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裡,芳菲正盛,香风习习。
j张坐床围着套j而置,小满先让人为j位主子端来新鲜桃花沏的茶,以为润喉之用,再让j位宫人端上备好的两个擂钵,一大一小,都是以实木挖空而成,沉手得很,小的擂钵搁在一组四张的套j中最小的j桌上,高度正好符合芙若的小小的身子。
给她準备的那一钵擂茶裡,因为孩子怕辣呛,少放了胡椒,搁了绿茶叶,以及炒熟的米、玉米、花生、h豆,以及双se芝麻还有姜,一会儿磨好之后,小娃儿坚持她要加糖而不放盐。
而大钵则是放在其中最高的j上,由青y坚持自己要戴罪立功,两手握着擂茶柱用力地旋转打擂,钵裡面放的是与芙若同样的材料,只是多放了胡椒,打擂成粉之后,要放入盐花调味,味道上会是咸香的。
以容若吩咐的意思,是j人坐床食j上的茶点大半都是甜的,甜食吃多了容易积胃,配上一些咸而微辣的热擂茶正好能够开胃消食。
还不到一会儿功夫,春暖花开的院子裡,除了迷人的清新花香,又加入了茶叶与穀食被研磨开来的食物香气,竟是意外地让人心情沉实平静。
眾人陆续就座之后,一直过了许久,容若都仍只是旁若无人般,独坐着在一张床榻上,抿唇静默不语。
在她一隻纤手裡,捻着一只青釉刻花牡丹纹梅杯,杯裡的桃花茶温度刚好,轻徐香息,融在这春天的和风中,感觉份外怡人,容若就杯品嗅花香,简单的动作看起来优雅而閒静,淡粉se的唇瓣沁着浅笑,神情温柔地看着手握小擂茶柱,努力要把一颗颗炒熟花生捶开来的芙若。
眾人屏息等待,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容若才从nv儿的身上移开目光,彷若不经心般,缓慢地转过头,美眸之中再觅不见半点温柔的神韵,直直地盯视住被青y刻意换过位置,最后坐在与她只有一臂之隔的另张坐床上的孟朝歌。
「说吧。」她淡然地啟唇,嗓调不冷不热,「究竟是什麼天大的难事,让从来心高气傲的孟大人居然拉下脸面,被青哥儿挖坑设计,都还不惜丢脸,也愿意留下来希望本王指点一二」
无论是那淡凉如水的嗓音,还是那骄傲自恃的表情,微挑起的秀丽眼眉,翘起浅痕的嘴角,彻彻底底就是当年睿亲王的神韵
许久未曾听过容若自称「本王」,律韜心裡惊喜,笑而不语,他这个不肖帝王只想看心ai之人如何出招,那一脸隔岸观火的兴致显得十分高昂。
青y则是被他四哥的语气吓了大跳,忘了自个儿正在做什麼,手裡擂茶的动作不知何时停了,忐忑不安地朝着他们的方向看过来。
他暗暗吞了口唾y,还差点被自己的口水梗到,待在他家四哥身边多年,再笨也看得出来他四哥那副态度根本就是大事不妙的前兆。
原来,他家四哥不是不生气,而是挑在这个时候才要开始发作吗
这一刻他才开始悔意上心,想他究竟是哪裡想傻了,才以为自己有本事算计自家四哥
老天爷,他齐青y会不会其实帮了倒忙,反而把人给害惨了
忽如其来的一p岑寂,丝毫不妨碍小芙若又捶又打她的擂茶,在她叡儿哥哥的帮忙握扶杵棍之下,打起擂茶还挺有模有样的。
眼下,在这院子裡的奴才们少说十来人,纵使被遣退得远远的,听不见主子们的谈话,却也能感觉气氛不对,一个个都是噤若寒蝉。
结果,只有小芙若吵得最欢,根本谈不上规律的擂打声,在这一p只餘风声鸟叫的寂静裡,听起来格外刺耳响亮,不过没人在乎这小傢伙太吵,小傢伙可ai得教人捨不得跟她计较这些繁文縟节。
而今年已满七岁的齐叡,则已经拥有身为天家之子的成熟早慧,他曾经从他家「娘亲」嘴裡听说过「四叔」和孟叔叔早年的恩怨,心裡明白若他的父皇若不cha手管,那他最好也做壁上观,少理为妙。
最后,眾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始终不吭半声的孟朝歌身上。
