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话总不错。”虞亚德起身说道: “我要走了。”
“慢点!”张有全央求着说:”还有去收小黄的尸,帮帮我 忙;好人做到底。”
这个要求是虞亚德所无法拒绝的,只好又坐了下来,默 默地陪着张有全。
“唉!”张有全叹口气,”小黄死得不明不白。”
虞亚德突然想起,”我倒再问你一句话,”他说:”小黄跟 陈龙的这些花样,你真的没有听说过?”
“没有。”张有全问:”到底是桩什么生意;怎么收了’定 洋’会拆人家烂污?”
“我告诉你好了。”虞亚德压低了声音说:”陈龙介绍小黄 去行刺周佛海。”
这轻轻的一句话,吓了张有全一大跳,连酒杯都握不住; 杯子未破,一大杯啤酒却都倒了在身上,于是乱了一阵,才 能继续往下谈。
“怪不得陈龙不肯说;说了非送命不可。”
“你现在识得利害轻重了吧?”虞亚德说:”不要自己惹是 非上身。”
张有全怔怔地想了好一会,自语似地说:”陈龙不知道会 怎么样?恐怕凶多吉少;关个十年八年都说不定。”
“那也不要紧,反正他的老婆有你养。”
张有全不答,匆匆吃完饭,跟虞亚德到殡仪馆料理了小 黄的后事,直到晚上才分手。 ”不要忘记林之江的话。”临走,虞亚德还叮嘱了一句。
张有全深深点头;一个人考虑了一下,决定回自己的住 处。不道一上3楼,就发现自己所租的那间”亭子间”,电灯 亮着;不由得一惊,蹑手蹑脚地走近了,从门缝中往里窥视, 非常意外地,是陈龙的老婆,坐在他的床沿上想心事;床上 睡着一个小孩,就是他的小宝。
此来必有缘故,张有全摸一摸自己的脸,保持着正常的 表情去推开门来。像她这种移樽就教的情形,偶而也有;所 以他不必用诧异的语气,只是装得欢迎地说:”你也在这里!” ”你一天到哪里去了?我到处找你;都说没有看见。是不 是跟那个虞先生在一起?” ”是啊!”张有全答说:”我们俩在替我的表弟小黄收尸。” ”你晓不晓得,老陈抓走了?” ”我不晓得。”张有全故意吃惊地说:”是谁来抓的?” ”穿的便衣。听说是76号的人。” ”那就麻烦了。” ”现在只有去找日本人。”陈龙的老婆说:“在他抓走以前, 私下关照我,如果下半天3点钟还不回来,亦没有消息,就 要我通知你,去找统税局的一个日本顾问,名字叫川端;他 会说中国话的。” ”喔,找到川端怎么说?” ”就说陈龙让穿便衣的人抓走了,请川端先生想办法。他 自然会去查明白,是哪里来抓的。” ”那,那是明天上午的事了。” ”也不知道隔了这一夜,会出什么事。”她怨怼地说:”你 要去办丧事,也应该告诉我一声;害得我到处找,心里像火 烧油煎一样。”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明天一早我就去找川端。” ”早点去。”陈龙的老婆说:”我要回去了。” ”你不睡在这里?” ”家里还有两个,怎么办?我是托对门的杨太太照看;人 家也快要睡了。”陈龙的老婆说:”或者你送了我回去。”
这原是顺理成章的事,但张有全决定要跟虞亚德去见个 面;便藉口太累,只叫了一辆三轮车,将她们母子送回家。然 后打电话找虞亚德,居然一接就通。 ”我有个消息要告诉你,电话里面不便谈;我们在哪里见 面?” ”我到你那里来好了。”虞亚德问:”你住在哪里?”
张有全便说了地址,挂断电话,回家坐等;虞亚德倒是 很快就到了,敲开了门,先左右张望,是保持戒备的神气。 ”没有别的人。”张有全说:”你放心大胆进来好了。” ”不是我不放心,我要看看陈龙的老婆在不在这里。” ”她先在这里,一直等我。我就是因为她来了,才打电话 给你的。”接着,张有全将陈龙被捕之前叮嘱妻子的话,告诉 了虞亚德。 ”你怎么回答她?” ”我说明天一早去找。”
虞亚德不作声,点起一枝烟,将自己的脸躲入烟氛之中。 张有全为人老实,看他的样子,有些紧张了。 ”是不是麻烦很大?” ”你说谁?” ”说我们惹上麻烦了?” ”我们有什么麻烦?”虞亚德说:”我是说陈龙自己。” ”陈龙?”张有全困惑地,”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陈龙现在 有麻烦;如果川端知道了,会想法子救他,麻烦不就没有了。” ”那么,你找我来,告诉我这个消息,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林之江不要误会我嘴太快。”
虞亚德点点头,又想了一会问道:”陈龙的老婆跟陈龙的 感情,到底怎么样?”
