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妹妹战记

妹妹战记第3部分阅读

    “你师母穿高跟鞋也不会穿成这样。”郑天诚摇头。“一定是刚穿就咬脚了,你怎么不讲?”

    “我在公司才套上鞋子,赶着来银行也没注意。”

    “幸好王顾问发现了,不然你又要撑。”郑天诚还是摇头,又是感慨。

    “也真的幸好请来王顾问,他面面俱到,一下子就解决了一堆问题,不然我还真担心你能撑多久、咱福星还能撑多久啊。”

    “老师不要说他好话了,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企管顾问。”萧若屏听不得他的好话。“对了,双胞胎考上同一所高中,一定又闹笑话了吧?”

    “就是啊,还好不同班,才去报到,两班的同学老师已经糊涂了。”

    两人轻松聊了一会儿,就见王明瀚的车子驶来。

    “这么快?”郑天诚很讶异,开了右前门就要坐进去,却见王明瀚下了车。

    萧若屏开了后车门,才刚坐下,王明瀚就蹲到了车门边。

    “脚伸出来。”

    “不要!”她看到他手上的东西,反而将两脚缩进了车内。

    “伸出来。”

    “它自己会结痂。”

    他不再说话,直接拆开透明小盒的包装,取出一支棉花棒,拗折一下,藏在棒心里头的碘液便流了出来,将棉花棒头染成紫色。

    萧若屏抿紧嘴,不想屈服,可是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就蹲在路边,车子里还坐了个臭脸的女人,那画面说有多怪就有多怪,来来往往路人那么多,他们总不能僵在这里让人家看好戏吧。

    她投降了,蹬开鞋子,却因摩擦到伤口,不觉轻哼了一声。

    “公司也有急救箱。”伸出双脚,她依然嘴硬。

    “缓不济急。”他为她擦拭伤口。“便利商店买的不是更快?先处理好才安心,否则你伤口不舒服,又怎能专心做事?”

    “我刚才在银行不专心吗?你要我背的‘演讲稿’有漏掉吗?”药水刺激有些疼痛,她咬了下唇,不让自己吱吱叫。

    “没有。我还要谢谢你的脱稿演出,对我赞誉有加。”

    “不用客气。”她学了银行经理的口吻:“王总业界知名,人家一听到你的名号就肃然起敬,我们福星就像请了一尊种明,有拜有保庇。”

    “可惜我不能保庇你的伤口。你如果不处理,可能因为威染而发烧,影响接下来的工作。企管顾问就像一个医生,他不只事后救公司,也得事前防患于未然,对公司、对人都是相同的道理。”讲话的同时,他已为她的双脚伤口贴上ok绷。

    这样也能讲道理!萧若屏见他处理完毕,立刻缩回悬了半天的双脚,本想放在鞋子上,又怕压坏新鞋,干脆身一侧,脚一抬,屈起双膝踩到座椅上,不料裙子滑了下来,吓得她赶紧拉扯短短的裙布掩住大腿。

    他见状,立刻脱下西装外套,递进车内;她看了一眼,犹豫半秒,还是接过来盖在膝盖腿弯处,好让自己能摆个最舒适的姿势,又能掩住可能外泄的春光。

    郑天诚站在旁边看了半天,终于开口说:“那时候没人敢出来当总经理,就你有这个憨胆担下来,拚到了现在,为公司流血流汗的。”

    “老师,不要跟他说我的事。”

    回到车上,郑天诚笑说:“她交代过我,不要跟你说她的私事。”

    “郑协理,我不问她的事。”王明瀚稳稳地开车前行。“我想请问你,差不多九年前,就是萧总离开王业电子后三年,我写过一封信到学校请郑老师转交萧总,你没收到吗?”

    “对了,我老忘了问你,你怎么知道我?写信给若屏做什么?”

    “我是萧总王业电子的同事。”

    “喔。”郑天诚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终于明白学生总是对他不太客气的原因了。“若屏出事那天,你在场?”

    “是的。”

    “后来就辞职,出国念书了?”

    “是的。”

    “那种公司不待也罢。主管无能,是非不分,这些年业绩没成长,股价却乱涨一通,还不是公司自己炒的!产品只会跟在人家后面做山寨,活该被告侵权。听说他们董事长身体不好,儿子女儿不思长进,只会斗来斗去抢财产,这种公司怎么会进步?”

    王明瀚听了,有些不好受,但他也确认了萧若屏没跟任何人谈及他的出身,否则好脾气的郑天诚也不会像放鞭炮似地扫射王业电子了。

    “啊,你刚说写信给我?转交给若屏?”郑天诚总算回到话题。“没有啊,我教到六月,学期结束就走了。年底学校还有寄税单给我,要是有信,学校一定会转交给我,我也一定转给若屏。”

    “没收到就是没收到,大概丢进焚化炉了。”萧若屏凉凉地插嘴。

    王明瀚也明白,再去追查那封信的下落已无意义;那时年轻,很多事情转不过来,思绪激荡之下便写了那封信;然经过多年的浮沉历练,时过境迁,他早已学会隐藏心事,不再轻易诉诸口语或文字了。

    或许他该庆幸,那封信丢了,就算有人捡去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我很好奇,郑协理为什么离开教职?”他问了另一件事。

    “唉!你也知道私立学校嘛,要我招生要我做行政要我提高分数给学生成绩好看都没关系,我不能接受的是,学生在学校恐吓勒索同学这种犯罪行为,我要管教学生,学校却因为家长找市议员关说,不了了之,而且不是一次,是常态!唉,你看,学校不重视品德教育,长久下去姑息养奸,迟早小太保会变成大尾流氓,我对学校的做法很失望,很无力。”

    “所以就回福星?”