孟朝歌自是聪明人,哪会听不出容若话裡的讽刺挑衅,耸了耸肩,以轻淡的语气四两拨千斤道:「微臣没想过丢脸,还以为以王爷曾经心怀天下的x襟,会知道个人的顏面事小,该以天下百姓的生计为先的道理,这难道是微臣想法错误,高看了王爷吗」
此话一出,眾人愣了一愣,但容若闻言却是不怒,反倒咧笑了起来,笑得明媚而且灿烂,只是泛在她眼梢嘴角的动人笑靨,却教一旁的人瞧了之后,心底一阵阵凉颼了起来。
这时候的律韜忽然回想起来一件事。
从前的睿王爷有个坏mao病,总是笑得越欢畅时,心裡的算计就越y狠,容若的本质就是包着糖衣的剧毒。
这一点,这些年从未改变过。
§ § §
就在眾人忐忑着容若的反应,以为她会使出什麼刁难的手段,却没料到她只是淡笑着表示要单独与孟朝歌谈话,閒杂人等不许打扰。
於是,赏花的人分成了两拨,孟朝歌由容若带至小湖的另一畔,而律韜与青y等人就留在原地。
这会儿,被容若屏除在外,当成了「閒杂人等」的律韜更恨起他家六弟,没事使什麼鬼心眼,把人带来扰乱他想要与容若清閒享受的午后。
不远之外的青y,在忙着捧场吃掉小芙若亲手所製的「擂茶泥」时,一边跟小娃儿陪着笑,一边觉得背上颇有不知道被他家二哥s了j记眼刀,一阵阵冒出恶寒的感觉。
青y心想他这是招谁惹谁还有就是被他家四哥如此陷害,心底暗暗垂泪,自怜自艾道:呜我家四哥不疼弟弟了啊
春日裡的湖水澄澈,就连池子底,红se、金se、白se乃至於j许杂se的鱼儿们在残荷枝叶之间游来戏去都清楚可见,容若站在池畔的一面平坦大石上,手裡端着一只剔红漆碗,从碗裡随取饲料,撒进池裡餵鱼。
她故意不看目光灼灼,朝着他们这方向望来的律韜,柔软的丹唇噙着笑,啟唇而出的音量不大不小,只足以让身旁的孟朝歌听得清楚。
谁也料想不到,两个前半生j乎弄死对方的仇人宿敌,在这个百花烂漫的春日裡,併肩站在一起的身影竟是如此匹配,宛若天成佳偶般,教律韜忍了好j忍,才勉强吞下如鱼鯁噎喉的不悦,没衝过通往另一畔的九曲桥,把他家容若给捞回来身边,紧紧地看护妥当。
律韜才不管他们两个人是否只是看起来匹配,也才不管这是不是容若故意使的坏心眼,要教他吃乾醋的,总之,容若是他的,谁也不许染指覬覦了去。
孟朝歌对着皇后朝他伸来的手愣了一下,才从皇后白净如脂的纤手接过一捧鱼饲料,也跟着她餵起了鱼,一边撒着饲料,一边嘆笑道:「王爷这可是故意要陷害孟某人,惹皇上猜忌」
「看得出来吗」
「王爷做得太过明显,没防让孟某人看出来。」
「那皇帝也该看得出来才对。」容若耸了耸肩,又撒了一手饲料进池裡,娇顏不离巧笑,即便她撇开不看,也可以感觉到池子另一畔的天子夫君脸sey沉得能拧出水,不由得,她笑得更加柔情化骨,道:「我就想让他猜忌,往后让你离我越远越好,孟大人,我也不怕让你知道,就算咱俩的前仇不计,就只是为了青哥儿,我就有足够的理由不喜欢你,也不想见到你,不过,看在你没有开口唤我娘娘,存心拿我如今的身份噎我的份上,说吧孟大人如今在朝廷身居要位,能帮上你,就等於是帮了朝廷,这一点轻重缓急,我心裡是有数的。」
容若柔声说着,不忘再从漆碗裡再掏出一小把饲料,轻笑着j到孟朝歌手裡,指着他左手边的一小群鱼,示意那群鱼儿就j给他了。
慢着对面那貌似夫q鶼鰈情深的模样,是怎麼一回事
这会儿青y连看都不必看他二哥一眼,远远的就能闻到他家皇帝二哥一身浓重的醋酸味,连他自己就算明知道他家四哥与孟大哥之间不可能有什麼曖昧,但对岸那一双才子佳人瞧在眼裡,就连他也觉得闪得刺眼至极。
「多谢王爷,託王爷之福,过了今朝,就算明日孟某人接到要被发配边疆的詔令,也不会觉得讶异了。」
孟朝歌耸肩笑笑,十分听话地看餵左手边的鱼群,不忘一边问道:「但为求能死得瞑目,还请王爷赐教,不知王爷可否还记得白鹤翁」
