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妹妹战记

妹妹战记第4部分阅读

    “若屏要睡觉了。”郑师母看到他就说。

    “别担心,妹呀心情不好,睡觉起来就好了。”谢许碧珠说。

    “我去看她一下。”他还是走进屋子里。

    这是学生分租公寓,小客厅有一对男女勾屑搭背在看电视,对于这群人也

    不理会,他走了两步转到后面,便见谢诗燕正要关上房门。

    “嘘。”谢诗燕看到他,做个手势,暂时没关门。

    他从门缝看了进去,入目就是墙上一张房屋广告的海报,她则是蜷缩在床上的睡袋里——他给她的睡袋?

    他看不到她的睡容,也不方便进去,便由谢诗燕反锁带上了门。

    是看到她了,但,他能放心吗?

    第5章(2)

    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陪她。

    送了郑协理夫妻回家后,王明瀚又转了回来,先在街上违规并排停车,等到有了停车位,他停好车,直接走进那栋不关大门的学生公寓。

    三楼的学生情侣开门让他进去,由他坐在旁边一起看电视,他们则是忙着喇舌摸来摸去,完全无视他的存在。

    他也没空理他们,他拿出手机上网,搜寻到他方才在回来路上记下的建案

    名称:绿活山庄。

    难怪他对她房里的房屋广告十分眼熟,原来是他每天开车到福星会看到的路边售屋看板,建案是小型透天别墅社区“绿活山庄”,年初已完工,距离福星机械不远,的确是适合她的购屋选择。

    可是看到房屋仲介标示的价钱,他不禁锁紧了眉头。

    他又查了这地区的售屋资料,再抬起头,电视关了,情侣不见了,整栋公寓安安静静的,大概是周末,学生不是回家就是跑出去玩了。

    他看了时间。她回来睡下已经五点,现在都八点了,难道她就这样饿肚子睡到明天?

    他一急,便走到她门外,本想敲门,想想不妥,又走回客厅坐下来。过了三十秒,再走过去,犹豫二十秒,走回客厅,脚一碰到椅子,一个向后转,再度回到房门前,立定不动,仍猎豫着是否敲门。

    “你在这边干什么啦!”房门突然打开,萧若屏朝他吼道。

    “去吃饭。”他当下不再迟疑。

    “不要。”

    “那我去买便当,不然就出去吃,二选一。”

    她抬眼看了他三秒钟,接着转身,拿梳子耙了几下头发,扎起发圈,穿上外套,拿钱包,关门,直接从他身边走过去。

    “我自己去吃。”

    他跟她下楼,出了巷子便是一家便利商店,眼见她要走进去,他立刻抓住她的手臂,拖她往前走。

    “去前面那家餐厅。”他感到她的抗拒力量,赶在她抗议前说。

    “都八点半了。”

    “星期六出来吃饭的人多,转桌率高,他们不会九点就打烊。”

    走进这家家庭式的小吃馆,果然好几桌都才上了菜,服务生也热情招呼。

    他点了客家小炒、姜丝大肠、芥兰牛肉,以及榨菜肉丝汤。

    热腾腾的饭菜上桌,一直低着头的她端起饭碗就吃;他确实看她吃下一口饭,夹了一口菜,这才开始吃他的饭。

    别桌客人谈天说笑,两人则是保持吃饭不说话的优良礼节。

    萧若屏虽沉默,却是拚命扫菜,囫圃吃了半碗饭后,突然放下筷子。

    “你知道吗?姓萧的很倒楣,小时候学写名字,笔划那么多,写到哭还是得写,你三横一竖都写完了,我的萧还没写上一半,男生又喜欢拿来开玩笑,叫我萧查某、萧婆、肖仔,我好气我爸爸怎会姓萧。”

    他也停下碗筷,凝视她红肿的眼睛,听她仍带鼻音的急促口气。

    “我怎么不气我爸?每个人都气他!他吵着要我阿公分家产,气死我阿公。好了,终于卖地分到五百万,他拿去投资、赌博、养女人,做什么赔什么,人家讨债讨到家里来了,我妈妈只好做好几份工帮忙还钱,早上五点就去早餐店帮忙,然后赶去工厂装零件,晚上还跑去扫大楼,要不是那个叫做我爸爸的男人,我妈怎么会累到生病,不到四十岁就得了胰脏癌,三个月就去了!”

    她泛红的眼眶里有着薄薄的泪光,但她只是用力抿了唇,又说:“那年我国二,我怎么办?我呆掉了,书也念不下去了,爸爸不知道哪里听到消息,竟然回来办后事,他哪会这么好心?随便办一办,目的是领走妈妈的劳保给付啊!还好妈妈在我户头荐了十几万,我就靠这笔钱撑到国中毕业。哼,算我有出息,不然我因此自暴自弃,现在也不知道在哪里当大哥的女人,切!我才不靠男人,要嘛我就混大姐头!”

    他笑不出来,只想按住她放在桌上微微发抖的拳头。

    “妈妈一直到过世都还在等爸爸回来。她跟我说,不要怨你爸。好,我不怨,真的,我不怨他,我还要感谢他,没有他,就没有我,没有他不顾我们的死活,就没有今天的萧若屏,能遇到老师、宝叔、老董事长这样的贵人;我更感谢他走得快,要是真变成植物人,现在通过什么弃养法案,子女可以不养不负责任的父母,可是我没办法,我姓萧,我有一半的基因是他的,我不会浪费大家缴税的社会资源养他,我自己来养!”

    她声音不大,但是一直讲个不停,引得客人往这边看来。

    “爸真傻,外面女人哪个是真心的?生病了也不顾,最后还不是得找女儿出来付钱、送终!”她仰起脸,眨下了几欲夺眶而出的泪珠。“把爸妈放在一起,是我一厢情愿。他们的灵魂住在宝塔吗?才怪!妈妈上天堂去了,爸爸大概还是一只风流鬼,谁知道!也许是我妈上辈子欠我爸,也许我也欠他们,欠来欠去,好啦,今天全部一笔勾销!”