这好像是题外之话;不过张有全还是回答了,”夫妻总是 夫妻。”他说:”遇到这种事,既然有话交代,她总要替陈龙 办到。” ”对你呢?” ”你为什么问这话?” ”你不必管。只老实告诉我就是。” ”当然不坏,而且陈龙也承认了的。” ”这样说,如果她是寡妇,或者离了婚,你就会娶她?” ”那还用说!” ”好,你跟我实说了,我才好替你出主意。我现在告诉你 两种情形,一种是你不必去找川端,对陈龙的老婆,只说去 过了。照这样,陈龙或许还有生路。” ”为什么?”张有全越发困惑,照你的话,如果我去看了 川端,对陈龙反而不好?” ”一点不错。”虞亚德说:”你只要把这件事一告诉川端; 陈龙的性命就不保了。” ”这又是什么道理,我实在不懂。” ”跟你说,你也不明白。不过,有一点我要先提醒你,如 果你不理会这件事,一旦陈龙放出来了,跟川端一碰头,知 道你根本没有去说。那时候一定要质问你,你应该有一套话 说。” ”是啊!”张有全急急问道:”那时候我有什么话说?我也 不能说是你说的;就算我说了,他问我是什么道理,我又怎 么回答他?” ”是啊!”虞亚德也承认他的话不错,不过没有疑问,只 说:”这个道理要你自己去想。” ”我想不出。” ”你如果想不出;那么,我说了你也不会明白。”虞亚德 略停一下又说,”我看你就告诉川端好了。” ”我告诉了川端;川端会去查明白。说不定就会跟林之江 说,是某某人来告诉我的。那一来,林之江不就要起误会。” ”这不要紧,明天我先告诉他好了。”虞亚德又说:”如果 你想通了,不去看川端了,明天上午先通知我一声。” ”不必通知。”张有全很有决断地说:“照他的话做总不错。 你我也没有麻烦。” ”对了!你不但没有麻烦,还有好处。” ”什么好处?”
虞亚德笑笑站起身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他走到门 口又说:”明天不管怎么样,你给我一个电话。” ”好!”
到了第二天上午10点钟,张有全果然有电话给虞亚德; 告诉他说,已经见到了川端,说受陈龙的老婆之托,去告诉 他,陈龙被不知名的人所逮捕,请他设法营救。 ”川端怎样?” ”川端好像很关心,问了我好些话;我都说我不知道。” ”对!你做得对。”虞亚德说:”这几天有什么情况,随时 保持联络。” ”我知道。”
挂上电话,虞亚德毫不耽搁,出门跳上三轮车,一直到 极斯非而路76号;很顺利地见到了林之江。 ”我特为来告诉你一件事。陈龙跟川端的关系,看起来很 密切。”接着,他将始末经过情形,细细说了给林之江听。 ”喔,多谢你来通知我。”林之江又问:”到我这里来帮忙 吧?” ”等过了这件事再说。” ”这件事迟早要过去的。麻烦不大。” ”我希望知道结果。” ”我一定告诉你。”林之江问:”我跟你怎么联络?” ”打电话给我好了:我住在——。”虞亚德找张纸写了住 址跟电话号码给他。 ”还有句话,我要请问你,你跟陈龙怎么样?” ”我跟他不认识。” ”好!我知道了。”
2御倭妙著
“储备钞”中”中央马上来”。
为了陈龙的案子,76号的高级干部,特地集会研究。准 备行刺周佛海,自然是件大案,但小黄已死,陈龙矢口不认, 又牵涉到日本人,无法深究;同时,风声所播,说日本人打 算杀掉周佛海,是件足以影响社会,造成动荡不安的事。因 此,最聪明的办法,便是将这件案子压了下来。
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显出怕事的态度,亦是示人以 弱;甚至变成对日本浪人的鼓励,那就后患无穷了。所以几 乎毫无例外地,一致认为对陈龙应该严办。