「李邈」容若一顿,很快忆起了这个人。
「是,就是因为少年轻轻就一头华头,当年,年纪不过叁十岁,就被人称为白鹤翁的李邈,但如今他年过七十,已经是名符其实的白鹤翁了。」
容若轻笑摇头,忆及前尘,心裡颇有感慨,半晌,她才缓慢开口道:「我自然是记得这位老人家,当年,是他教我多为少善,不如执一的道理,能走者夺其翼,善飞者减其指,有角者无上齿,丰后者无前足,盖天道不使物有兼焉也,天地之鑑,王道之师。他这番话,我一直记在心裡,多年来受用不浅,不枉费我当年罗他,为己所用的一番苦心。」
「能否请王爷示教,当年的睿王爷是如何延揽到这位国士的」
「可是朝廷如今有需要用到他的地方」容若挑眉覷他。
孟朝歌微笑頷首,道:「老人家是有岁数了,不过他教出来的那一群门生,个个是人才。」
「但x情也似他,不愿仕进,让朝廷眼馋却用不到,是吗」容若撒完了最后一把鱼饲料,唤来了小满取过沾s的绢巾拭净玉手,再以同样一条巾子为孟朝歌擦拭,「是我使过的,不介意吧」
「介意的人,在小湖对面虎视眈眈着。」
孟朝歌心裡觉得这人的心眼可怕,能与他一边对话正事,还能一边给对方设陷阱,昔日裡那对沉着丰雅的男人眼神,如今盛在一双nv子秀丽的眼眸裡,煞是h人神魂;但即便眼前人仍是往昔那位俊美无儔的王爷,在孟朝歌心裡,齐容若天生就是一个吃人的妖,媚h眾生的手段十分了得,不对这人留点警醒,怕是被这人生吃活吞了还要感恩戴德。
容若亲亲热热地拭净了孟朝歌的双手,才把s巾子j回给小满,顺道吩咐她从皇帝他们所在的那边茶席取来j样吃食,但不要刚才的擂茶,而要沏一壶铁观音送过来。
「孟某记得王爷不喝铁观音。」就算孟朝歌没有刻意去记忆皇后的喜好,但这人是皇帝的心上人,青y的四哥,从他们的口中,或多或少都能够听说关於这人的生平事,听多了想不记着都难。
「是。」容若微笑点头,「我嫌铁观音茶香却味苦,j次都吃不出世人所说的后韵甘甜,但我知道青哥儿这些年都从宫裡要不少上供的极品铁观音,他向来只喝红袍或六安瓜p,所以想来铁观音是你ai喝的茶,是不」
「是。」孟朝歌在心裡嘆道:齐青y,我该如何谢你这番好意呢
容若自当看不懂他暗自咬牙的表情,「我这芳菲殿裡的铁观音从来都是皇帝在饮用,是极品之极,孟大人不妨尝尝。」
「一会儿茶送过来了,王爷是否也陪着孟某人一起喝」
「说渴了自然要喝,我只让人送了铁观音过来,没别的了。」容若扬眸淡扫了他一眼,唇畔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
「王爷是否也陪皇上喝铁观音」
「从不陪,一向就只有皇帝在喝,我另喝别款茶或是代茶汤。」
容若的不吝释疑,让孟朝歌即便心裡坦荡无鬼,都要凉上半截,齐容若在他眼裡是吃人的妖,但在帝王的心底可是无上的宝啊
平日裡,这宝贝就连皇帝都不肯赏脸,今日却肯陪着别的男人吃苦茶,这教帝王知情了,哪怕再大罈的醋都要一口喝光了
什麼叫做「兵不血刃」,孟朝歌今日总算是见识到这人算计的手段
「王爷,还请高抬贵手,放过在下。」
孟朝歌终於出口讨饶,他不怕发配边疆,但这情势眼看着就要演变到发配边疆也不能善了的地步了
没想到一贯x情高傲,心比天高的孟朝歌竟然会向自己低头,容若先是微微一愣,随即轻笑了起来,笑得是如沐春风,忒是明媚动人。
终於,见了这笑,在小湖的另一畔,有人按捺不住了。
§ § §
这一刻,律韜很哀怨。
不只怨,还有气,然后心裡还堵着一口难以言喻的闷若不是臭青y把孟朝歌给擅自带过来,那麼,眼前与容若一起谈笑风生的人会是他,与她一起餵鱼的人也会是他,再来与她一起品铁观音
不,容若从来不曾赏脸陪他喝过一次半回,她总是撇嘴嫌弃这茶香味苦,让他自个儿喝去。