    她说完便咕噜咕噜灌完一杯茶,捧起饭碗继续吃。

    “我向来没空去恨以前的事,我很懂得活在当中。你看,我是不是比你会讲道理?”她满嘴都是饭,边吃边说。

    “不要吃得那么急!”他怕她噎着,急忙喊她。

    “你要我吃饭,我就吃给你看。”她不理会他,还是拚命扒饭吃菜,一下子就吃完剩下的半碗饭,再舀了满满一碗汤,呼噜噜喝完。

    “王先生,王业那件事过去很久了,其实跟你也没关系,在那种情况下,不管是谁都会当我是小偷,我希望你不要觉得对我有所亏欠,或是同情我,所以想要做些什么事情来补偿我,没有这个必要!你不必再对我好!欠你的钱,我会还你。”

    他心一紧,只能承受她直视过来的冷淡眼神。

    “老师宝叔他们会帮你瞒我,礼仪公司可不会。宝叔习惯用现金,却跟我说他汇了三十万进去。我怕他汇错,跟公司确认,他们说,‘是呀,汇款人是王明瀚,他不是你朋友吗?’还有,师母拿十万块给我缴健保费和医药费,绑钞纸带上面盖着大利银行城东分行的现金章,我记忆力很好,之前神奇投资入股福星,开的就是这家银行的支票!我想该不会那么巧,师母去她家附近邮局领钱,竟然领到还没换过绑钞带的十万块。”

    他无话可说,竟希望她能不能迷糊些,不要如此细心。

    “给我你的帐号。”

    “我记不得,以后再说。”

    “不给帐号没关系,我每个月开一张一万块的支票寄到神奇企管给你,直到还完为止。哪天我加薪或发财了,我会尽快还清。”

    他只是想帮抛应急。他会接受她的还款,但他不要她如此见外。

    “睡袋我洗一洗,整理干净就拿去还你。”她冷着脸,继续说:“王先生,我很坚强,该吃饭的时候会吃饭,该睡觉的时候会睡觉,你不必为我担心,我不想再欠你人情。”她拿起桌上的帐单,眼睛瞄了下去。“连一成服务费总共八百二十元。”她掏了钱包。“我们一人一半,这里是五百块,你先找我九十块。”

    “我没零钱。”

    “星期一再给我。我走了,再见。”

    他眼睁睁看着她走掉,收起钱,无意识地吃了几口饭,但胸口那股未能平

    息的忧虑却仍在持续涌涨,像狂风巨浪似地拍击他的心脏。

    在医院的第一天他就明白,当她急远失控时,就是她最软弱的时候。

    他再也坐不住,立刻埋单,追了出去,才弯过巷口,就见她站在公寓门前踢大门,老旧的木板门被她踢得碰碰作响。

    “萧若屏你做什么?”他跑过去喊她。

    “吓!”她回过头,一见是他,红着眼睛大吼道:“你怎么老是突然出现啦!不是跟你再见了吗?”

    “门打不开?”

    “是哪只猪关上大门的!锁孔都生锈了是要怎么开啦!”她又回头去试门锁,试了片刻不成,又气得猛踢了两下大门。

    “若屏你不要急。”他拉住她,不让她发疯似地踢下去。“慢慢来,你这样……”我不放心。

    “我这样是怎样?!”她挺胸仰脸,用力甩开他的手。“你走开!走啦!老是来烦我,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烦、很讨厌耶!”

    她说完便走,不料被旁边停放的机车挡住,总算她还知道不能去踢倒机车,但一股脾气没得发泄,身子转了半圈,便伸脚去踹围墙。

    她的势子太猛,单脚站不稳,身体一歪,围墙是踹到了,却是叩一声,撞到了踝骨。

    “怎么了?”他大步向前,抓住她的两臂,稳住她的身子。

    “好痛!”她同时迸出眼泪。“好痛!墙壁好硬!怎么这么痛啦!”

    “唉,墙壁硬就不要去踢呀。”

    “你管我!痛死了啦!呜呜……”

    “傻瓜。”他轻叹一声,不忍她像个小孩似地呜呜啼哭,终于做了他今天想做的事,大胆伸展了双臂,将她搂入怀里。

    “痛啊!脚一定断掉了,我摆卡走不动了……”

    “走不动我背你。”

    “咦!”她抬头看那个想背她的人,这才发现她竟让他抱着,惊得就要推他。“我才不让你背,臭王明瀚你放开我!”

    他反倒更用力抱紧她。他不放,若再放她回去,她又会收回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仅得倾倒干净。

    “放开!你不要管我!”她双手在他胸前猛推,气得眼泪狂泻而下。“你好讨厌!你干嘛理我引你很罗嗦耶,呜呜啊……”

    她怎样也推不动他,也许她累了,也许她用尽力气了,很快就放弃抗争,整个人摊倒在他身上,倚着他的肩头用力号哭。

    她哭得身子一抽一抽的,直接震动着他的身与心;他能做的,只是轻轻抚摸她的头发,试图给予她一点点微薄的安慰。

    她还没哭够,她为了不再让郑老师他们担心,所以克制了自己的眼泪;她不是勇敢,也不是坚强,她是撑,撑着不哭,撑着不倒,撑着自己去面对这世间带给她的愤怒和悲伤,恐怕自她母亲过世后,她就没有彻底哭过。

    想哭就痛痛快快哭吧。

    可看她哭到全身颤抖,他的心再度绞痛不已。

    为何要招惹她呢?何必一定要逼她发泄呢?让她好好睡觉不是很好吗?不过,她大概也无法安睡,这才轻易察觉他就在门外吧。

    这些日子来,他如此紧紧地看住她,又是为了什么?是如她说的弥补王业那件事的亏欠心理?还是同病相怜?抑或……

    他不明白了。

    外头世间尘嚣继续喧闹,车声人声问或传来,小巷里异常地安静,她埋在他怀里呜咽着,哭音已低微。

    “呜呜,我好累……”

    “累了就闭起眼睛睡觉。”他轻拍她的背。

    “我想睡……呜,门打不开……”

    “来。”他小心地转过身子,拉起她的双手,微蹲下身让她倚上他的背部。“我背你,先到我车上休息。”

    “呜……”她迷迷糊糊地趴到他背上。

    他背过双手,将她背了起来,走向前方未知的目的地。

    这是什么地方?