但严到什么程度呢?10年刑;长期监禁;还是处决?对 这一点,林之江提出了他的看法,看日本人的态度而定。 ”如果日本人识相,不来干预我们的公事;那么,把陈龙 办得重,办得轻,没有太大的关系。如果要来干预,正好杀 鸡骇猴,给他点颜色看看,那就非重不可了。” ”我们去要人,他给我们一个尸首;如果他们来要人呢?” 一身刀疤的万里浪问:”给他活的,还是死的?” ”活的也不给;死的也不给。”林之江又说:”当然,死的 他也不要;要了陈龙的尸首去,难道还要替他大出丧?” ”我赞成。”主持会议的苏成德开始作结论:”第一、看日 本人方面的态度,如果他们来要人,就说已经枪毙了;第二、 对于整个事件,保守秘密,免得引起流言,影响人心;第三、 等整个事件告一段落,再面报周主任委员。”
周佛海是”特工委员会”的”主任委员”,所以苏成德用 此称呼。散会以后,林之江刚回办公室,就接到苏成德的电 话,请他立刻去一趟。 ”巧得很!”苏成德说:”我刚接到荻原的电话,他要带统 税局的顾问川端来看我。我想,请你一手主持这个交涉。” ”好!我知道了。” ”立场不妨坚定,态度要恳切。” ”我懂。”
大约半小时左右,荻原带着川端来了。荻原是沪西宪兵 队的队长,官拜大尉;76号跟他的关系很密切。川端大概就 是知道这种关系,想借重荻原来卖个交情;林之江心想,荻 原不见得会了解剖中的内幕;也想不到这里已经作了决定,采 取最强硬的态度。如果他一开口就要人,而且由于太熟的缘 故,可能在措词上很率直;那时候他碰的钉子就是硬钉子,这 样伤了和气,以后办事就棘手了。
因此,他使了个瞒天过海的手法;一见了荻原,不等他 介绍川端,便用那种无一天不见面的熟朋友的口吻说:”来、 来!你要的’宝贝’我替你找到了。”
原来荻原有样嗜好,是收藏”春册”;改七芗、仇十洲的 作品都有。有天听人说起,大名鼎鼎的唐伯虎落魄的时候,亦 曾画过春册;曾托林之江代为留意。”宝贝”指的就是春册; 荻原一听他的话,以为唐画有了着落,喜不可言。
这种东西的授受,自然不宜有陌生人在旁边;所以他跟 川端说了句”吃斗莫倒”,随即洒开大步,跟着林之江匆匆而 去。 ”’宝贝’确是有了,一共6幅;要从天津送来,大概有 半个月的功夫,你就可以看到了。这是我私人送你的,请你 不要客气。” ”谢谢,谢谢!”荻原规规矩矩地鞠了个躬。 ”不过,有件事我要先打你的招呼;川端的来意,我已经 知道。他托你来要的这个人,犯的案子很重;而且也没有办 法交给你了。我想请你警告川端,不要管这种闲事,免得损 害’中日邦交’。”
荻原微微一惊,”什么案子?”他问:”会损害到’邦交’”。 ”难道你还不知道?莫非川端没有告诉你?”林之江趁机 放了枝冷箭,”托人一件事,不把这件事告诉人家;这种做事 的方式很不够意思。” ”嗯!”荻原闭着嘴咕了一下,有些生气的样子了。 ”请你不要这样。用’平常的’态度。”
荻原省悟了,放松了脸上的肌肉,跟着林之江回到外面 客厅,这才正式为他介绍川端。
彼此说了两句客气话,荻原开口了,”川端君那里有个 ‘使用人’,为你们这里逮捕了,希望能够释放,或者交保。” 他转脸说道:”川端君,请你自己说。”
于是川端先找张纸写了一个名字,然后说道:”这个人, 是为贵局逮捕了。”说着,将一张纸条递过去,自然是”陈 龙”二字。
林之江趁机打听:”这姓陈,请问川端先生,是你们局里 什么人?”
“调查员。”川端补充说:”是秘密的税务调查员。”
“既然如此,何以不由统税局来办交涉?”
“我就是统税局的人;陈龙是配属给我工作的人。”
“这样说,川端先生应该对他很了解。”林之江逼视着他 问:”是吗?”