可是如今她却肯陪孟朝歌喝那个叁番四次嫌弃到要命的苦茶
能让容若破例,这可是殊荣,但是这殊荣却不是予他
竟然不是他不是他
当律韜回神时,他已经把小芙若像团麻袋似地掛在长臂上,昂身大步,像个怨夫般,想要过湖去指责他家皇后的薄倖对,是薄倖,律韜不敢说容若「红杏出墙」,要不然,那人绝对会跟他誓不两立。
小芙若完全不明白现在的状况,只是莫名地被掛带在自己父皇的腰侧,开心地嘻笑了起来,一双小手小脚都在舞动,倒是青y与叡儿坐在原地不动,愣愣地抬起头,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二哥父皇想做什麼那个人可是四哥四叔啊青y与叡儿j年来培养了极佳的默契,互覷了一眼就知道彼此是同样想法。
「父皇,请息怒。」也只能息怒。叡儿在心裡补了一句,没敢直视父皇顿时拉黑的脸se,把目光放在笑嘻嘻的芙若身上,「mm是无辜的。」
青y闻言忍笑,j度绷不住嘴角,chou得生疼,但他知道这一笑出来,饶是亲弟弟都没好下场。
律韜各覷了弟弟与儿子一眼,心裡犹恼,倒是冷静了下来,知道这一过去势必惹容若不快,他恨恨地瞪了青y一眼,闷闷地把芙若j回到弟弟腿上,转身唤了正在为皇后张罗茶食的宫人,沉声吩咐了j句。
说完之后,律韜回过头继续盯着湖的另一畔,看他家容若自始至终没回顾这裡一眼,帝王的心,更鬱闷了。
§ § §
「怎麼端了两壶茶过来我只吩咐了铁观音。」
在一刻鐘之后,湖的这一畔,容若对着小满让人在食案上摆了两壶茶,感到些许不解。
只见小满不慌不忙,应是心裡有本,退开了两步,恭敬頷首道:「是,主子只说了要沏铁观音,另一隻墨玉石壶裡沏的是武夷水仙茶,是皇上担心主子近日玉t违和,吩咐了奴才们为主子準备的,皇上说主子一定、绝对、无论如何都喝不惯铁观音,还说这水仙茶的茶x温和甘顺,不苦不涩,能提神却不伤脾胃,比起铁观音,更适合主子吃一些。」
完,昂起了圆脸儿,露出功德圆满的笑,想自己应该有把帝王j代必定要转告的要点,加重语气表达的十分传神才对。
容若又不是傻子,自然听得出来在的那些话裡,哪j句是律韜的切切叮嚀不,或许那人的意思是警告也不一定她瞧了瞧那隻墨玉石壶,忍不住好笑,想律韜哪裡是在说哪种茶适合她把茶换成人,倒是句句都通顺了她转眸笑瞋了小满一眼。
「好,知道了,妳退下吧」
小满领着人退下之后,湖的这一畔又只剩下容若与孟朝歌,j盘小食,两壶茶汤,沁心怡人的香气,教人更加觉得春日风光烂漫。
一人一壶茶,谁也不伺候谁,容若先斟了一杯水仙茶,说是水仙,其实也是茶的一种,馥郁的香气随着热烟飘泛而上,渗入两人的呼吸之间。
「是武夷的老欉水仙王。」孟朝歌品出了香,先开口道。
「嗯。」容若闻香味也品出来了,她点点头,捻起小杯浅啜了口。
「水仙茶的树,从来只开花不结果。」
「难为他多心了。」
容若唇畔的笑意更深,她自然也想到这一层涵意,刚才律韜抱着芙儿要过来兴师问罪的阵仗,她也并非全然无闻,
虽说是她设下的套,但是律韜连孟朝歌这种烂「饵」都能吃得进去,真不知道这男人心裡对她的独佔yu究竟有多强烈
或许,终她齐容若一生,只怕都不会明白律韜那种ai上了一个人,ai到哪怕是天崩地裂,都执意不肯放手的悍然坚决。
问她是否ai律韜
她会说「ai」。
可是,这些年的深宫岁月,有时候令她不免想起从前身为皇后嫡子时的雄心万丈,念起那一段风华璀璨的日日年年容若想起律韜刚才不久问起她是否还怨着他
如果他一再b问,她想自己会回答他说「不怨」。
毕竟,事已至此,她是否怨他,还重要吗
一席小巧却还算丰盛的茶宴,容若喝着皇帝打赏过来的水仙,孟朝歌饮着皇后赐下的铁观音,娓娓地道起了从前。
「当年的齐容若不只是治人的手段狠辣,根本上,他就是个无赖。」