    “我本来毕业后就到福星做会计。教书那五年,也一直兼职帮福星作帐,补贴点房贷奶粉钱。老董事长知道我不想教了,便叫我回去,还延续我过去的年资,老董事长揪感心,我说什么也要为福星卖命。所以说,王顾问你重视员工教育训练,我非常赞成,基本上就是要让同仁们有责任心,认同公司……”

    王明瀚注视着前面路况,听郑老师霹雳啪啦继续放炮。倾听是一种美德,身为顾问的他,最擅长的就是倾听客户大吐经营难处的苦水。

    他由郑老师去发泄,同时注意后照镜里她的动静;她始终头歪歪侧身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看似假寐,但他瞧见了她抓在西装外套上的指头轻轻弹着,嘴角微乎其微地扬起。

    她一定在偷笑,笑他遇到唠叨的对手了。

    她还是跟以前一样爱笑,笑起来哈哈哈很大声,任谁听了也会跟着精神大振、心情大好,跟她一样爽朗地面对任何挑战。

    不知不觉地,他亦随她扬起嘴角;后照镜里的她开始点头,身子斜斜地歪了下去。

    她累了。听说昨晚回去,为了配合新衣服,她让谢诗燕试了几种造型,忙到很晚才睡,一大早又得赶捷运换公车上班。然后她为了准备和银行见面,中午也没休息,抱了一堆他给的资料和数据猛背,总算在此时回公司的路上偷得一点小憩的时间。

    明明还像个爱赌气的小女孩,是怎样的毅力让她撑过一日又一日忙碌繁重的工作?而那时,她又是怎样撑过来的?

    车子弯进厂区前的道路,郑天诚拨了手机。

    “小燕啊,我们回来了,去拿一双你咩姐的拖鞋出来,她摆卡了。”

    “那么,郑协理为什么会相信萧总没有偷手机?”

    郑天诚回头,看到已经睡着的若屏,轻声说:“我当了她两年导师,还不知道她的个性吗?高一上学期,我看她老趴在桌上,以为我讲课无聊,她爱睡 觉,有一次要放学了她还趴着,我去叫她,才知道原来她预支薪水付学费后,每天只留三十块吃饭。这小孩宁可饿到全身无力,也不会跟人诉苦、借钱,这么有自尊的……”

    叩叩。谢诗燕拎着一双拖鞋,一脸慌张地敲车窗。

    “吓!回家了?”萧若屏被惊醒,下意识就拿手上的衣服往身上裹,一发现质感不对,立刻坐直身子,将那套西装往前面塞去。

    “咩姐,你怎么摆卡了?”谢诗燕开了门就问。

    “谁说我摆卡?王顾问吗?”萧若屏瞪了前面男人的后脑勺一眼,拎起高跟鞋,踩上拖鞋就走。

    王明瀚知道被瞪了,无奈一笑,拿起西装顺了顺,折叠收好。

    “你想多知道她的事,以后自己问她吧。”郑天诚笑说。

    福星机械一天天改变。每天萧若屏踏入厂区,都有不一样的新鲜感受,同时更振奋她努力工作的决心。

    大门重新上了油漆,钉上新做的公司标志牌子;一楼大办公室整理妥当,按总务、业务、财务三大部门分区,影印机和传真机摆在中间,方便大家使用;另外各式单据表格皆摆在各部门的前方小柜,一目了然。

    她的总经理办公桌位于最里头,以盆栽和柜子和旁边的财务部做区隔,完全恢复了以前老董事长时代与同仁一起工作奋斗的摆设方式;再将摆在门边的那套木制座椅搬过来,当作小型的会客或会议空间。

    上了二楼,这里原是小老板专属的私人办公室,现在隔成一间大型会议室,一间图书资料室,还有一间聊备一格的董事长办公室。

    三楼则是清空了堆放的杂物,改为同仁们的用餐休息空间,十来张餐桌椅,一架电视,几张可坐可躺的沙发。小老板的撞球桌搬上来,再添购一张桌球桌,每到了中午时间,这里变成了大家最喜欢来的地方。

    工作环境改善了,工作流程改进了,同仁们的工作效率提高,新人进来,资金进来,订单也进来,王明瀚每天下午的主管会议越开越短,有时候甚至没有建议和评论,而是由各部门主管简报业务进度。

    三个月了,她翻开报表,果然看到令人开心的数字。

    康庄大道已经踏出第一步,接下来该如何稳定成长呢?

    她不自觉地望向坐在财务部的王明瀚,从两株盆栽中间看过去,他正盯着笔电忙,也不知道他是否刚好要伸懒腰,就忽然转头看了过来,两人四目接触,她立即垂下视线看报表。

    “这个给你。”他走过来,往她桌面放下一个盒子。

    “这什么?”iphone的盒子?但她不认为里面真的是哀凤。

    “百货公司抽奖抽到的,我已经有了,不需要,你自己去申请门号。”

    “你中奖?哪有这种好事!”她相信自己的眉毛一定抬得很高。

    “你不信?”他微微笑,直接走到她桌边,弯下腰去按滑鼠、敲键盘,连上一个喜气洋洋的页面,上头有百货公司iphone疯狂送活动名称和中奖名单,

    其中一个赫然是“王x瀚a12xx56xxx”

    。

    “那是我的身分证字号,还不信?奖品都领回来了。”

    她抓过滑鼠,先是快速浏览一递网页,再按“回首页”,果真连到百货公司的首页,她再来回点选数次,再一次确认中奖人就是王明瀚。

    “咦!真的是百货公司公布的中奖名单耶!你太幸运了啦!”

    “我还要谢谢你帮我累积刷卡金额。反正这支是多出来的,放着不用就过时,不如当作犒赏你的奖品。”

    “借花献佛,没诚意。你不会犒赏你的员工?那个永保安康?”

    “永安已经有了。还有,智慧型手机是我要求神奇企管同仁的基本配备。

    为了有效运用时间,提高工作效率,行动工作室已经是当代职场的主流,尤其你是一个公司的总经理,再怎么节省也不能没有——“

    “好好好,我知道了。”赶快打断,不然又要念经下去。

    “目前福星已经没有急迫性的改善需求。”他不再叨念。“接下来我会安排员工、储备干部、主管的相关训练课程,由驻厂改为一星期固定两天过来检查、讨论改进之处,直到明年一月底合约结束。”

    “了。”简单的一个字,却不能代表她突如其来的巨大失落感。

    不再驻厂了呀!那她每天下午不就没有面包可以吃?不、不,她绝对不是贪小便宜。谁教他每天都带来一袋面包当加班点心,她只是帮他消化存货罢了;还有那箱黑麦汁,不帮他喝掉也很占空间……

    “下星期开始,我星期二、五下午过来。”他再一次说明行程。

    “知道啦,你不要站在这边,好大一只压迫感很重耶。”

    她挥手赶他,又想到不能接受哀凤这么贵重的奖品,正想推却,就见工厂的黄副理走过来,王明瀚也就顺势走开。

    “萧若屏!我问你。”黄副理两只手掌撑到她桌前,坏口气吓了她一跳。

    “为什么朱信福可以领到八万块薪水,出国一次就拿五千块加给,不出国也给他的车子补贴油钱,每个月还有业绩奖金?!”