一上来先被人家套问了一阵,而且话中藏着机牙;川端 自觉落了下风,不由得有些起馁,就越发要考虑一会才能回 答。
“关于他的工作方面,我比较了解;此外就不太清楚。”川 端又说:”他的私生活,我不便干涉。”
“那么,我可以告诉川端先生,陈龙是本局奉令逮捕的, 他牵涉到行刺中国政府要员的阴谋。”
川端的神色凝重了,但看得出来,是极力保持着镇静, “有这样的事?”他说:”你们不会株连无辜吧?”
“株连?”林之江问:”川端先生希望我们株连?”
听得这话,连荻原都发觉了,当即向川端说道:”川端君, 你应该管束你的部下。” ”在我的工作部分,我是管得很严格的。”川端忽然态度 变得强硬,”你们一定弄错了!是冤枉无辜的人,对我的工作 妨碍很大。”
林之江很沉着,沉着得看来有些阴险了,用一种深不可 测的微笑答说:”我也知道妨碍了你的工作;我向你道歉。” ”这不是道歉的事;我要求让我带陈龙回去,或者移交给 荻原队长。”
这一下,林之江不能不以坚定的态度回答:”荻原队长并 未提出这个要求;他连如何妨碍你的工作都不知道,接收了 这个人有何用处?而且,就算荻原队长提出这个要求,我们 也只能向他抱歉,求取他的谅解,因为我们无法将陈龙移交 给他!” ”为什么?” ”这个原因不能告诉你;除非荻原队长提出询问。”
这个钉子碰得川端脸色发青;荻原又不作声,他只好出 声央求了。 ”请荻原队长问问他,为什么不能将陈龙交出来。” ”荻原点点头,向林之江说:”请你跟他说。” ”好!”林之江看着川端说:”陈龙已经承认,他在从事一 项叛逆性的阴谋;案情太严重,陈龙已经移解到南京去了。” ”走吧!”荻原很快地站起身来;他对川端说:”你不要再 管这个人了。”
原是请来壮声势的,不想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川端大感 狼狈,一言不发地跟着荻原告辞。
林之江顾到礼貌,一直送他们上汽车;荻原在车子离去 以前,从车窗中伸出手来,作了个翻书的手势。林之江会意, 是指许了送他的”宝贝”。 ”一定会有。请你耐心等待。” ”不要让我等得太久!”荻原还叮咛一句。
林之江对这个交涉,自觉办得很满意,但对荻原所许的 愿心,却不知如何还法?心想虞亚德为人灵活,不如跟他谈。
于是,打了电话约他一起吃晚饭;林之江十分得意地谈 他如何利用荻原抵制的经过。最后却又皱眉了。 ”当时没有办法,非利用这件荻原最感兴趣的事,不能取 得他的充分合作。现在可为难了,哪里去弄这6幅唐伯虎画 的春宫?”林之江用很亲热的称呼说:”小虞,你替我动动脑 筋。” ”这何用动脑筋,到城隍庙的茶会上,去找一个专门造假 画的人,问题就解决了。” ”对、对!真是你的脑筋好。”林之江很高兴,”不过,造 假要造得像。” ”那当然。”
林之江点点头又说:”小虞,买这6幅画送荻原,是可以 报公帐的。自己弟兄,我挑挑你,假的你照真的报好了。”
这是件无须客气的事;虞亚德道谢过了又问:”那么,陈 龙是不是要送南京呢?” ”现在还不知道。局里只是将整个案子报上去;看上头的 意思。”林之江又说:”我看陈龙难逃公道。” ”照现在的情形,是不是要通知他的家属呢?” ”应该要通知的。现在案子已经不在我手里了,我没有办 法答复你。不过,如果你认为要通知家属,我可以跟局里说。” 林之江又说:”现在你最要紧的,是替我去弄唐伯虎的古画, 越快越好。明天能不能给我一个确实答复?” ”我极快去办。明天一定有电话给你。”