容若用来陈述自己的开场白,即便是多年来,一直看她不顺眼的孟朝歌,听了都要诧异,而且还有一点不认同。
如果当年的睿王爷只是一个无赖,能在朝堂上一呼百诺能够只是凭仗着皇后嫡子身份,就让皇帝执意偏ai,在心裡认定这个四子必是日后储君
容若瞥见孟朝歌虽不作声se,嘴角却彷彿不认同般轻撇了下,她咧起微笑,觉得他那一下轻撇,是对身为他宿敌的她最好的讚美。
「孟大人别以为我是使了什麼好手段,才拢络到白鹤翁为我所用,但说是全无盘算,那倒也不然。」
容若浅啜了口水仙,茶汤仅餘微温,但茶香依然芳冽,顿了一顿,才又啟唇说道:
「昔日,曾有周公旦为了辅佐周武王,求贤若渴,到了一沐叁握髮,一饭叁吐哺的地步,他为了赶听闻达贤人一席话,就连吃饭沐浴到了中途,都可以摆在一旁,这举动让贤人仕子们感受到他强烈的惜贤ai才之心,进而愿意竭力效命,白鹤翁老人家饱读诗书,学富五车,咱们都知道的典故,他岂会不知所以,要拢络像他这样的人,就必须更加小心谨慎,当年白鹤翁不愿入仕,视功名如浮云,但却老喜欢在自家门庭前与年轻文人们高谈阔论,知道他有这个习惯之后,只要朝堂上的事务能chou出一小段空閒,我就会出宫赶到他家去,听他谈天论地,他知道我其实对他有所求,想等我开口,然后他好拿扫帚将我赶出门庭,但我却偏不如他的意,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要他帮朝廷办事,只是就着他所谈论针砭的时局指教一二,他知道我的身份,我自然常常被他骂得狗血淋头,但无论他如何对我明嘲暗讽,隔日我必定还去。」
容若嗓音极轻,柔软的丹唇旁咧着浅笑,说起有一天从白鹤翁那儿回来之后,听说老人说撂了狠话,说隔日再见到睿王爷,必定赶出门去。
后来,齐容若一连八日没出现在白鹤翁府邸前,到了第九日再造访时,老人家与府裡的文人仕子们起初都是一愣,然后,白鹤翁是极尽嘲讽,要这位天之骄子知难而退,说不是怕被他赶出门,怕得一连多天没露面
然后,事情急转直下,就在老人家没有挟枪带棍,却句句狠辣的骂声之中,鼎鼎大名的睿亲王,就在眾人的面前昏倒在地。
「是饿昏的。」容若脸不红气不喘地补充说明,短暂的沉默,给孟朝歌留下了无限想像空间,嚼完了一块松子糕,以茶水顺下喉之后,才又说下去。
原来,那j天朝廷裡出了不少事,一切来得巧合,倒也不是容若刻意为之,毕竟长江支流前两年修的坝溃了堤,是天意如此。
那时候,初次代君王监国的容若下令户部拨下银两,着各地州官视灾情开仓賑济,忙得j个日夜没沾枕褥,再加上大皇子永泰不得君父欢心,与叁皇子密谋夺位的传闻,喧嚣尘上。
也在这时候,宫裡上下人人都说皇四子为此焦灼痛心,那j日的夜裡,不少宫人们都见到皇四子跪在太庙祖宗牌位前,说他才是那个该死之人,若不是他得宠的缘故,君父不会在缠绵病榻之际,还要为儿子们c心,他求祖宗们保佑哥哥弟弟没有二心,求君父的病能够快点好转,为此他甘愿折寿。
「不过,真的是饭能乱吃,话不能乱说啊」
话歇,容若苦涩地笑笑,想自己上辈子的早逝,究竟是因为折了寿,还是被祖宗识破话语中的虚偽,受了惩罚的缘故呢
祈求皇考的病情能好转,真心若有八九分,那麼,求祖宗保佑哥哥弟弟没有二心,就只是在做戏,是一齣做给人同情的戏m,因为当时的齐容若料到自己势必要剪除这两个人,日后,自己的皇位才能够坐得稳固。
但终究是异母同胞的兄弟,就算那些年大皇兄没少给他的四弟下绊子,但若天下苍生都觉得皇四子天x悲天悯人,那麼,就算必要时他真的让人下手杀了自己的兄弟,人们会以为他们罪有应得。
她与孟朝歌相视了一眼,知道他们都想到同样的事情上去,她素手执壶,为他斟了一杯水仙。
「这茶真的不错,你也尝尝。」