    萧若屏醒来,望向白色天花板上的暗影,跟她平时睁眼所见的凹凸不平水泥白漆天花板不一样;平整、干净,角落也没有油漆脱落的斑痕。

    她掀被坐起,被子是轻软的羽毛被,床垫软硬适中,洁白的床单搭上洁白的枕头,床头柜上亮着一盏台灯,还转个方向不使光线直射床面。

    台灯下的电子钟亮出02:50的数字,现在是半夜。

    她低头看自己,衣裤整齐,外套和球鞋都脱掉了,发圈也拿掉了,她披散着发,伸脚下床,床边贴心地摆了一双拖鞋。

    房间很单调,床、柜、壁橱,若非还有两排书,她会以为自己是在饭店房间里。

    掀开窗帘,她意外地看到一块沐浴在月光下的梦花园,夜色里看不真切是哪些花花草草,该是绿色的叶片或是红色的花朵盍皆着上一层幽淡的银黄神秘光芒,在夜风里轻轻摆动,好似在跟她打招呼。

    这里不是乡间,也不是富豪别墅,而是看得见对面楼房的公寓一楼,围墙包起的小小庭院里,栽递各式植物,缤纷活泼,欣欣向荣。

    她走出房间,浴室和厨房亮着灯光,好像是刻意开灯,好让万一半夜醒来的她能在陌生环境找到需要去的地方。

    然后,她在客厅的长沙发上看到睡着了的熟悉身形。

    这是王明瀚的住处。

    她起床后的混沌和迷惑忽然变得清明了。

    或许,她应该去上个厕所、洗把脸,或是去喝杯水,然后回去睡觉;但她彷佛让某种奇异的魔力所吸引,一步步、蹑着脚走向了王明瀚。

    长沙发装不下他顺长的身躯,他的头靠在圆滑弧度的扶手上,两只小腿已伸出了沙发外,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毛巾被,左手藏在椅背处,右手伸在被外按着肚子,一张俊脸不设防地仰天睡着。

    她蹲了下来,撑起肿胀的眼皮,很仔细、很仔细地凝视他。

    这个人叫做王明瀚,他一直陪伴在她身边。

    因为父亲的事,他日日载送她来往于医院和公司之间,又多留福星驻厂一个月。她知道,是她打乱了他的工作计画,于公、于私,她都欠他一份很大的、无法以金钱计算的人情。

    今晚,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哭了多久,她就是想哭、想骂、想吼、想狠狠地踹飞所有的东西,可他却紧紧地抱住她,不让她激动到去撞墙,直到她藉由大哭一场宣泄掉所有莫名其妙的情绪为止。

    望着他安睡的表情,她有一种不真实的微妙幸福威,像是轻轻吹出的肥皂泡泡,只能微笑观看泡泡里的七彩幻影,完全不能去戳。

    她还是去碰了。她伸出食指,以指腹轻抚他额骨上的淡疤,试图去拢合这道缺陷—也想问,当他受伤时,是不是很痛?有没有人像他陪伴她一样地陪伴他?

    他的呼吸喷在她的指掌间,眼皮动了一下,她立刻缩回手,垂下视线。

    他睁开眼,阕黑的瞳眸没有一丝讶异,而是平静无波地凝望她。

    “怎么醒了?一他轻声问着:”睡不着?“

    深夜,很安静,柔和的问候像一条清澈流水,轻缓地洗涤她的心魂,再有任何忧伤和痛苦,都在这一瞬间消失了。

    “嗯。”她眼睛热热的,笼上了一层水雾。

    “还想哭呀?”他坐起身,微笑拿手掌揉揉她的头顶。

    “唔。”她垂着头,任泪水默默流下。

    原来,她泪没流完,若稍早的哭泣是发泄,那现在的流泪就是求助。

    她想让人疼,她想撒娇,她想要一个温暖的怀抱,所以,在黑夜的掩护下,她寻到他这里来了。

    她不敢说,却也不想起身离去,只是放肆地赖在他身边。

    彷佛威应她的想法,他轻叹一声,双手将她环抱起来,搂她坐到沙发上,让她安安稳稳地靠上他的胸膛,再拿毛巾被围拢住她。

    “乖,不哭了。”他搂着她,轻柔抚摸她的头发。

    他的声音就在耳畔,似春风吹拂着她的耳窝,温温的有些麻痒,她还能感觉他脸颊偎上她的头顶,轻缓摩挲,好像有什么重重地压着,辗转着,落在她的发上、鬓边、额前,带着温热的气息和好轻好轻的叹息……

    是他落下的吻吗?她不敢抬头看,只敢攀上他的手臂,让自己完全倚进这个温暖舒适的怀抱里,瞬间便放松了全身肌肉。

    疲累至极的她,终于找到安歇之处。

    碰,碰,碰……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她很安心,心神逐渐恍惚、迷离,原已酸涩沉重的眼皮也阖了起来。

    这是一个好梦,只要她睡了,她就能继续作下去……

    第6章(1)

    “这是我为福星拟定的长程营运管理规画书,请萧总看了,和相关主管讨论,下次我过来时,大家再开会讨论可行性。”

    “谢谢王顾问,麻烦您了,请这边放着就好。”

    “我待会儿就走,有事情打我手机。”

    “应该不会有事打扰您,王顾问请慢走,再见。”

    过来递文件的谢诗燕听到这段对话,瞪直了眼、张大了嘴,先看看永远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王顾问,再看看又低了头看不到表情的咩姐,赶快放下文件,跑回座位。

    “颜永安,你们王顾问怎么了?”她喊了坐在旁边的顾问徒弟。

    “你们妹总才变得奇怪,平常跟我们王总吼来吼去的,现在请、谢谢、对不起老挂在嘴边。”颜永安也是十分困惑。“王总是能改造公司,但不会把母老虎改造成淑女啊。”

    “你找死!说我咩姐是母老虎?!”

    “呃……啊!”面对小母老虎,颜永安赶快找个理由:“我是说,我们虽然是被人家请来解决问题,但难免被认为是找碴的,有人脾气坏一点的就像老虎一样吼我们,可是往往到了最后,我们帮助公司进步,相处久了也熟了,都能变成好朋友。”

    “好朋友?我想也是。我看孙副总、朱经理他们都跟王顾问很有话聊。”

    谢诗燕想到了王顾问这阵子对咩姐的“关心”,不禁冒出粉红色泡泡。“不知道王顾问跟咩姐会不会变成那种‘好朋友’哦?”

    “什么那种好朋友?”

    “你很迟钝耶。”谢诗燕白他一眼。“你们神奇企管的男生都像你这样宅宅的吗?”

    “我们公司的男生全是阿宅。”

    “包括王顾问?”