因为如此,虞亚德第二天绝早期身,赶到城隍庙,在古 玩书画商人每天聚会的茶会上,找到一个专造假画的任不凡, 问他愿不愿承揽这件生意? ”像你这种生意,我还是第一回遇到。”任不凡想了一下 说:”这要另外寻一个人合作;我是不画春宫的。” ”你的意思是,画春宫另外请人;画好由你来加上唐伯虎 的名字?” ”对!我只管题款,盖唐伯虎的图章;别的不管。” ”一客不烦二主,这个人归你去找。你只说个价钱好了。”
册页是1两金子1幅;两个人合作算双份,6幅12两金 子;抹掉零头,算一条条子。” ”可以。不过要快;一个星期够不够?” “差不多。不过,话说在前面,期限要从收定金的那天算 起。”任不凡又说:”钞票不值钱,不能折价。” ”明天上午,仍旧这时候,我拿两个’小黄鱼’给你。”虞 亚德又问:”譬如说,这6幅画如果真的是唐伯虎画的,值多 少钱?” ”那就没有一定了。” ”你不妨说个价钱我听。”
任不凡想了一下说:”要一根条子一幅,不算贵。”虞亚 德心里有数了,随即到76号去看林之江,将跟任不凡接头的 情形,和盘托出。林之江考虑了好一会说:”6条条子,数目 是大了点。应该另外有个做法,你有没有专门做这路生意的 熟人?” ”我只认识一家裱画店的老板。” ”有没有交情?” ”有的。” ”有交情,就好办了。”林之江说:”我先垫一条条子出来, 你去把那6幅画弄好,送到裱书店;我跟局里说,那家裱书 店有这么六幅东西,请局里派人去买。你那面咬定要6条条 子,少一个不行;一样非买下来不可。这样不经我的手,事 情比较冠冕堂皇。”
虞亚德自然唯命是听。当下收了林之江的一条条子;一 个星期以后,如期办妥。那6幅春册,每一幅题一句唐诗;诗 中都有一个春字。
为了表示做事认真,同时让林之江有个先睹为快的机会, 虞亚德特地约林之江小酌,顺便欣赏那6幅春册。林之江欣 然同意;但时间却不能确定,要临时联络。
小酌的地点,就在裱画店老板的家里;此人姓周,苏州 人,裱褙世家。他也很想认识林之江,因为是个靠山;因而 向虞亚德表示,这趟生意他完全”白当差”。当然,虞亚德也 有盘算,要给林之江提高大分;然后他再跟周老板分帐。
约了两天,第三天约到了。一到经过介绍,首先看画,6 幅册页,纸墨古色古香,做假做得极像;每一幅提一句唐诗, 都带了一个春字,第一幅是”全知偏知春气暖”;第二幅是 “春潮带雨晚来急”;第三幅是”雨中春树万人家”;第四幅是 “春城无处不飞花”;第五幅是”隔坐送钩春酒暖”;最后一幅 是”铜雀春深锁二乔”。
“这一幅是’六指头搔痒’,加工讨好。”周老板指着最后 一幅说:”照规矩一男两女算两幅。”
“喔!”林之江问:”这是唐伯虎的字?像不像?”
“像、像!怎么不像。”
”’六如居士’就是唐伯虎。”
“是啊!”
“我怕我那个朋友只知道唐伯虎。”林之江仔细看了一下 说:”喔,图章是’唐寅’二字。”
“林大队长,你请放心好了。越是做假的人,越想得周到, 不会错的。你看,款上题的是’六如居士时客洪都’,洪都就 是南昌,也是有道理的。”
“这个道理,你要说给我听听。”林之江说:”我好讲给我 的朋友听。”
“明朝宁王造反的故事,林大队长总知道?”
“知道的。”
“宁王宸濠,把唐伯虎请了去做清客;’时客南昌’就表 示这6幅册页是为宸濠画的。”
“那么,为什么不题上款呢?”
周老板哈哈大笑,笑停了用苏州话说:”林大队长,格末 倷叫外行哉!啥教春宫画浪还题还俚上款笃!说出去仔,听 格人嘴吧阿要笑歪?”
林之江想想不错,自己也失笑了。
“林大队长,东西真是不错;骗内行都骗得过。”周老板 说:”这份礼要送给喜欢的人,真正是’宝贝!’”