无论容若是皇后或王爷,她亲手斟茶,孟朝歌依礼应该起身叩谢,他才一撩袍,就看见容若抬起手,做了一个按下别动的手势,他还来不及拱手谢恩,就听容若又开口说道:
「今天,是我说故事给孟大人听,下一回,换孟大人给我说故事,故事我想好了,我想听听,当年,你究竟是用什麼手段,簒唆我的两个哥哥恨得想要杀我而后快,还是,你想说,当年的天牢之刑,指你涉入当年的皇子叛乱事件之中,是我冤了你呢」
孟朝歌愣了半晌,才缓慢摇头道:「不,王爷没冤了我。」
容若没想到他竟然答得如此乾脆,赞许地笑笑,道:「那就说定了,下回,就轮到孟大人给我说故事了。」
「只要王爷有閒暇,孟某人随时奉陪。」
两人之间的气氛,说不上化g戈为玉帛,只是时过境迁,没有了非要置对方於死地不可的理由,当然也就没有必要剑拔孥张,搞得彼此不愉快了。
容若继续说起当年,总是谦冲尔雅的睿王爷在白鹤翁一g人面前昏倒,李家急忙请来大夫,却听大夫说病人没有大碍,不过就是c劳过度,再加上饮食不调,以致於一时气血短接不上,才会昏倒过去。
「我是被白鹤翁骂昏的,醒来之后,他还骂,可是我看得出来他很心疼,说我好好一个天家之子,是哪裡缺吃缺喝,把自己给饿到昏倒其实,他放话说要赶我出去,是在b我开口,他好有个台阶可下,听说我没到李府的那j天,老人家常常说话走神,有人听见他喃喃自语,说这么容易就知难而退,难道是我看错那小子了可见,他是在等我出现,不知道老人家猜到j分,但是,一开始我就在他身边安排了坐探,或许他心裡也是一清二楚的,反过来利用我安排在他身边的人,传话给我吧」
容若说到被老人家反过来利用,非但不怒,反而觉得更加欣赏,想起那天醒来之后,自己闻到了一g极香的烤饼味道,是白鹤翁急忙让人烤了一炉贴饼子,以及烫了一锅糜子麵糊,让容若醒了可以吃了充飢。
两样说不上精緻的平民粗食,让容若吃得津津有味,一时吃急了还噎得俊顏涨红,让老人家一边气说又不是饿死鬼投胎,一边帮忙拍背顺气。
白鹤翁生平修养绝对不差,却被眼前噎得眼眶通红的王爷,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怒道:「你故意的你这小子肯定是故意的,不要以为用这种苦r计,我就不会把你赶出去,快点吃不,吃慢点,别又噎着了。」
「就不过是j天忙得脚不沾地,今天有空閒想过来一趟,一时赶急了忘记要填饱肚子,怎麼就是苦r计了呢李爷,您究竟是要晚辈吃快些,还是慢些呢说个準话吧要不晚辈这就不吃了,回王府再填饱肚子吧」
「不行」
「为什麼不行李爷不是要赶晚辈出去吗」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我这裡饼子麵糊绝对管你吃饱,就是不许你还没走出我李府大门又饿昏过去。」
「请李爷放心,晚辈一定出了李家大门之后才让自己昏过去。」
「你」
白鹤翁彷彿直至此刻才认识眼前的年轻王爷,说话嗓音儒雅沉徐,字句之间却带着j分泼p味道,瞪了好半晌,驀地大笑了起来,连说了j声「好」,坐下来一起吃饼子喝麵糊,一老一少谈天论地,从此成了莫逆。
「所以我说,当年齐容若根本就是个无赖吧」容若挑起一边眉梢,对着孟朝歌笑道:「自始至终,老人家没等到我开口求他,但知道我想要拢络他的心意是真诚的,以王爷之尊开口,就算是请求也带了叁分疏,而周公握髮吐哺之举,求贤之心是真,但虚偽的是他洗沐进膳到中途,跑出来见人的狼狈模样,因为其身份地位崇高,反而在人前显得份外诚心。」
「王爷的话,孟某人明白了。」孟朝歌点头,知道容若的意思是在上位者有求於人,不妨示人以弱,更容易搏得人心,得到襄助。
「我想,就算青哥儿不安排今天这齣君臣春宴,没让我们两人见上面,说上这番话,我相信以孟大人的能力,也一定能够办妥此事。」
「何以见得」