    “他是神奇阿宅大军之首,一早七点进公司,至少晚上九点以后才走,就算外出或驻厂,再晚也会回去看一下;不过,他就住公司后面,走路很近,半夜睡不着都可以去公司拉拉筋、锻链胸肌——啊,我好久没拉,六块肌都不见了。”

    “拉什么筋?你要六块鸡麦当劳有啊。”

    “我们公司有健身器材。”

    “你不要跟我说,你们还有游泳池、网球场。”

    “是没有。但我们有运动券,还规定每人一年至少要用掉五十张,有游泳池、网球场、棒球打击场、高尔夫练习场、bb弹射击场……”

    “没天良!我猜还有员工分红认股、购车补助、健检、陪产假?”

    “你想来我们公司吗?”

    “才不!你们有的,我们也有,我永远追随我的咩姐。”她是不会受到诱惑的。讲到咩姐,她再赶快打听:“啊王顾问这么有事业心,他女朋友不会抱怨吗?”

    “都说他是宅王之王了,哪来的女朋友?谢诗燕,我们来办个联谊吧。”

    “福星几乎都是男生,你想办个阿宅大会师,我是不反对啦。”

    “我是说,我找神奇的男生,你找你的女生同学朋友,我们一起去吃饭联谊。”颜永安忍不住要吐嘈:“福星都是欧巴桑,又没正妹。”

    “颜永安!你敢说福星没正妹?!”

    “有有有!妹总就是正妹,妹总万岁!”人在屋檐下,就得识时务,还好合约再一个月就到期,他快脱离苦海了,可是——这样就无法天天见到谢诗燕了,哎,真是两难。

    “不错,王顾问没有女朋友,嘿嘿。”谢诗燕很为咩姐高兴。

    “谢诗燕你?”颜永安好绝望,他是绝对拚不过老板的。

    “谁喜欢那个老头!成天摆一张扑克脸说教,也不知道他是高兴还是生气。男人心,海底针,捞都捞不到。”

    “王总算是很有笑脸了好不好,我们两个副总才是比冷脸的。”

    “酷!你去找他们过来联谊。”

    绝处逢生的颜永安赶快说:“不幸的是,辛副对女人冷感,假日就跑到山里露营,去帮猴子照相;姚副相亲第一个条件就是结婚后要跟他妈妈住在一起,结果把女生全吓跑了。”

    “吼,受不了,你们神奇企管干脆改名叫宅男企管好了!”

    中午十二点十分,萧若屏拿了便当,走到楼梯口,临时转了念,不上三楼餐厅,而是往外头走去。

    十二月了,天气冷了,她拉起工作夹克的拉链,越过马路。

    她每天和这块绿地相对看,竟是从没走进来过。踩上泥土地,没有她以为的泥泞,而是结实平整的小路,旁边菜园整齐排列了小白菜、高丽菜、青葱,各式各样的叶菜,等待她阅兵点名。

    池塘边有两张小塑胶板凳,看来是钓客留下的,放在这里也不怕人偷,随到、随坐、随钓,真是自在写意。

    她拣了一张坐下来,打开放在夹克口袋里的ipod,塞上耳机,面对着池塘,掀起便当吃了起来。

    风吹草动,水面皱起了波纹,忽然肩膀被拍了一下。

    “哇啊啊!”她正听得专心,吓了一大跳,一抬头,心脏猛地一个剧跳,怎么又是阴魂不散的王明瀚?

    “抱歉,吓到你了?在吃饭?”

    “嗯。”她低了头,不然她手里的便当是要喂鱼吗!

    “吃饭时间就不要听英文了,耳机拿掉。”

    “唔。”她只好拿掉耳机,关掉开关。

    耳边不再是她必须费心去记清楚的英语教学,解除了束缚,她忽然听到了风吹的呼呼声,也听到了五节芒摇摆的刷刷声,眼睛余光一瞄,他放下公事包,翻起倒下的小凳,坐到她旁边。

    “你不是走了吗?我没看到你的车子。”小小抗议一下。

    “我车子送厂保养,今天搭公车来的。”

    “搭公车?你不是嫌搭公车很花时间?”

    “偶尔要变换上班路线,接受新的刺激,这才能活化大脑细胞。”

    “爱说道理。”她轻笑,又低头去吃便当,不知如何面对他。

    自从那天崩溃后,她看到他就尴尬,能避开就避开。

    那一晚,什么事也没发生,她又睡着了,好像让他给抱回房去。

    她再醒来时,已是中午,他在另一个房间工作,等她梳洗好,便载她去吃清粥小菜,吃完还帮她准备好晚餐便当,这才载她回住处。

    那个午夜是一场梦,两人皆不再提起。

    但她害怕这样的亲近,她怕自己再也收不住,会越过两人壁垒分明的界线;毕竟他可能是为了王业那事补偿她,这才刻意对她好。

    若是补偿,就有某种程度的不得已,即便是好心好意,他还是带着压力和义务,她也不愿意接受,所以她吃晚饭时才有那么强烈的抗拒。

    她宁可他是单纯的体贴,单纯的顺路,单纯的友谊,即使是两度紧密的拥抱,也是单纯的保护、安慰她罢了可有那么单纯吗?福星所有同事都看得出他花了太多时间心力在她身上,这一切的一切,都已变得太复杂,复杂到她不知如何再面对他,只能保持理性,冷淡以对,不让自己想太多。

    风冷冷的,脸热热的,转过头看他,他正盯住池塘,不知是在思考工作活化脑细胞,还是在数水面上的涟漪圈数,那一双深思熟虑的瞳眸啊,总是教人费疑猜……

    “你在看什么?”他忽然转过头来。

    “我看那朵花。”她越过他的侧脸,指向池边的一丛约莫一公尺来高的花,毛茸茸的长茎,一片片细长倒卵型的紫红花瓣聚在顶端,风一吹便轻轻晃摇,很飘逸的感觉。

    “这是醉蝶花。”

    “哇,好美的名字,一定是花很香,把蝴蝶都迷醉了?”

    “是的,招蜂引蝶。”

    唉,她好好坐在这裎吃饭,也招来了一只特大号的大蜜蜂。

    她企图再赶他。“你还不回去,在这边做什么?”

    “我出了大门,突然想来这边绕一绕,看看再走。”

    “不是绕完了吗?还不走?不去吃饭?”