    她看了一眼王明瀚,忽然发现这个动作有太明显的求援意味,这是自家的厂务事,她不是婴儿,她得断奶,不能再靠顾问出面帮忙。

    “朱经理是有经验的业务主管,薪水另议,出差津贴公司本来就有,而且目前业务部还没分国内外,他跑国内客户当然要补贴油钱。”

    “补贴一大堆!这不公平!他新来的有帮公司赚钱吗?”

    “他来两个月,就做出我们三个资本额的业绩。”她给他看报表上的营业数字。“可我们还要摊提之前的成本,所以……”

    “这算什么赚钱!没人做机器,他以为他能卖什么?他根本不懂食品机械,常常跑来问我一堆问题,这种人领高薪,坐飞机四处玩,不就把我们这些在厂里做得要死要活的装笑为!”

    那恶劣的口气轻易牵动她的情绪,她不禁也跟着大声起来。

    “黄副理!你如果可以出去跟外国人谈贸易条件、解说产品,我马上升你一等,再加业绩奖金。还是我先调你做国内业务,你下个月就先跑五百万的业绩出来给我看?!”

    “萧若屏你神气什么?要不是大家拱你,你这个小女生凭什么坐在这个位置跟我发号施令?”

    她自知冲动了,眼一抬,就见王明瀚站在矮柜前,双眸直视着她,举起右手手臂,再缓缓往下压,显然是要她平静下来。

    一静,制一动,若是连她都发飘,就是两败俱伤,对公司没好处。

    “黄副理,你这边请坐。”她指向办公桌旁的会客座椅。等黄副理坐下来了,自己才跟着坐下,缓和了语气:“大家拱我出来当总经理时,我就说了,我能力有限,所以不领总经理的薪水,在达到福星转亏为盈三个月以上的目标之前,我只领我的经理薪水。做不好,大家尽可赶我下来,做得好,明年大家一起加薪。”

    谢诗燕适时送来两杯茶,她再捧到黄副理面前。

    “黄副理,你的专长在机器研发生产,朱经理是业务拓展,他有语文能力,也知道去哪里找客户,但他毕竟不是做机械的专家,有关详细制造问题,他得请教你,做为你和客户的沟通桥梁,你若能以公司利益来看,你和朱经理应该是互为合作关系。”

    “他领那么多钱!”黄副理绷着脸喝了一口茶。

    “他做出业绩,工厂多了订单,大家一样能拿到绩效奖金。我想你也看见了,朱经理同时还得谢练新人,扩编业务部为采购、国内、国外三组,拟定拓展计画。他愿意在兵荒马乱的时候接下业务部经理,跟大家一起努力拉起福星的业绩,以这样的薪水请这样的人才,绝对值得。”

    她看着黄副理,以最有诚意的语气继续说:“你也是公司的人才,已经十分熟悉厂务管理,将来绝对可以升上经理,甚至成为厂长,就算你不主动要求,我也会签你去上贸易、财务管理的相关课程。”

    “我懂贸易做什么?”听到升上经理,黄副理的脸皮动了一下。

    “你难道不希望知道机器是怎么卖出去的?也不想知道汇兑损失是怎么吃掉利润的吗?懂得越多,你的机会就越多。老董事长本来也只是做机器的黑手,但慢慢的,去摸业务、财务,久了就有能力管理公司了。”

    “你不是只会喊口号,什么时候那么会说话?”

    “我是就事论事。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专业领域,如果你对业务有兴趣,也可以请调部门,公司很希望尽快培养出全方位的主管人才。”

    “我……嗯,我只是表达我的意见而已啦。”

    第4章(2)

    黄副理离去,午休音乐响起,萧若屏有点累,但她还是坐回办公桌,随手收下哀凤的盒子,再翻开公文一件件看下去。

    谢诗燕帮她拿了便当过来,但她没上三楼去跟大家吃饭配电视顺便当桌球裁判,她随便扒了两口饭就盖上便当,拿出几本王明瀚给她的企业经营、人事管理、主管风格之类的书籍,翻了翻,划了划重点,再皱着眉头丢进抽屉里,然后拿起明年的预算表研究起来。

    午休结束,她拨了内线电话。“淑霞姐,你跟我上来。”

    瞧见那头的淑霞往这边看过来,她立即起身,丢下一句,。“小燕,帮我接电话。”随即往二楼走去。

    会议室太空旷,不适合两人会谈;她选择了图书资料室,这里摆放了公司史料、奖牌奖状、商业书籍杂志以及食品机械产业相关资料和年监,还有一张桌子和四张椅子给同事阅读时使用。

    她面向门坐下,看到丁淑霞进来,便说:“关上门,这边坐。”

    丁淑霞一坐下,她立即问:“你为什么泄露薪资资料?”

    “我没有。”丁淑霞也回答得很快。

    “朱经理不会到处嚷嚷他的薪水,我们所有新进员工皆签有薪资保密条款,虽然大家多多少少猜得到别人的薪水,当作八卦聊聊也就算了,但黄副理知道得那么详细,难道不是主办薪资的你泄露出去的吗?”

    丁淑霞瞧看桌面不说话。

    “是我疏忽了,待会儿下去,我会要你立刻签一张工作保密切结书。这次我不记你警告,但是下次再犯,一律考绩丙等做为处分。”

    “太严重了吧?”丁淑霞现出不平神色。

    “公司讲求团结,我不想看到有人搬弄足非,影响士气。”她转为委婉:“淑霞姐,公司正在改革,我们希望最慢两年内,可以将人事组从总务部独立出来为人事部,由你负责制定人事规章,规画人事训练……”

    “我很忙,要弄劳健保还有加班单的,哪有空再管那些!”