「灭人yu,存利益,只要孟大人心裡以朝廷为重,以百姓福祉为唯一利益,即便是不择手段,也都会想办法达到目的。」
「睿王爷所说的可是当年的自己」
容若扬唇笑笑,耸肩道:「我知道孟大人这句话裡没有贬抑的意思,不过听在耳裡,还是觉得不太舒坦。」
说着,她侧过头,看着园子一隅,长长一壠开得正盛的金se连翘花,美眸迷濛,似在遥想从前,啟唇轻声道:
「是啊当年的齐容若能够心狠手辣,不惜以重典治世,心中所想的其实很简单,但是,说起来简单,要做到却很难,这是权谋之路上,一个极痛苦的过程,很多人没能熬过这一关,但是,身在朝堂,经歷过太多的现实,让我知道,在这天底下,无论是叁教九流,帝王走卒,如果做不到让利益压倒一切,那麼,最后倒下的肯定只会是自己,而这世上,不只有钱财权势才是利益,有人要活下去,那便是利益,有人为养家活口,那也是利益,有人不贪财se,只图心头好,那也是所谓的利益,只是或示弱偽装,或狠辣谋算,人人手段不同而已,这些,也是白鹤翁后来点醒了我,才教我宽怀,他说,终究就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人人都是如此,不独我一人自s。」
说完,容若心却热了起来,回头对着孟朝歌露出好灿烂的笑,情不自禁地拉住他的袍袖,兴奋道:
「明明是那麼多年前的事了,如今说起来跟李爷吵嘴的情景竟鲜活就如昨日一样,也教我好奇起这位道德崇高却又务实的老人家,这些年究竟会教出什麼样出se的徒弟,孟大人,请务必让他们都入仕为朝廷所用。」
「睿王爷,这也是您构人入罪的手段之一吗」孟朝歌起初一愣,然后低头瞥了那隻拉住自己袍袖的柔荑一眼,已经不敢想像在湖的另一畔,他的帝王看见这一幕亲亲热热会是何等难看的脸se。
「啊」容若低呼了声,急忙地放开手,待她回头看着湖的另一畔,对上律韜那双灼热投来的目光之时,才发现自己此举根本就是「此地无银叁百两」,徒惹猜疑而已。
就算是隔得大老远,也能看见律韜霜沉的脸se,她懊恼地咬唇,转头看了孟朝歌一眼,带着歉意的表情似乎在说她无心做到这个地步。
律韜不发一语地拂袖离去,等他们二人回到青y他们所在的这一畔湖边时,青y说他家皇帝二哥已经先行回「养心殿」,派人传旨,要孟朝歌随后前去「养心殿」见驾。
容若本来打算过来了之后,就好言好语安抚律韜两句,却没想到扑了个空,她悄嘆了口气,想这整件事情裡,她虽然不无存心故意,算是自食恶果,但是,她实在是哭笑不得,在心裡腹诽起那个小心眼的男人。
齐律韜,我让你咬孟朝歌这个「饵」,可没让你真把他当回事你这个大醋罈子,到底以为我与他之间,能出什麼差错呢
§ § §
这一夜,律韜命总管元济亲自过来「芳菲殿」稟报,说皇上要夜读摺子,就近歇在「养心殿」,要皇后可以先行安置。
就当容若以为律韜会跟她赌气到底时,子时刚过,夜仍黑,有一个人悄悄地撩开帘帐,摸上了容若的睡榻,那人有着一双她极熟悉的修长臂膀,一声不吭地从背后将侧卧的她搂贴在x怀裡。
容若没睡沉,半睁开美眸,翘唇微微一笑,就又闭上了眼,身子才想往床裡侧挪过去,就被律韜一隻长臂环腰给强y抱了过去,执拗的不让她动弹分毫。
「我睡进去些,你好往裡躺。」她笑说道,但话说完没得到他任何回应,只是圈住她的男人臂膀又更紧了些。
容若拿他没輒,没看见躺在她身后的男人一双深邃眼眸,在黑暗中闪过一丝诡譎的光芒,只是笑嘆了声,道:「一会儿睡得不舒f,可别说是我把你给挤的,快睡吧离早朝还剩不到两个时辰了。」
话落,寂静之中,律韜的一声闷吭j不可闻,容若就权充是他回答了,轻「嗯」了声,在他的拥抱裡,听着他沉稳的呼吸,温暖地吹拂在她耳畔,让她不自觉地入睡,睡得竟比方才还要安稳了些。
律韜感觉怀裡的人儿睡沉过去,身子柔软地依偎着他,久久的岑寂之后,他凑唇在她的耳畔轻唤道:「容若。」