    “我看你吃完再走。”

    她无言,只好努力加餐饭,不赶快吃完,他必定陪她耗下去。

    一会儿,他从西装口袋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支票,摊开递给她。

    “还你。我不会轧进去,你重开一张。”

    “嫌少?”她没拿,那是她开给他的一万元还款支票。

    “一个月顶多还个三、五千就好,少还也没关系,不要勉强,有钱多花在自己身上,看是要买几件衣服,还是吃几顿大餐。”

    “衣服不用买,有制服穿就够了。”

    “你穿起公司制服,特别是搭上冬天的夹克,看起来英姿焕发,像个太空舰队指挥官,在工厂接待客户时很有架势。”他望向她的穿着。

    他的赞美让她浑身燥热、不知所措,只能摆个晚娘脸孔来回应。

    “哼,本来穿制服就好了,还叫我买套装!”

    “还是有需要,现在习惯高跟鞋了吗?”

    “习惯了。”给他礼尚往来一下。“你穿休闲衬衫也不赖啦。”

    他逸出微笑,眸光带着一抹柔意,再次递出支票。

    “若屏,拿回去。”

    那一声叫唤又让她心跳两百,赶快低头挖饭吃。

    “还钱不急。你要付房租,要吃饭,也得存点钱。”他又说。

    说实话,她还没加薪,一个月要挪出一万块是有点吃力,但自己说出口的话就得做到,就算还不了人情,也得先把钱还掉,减轻人情负担。

    “该还的就是得还。”她还是不肯拿。

    “我又没叫你不要还,你就慢慢还。绿活山庄很不错,想买就要赶快行动,余屋都快卖完了。”

    “你看到那张广告啦?”她被他勾出话题,不禁要怨叹。“他们卖预售屋时一坪十万,买一栋最小的三楼透天五十坪还附院子,五百万,银行贷款八十趴,我想存个一百万正好够自备款,谁知道过两个月就涨到十二万,吓死人了,怎么存都赶不上涨价的速度。”

    “现在不只这个价格了。”

    “对呀,建商很会炒作,那么偏僻的地方,本来还强调是远离都市的世外桃源,结果一下子说捷运规画路线通过,一下子说五都升格,一下子说附近要盖购物中心,又重新包装做广告说是高级社区,找明星来代书,房价越涨越离,涨到现在盖好的成屋一坪二十五万,唉……”

    这声叹气好长好长,她很颓废地放下便当盒。

    “我认为是超涨,等投资客退场和奢侈税上路,应该有降价空间。”

    “能降多少?一坪降个两、三万还是千万豪宅,所以喽,我只好再努力存钱,以后找个小套房便宜些。”

    “你已经发财了,你们以一股两块向小老板买下福星,现在未上市交易涨到八块,我估计明年公司赚钱后,还会达到三十块以上。”

    “就算涨到一百块,我也不会卖掉拿来买房子。总经理卖自家的股票还像话吗?”她赶快警告他:“喂,你的神奇投资也不能乱卖,别让不相干的外人进到我们董事会。”

    “我是有职业道德的,就算要卖,也会通知公司,看是找谁来承接,或是配合公司做股份比例调整。”

    “你的工作好复杂。当初怎么会进入银行,又开启企管公司呢?”

    “赚钱。”他再抖抖那张支票,示意她接过去。

    “要赚钱就拿去啊。”她拿指头顶开支票。

    “想不想去打棒球?”

    怎地岔开话题了?她正想开口,他却迅速地将支票折了两折,伸长手直接塞进她夹克的口袋里,还用力采到底,确认塞得牢固。

    “喂!”她想挡,隔着衣服感受到他的接触,立刻僵住不敢动。

    他放好支票,然后举起双手,做了一个挥棒的姿势。

    “我不会打棒球。”她转过脸,扬起下巴,刻意不看他邀约的微笑。

    “我们公司有打击场使用券,快年底了还用不完,你去那边挥棒,可以消耗你过剩的精力,就不用去踢墙壁,踢到脚乌青。”

    “别说了啦!”她面红耳赤,下巴翘得更高。“我没空。”

    “你叫谢诗燕、谢宏道一起来。”

    “真的?”她立刻转头看他,只要不是单独跟他相处,她倒是很乐意找人一起来玩。“双胞胎很喜欢看棒球,我也叫他们来?”

    “你去约他们,看周末什么时候过去,再打电话跟我说。”

    “好啊!”

    她展露笑颜,继续开开心心地扒便当。

    微凉的冬日正午,厚云压在天际,这块绿地依然生机蓬勃,绿草植物茂密生长,野花遍地怒放,雁鸭躲在草丛嘎嘎叫。

    王明瀚收回视线,凝定在她那张透出红晕的清秀脸庞上。

    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柔软馨香,得很亲密地贴着她的肌肤才威受得到。说是感受,或许实际上并没有香味,而是在他吻着她额发时所捕捉到的、属于她独有的温软肤触和幽徽呼吸;直到现在,那淡香犹在鼻间,不时撩动着他的思绪。

    那夜,他得非常克制身心,才能不让自己在不对的时间做出让两人日后尴尬的事,但与她为伴的渴望已经深深地埋植进心底了。

    如果可以的话,他能不能常常听她高昂爽朗的话声?他能不能再张开双臂拥抱安慰她?他有没有能力让她抛开烦恼、绽开愉快的笑容,再陪她走过生命中的每一个喜怒哀乐?

    他没有把握。

    但他知道的是:他还想再见到她。

    “明年一月开始,神奇企管和cfo月刊合办讲座,由我主讲,在每个月最后一个星期六下午,为期一年,也就是十二堂课程,内容都是有关经营管理的。”看到那双瞪过来的大眼,他笑说:“就是程度不足,对于你工作上碰到的行销、财务、生产、人事种种管理问题,一定希望找到最好的解决方式,你尽量提出任何疑难杂症,让我拿来做教材。”

    “嘿,那我就不客气了。到时候你出书,要在前言感谢我喔。”

    “没问题。我还会送你一本签名书。”

    谈话之间,不知不觉吃完了午餐,她正拿橡皮筋收好便当,他突然俯下身,往她的长裤摸去。

    “啊啊……”干嘛动手动脚的?

    “沾到这个了。”他伸指捻下一小颗不到一公分的黑褐色硬瘦果。

    “是鬼针!”她看清楚了,正是很会黏人的带刺鬼针。

    “学名叫大花咸丰草,它黏你就是要四处去播种开花。”

    “大花?这丑丑的会开花?”