    “你并不是每天都在办加退保。加班资料直接从各部门输入,你只是做覆核,再说作薪水也有电脑跑帐。淑霞姐,公司在进步……”

    “说什么进步?你还不是自私自利,任用谢诗燕自己人!”快五十岁的丁淑霞被她数落了半天,也不客气了萧若屏不再让自己被激怒,维持平稳的语气说:“如果你介绍的那位外甥女可以像谢诗燕一样,叫她跑银行,骑了机车就出去,不会嚷着怕晒太阳;叫她影印,卡纸会自己想办法找毛病,主动打电话问机器公司,而不是将东西丢着不做,那么,我欢迎她回来,否则你就不要说我自私。我用的不是自己人,而是能为公司做事的人。”

    丁淑霞眼睛左瞄瞄、右瞧瞧,一脸不在乎。

    “公司现在还缺人,只要符合条件,不是来这边打电动玩脸书,也不怕薪水少,有耐心等加薪的,你可以再推荐亲戚朋友过来。”

    “知道了。”

    “好了,没事了,你去忙。”

    听到丁淑霞下楼的脚步声,萧若屏长长吐了一口气,手肘撑在桌上,揉揉脸,觉得好累、好累。

    又得罪人了。这些日子来,这种情形常常发生,有时是要求作业员维持厂区清洁,有时是盯紧进度讲话急些,同事就摆脸色了。

    “唉。”好闷啊,再叹一声。

    “爱叹气容易变老。”平空出现了一个声音。

    “哇吓!”她吓了好大一跳,按住差点蹦出来的心脏,瞪住从后面书柜冒出来的王明瀚,几乎是吼道:“你怎么在这里啦?!”

    “我正在查机械产业的发展状况,你们就进来了。”

    “我最痛恨有人躲在柜子后面偷听了。”

    “抱歉。”他表情倒是很诚恳。他的确是猜到她可能的行动,事先就躲起来了,但还是得撒个小谎:“我本来想出来,不过……”

    “你想看我怎么处理丁淑霞?”

    “是的。”王明瀚坐到了她面前。

    “我这样做,会不会太严厉?太不近人情?”她靠上前,急急问他。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闲话,就有纷争,世界和平是永远不可能达到的梦想;所以,记得你现在是总经理,要拉高自己的立场,一切以公司最大利益为出发点,不必去想做得好不好、对不对,而是够不够。”

    “可是我总觉得不够,是求好心切吧,希望同仁都能达到要求,但每天事情那么多,我也不可能样样管得着。”

    “若有要求的话,叫直属主管去说。”

    “啊!”有如醍醐灌顶,她惊喜地说:“对喔,授权!”

    “你习惯自己跑跑跑,做做做,这样只会让你过劳死;从现在起,你要学着放手,该盯的是各部门主管,由你授权,层层负责下去。”

    “可我兼总务部经理,还是得直接跟淑霞姐训话,被她讨厌了。”

    “你要学会被人家讨厌而不动于心。”

    “学会被讨厌?”

    “比起掌握整间公司的前途,一个小员工的讨厌微不足道,你哪有时间去面面讨好?”

    “是呀!”她一再让他提醒。“要提高自己到总经理的格局,不能想着去讨好每一个人,不然像以前啊,明明赶邮局关门前寄信,还得笑着去帮人家缴水电费……”

    竟然不知不觉提到了王业电子时期的往事,她蓦地闭了嘴。

    “你今天做得很好。”他也不提以前。“虽然脾气还是一样不好,但已经懂得控制情绪。有修正就表示有长进,以后就能更冷静处理事情。”

    萧若屏感觉脸热热的。被他直指缺点也不是第一次,但被点出个性上的缺点就有点难为情了,也许她还得努力让自己更成熟些。

    “黄副理脾气直,容易冲动,你只要讲道理安抚他,自然没事;至于丁淑霞,如果她还要这份薪水,就会收敛,但讲你的闲话是免不了的,你就要学会充耳不闻。”

    “唉,难怪我老是耳朵痒,原来常常有人在骂我。”

    “你也当过员工,哪个部属不在背后骂主管、骂公司?就算领奖金很高兴,还是会暗骂一声那个猪头怎么不多发个几千块。”

    “哈!”她眼睛发亮。“颜永安会在背后骂你吗?”

    “他只会佩服我。”

    “又在臭屁了!”她大声哈哈笑。

    这个王顾问喔,正经的时候,真是帅到翻过去,教她不盯住他的脸听他说教都很难;而不正经的时候,却还是那副让人误以为真的正经表情。

    相处三个多月以来,感觉熟悉了,他请她吃面包,她也会请他吃宝姨的私房卤味;工作上有意见,有争论,常常瞪他瞪到眼睛痛,却也偷学功夫,像块海绵似地吸收了他所有的本事;偶尔在午休时,跟他捉对厮杀打场乒乓球,每杀过一球看他措手不及,她就在同事的鼓掌中哈哈大笑,到目前为止战绩八胜八败,打成平手。

    打球时的他,眼神专注,一双黑瞳就随着小白球移动,头发会因跑步震落额头,让他一下子变成午轻毛小子,随着他的挥拍,卷起袖子的手臂肌肉便盘结而起,上头有青色的血管,有汗水,有毛……

    哼,她为什么会看得那么清楚?还不是因为在看他,才害她杀不到他的球啦!

    “你在看什么?”

    “喔,我在看你背后的照片。”她不慌不忙地放下撑住下巴的手。

    王明瀚转头看去,墙上挂着一张裱框的二十寸照片,约五十名员工身穿制服,分四排或坐或站在公司大门前,一张张年轻的脸孔意气风发,居中而坐的老董事长也很年轻,双手颇有架势地放在大腿上,下面有一行字:福星机械股份有限公司创立纪念,时间则是三十年前。

    “哎,我快跟公司一样大了。”萧若屏望着照片,感慨地说:“很多老牌公司熬不过时代变迁,没落了,倒了,或是还在勉强吃上一代的老本,福星能保持进步,实在很不简单,所以我一定要努力啊!”

    王明瀚的视线从三十年前回到现在,望向笑得有些疲惫的她。

    “你知道吗?那时候大家将公司买下来,聚在一起讨论到晚上十点还没有结果。”她指了当时楼下开会之处。“我只是跳出来叫大家不要气馁,说一定有办法找到一个愿意带福星度过危机的总经理,就有人叫说,‘若屏最有冲劲了,你来当!’、‘你常常帮我们解决问题,妹妹你可以的!’、‘不能再叫妹妹了,叫若屏妹总!’、我听了真是满腔热忱,想到老董事长那么疼我,四点半就叫我赶快下班去吃饭、上课,高职一毕业就升我做正职,让我一路安心念完二专和二技,我早就把福星当作是我的家,家里有难,我是赴汤蹈火在所不 辞,不知道自己有几两重就接下来,等真正坐上总经理的位置,总觉得虚虚浮浮的,不是很安稳,半夜老是被报表赤字吓醒,隔天还是得硬着头皮面对难关。”