听得这样说,林之江越发高兴;心想荻原定必激赏,交 情又厚一层,以后办事更加方便;有什么大油水的案子,荻 原只要说句话,黄金美钞就会滚滚而来。说这6幅册页是 “宝贝”,一点不错。
“周老板,我明天就会叫人来看;你不妨开口多要一点, 还价还到什么程度,看你自己的本事。”
言外之意是60两金子以外,还可以多要;周老板亦不免 心动。但这件事虞亚德所托;话中要照顾到,当即答说:”林 大队长交代的事,我自然尽心尽力去办;生意怎么谈,我会 跟亚德兄商量。”
“对了!你们去商量。里头有我,这笔生意一定做得成。”
“多谢、多谢!”周老板将春宫收好了说:”请亚德兄陪林 大队长略坐一坐,我看内人预备齐了没有。”
等他一走,虞亚德便坐到林之江身旁,促膝说道:”大队 长,我想这样分派,本钱先归大队长;多下的请大队长拿一 半;我跟周老板分一半。”
“不必!”林之江说:”本钱还我就是了。”
“没有这个规矩——。”话只说得半句,周老板的影子已 现;虞亚德就不便再说下去了。
“请里面坐!”周老板说:”没有什么好东西请林大队长 吃。”
“周太太,”虞亚德接口说道:”烧得一手好船菜。” ”那是外面吃不到的。”林之江欣然起身,”今天口福不 浅。”
到得饭厅里落坐,已摆满了一桌子的菜;船菜讲究冷荤 跟慢火煨的大件,周太太为请客花了3天工夫,这一桌子的 菜,自然不同凡响,因而益助酒兴。
周老板的谈锋甚健,他不但懂书画,还懂金石磁器;谈 起许多有名真踪流传的经过,将那些名人巧取豪夺,作假行 骗的故事,说得活龙活现,不信不可。 ”书画古董这些东西,讲起来很风雅,其实最俗气。不过, 到底是中国的东西,流到外洋,实在可惜。”有了几分酒意的 周老板说:”林大队长,你也是热心人,像这种应该管管。” ”怎么管法?”林之江问说。 ”把预备运到外洋的好东西,想法子拦下来。” ”这——”林之江踌躇着说:”我没有路,也不知道怎么 拦?”
由于林之江这一问,周老板透露了许多内幕;也反映了 一种过去所没有过的现象——沦陷区内百分之九十几的中国 人希望抗战胜利,蒋委员长重回南京;但这一天是哪一天,却 谁也说不出来。因此,除了间关万里回到大后方以外,走不 了的人便只是耐心守着漫漫长夜。但这两三个月以来,尤其 是在一张”中央储备银行”的钞票花纹中,发现了”中央马 上来”的字样以后,谈论何时”天亮”,是至亲好友间茶余酒 后的最佳话题。
但这个话题在有些场合是忌讳的,那就是当有真正汉奸 在座时。沦陷区的人,对汉奸的定义,与大后方不同;大后 方是从法律的规定去认定,在沦陷区却须看事实,一种是 “皇军”到处,首先拿着白起子去欢迎的”维持会长”;一种 是确确实实为了利欲薰心,去替日本人服务的大汉奸,一种 是恶名昭彰,甘为日本宪兵鹰犬的密探、翻译。除此以外,在 汪政府做个中下级职员,完全为了糊口之计的人,他们自道 是”饭奸”;旁人亦持同样的看法,并无丝毫岐视之意。
热烈谈论蒋委员长又发表了什么谈话;麦克阿瑟已经打 到那里,这些深夜从短波无线电中收听来的消息的人,多半 是”饭奸”。至于真正的汉奸,有些是表面故作镇静,表示问 心无愧;有些绝口不提,仿佛胸有成竹,其实内心无不恐惧, 日夕萦绕在脑海中的一个念头,便是如何免祸。
这有好几种做法,公认为最正当的做法是改过自新,将 功赎罪;也就是说,自动变为政府的”地下工作”人员。次 一等的,结纳一个”重庆来的”人,以为护身符。再有一种 是悄悄地转移财产,迁地为良;或者仿狡兔之三窟,另外经 营一两个秘密的存身之处。
因为如此,便应运而生了好些神秘身分的人;以前是沦 陷区常见的人,消失了一段时间以后,突然间又现身了。高 谈阔论,尽是些沦陷区所听不到的”秘辛”——因为他们所 谈论的人物,不在重庆,便在华盛顿,或者印度,都是沦陷 区报纸上所见不到的名字。这些人愈是在”高等”的场合,愈 受人注目;然后,便有人悄悄登门拜访,送上一份重礼,卑 词表示仰慕。