    “喏,不就在这里?”他张望一下,很快就找到目标,根本不用起身,便往右边采下一朵黄心白瓣的小花。“来,送你一朵花。”

    “你不要这么恶心啦。”她吃吃笑,脸皮却悄悄地热了,接过小花,假装嗅一嗅花香。

    她知道,她完了,她好像有那么一咪咪地喜欢他了……

    再怎么刻意避他,或是装作不想理他,她还是伪装不了太久,也不知是他有本事带话题,还是她无法在他面前设防,她好恼怎么就跟他谈起买房子的心愿,更不用说那天晚上抹得他衣服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了。

    她独立惯了,心情不好时,总是自己排解或压抑下来,可他偏偏耍拉她出来,逼她尽情痛哭。在他的怀抱里,她哭累了,却也让她武装多年不懂得休息的身心彻底放松了。

    他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他怎能懂啊!又怎能做得这么多呀!

    到底……那夜他有没有偷吻她呢?好像有那种感觉,又好像在作梦,但也说不定只是她在磨蹭他时所产生的身体接触而已……

    再想到还要跟他去打棒球,然后明年他们将至少见面十二次,直到年底最后一个星期六,她的一颗心便继续怦怦跳个没完没了了。

    等等!不对呀,他经验丰富,经手过许多企业辅导案例,他还会缺教材吗?莫不是他保持联络的借口罢了,这……又代表什么意思呢?

    “若屏。”他唤回正在遐想的她。

    “不要叫我啦。”迟早被他吓出心脏病来。

    “午休要结束了,你回去趴一下,眯个五分钟也好。”

    “嗯,你也赶快去吃饭。”她抬起头,准备给他一个从容的微笑。

    对上他的黑眸,她的笑意扯到一半,变成了傻笑。

    白马王子就是白马王子,即使年纪大了,不但不显老,还变得更具男性魅力;而女人渴望的成熟、稳重,温柔、体贴,他也都有了,这么好的男人为什么还不结婚?他要求的对象条件是不是很高?

    北风吹,野鸟叫,他也在看她,幽深的瞳眸锁定了她。

    她慌忙垂下眼,她一直欠他一句话,她一定得说出来。

    “王明瀚,谢谢你。”

    她说完拔腿就跑,一口气跑回办公室,跳上大门的栏杆间,扳住及暇的横向铁柱,探头出去看。

    他已走回马路上。哎,帅哥不但正面好看,挺拔的背影也很好看啊。

    可为何?他的背影看起来是那么寂寞呢?

    新的年度,新的开始,旧事却依然纠缠。

    “大姐夫,我还是不回去了,不要惹爸爸生气。”

    “唉,你到底是做了什么事情让他生气?这么多年了都不能原谅你,不让你回家?”电话那头的大姐夫又说:“再怎么说你是王家的长子,你本来就是王业集团的继承人,我现在只是先帮你看着,你本人还是得回来争取,不然就被爸爸的太太拿走了。”

    “妈妈会给明鸿、明灌。”

    “给明鸿也就算了,现在是怕你二姐他们,为了抢我这个总经理位置,不知道在背后搞什么鬼,将整个集团闹得鸡犬不宁。”

    “明瀚,我是大姐。”电话换人讲。“爸爸这两年变得很暴躁,看到人就骂,很不讲理,我三个月没看到他了,每次回去,那个人就说爸在睡觉,我看搞不好是她给爸爸喂安眠药,控制了爸爸,你还是回来一趟,要求见爸爸一面。”

    “妈妈会照顾爸爸的,大姐你不用担心。”

    “妈妈?你最好记得谁才是你的亲生妈妈!要不是听到那个人生下王明鸿,妈妈会出车祸?会让你十岁就没了妈妈?!”

    尖锐嗓音吼了过来,顿暗让他耳鸣不已。

    “大姐,我跟你说过了,那真的是意外,妈妈是被撞……”

    “你十岁懂什么?不管啦!你到底要不要回来帮你大姐夫引”

    “有关接班的事,爸爸自然会安排……”

    “最好是安排好了,否则等到爸爸走掉,你就不要回来抢遗产!”

    碰地一声,电话挂断,他的耳朵仍持续发疼,拳头紧抵住桌面。

    明鸿几年前就告诉他了,目前王业集团分裂成三股势力,分别是大姐派、二姐派和夫人派。

    最近大姐和二姐越来越频繁打电话给他,目的就是拉拢他以牵制另外两方;妈妈则是老神在在,因为她有两个儿子,不必再拉他进去。

    但才二十五岁的明鸿却是最没有支援班底的一方,对此明鸿也不是为了一定要夺到继承大位,而是希望维持集团的安定,更希望哥的能取得父亲的谅解,名正书顺地回家接班。

    他不能。

    明鸿是家里唯一还能和他谈心的好弟弟,他却无法说出事实。

    第6章(2)

    放下手机,搁在厚厚一叠报告书上。星期六的上午,公司空无是跟往常一样进来处理公事,检视神奇企管各个案子的进度。

    这通电话扰乱了他的心绪,他一时无法静心,干脆起身上楼,一把茶叶,冲了热水,捧着杯子来到外头露台的花园。

    这里是他的神奇花园。淡淡的三月天,百花争艳,万寿菊、大花、蝴蝶兰、彩叶芋……全部热热闹闹地跟他说,春天来了。

    他轻啜一口热茶,甘味入喉,稍稍化解了他梗在喉间的苦涩,一株高耸的醉蝶花上,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她。

    拿出手机,点出今天的行事历,唯一记载的行程不是回公司处理公事,而是“若屏”两个字。

    拨了手机,启动了通往他那片广阔绿地的密码。

    “呜喂咿……”好哀怨又好佣懒的回应声。

    “萧若屏,起床了。”他不觉笑了,很想看到她窝在床上摸到手机又躲进睡袋闭着眼睛讲电话的模样。

    “吓!”那头的她显然被他吓到,声音变大:“你回来了?”

    “昨天晚上。”

    “德国好玩吗?有没有吃猪脚?”

    “我直接从机场到人家企司,白天在厂房看生产线,不然就是开会谈条件,晚上住在小镇旅馆,跟张董讨论购并案到半夜,往返的乡间小路上只看到牛吃草,连一只猪都看不到,你要我去哪里吃猪脚?”

    “哈哈哈!我请你吃万峦猪脚好了。”

    一听到她标准的笑声,他的心情立刻从阴天变成艳阳高照的大晴天。

    “生日快乐。”

    “哈?”她的笑声戛然止住。“我生日又还没到。”声音变小了。

    “星期三。听说谢宏道已经捷足先登,准备买蛋糕帮你庆生。”

    “每年都这样啊,我会去宝叔那边大吃一顿。你怎么知道?”