    拱她之事他听说过了,但还是第一次听她亲口说出心路历程。

    “打从我进福星当妹妹开始,就这么一问大办公室,我在旁边听,在旁边看,几年下来学到很多东西。后来小老板看我什么业务都能做,有时候我去跟他要公文或是问决定时,他还会问我的意见,然后我再去跟各部门沟通转达,大家就以为我很厉害,我也以为我很厉害了。”

    “难怪郑协理说你是憨胆。”

    “唉!”她又支起下巴,垂下眼,闷闷地看着桌面。

    “当领导者的,就是要有胆识,你本来就有能力。别急,从做中学,慢慢磨练,累积经验,一切会越来越顺利。”

    咦!他在安慰鼓励她吗?她抬起眼,望向那张正经开示的俊脸。

    “你辛苦了。”他又说。

    她脸蛋一热,心头一跳,怎么了?她像是倒臭洗脚水似地,哗啦啦地说了一堆。她不敢再看他,忙规规矩矩地放下手。

    “喂,我问你喔,有时难免会有负面情绪……像你去人家公司指指点点的,很惹人嫌,像我就会反对你,给你脸色看,你都如何排解?”

    “打坐。”

    “啥?”她差点失笑,好像看到他身后佛光普照。

    “打坐可以排除杂念,进入忘我境界,但那太高深了,恐怕我还没学会忘我,就先被杂念淹死了。”王明瀚也笑了,站起身走到窗前,转头唤她。

    “来,你过来看。”

    “看什么?”她看了出去,不就工厂大门和前面停车空地。

    “那块绿地。”

    她仰起脸,抬高角度,视野顿时开朗,一片绿意跃入眼帘。

    “啊!”她轻呼出声。她不是没看过那片绿地,但总是看看而已,不曾在这种郁闷时刻远眺,而且还是从高处看,不同的视角,所见也不同。

    池塘像面镜子反射午后阳光,闪闪发亮;两株大树随风摇摆,有如跳波浪舞;菜圃里排列整齐的青菜宛如一颗颗绿色宝石。

    她终于明白,他老是往外看,是在看什么了,而他将员工餐厅改设在三楼,也是希望同仁在忙碌的工作之余,看看风景调剂身心吧。

    “心情乱的时候,我就转移目标。”王明瀚也望向那块绿。“去看花瓣的纹路,数树上有几片叶子,这里还可以算一算将会收成几颗菜。”

    “这样子好像很自闭。”

    “别人看你自闭,但你自己知道,你的心胸已经无限宽广。”

    “拜托,你不要老是讲道理啦。”她快昏倒了。

    “这不是道理,是经过神奇企管员工认证核可的。”他的神情正经极了。

    “我在公司种了很多花花草草,同事可以一边赏花,一边喝咖啡,一边工作。事实证明,工作效率确实比埋头坐在办公桌前更高。”

    “哪有这种庭园咖啡的工作环境!”

    “有机会的话,欢迎你来参观神奇企管的空中花园。”

    “哩!一定的!”

    这么一聊开,萧若屏完全抛掉没必要的烦闷。与其烦恼公司永远存在的业绩、盈利、人事种种复杂问题,不如秉持“憨胆”的精神,正面迎接挑战;而且还有这么好用的企管顾问,不好好使用怎么行呢。

    “你责任制的哦?”她笑问。

    “算是吧。”

    “那我有管理上的问题,随时都可以问你喽?”

    “这个自然。在合约期间内,能解决的问题,我们尽量讨论解决。”

    “我是说合约结束后,我还有问题想问你,你会收钱吗?”

    “站在朋友的立场,我还是会回答你的问题,但如果问题太大,不是口头咨询就能解决,我就会收费。”

    “贪财!”

    “我开公词要养活三十个员工,得想办法找财路才行。”

    她哈哈笑,他也轻逸微笑,又转头去看那块绿地。

    她发现,他有很多种笑容,拘谨的客气笑,礼貌的微微笑,开会的制式笑,也有像现在无所事事的形式笑——她的直觉是:这都不是他真正的笑容。

    他还是将自己包装得很好,社会精英该有的专业形象和幽默谈吐都有了,但若非她问,这才知道他会看花纡压,否则就像过去一样,他绝口不谈自己,

    她永远无法知晓王子回到王宫后的内心世界……

    切!他回王宫种花拔草洗澡看电视找女朋友欢爱,又干她何事!

    “下班后我请你吃饭。”他忽然转过来说。

    “没空。”她忙避开视线。

    “就街上那家回转寿司。吃完饭,就回家了。”

    “单纯吃饭?”

    “你以为呢?”

    “我才不会以为你在约我。”她拿手掌掩脸,假装呕吐。“我怕你假吃饭名义,又要行说教之实,说什么人生以吃饭为目的,吃饭为快乐之本,你会害

    我胃痛的。“

    “那我不说话,我看你吃饭就好。”

    “我又不是小孩子,干嘛让你看着吃饭!”她没有回应他的邀约,直接走下楼。“不讲了,我要赶快下去了。”

    手机铃声响起,她从裤袋拿出来,来电者郑师母,应该是叫她周末过去吃饭吧。可是师母知道她忙,上班时间向来都是发简讯。

    “师母!”她开心地接起。

    “若屏,社会局的人找到家里来,说你爸爸病危。”

    第5章(1)

    萧若屏坐在加护病房外面的椅子,低头看眼前走来走去的各式鞋子。

    刚过了采病时间,人潮逐渐散去,还有焦急的家属围着医生询问病情,脚步声、说话声轰轰隆隆地回响在窄小的走廊上,格外吵嘈。

    医院社工告诉她,几天前萧建龙被救护车送来,检查是脑溢血昏迷,必须紧急开刀;送他来的女人签了同意书,说要回去拿健保卡,从此就再也不见人影。社工循救护车载送的地址找去,在人去楼空的公寓里看到一张刻意摆放在桌上的萧建龙旧式身分证,这才透过社会局、户政单位协助,辗转找到户籍已迁到郑天诚户口的她。

    好复杂的过程。多年不见的父女竟然这样相见!

    躺在病床上的男人是她父亲吗?十几年没见面,他头发白了,脸瘦削了,却依稀保有她记忆中的漂泊性格轮廓,妈妈说那叫桃花脸,一辈子走桃花运,家里留不住他的……

    “若屏,你爸爸还好吗?”郑天诚的声音传来。

    她抬起头,原来郑老师、孙副总、谢诗燕来了,还有王明瀚?