这样交往了一两次,交情套得近了;方始吐露肺腑,自 道岂不得已,为人”拖下水”去,如今悔之莫及。希望能够 “仰仗大力”,获得庇护。当然,这时候送的礼,就不是火腿 之类的贵重食品了;而是贵重的黄金、美钞。
这此情形,林之江也知道;但他不知道的是,敌后和重 庆都派有地下工作人员在沦陷区活动。由于从后方和敌占区 派来的人,都能说会道,所以听信的很多。
有个”粮官”,官卑职小,但在配给”户口米”上动了手 脚,积少成多,发了大财。此人精于赏鉴;沦陷区中许多旧 家,为生活所迫,将家藏的法书名画,取出来换米,此人收 藏得不少;最近亦是受了一些”勾魂使者”的引诱,预备尽 携所有悄悄出洋,目的地是中立的瑞士,其中颇多罕见的精 品;周老板觉得”国宝”流失国外,令人痛心,如果林之江 愿意采取行动,他可以打听到走私的详细情形,以便拦截。听 完以后,林之江答说:”等你将详细情形打听清楚,我再来研 究。不过,既是敌后派来的人,不会勾引人家;这里面的曲 折,请你要弄清楚。”
“当然,当然。”
“酒醉饭饱要告辞了。”林之江又对虞亚德说:“你到哪里, 我送你。”
虞亚德还是有话要跟他谈,就随便说了个地方;目的是 共一段路程。林之江这部汽车是英国式,司机与后座之间,有 玻璃隔断;虞亚德说话不须顾忌,便又提到了卖假画”劈 靶”这件事。
“我讲过了,我是挑你发个小财;你不必再说下去了。不 过,我还是希望你来帮我的忙。”林之江说:”我不是要你到 局里来,是私人帮我忙;有什么消息,替我打听打听,或者 我有什么不便出面的事,请你替我办一办。”
“如果是这样,我当然应该出力。”
“那就一言为定了。有事我会找你。”林之江问:”你经常 在哪里会朋友?”
“我们有个’公司房间’,大沪饭店626号。”虞亚德说: “下午我总在那里。”
“好!我知道了。”
“林大队长,”虞亚德问:”陈龙那件案子办得怎么样?”
”’做’掉了。”
虞亚德一惊,心里忽忽若有所失;好半天说不出话。
“成全了张有全。”林之江又说:”他可以顺顺利利接收陈 龙的老婆了。”
“林大队长,”虞亚德忍不住发问:”不是说要报上去?做 掉陈龙,是上头的意思?”
“不是。”林之江说:”这件案子,从我交了出去,就不管 了;我是听人说,川端托人来打招呼,希望把陈龙杀掉。”
“这就奇怪了!川端不是要救他的吗?”
“救不成就只好杀他了!这你还不懂吗?”
虞亚德恍然大悟,原来又是杀人灭口。
“据我所知,要杀陈龙还不是川端的意思,幕后另有人指 使。”
“谁?”虞亚德问:”是邵式军?”
“不是他还有哪个?”林之江说:“我们案子还没有报上去, 金先生已经告诉周部长了,把邵式军叫了来问,他死不肯承 认。拿他没有办法。” ”照这样说,周部长问起来,为什么不留活口;你们怎么 说?” ”当然要耽处分。好在这个处分也不是白耽的。”
弦外有音,非常清楚;76号有人受了邵式军的贿,不惜 耽个擅自处分的罪名。虞亚德还想再问,司机已把车子停了 下来;是浦东同乡会门口,正是虞亚德指定的地点。
道别下车,却不回家;他借了个电话打到陈家,是陈龙 的老婆的声音。他故意逼紧了喉咙问说:”张有全在不在?” “在。”
等张有全来接电话,虞亚德叮嘱:”我是亚德。你只听我 说,不要开口!你马上回家,我到你那里去。” ”好!”张有全答应着,将电话挂上了。
“我还不知道出了事。”张有全怔怔地望着虞亚德,再无 别话。
虞亚德亦颇感意外,“莫非没有通知陈龙的老婆去收尸?” 他问。 ”没有。” ”怪不得电话里,陈龙的老婆没有什么变化。”虞亚德有 些困惑,”总不能说,一个人这样杀掉了,连家属都不通知一 声。” ”我想也不会。”张有全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