    “谢诗燕有找我去。”

    “哼,你这个大忙人才没空,我也不稀罕你的大驾光临,蛋糕省下来我还可以多吃一块。”

    “是的,可惜我没口福,星期一又要飞上海去看张董的工厂,星期六才会回来。”

    “王大顾问,你忙你的,你的心意我收到了,谢谢啦。”

    “所以今天我提早帮你庆生,请你吃顿饭。”

    “呃……我、我我……啊,工厂那边有事……”

    “现在时间十一点十分,我十二点去接你。”

    “不要!来不及啦!”那声音惊慌极了。

    “好,那就十二点零一分,我在巷口等你。”

    这是约会吗?

    萧若屏猛吞小馒头,她得嘴巴塞满东西才能阻止自己问出蠢问题。

    好久没和王明瀚单独相处了。福星自去年底就订单满载,随着公司步入稳定的生产营运轨道,不知不觉在一月底结束了辅导合约;到了二月,她忙着发奖金过好年,他也一直很忙,一下子就到三月中旬了。

    这期间她去听他的两回演讲,打过两次棒球,还有无数次的电话、传真、伊媚儿联络,多是谈论她的企管问题,偶尔聊点生活小事。

    他会这么频繁和他的辅导客户联络吗?她想问他,话到嘴边又忍住,本能地再去夹小馒头。

    “留两个给我,好吗?”他拿筷子挡住她。

    “唔。”她收回筷子,很难得地低头忏悔,一笼小馒头被她嗑到剩两个,真是太超过了。

    是什么时候恢复食欲的呢?犹记得爸爸住院过世那阵子,她怎样也吃不下,要不是下午总有面包供应,她恐怕早就虚脱到去吊点滴了。

    她食量大,他也不遑多让。以前看他吃便当或下午吃面包还感觉不出来,现在看他连吃了三碗饭,两个人几乎快扫光桌上的六菜一汤了。

    或许,他们都是很拚的人,一定得补充热量才有力气继续战斗。

    “喂,你都没时差?不用补眠哦?”再怎么拚,还是得睡饱啊。

    “我是向阳植物,习惯生活在阳光下,天亮了就工作,要睡觉等天黑再说。”他一本正经地回答。

    “你这么热爱工作,不是说要多待个两天,陪同张董参观汉诺威电脑展,了解资讯产业的情况,然后再一起过去上海吗?”

    “我早就掌握资讯业的大方向,做足了功课,不然怎能帮张董评估这宗购并案?”他说得豪气。“不用去看了。”

    那么,他是特地回台湾一趟了?

    她不敢问。是又如何?说不定他还要忙其它事,她可别自作多情了。

    她本以为要到三月底的演讲才会再见到他,这样突如其来约她出门,害她心头小鹿乱撞,也不早点讲,若她加班或有事,他岂不扑了空?

    大概是小燕在暗中传递消息吧。这小鬼这边跟她说他没女朋友,又到那边说她找不到人嫁,她是吃饱太闲,改行当红娘吗!

    脑袋蓦地燥热起来,目光抬起,落在那张专注吃饭的脸上。

    还好,那道疤痕不明显,淡淡地,像一道岁月的痕迹,无言地游说他的过往,她竭力看了进去,想知道那是怎样的一个故事。

    明明已经远离了崇拜偶像的少女情怀,又怎想盯着他不放呢?若说以前是肤浅地喜欢他的皮相,或是王子身分带给人的遐思,那么,如今她就是欣赏他的专业能力、工作态度、细腻心思以及那张教人想一看再看,有时霸气,有时幽默,有时浮现摸不透笑意的成熟男人脸孔……

    “你在看什么?”

    “喔,樱花。”萧若屏处变不惊,往他身后指了过去。

    王明瀚回头看。他们正在阳明山上的一间野菜餐厅吃饭,座位视野良好,从竹编的窗框望了出去,满山青绿之间,点缀着一丛丛粉红色的山樱花,有如淡淡地抹上柔和粉彩,美丽缤纷而不过度渲染。

    他的目光放得好远、好远,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转回身。

    “那是山樱花,现在越来越多人种了。要不要去赏樱?”

    结束午餐,他们再打包了两盒小馒头,开了车四处看樱花。

    这趟出游很随兴,路上看到了樱花,便下车观赏,近距离接触那团团生长的花朵。他教她看吊钟似的花萼,分辨单瓣和重瓣,也看到令人惊艳的早熟小樱果;而在赏花胜地的后山公园裎,人比花多,他会绅士地扶一下她的肩头以避开碰撞,她则大方地和他聊天。

    或许,她得保持呱噪谈话状态,这才不会让自己像个怀春少女胡思乱想;她聊福星今年度的展望,聊准备加强电脑化制程;他聊这趟德国之行,聊购并的复杂程序,聊呀聊,她又聊到了过年。

    “我除夕去老师家,初一大家推了轮椅,带阿公出去晒太阳,阿公很高兴呢。初二我跟宝姨回娘家,住了两天。我每年过年都很热闹,你呢?大家族过年一定很多规矩了。”

    “嗯。”

    怎不说话了?萧若屏这时才想起,他总是不提自己的事。

    车里有片刻的寂静,初春的阳光在窗外跳跃,却是跳不进他转为沉郁的瞳眸。

    “我带你去看我小时候住的房子。”他忽然说。

    车子弯进了一条小路,远离大马路的喧闹,弯弯曲曲开了许久,经过好几栋独门独院的大宅,这才停在一扇高耸的大铁门前面。

    她下了车,从生锈的雕花栏杆问看了进去,里头是一栋老式的别墅,或许曾经豪华气派,但经岁月侵袭,白墙转为霉黑,墙角的青苔往上蔓延,纱窗破了,裁一块水果箱纸板封起,大门褪了原木颜色,陈旧斑驳。

    看得出这房子还有人在整理,但也仅止于打扫干净,让像块荒地的院子不至于野草丛生,并没有整修成更适合居住的住宅。

    “樱花枯了。”王明瀚走到她身边。

    “那是樱花?”她望向围墙边。

    开了花的樱花树她认得出来,满满一树的桃红或粉白;但那几棵树光秃秃的,只留下败坏颜色的枯枝,看起来死掉很久了。

    “很多野生的山樱花不用人照顾,不也开得很好?”她问。

    “水土不服吧。再怎么悉心照顾,也是勉强存活,一旦不再有人施肥除虫,就活不下去了。”

    他有心事。她不知如何接话,伸手去摸铁门,摸下了一堆铁锈屑。

    “这间别墅看起来挺大的,怎么不住了呢?”她又问。

    他沉默。

    算了。她低下头,轻踢脚下的泥土,真正感受到两人的隔阂。

    不能跟她说吗?