    “嗯,还好,就是还没醒来。”

    “你师母说,你爸爸欠了好几年的健保费?这要不要紧?”

    “我会去缴清。”她苦笑。“事务小姐算给我看,医药费远远比欠缴的保费还多很多。”

    “咩姐,有没有需要帮忙的?”谢诗燕关切地问说。

    “宝姨和师母都来过了,没事,反正人在加护病房,也不用照顾。”

    “你呢,还要待这里?”

    “再待一下下,问完医生事情就走,明天早上开放采病时间再来。”

    孙副总大致从郑天诚那边知道了一些梗概,他不便多问,只是说:“妹总,公司你不用担心,要是这边忙不过来,不妨请个假。”

    “孙副总,老师,谢谢你们关心,今天下午麻烦你们代劳了,我明天还是会去上班,就晚一点到。”

    “你不要太操劳啊。”两个年纪大的男人异口同声。

    她咽下喉头涌起的酸哽,好庆幸在她孤单时,总是有人关心她。

    “孙副总,你赶快回家休息,别忘记吃药喔。老师,你也该回去陪阿公阿嬷了。小燕,忙一天了,快回家——”她看到站在一边的王明瀚,不知该说什么,或许他是当司机顺路载他们来的吧。

    一行人终于离去,她坐回椅子,看到那位开刀的主治医生已经从家属包围中“脱困”,一名护士从加护病房跑出来,正在跟他谈话。

    她还要问什么呢?

    当她赶来时,加护病房的医师就告诉过她了,虽然脑部于术成功,但仍在观察期,需预防术后感染,而且受伤面积太大,就算醒来,恐怕也是植物人;更令人担忧的是病人的身体,可能是多年的酗酒和药瘾,有严重的肝硬化和肾功能衰竭,能不能捱得过这几天,还是一个大问题。

    她楞楞坐着,看着医师的白袍从眼前飘走,走廊变得冷清,还有几个家属坐在另一边的椅子上哭泣。

    她为什么坐在这里呢?明明是一个抛妻弃女的坏爸爸,早已不存一丝亲情,不像那边家属哭说舍不得老阿嬷生病受苦,她并没有理由陪他。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困在自己混沌的思绪里,偶尔站起来,看着加护病房外的病人名牌。现在注重稳私权,每个人的名字中间皆是一个0,而“萧0龙”就像是个陌生人,若是匆匆瞥过,她也不会注意到他。

    加护病房的大门开开启启,有病人被送了进去,还有盖了黄布的推床让神

    情肃穆的黑西装男人推了出来,缓缓地走向走廊尽头。

    一个小小的空间,看尽生死,她依然困惑,她为何仍留在这里?

    “咩姐,都十点了,你果然还在!”谢诗燕跑来,惊叫着。

    “咦,小燕,谢宏道,你们怎么来了?”她也十分讶异。

    “王顾问打电话给我,说你还在医院,叫我带东西来给你吃。”

    “咩姐,我煮的牛肉面。”谢宏道坐到她身边,取出塑胶袋里的纸碗,掀开上盖。“先喝点热汤,我再把面放进去。”

    “谢谢。”她捧了过来,无意识地轻啜了一小口汤。

    谢宏道打开另一个纸碗,拿筷子准备拨下里头的面条。

    “面不用了……”她本想说吃不下,一见到兄妹俩殷切关心的神情,立即改口说:“我先喝汤,面等一下我再自己放,免得烂掉。”

    “咩姐你不吃怎行?”谢宏道还是先夹了一小团面到汤里,再将筷子塞给她。“那个姓王的说你中午没吃,晚上也没吃。”

    “我中午没吃吗?”她都忘了,却记起了他本来要请她吃晚饭的。

    “咩姐,你吃完就回我们家睡觉,明天再过来。”谢诗燕说。

    “我要留在这里。”萧若屏一说出口,心情?然变得笃定。“医院说,我爸状况不稳定,有事会随时通知我,这边有家属休息室可以睡觉,我还是留在这里比较方便。”

    “他怎么都猜得到?”谢宏道不大高兴地拿下盾上的背包。

    “就是啊!”谢诗燕打开背包。“王顾问说,你大概会留在医院,叫我帮你准备衣物和盥洗用具,喏,一套运动衣,还有旅行包、毛巾……这里可以洗澡吧?”

    “可以。谢谢你们。”

    “我留下来陪咩姐好了,明天再早点回家换衣服上班。”

    “你明天要跟朱经理去拜访客户,资料准备好了吗?千万别睡眠不足讲错话丢公司的脸。谢宏道,你也不用陪我,回家算算这个月的营收,再想想明年开分店的事,不要让宝叔宝姨操心。”

    “咩姐这时候还是这么凶。”兄妹俩对看一眼,摇摇头。

    直到十一点,兄妹俩盯她吃了半碗牛肉面,等她洗好澡,这才离去;她则来到家属休息室,找张靠墙的陪病床躺了下来。

    才一躺下,便觉塑胶皮的床面十分冰冷,她抖了一下,改为侧躺减少接触,忽然又感觉一股冷风朝着她吹,她干脆拉起医院提供的薄被蒙到了头顶。

    “萧若屏。”有人唤她,拍拍她的身体。

    她掀开被子,便见到了王明瀚,他换了一件格子衬衫,套上休闲夹克,比起平时正式西装的模样来得俊朗多了。

    “你起来。”可是板起脸孔时还是一样老气。

    “做什么啦。”她不想以躺卧的姿势和他说话,便坐了起来。

    王明瀚走到旁边另一张陪病床,放下一卷包包,再摊开来铺在床上,原来是一个睡袋。

    “进去。”他指向睡袋,示意她移动。

    “不要。”

    “你那边有出风口,医院怕有感染,冷气温度向来调得很低,那条被子挡不住,你要是感冒生病了,是要怎么上班?”

    最后一句话最管用,她默默踩了鞋子,走到那张床坐了下来。

    “你会用睡袋吗?”

