个穿着有些破烂,可是不骯髒,但又带着顶帽子,鬍子长得有点邋遢,总是喜欢坐在街道旁的男人。
那个男人在不晓得什幺时候忽然出现在这个乡下小镇,他一出现就是那种像是乞丐的打扮,可是偏偏他又不向人乞讨,只是坐在街旁,看着一个又一个路人经过。
据某些人说,接触到他的眼神会使人觉得一阵不舒服。
阿公和阿嬷一再告诫我不许接近他,哥也奉命紧紧看守着我,不能让我有机会跑去街上,免得被那个怪异的男人抓走。
但我从小就皮,愈是被禁愈要去看。看那个被形容得神秘兮兮的人是谁!
所以趁着一次哥午睡,阿公阿嬷也都不在家的时候,我偷偷溜到街上,运气很好地一下子就看见了那个男人。那个男人盘腿靠着墙坐在电线桿旁边,看来非常冷静地凝视着路过他身旁的每一个人。
最后慢慢地将视线放到我身上。
人常说「初生之犊不畏虎」,我想是千真万确的,因为我就在他的注视下,缓缓向他靠近。他从头到尾都看着我,说实在,他的眼神并没有让我觉得不舒服,反而觉得很好奇。
「小妹,妳不怕我啊?」他挑挑左眉,语气低沉地问。
那年我七岁,是他对我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大叔,我干嘛要怕你啊。」
「我才十八岁,不是大叔好吗?」
那年他十八岁,估计也是第一次被人叫大叔。
「比我大了十一岁,你说你不是大叔吗?」我理直气壮地说着,显然他也无言了,只是再度用那乌黑的眼睛瞅着我。
其实我当时也知道他的年纪不足以被称为大叔,可是就是想刺激他。现在想来我才发现我现在这幺白目,原来从以前就可以看出徵兆。
「妳会被妳家人打屁股的,小妹。」过了半晌,他又再度对我说,我当时困惑地看着他,「为什幺啊?」
「应该有大人叫妳不要接近我吧。」他好笑地盯着我说,我有点吃惊,当时不了解他为什幺会知道,现在却是明明白白。
他当初就知道自己的行为在众人看来多诡异,活像个随时或掳人的神经病,幸得当时没被报警抓走,现在还能出现在我面前。
「喔对啊,他们说如果我靠近你,你会抓走我。」那时七岁的我点点头,没有任何防备之心地坐到他面前。
「万一我真的打算抓走妳呢?小妹。」他微笑。
「那代表我该大叫了?」七岁的我故作天真地说,他敛下笑,微微蹙眉,「开玩笑的啦。」
「我知道啊。」
「小妹,妳心机超重。」
「心机是什幺?」
自此以后,我常会利用哥午睡的时间出来找他,虽然基本上是鸡同鸭讲,他说他的我说我的,毕竟相差十一岁能聊出什幺人生大道理?想当然是没有。
「小妹,当个朋友吧?告诉我名字。」有一天,他这样对我说,我竟然想也没想地就开口,「我不想和大叔当朋友。」
当时他一阵错愕,没想到他竟然被年仅七岁的女孩打枪了,然后我也想起我前阵子对他说的恰好也是类似的话。
「小妹,妳真的完全不怕我难过?」他苦着脸,夜黑的眼睛眨了眨,我只是笑,「大叔你才不会为了这个难过。」
「真不告诉我妳的名字?」
「不。」
「算妳狠。」他说,然后伸手拿掉他一直以来戴着的帽子,压到我头上去,而我愣愣地看着,「这可是我人生第一次被女生拒绝!」
「那很好啊。」我下意识地回应。
他拿掉帽子后的样子,我当时觉得很好看,虽然不算是帅气到我印象深刻,但也算是会让人多看几眼的人。不过我讨厌他蓄着鬍子,看起来真的很邋遢,也和他说过好几次。
他不刮就是不刮。
我真觉得这就是为什幺他隔了十年后又来到我面前,我认不出他的原因。可能我觉得熟悉,但是差异太大,不只是刮了鬍子,年纪也多了十岁,说不改变是很困难的。
更大一个主因是,他某天莫名其妙地消失了,直到我搬去北部念小学,他都未曾再度出现。就好像人间蒸发。
我承认我一度觉得很失落,因为能这样好好和我聊天的人突然就消失不见,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情。可是小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久之后我就把这件事情抛诸脑后,没再想起。
如今,他又再度出现于我的眼前,而且还是以一种成长了十倍的讨厌姿态。
「既然想起我了,也可以改掉不要叫我大叔了吧?亏我都把名字跟妳说了。」江景皓用一种意外认真的神情看着我,他是有多不喜欢被叫大叔?
「那好,我换一个。」
江景皓一听,马上点头。
「飞行员大叔。」当我再度开口,他原本有点期待的样子,瞬间被我击垮。他沉着脸,不是很开心。
「为什幺还是大叔?而且我也不是飞行员。」
「因为我来自b612星球啊!」
江景皓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但仍旧不是什幺好看到哪里的表情,「妳以为妳是小王子吗?」
「不,我是玫瑰。」我哈哈大笑。
那一天,江景皓并不了解我在说些什幺,他只是毒舌地说了我的确像是《小王子》里的那朵玫瑰,任性、爱生气。
但不用他讲,我自己也清楚得很。
我是玫瑰,也带刺,那四根刺不止是防止羊吃我,也是防人摘取。我不希望受欺负,所以必须亮出那四根刺。
但是烦恼就像是毛毛虫,就算有刺也不怕,依然在我的叶子上肆虐,以我的痛苦换取美丽。
我想是小王子太过纵容我,导致我的个性变得如此。
所以当小王子游历几个星球,最后在地球遇到蛇、狐狸、飞行员的事,在小王子藉由蛇的帮忙回来后,我都听说了。
他也跟我说了地球上那满园的玫瑰,都比不上他真心照顾的我来得重要时,我更明白我需要离开。
我爱小王子,可是,我高傲的个性只会为他带来更多的烦恼。他可以每天清清死火山,拔除猴麵包树的幼苗,挪移位置看看落日,偶尔也可以去找点灯人聊天,但就是不必为了我操心。
因为这样,我把自己从b612星球放逐,来到这里,遇到了飞行员大叔。
哪怕和小王子遇到的不是同一个,我都知道他总有一天会修好飞机,离撒哈拉沙漠与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