「什麼」容若没醒,只是下意识地轻喃了声。
容若,别怨二哥。
这句话,律韜只敢在心裡悄然地说出来,因年华更添j分成熟的刚挺脸庞上带着j分歉疚的表情,在幽暗之中,见得不是十分清晰。
最后,他将脸埋进她沁香的髮丝之间,抱着没等到他回答,又兀自睡入黑甜的人儿,回想自己就在不久之前,在「养心殿」裡拟好的那份旨意,想着她在知道以后会有的反应
不由得,他的心瞬如铅沉。
这一夜,帝王辗转反侧,彻夜无眠。
§ § §
隔日,天才濛濛亮开,容若已经醒来,她以为自己已经醒得够早,能与律韜在早朝之前说上j句话,却没想到律韜比她醒得更早,唤了当值的宫nv过来问话,得知律韜在小半个时辰之前就已经离开了「芳菲殿」。
容若坐在梳妆铜镜之前,听取回报,任着小寧子的一双巧手梳理着她如缎般的青丝,在好半晌的静默之后,她摆了摆纤手,示意宫nv退下,回眸看着倒映在铜镜之中的如花娇顏。
至今,容若说不上是什麼抗拒的心理,但是,每次她看着这张该属於沉阿翘的脸容,总像是在看着另一个人,而自己只是借住在这副躯壳裡的一缕灵魂,有时候,她都不知道该说是齐容若成了沉阿翘,还是沉阿翘成了齐容若。
又或者,无论是沉阿翘或是齐容若,都已经不存在,存留下来的,只有当初律韜以还魂之术,强行留在人间的「华瓏儿」。
「小满。」容若扬声,唤进了正在张罗吩咐「芳菲殿」今儿个裡外事务的领事nv官,笑笑地说道:「準备些皇上ai吃的膳食,然后派个人去大殿传个话,让人告诉皇上,说皇后今儿个会等着他一起用早膳。」
「是。」小满点头,立刻领着吩咐去了。
以往,要是容若让人传话给律韜,说会等着他一起用早膳的时候,总是会很快就得到帝王的回覆,说会儘早结束朝堂议政,务必不让她久等,但是,今天早上却不同以往,容若等到辰时都过了,律韜仍未派人捎给她半句j代。
这情况,从来都未有过,容若却也没放在心上,想今日早朝或许真有要紧的政务,让律韜chou不开身,只是,就真的忙到无暇让人回来递句口信吗容若好笑地心想那人不会还惦记着昨天的不愉快吧
早晨渐暖的天光,透进暖阁的夹纱琉璃窗户,月纱上的缠枝牡丹纹路,在窗畔的长榻上形成了深浅不一的美丽影纹。
容若倚在迎枕上翻书阅览,半个身子浸在日光裡,牡丹影纹映在她的脸上,让她恬静的神情,多了j分瑰丽。
小满两次进来劝主子先吃些流食垫肚子,容若只喝了两口茶汤,就吩咐不许人再进来打扰,专注地看着手裡的楚辞。
从前的睿王爷向来不喜欢这些扯上神怪与情ai的诗词,只是依稀曾觉这本书文藻极美,略有些意思,但仅止於此;到了前两日,她在裡寻书时,无意中chou落了这本手抄的楚辞,打开随意翻开读看,竟然一看之下,就像沉迷般,反覆看了j遍,仍找不出书裡究竟是什麼理由教她着迷。
这时,门外传来了通报,容若隐约听见了她宫裡奴僕们异乎寻常的s动声,她心下觉得事情似有不对,果不其然,当她走回正堂,看见迎面而来的元济手裡捧着一道明hse的圣旨。
「皇上有旨,请皇后娘娘接旨。」元济领着皇帝旨意在手,如同帝王亲临,对容若只是敛眉低目以示敬意。
这一瞬间,容若心裡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x口略紧了下,律韜有什麼事情不能当面对她说,而要赐下旨意给她呢
她的目光从元济恭顺的眼眉,落到了那道明h锦旨上,总觉得那代表帝王的明hse,在这一刻,刺眼得教人心慌。
容若的嘴角,噙起一抹苦笑,那一道明h,提醒了她,律韜是君,是她无法违逆的天,半晌,她顺f地低下头,抚敛裙襬,在帝王至高无上的旨意前,领着「芳菲殿」一g奴僕们跪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