    “会。”她伸脚上床,弯身去拉拉链。

    “我明天早上八点过来载你去上班。”

    “我自己搭公车。”她下午本来要骑机车赶来,是众人怕她心神不宁出事,强力反对,这才改搭计程车。

    “你搭车要花一个半钟头以上,我三十分钟就可以送你准时上班。”

    “再说。”

    “你在医院睡不好,坐我的车可以好好休息,公司还有得忙——”

    “你烦不烦哪!”她突然被激怒了,扬高声音打断他的罗嗦。

    可恶!他以为他是谁啊!非亲非故的,认识他的时间前后加起来顶多算半年,而且都是工作往来的关系而已,他们能有什么私人交情?爸爸生病关他什么事?他又何必躲在旁边看她不回家、不吃饭,还来管她怎么睡觉、怎么上班?!

    她讨厌他介入她的私生活,她不要他来知道她发生什么事!

    抬眼瞪视,还想吼他回去,却见他静静地站在那边,对她的爆发全无反应,只是以那双专注的眼眸深深地看她。

    “你该睡了。”

    睡就睡!她今天很累,没力气跟他僵持,便碰地用力躺下来,拉链也不拉,便侧了身子去看墙壁。

    感觉他在帮她整理陲袋,她动也不动,手机却在这时候响了。

    “萧小姐,萧建龙先生量不到血压,有生命危险,请你赶快过来。”

    “我……我在外面,我这就过去!”她无来由地心慌,挣扎着坐起,弯了身子穿好球鞋,猛然一起身,竟是头昏眼花,晃得她站不稳脚步。

    一双手臂及时按住她的肩膀和背部,稳住了她的身子,她知道自己被牢牢扶持着,不会跌倒,心情略为稳定,但声音还是颤抖了。

    “我爸爸他……”

    “我陪你去看他。”他的臂膀始终稳稳地扶牢着她。

    “萧若屏?若屏!”

    朦胧沉睡中,有人轻轻推她的屑。她好累,身体像一座山那么沉重,连翻身都懒了,她不想醒,眼皮黏住继续往梦里沉睡下去。

    “若屏,你闹钟响了。”一只温热的手掌轻轻拍她的脸,伴着那耐心的温煦嗓音:“你待会儿要去看你爸爸。”

    爸爸?这个陌生的名词跳入脑海里,她猛地清醒过来。

    睁开眼,她看到的是王明瀚的脸,同时才听到手机的闹钤声。

    到底看到他几天了?她数不来,她只知道,她在医院睡几天,每天早上起来也就看到他几天。

    前两天她还会自己起床,眼睛一睁开,就见他西装笔挺,坐在那边看报纸或点着手机,这两天她却是越来越累,得靠他来叫醒。

    眼皮重重地,她还是楞楞瞧着那双黝黑的瞳眸,那里头有些什么东西好深好深,她想探索进去,却随着漩涡越卷越深,探不到底了……

    “你还是再睡一会儿,我帮你进去采病。”

    “我起来。”她闭眼,再睁开,从睡袋伸出手,按掉手机的闹钤。

    她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累得爬不起来。手撑着床面,就是坐不起身,还得靠他扶起,轻拍她的背两下活络筋骨。

    她脚踏实地,拿手抹了抹脸,做个深呼吸,过去洗手间梳洗后,正好赶上加护病房的开放时间。

    父亲还是沉睡,医师过来告知几项检验数据,情况似乎更糟了。

    她木然听着,能做的,就是拿毛巾帮爸爸擦脸,用乳液抹抹他干燥的皮肤,运动一下他的手脚,感受着那明明是父女血缘、却十分陌生的触感。

    开放时间结束,她脱下隔离衣,洗了手,走出加护病房,往来的人潮里走来王明瀚,递给她一袋东西。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热热的,这是她的早餐。她不饿,但她就是想摸这种热热的感觉,很实在,不是陌生空虚而让她怀疑的。

    “去上班了。”他说。

    她已经无法拒绝他的好意。他每天一早就过来医院,叫醒她,递给她早餐,跟她说顺路载她去上班;她时间紧迫,身心疲劳,只能跟着他走。

    上了车子后座,她顺手拉起他放的一条薄毯往身上盖,喝一口豆浆,吃一口蛋饼,便将早餐塞到座椅置物袋里,歪着身子闭上眼睛睡觉。

    毋需匆忙赶车,不用担心睡过头,她尽管睡就是了,他会载她回住处换衣服,然后再载她去福星上班。

    再怎么不想倚赖他,还是倚赖了。睡梦里,她继续往黝黑的漩涡沉坠下去……

    医院几度发出病危通知,萧建龙不曾清醒,终于在第七天因肺炎并发器官衰竭往生。

    萧若屏只请两天假,处理完该亲自办理的事情,然后在周末狠狠地睡了两天;星期一回到公司,照样勤奋工作,大声讲话,同事们知道她父亲离家出走年,未曾尽到养育责任,让她小小年纪就得出来工读养活自己,倒也对她的“不悲伤”不见匿,只是劝她多休息。

    两个星期后,周六下午,火葬结束,萧若屏捧了骨灰坛来到宝塔。

    陪同她的还有谢来宝一家四口、郑老师夫妻,以及王明瀚。

    她将骨灰坛放进双人塔位,里头已先放有另一个骨灰坛。

    “妈,爸爸来了。”她低声说。

    她轻轻挪摆两个骨灰坛的位子,让他们相偎相依在一起。

    “妈,以前你常说,爸爸都不回家。”她温柔地轻抚母亲。“现在他回来了,你们永远在一起了。妈,你不要再哭了喔,身体都哭坏了……”

    她的话声转为哽咽,她身后的郑师母和谢许碧珠已掉下眼泪。

    “爸,你要乖乖待在家里陪妈妈喔,喜欢我买给你们的新房子吗?”她摸摸父亲,再摸摸母亲。“妈,爸,你们要幸福喔。”

    抚了又抚,摸了又摸,再朝两个骨灰坛合十礼拜,她掏出一张护贝照片,放了进去,却是看得痴了。

    那是她唯一保存的一家三口合照,年轻英俊的爸爸,美丽带笑的妈妈,还有三岁调皮可爱的她;她也在这里陪着爸妈,这里就是他们的家。

    “妈妈啊!”她突然放声大哭,全身无力地跪倒在地。

    “若屏……”郑师母和谢许碧珠过去扶她,眼泪也掉个不停。

    “咩姐……”谢诗燕哭着抱住她。“你不要哭啦。”