    王明瀚看到她略显落寞的神情,同样想到了这个问题。

    今天约她出来,就是想让她开心,他不该陷溺在自己的心情里。

    很多事情想让她知道,但也有很多事情怕让她知道;她绝非那种势利眼的女孩,却不代表她会愿意承受他所曾经承受的一切难堪。

    他突戚心慌,抬头看到天空,难得挥别绵绵冬雨,温暖的阳光把人们从家里赶出来游玩,他是否也能稍微晒一下自己始终藏在暗处的心?

    “我十岁那年,我妈妈车祸过世,我阿嬷上来照顾我。到了冬天,她嫌山上天气又湿又冷,她骨头会酸痛,我们就搬到市区的大厦去,房子空了下来,一直到我出国前,我偶尔还会回来看看。”

    几句话交代过去,萧若屏却觉得这背后还藏了很多事。

    该问吗?若是问了,他会不会又故意转开话题避而不谈?

    “是呀。”她选择不再问,而是回应:“山上湿气重,不适合老人家。再说你一间大房子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如果没装保全,小偷翻墙就进去了,不如搬到有警卫的大厦比较安全。”

    “可是大厦就没花园了。小时候我个头小,一块花园就像深山丛林一样,有小山,有水池,有石板路,有一丛又一丛的杜鹃、山茶、金露、茉莉,我成天在里面探险,自己一个人都能玩得很开心。”

    “那时候你有在樱花树下荡秋千吗?”

    “女生才荡秋千,我是直接爬上去。”

    “猴囝仔!”她笑了,好高兴看到他恢复笑容。

    “冬天下雨,猴囝仔没办法出去玩。”他从铁栏杆空隙指过去。“你看,那是客厅的落地窗,我和我妈妈就待在屋子里面,她会帮我泡热可可,做饼干、蛋糕给我吃。人家总说阳明山的冬天很冷,但我印象中的冬天很温暖,一点都不冷。”

    “你妈妈很疼你……”她怕他触景伤情,忙又问说:“所以是因为你家有一个大花园,你就喜欢花花草草喽?”

    “应该是,我自然而然就喜欢了,没人教我,自己就懂得拿小铲子移植花木、挖排水道。后来住在大楼,我也会在阳台养盆栽,本来大学想念园艺系,可惜成绩太好,就去念电机系。”

    “是!王同学你最优秀了。”真受不了,又在臭屁了。

    大眼明亮,笑历如花,她就是最美丽的春光;他心头一动,立刻拿出手机,点出照相功能,递给了她。

    “你帮我跟房子拍一张。”

    她接过手机,将他框在三点五寸的萤幕里,也将有他童年记忆的房子和晴朗的午后蓝天拍了进去。

    “换我拍你。”他拿回手机,直接对准她。

    “我?”她诧异地指着自己。

    “站好。”他微微笑,喀嚓一声。

    “啊!我还没站好啦。”

    “笑一个。”

    “不要。”

    “看这里。”

    她吐舌头扮鬼脸给他看,他又是喀嚓一声。

    “不行,快删掉。”她抢着要看手机的相片,他不给看,将手机塞回外套口袋里,她不好去抢,只好叉腰跺脚。

    “这是我的避邪照。”他笑着拍拍口袋。“半夜遇到鬼,拿出来念个咒就能保平安。”

    “你敢?!”她拿出自己的手机,嚷道:“我也拍你一张。你尽量拿出平时说教、零下四十度的冷冻脸,我印出来贴在门上当门神。”

    他好整以暇,双手擦在胸前,摆出一副自信满满的达人姿态。

    帅呆了!不,是她看呆了,只能痴痴看着萤幕里的他,指头就是按不下去。要是真拿他照片当门种,恐怕芳心寂寞的女鬼全跑来敲门了。

    “若屏,我们再去绕一绕,然后去吃晚饭。”他声音好柔和。

    “啊?喔……”她收起手机,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今天还没结束。能跟他在一起,像个快乐的梦,却又真实地让她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雀跃,她真的不想这么快结束,显然地,他也不想。

    她抬起头看他,他也在凝视她,四目相对,她的呼吸停止了。

    风和日丽,几缕不听话的发丝摆脱发圈的束缚,纵情飞扬,他伸手为她拂顺,指头轻轻地拨弄,再缓缓地停留在她的鬓边……

    他的手机响起,她立刻跳开,转过身去。“接电话啦。”

    “明鸿?”王明瀚带着微笑接起。

    “大哥,你能不能现在立刻回家?爸爸要见你。”

    “爸爸要见我?!”他顿时震愣住了。

    “是的,大姐、二姐他们都来了,你不能缺席。”

    “不可能,爸不会想见我……”

    “明瀚,回来。”旁边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

    “大哥!大姐他们吵得很凶,我等你。”

    明鸿挂了电话,他耳边仍回荡着那个熟悉却变得苍老沙哑的声音,握着手机的左手无力地垂下。

    萧若屏听到他的谈话,虽然有些失望,但仍扯出笑容说:“你要回家?那你载我出去搭公车,你赶快过去。”

    “若屏……”他猛然抓住她的手臂。

    紧紧的掌握令她乱了方寸,她以为他要来个拥抱吻别,吓得一动也不敢

    动,可她僵着没动,她的手却被剧烈晃动了。

    他在颤抖?一个向来沉着稳重的男人,刚才还在跟她说笑,现在握着她的

    手竟在颤抖?!

    “发生什么事了?”她有些害怕,这不像他。

    “我……”他看着她,神情慌乱。

    “你这样没办法开车啊,是你爸爸怎么了吗?”

    “他……我十二年没见到他了……”他喘着气,眼眶发红。“就算有,也是在报纸上……”

    怎会这样?她问不出来,只能按上他的手背,试图用力抑下他的颤抖。

    适是一个受惊的小男孩。曾经是备受母亲疼爱的么儿,却在母亲意外离世后,远离了童年的快乐花园,住在踩不到泥土的高楼大厦里,或是日后后奔波于繁重工作时,他还能做的,就是栽出一株又一株延续美好回忆的花朵,然后在其中寻得心灵的纡解。

    “你看!”她东张西望,寻到了一片艳彩。“这墙边有一大丛花耶,我认得,这是日日春,厂区花圃也有种,?