    嚎啕哭声震动若每个人的耳膜,郑天诚掏出手帕拭泪,谢来宝则是拿手背猛擦眼睛,谢宏道鼓着脸颊,忧心皱眉看他的咩姐。

    王明瀚凝望那个哭得剧烈起伏的身子,视线模糊了,心也一点一点地让那哭声揪痛了。

    他一直以为她不会哭,她够坚强,也够毅力,那段期间她每天奔波于医院和公司,还睡在医院不怎么舒服的陪病床,她都熬过来了。

    原以为这两个星期的空档可以让她稍稍恢复元气,然而,任谁都看出她瘦了一圈的身子还是一样消瘦,中午便当也常常放着不吃,偶尔就见她吞几块饼干,不然就是到下午才吃他的面包。

    多年以前,他倒掉一个她没动过的便当,后来想起时,总会怀疑她是否还在饿肚子……

    他蓦地感到心急,她到底会不会照顾自己引意志力可以撑,身体是血肉做的,不吃东西是要如何撑下去引

    哭声持续绞紧他的思绪,他只能抑下这份无谓的着急和心痛。

    “呜呃!”萧若屏猛地一个收声,抬起头,抹掉眼泪,吸吸鼻子。“我哭完了。宝姨,师母,我们回去了。”

    “妈呀!呜呜……”谢诗燕兀自哭得不能自已。

    “小燕,宝姨在这里,你哭什么啦!”

    大家含泪笑了,一行人缓缓下了楼,走出宝塔,四个女人上了谢宏道的车,王明瀚则是载了郑天诚和谢来宝。

    弯弯曲曲驶下山路,过了许久,车上还是沉默,直到公路旁边出现波浪涌动的大海,坐在后座的谢来宝才叹了一口气。

    “唉,我今天第一次看到妹呀哭,哭得我心酸酸的。”

    “我是第二次。也是这样,哭完了,就收拾眼泪,继续勇敢面对明天。”

    坐在前座的郑天诚说得戚慨,忽然拍一下大腿,转头去看驾驶人。“对了,上次我看她哭,就是她被王业赶出来的那天。”

    “是因为赶出来这件事吗?”王明瀚很镇定地问。

    “不只王业的事,她爸爸欠了赌债,去地政事务所办理遗失权状,申请一份新的,然后订个假买卖契约,将房子过户给债主。他们过来开门,又发了存证信函要若屏搬走,你说,她怎能不绝望到哭?”

    他的心又莫名绞紧了,彷佛听到了十七岁的她的绝望哭声。

    “我叫若屏来我家住,谁知道那帮坏人看她长得还不错,三天两头跑到学校、还跟踪到我家骚扰她,恐吓说她爸爸要卖掉她,想拐她去陪酒。这孩子那时很低潮,又怕带给我麻烦,索性休学,搬出去找工作。”

    “休学?”王明瀚得用力握紧方向盘,才能稳住他的震惊。

    “是啊,坏人可精了,报警抓都抓不到,肴到警察来了就溜,警察走了又来,后来他们总算不来了,若屏隔年才再回去念高三。”

    “那一年,她就是去谢老板那里?”王明瀚问说。

    “她跑来应征时就说,希望能提供吃住。”换到谢来宝讲古。“我说,我是可以给你吃,但没地方住。她说她睡店里就可以。每天结束营业,洗完地板,关了门,我和她宝姨回家去,她就在店里打地锈,隔天我们过来,她已经在整理一早送过来的菜,你说这孩子叫不叫人疼入心啊。”

    “那时候我们生意很差,客人本来就少,捷运又在施工,前面大马路的店面都快维持不下去了,更别说我们躲在巷子里的小吃店。妹呀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建议我说,汤头少点咸,少点辣,多弄点小菜卤味,又自己写传单影印到街上发。果然口味对了,客人就留住了。”

    “他家小燕从小看到大姐姐这么能干,很崇拜若屏。”郑天诚总算露出笑容,驱走凝重的气氛。“谢宏道从国中毕业就开始追他的咩姐,追到现在还没有结果。”

    “差了四岁,妹呀不要我们谢宏道。”谢来宝很气馁。“某大姐,大富贵,妹呀是我们的福星,我们两个老的都不介意了,妹呀是在介意什么!结果福星跑了,去当你们福星的福星。”

    “她要念夜校,又没办法帮忙你们晚餐。”郑天诚转头笑说:“刚好福星缺个妹妹,我就介绍她过去。”

    原来如此。王明瀚终于串连起她离开王业电子后的一切,也才明白,原来她空掉的那一年是休学打工去了。

    震惊心情转为极深的怜叹与懊丧,紧握方向盘的指节已泛得发白。

    那年,她应该过得很辛苦吧?幸好有郑老师和谢老板他们陪她度过;而他,却是让她陷入低潮的帮凶……

    “王葛格啊。”谢来宝拍拍他的椅背。“听说你是妹呀以前那家欺负人的公司的同事,你一定很看不过去,所以现在跟妹呀这么讲义气。”

    “钱的事情,请千万别跟她说。”

    “我不会说。”谢来宝拍胸脯保证。“她以为是从我和郑老师这边借的,等她拿来还,我再叫谢诗燕拿去还你。”

    “不能叫小燕还,她嘴巴关不住,会说出来。”郑天诚赶忙阻止。

    “谢老板,郑协理,她要是还你们,有空再汇给我,不急。”

    “好吧,就先这样。”郑天诚同意。

    “这是咱查脯人的约束!”谢来宝也豪气地用力点头。

    两部车回到了福星机械附近的大马路,萧若屏就住在距公司走路约十五分钟的巷子内,车子不好进去,只好路边停车,让谢诗燕,谢许碧珠和郑师母陪同她回去。

    王明瀚等了五分钟,不住地往巷子看去,一会儿看手表,一会儿又猛敲方向盘。郑天诚看他现出从未有过的焦躁神色,忙说:“反正若屏回家了,王顾问你有事光走。来宝,我们下车。”

    “麻烦帮我看一下车子,我去看看。”他开了车门就出去。

    那几天他也一样待在巷口等她,但他不急,因为他知道她换好衣服后一定会出来,即使她不想讲话,两人总是在来来往往的车程里保持沉默,然只要盯住她,确保她的平安,他就能放心。

    可是今天她回去后,他得等到星期一才能见到她,偏偏她的哭声仍缠绕耳际不去,像针似地不断刺着他的心,他无法置之不理。

    他快步走进巷子,看到公寓大门敞开,便直接上去三楼,正巧郑师母和谢许碧珠走了出来。

    “若屏要睡觉了。”郑师母看到他就说。

    “别担心,妹呀心情不好,睡觉起来就好了。”谢许碧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